刘萤不及叙旧,当先走入堂屋,站在悬挂的舆图前,指着蒲奴河向北,直到龙城,道:“匈奴的单于冒顿,被我带来了,受伤昏迷。匈奴如今群雄无主,多半会以龙城为尊——如今,匈奴的左贤王胡图与冒顿的长子稽粥,正坐镇龙城。”

李甲忙道:“既然冒顿在我们手中,那我们可以立时发布冒顿已死的消息,以此策动鲜卑、乌桓等地的东胡王余部起事,也动摇匈奴军心。”

想到生死未卜的冒顿,刘萤眉眼低垂了一瞬。

李甲等着她的决断。

刘萤轻声道:“可。”

于是李甲招来部下,立时便将匈奴单于的讣告宣扬出去。

刘萤接连几日都在骑马狂奔赶路,忽然落地行走,双腿发颤,此时站在舆图下,时刻一久,竟觉支持不住。

她缓缓坐倒在舆图下。

“阿萤姐姐!”李甲吓了一跳,忙去扶她,又要叫太医。

刘萤疲惫摆手,道:“我歇一会儿就好了。”又道:“陛下的最新指令是什么?”

李甲道:“陛下最新的指令,就是叫我们一定把你平安接回来——还有你的家人。”

刘萤心中一跳,喃喃道:“我的…家人么?”

李甲已经了解冒顿重伤、拓曼高烧的情况,忙道:“陛下特意叫宫中的太医跟随了我们军队,就是为了保障你的安全。”

刘萤闭了闭眼睛,似乎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而是问道:“陛下要如何用兵呢?”

李甲道:“就如你所见的,我作为先锋军,接到你之后,派人将你送回咸阳,而后我就领兵直插龙城。在我后面,大将军蒙盐在云中郡坐镇,率领大军随后而至。”他指着舆图,还要展开详细说。

“送我回咸阳?”刘萤截口打断。

李甲微微一愣,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我不回去。”刘萤坚定道:“若论对胡地的熟悉,军中无人能超过我。我是刚从龙城出来的,城里什么情况,我比你们更清楚。你既然想要直插龙城,那么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把我送回咸阳。”

“可是陛下…”

“陛下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

“就听广陵侯的。”夏临渊小声道:“我这边都写下来了,等奏章送到陛下面前,总要三五日后了。万一陛下不许,咱们到时候再把广陵侯送回去也不迟呐。”

刘萤神色漠然。

李甲觑着刘萤神色,笑道:“阿萤姐姐能从龙城杀出来,你的来去,岂是我和抱鹤真人所能左右的?当初你要入胡地,陛下拦不住你;如今你不想回咸阳,陛下自然也不能勉强你。我们都听你的。”

“好。”刘萤哑声道,接过李甲奉来的热汤,饮了两口,复又指着舆图,细细讲说起前往龙城的道路该如何行进,龙城内的防卫又是什么样子的,以及匈奴目前的兵力分布等等。

直到入夜时分,这场商议才临近尾声。

太医来汇报情况,“广陵侯儿子高烧已退,应无大碍。不过广陵侯的夫君…这个,受伤过重,失血过多,能坚持到如今不死,已是殊为罕见,然而阳寿已尽,若用温补之药,还可敷衍数日,但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神志不清。若用猛药,则能有回光返照的片刻,然而药力刚猛,乃是催命的符咒——还请广陵侯定夺。”

刘萤从纷乱残酷的排兵布阵中回过神来,视线虚虚落在半空中,愣了片刻,低声道:“小儿几时能醒?”

太医道:“今晚用了药,发了汗,沉沉睡上一觉,明早便该醒了。”

“好。”刘萤咬紧牙关,半响道:“待小儿醒后,便让我的夫君也醒来。”她目含悲悯,唏嘘道:“让他们父子见这最后一面。”

李甲与夏临渊都不好开口说话。

偌大的屋子里,一时肃静下来。

刘萤手臂撑着案几,借力站起来,道:“今日先到这里。”她摇摇晃晃走出去,因双腿发颤,像是随时会倒下去。

然而直到她走出李甲于夏临渊的视线,她的脊背都是挺直的,像被大雪覆压的青竹。

刘萤守着拓曼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阳光照在雪地上,光线反射入屋内,映得一室雪亮。

拓曼揉着眼睛醒过来。

他那消瘦了的小脸上终于又恢复了健康的红润,而不再是骇人的烧红。

“娘,屋子里好亮呐。”拓曼奶声奶气道,任由母亲疯狂亲吻他,又道:“我们这是在哪里呀?”

忽然之间,生病之前在湖边看到的一幕幕涌入脑海,拓曼道:“娘,我做了个噩梦,梦到父亲和你飞到了天上——父亲呢?”

“走,娘带你去见你的父亲。”

冒顿醒过来的时候,只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而最痛的却是右胸口——那里三枚短箭直直扎在肉里。

太医没有给冒顿拔箭,这种情况下拔箭,等于是要冒顿的命。

冒顿感到他浑身的力气都在流失,就像是抓在手中的水一样。

他要死了么?

余光中望见榻边的一角衣裳。

冒顿拼尽全力才能转动脖颈望去——是阏氏!

她抱着他们的孩子,正站在榻边,垂眸凝视着他。

“你…”冒顿彻底清醒过来,他望着屋里的陈设,道:“你把我带回了秦国?”

刘萤道:“我们在河城。”

冒顿舒了口气,还在匈奴的地方。

刘萤又道:“河城已经属于秦国了。”

冒顿大为惊怒。

刘萤轻轻在榻边坐下来,垂眸望着冒顿,道:“你说叫我别骗你。从前的事情,我不得不骗你。至少我能让你死得明白。”

冒顿喉咙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刘萤道:“秦国的军队已经占领了河城,还将在我的带领下,前往龙城。我身边的女奴兰雁的确没有死,她是东胡王的公主,联合了鲜卑与乌桓的余部,只要你一死,鲜卑与乌桓便会出兵助秦。”

冒顿道:“你负了我。”

“谈不上。”刘萤淡声道:“你我之间,原不是普通夫妻的关系。我们之间是一场战争,而你轻视了你的对手,所以你输了。”

冒顿一口气喘不上来,被卡得直翻白眼。

刘萤抱紧了怀中拓曼,柔声道:“孩子,你要记住,永远不要轻视你的对手——尤其当她是一个女人的时候。”

拓曼抓紧了母亲的胳膊,不安而又紧张。

冒顿缓过一口气来,嘶声对儿子道:“拓曼!你记住,你的母亲杀了你的父亲!而你,原本该是草原的王!等你长大了,为你的父亲复仇!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拓曼呆呆望着呼吸急促的父亲——他看起来那样虚弱,再也不是那个射狼射虎的英雄了。

刘萤并没有捂住儿子的耳朵,而是任由冒顿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她抱着拓曼,在已经没了呼吸的冒顿身边静静坐了片刻,垂眸凝视着他英俊的面容,忽然轻轻笑了一笑,就像是当日初遇一般。

她领着拓曼走出屋门。

等在外面的女奴劝道:“阏氏何必让拓曼听到这些话呢?”

“我现在能堵住他的耳朵,却不能一辈子都堵着他的耳朵。”刘萤遥望着片片飘落的雪花,牵着拓曼温暖的小手,淡声道:“这些话,他将来迟早都会听到的。”

她牵着儿子,走入大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witzelsucht小天使的地雷,为我续了一秒!

晚安,周末愉快!

第 220 章

匈奴单于冒顿被大秦诛杀的消息传开, 天下震动。

如东胡王余部, 当初虽然受到匈奴盘剥,但是因为畏惧匈奴势大,并不敢出兵相助, 如今见单于冒顿已死, 便没了忌惮。

前去联络的乃是东胡公主贺兰雁。

乌桓王得知冒顿死讯后,立时便发兵配合, 向西进发。

然而同为东胡王余部的鲜卑王却半途毁约。

因乌桓、鲜卑虽然相近, 但乌桓在南, 与大秦接壤;鲜卑却在乌桓之北,与大秦距离遥远, 与匈奴接壤。

鲜卑王的部下劝道:“如今虽说冒顿已死, 然而匈奴那三十万马上勇士、四十万匹骏马与宾服的列国,却不是假的。况且冒顿的大儿子稽粥年少勇猛,又有左贤王胡图辅佐, 焉知不能重整旗鼓?秦朝与匈奴的这一场大战,刚刚开始,还未知胜负。如果我们出兵相助, 秦朝胜利了, 我们得不到太多好处。但万一秦朝战败,乌桓山的人还能南逃入秦地, 我们的人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鲜卑王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儿,于是整顿好的兵马又就地解散了, 对外称病不出。

哪怕贺兰雁亲自前去,也无法改变鲜卑王的心意。

与此同时,大秦的军队兵分三路,向北推进。

骠骑将军李甲为先锋,迎刘萤,直捣龙城。

大将军蒙盐率领大军自新占领的北地郡出发,旗下卫将军秦嘉、灌婴和征北将军蒙南分三路领兵,自西而东进发。

卫将军秦嘉领兵,从最西端的山丹,过冥泽湖,向西北推进,与在此驻守的左贤王部主力遭逢作战。

卫将军灌婴则自上谷郡北上,与乌桓军队汇合,在已故的右贤王浑邪的地盘横冲直撞。

至于年轻的征北将军蒙南,自定襄郡出发,作为机动部队,按照蒙盐的指令,灵活行事,如今得到了李甲于河城的消息,正日夜兼程往龙城赶去。

当下,秦军有火|药之利,指南车为导向,操练五年的兵马,乌桓为助力,已杀匈奴单于冒顿与右贤王浑邪。

在卫将军灌婴与乌桓军队东西两翼的合力夹击之下,已经失去了首领浑邪的匈奴右贤王部大溃败,右部胡人纷纷北逃。秦人北长城以内的土地,尽皆收回。

而卫将军秦嘉在西北遇到了左贤王胡图主力。秦嘉出兵迅速,把匈奴左部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秦嘉只有三万兵马,匈奴左部善战者近十万,即使秦嘉有火|药之利,一时也不能取胜。秦嘉边打边退,令人传信于蒙盐,请求支援。因有火|药、地|雷等物,匈奴人尝过厉害后,也不敢追击秦嘉部队,只立时发信往龙城,等待左贤王的指令。

与此同时,骠骑将军李甲在刘莹的协助下,沿着蒲奴河一路向北,闪电般直|插龙城。有刘莹在侧,龙城内外的防御工事,对于李甲部队来说,宛如不存在。而匈奴的主力,右部溃败北逃,攻西域退下来的左部被秦嘉部队拖住。龙城内唯有准备庆典的牧民和少量护卫军队而已。

李甲大破龙城!

左贤王胡图老奸巨猾、见势不妙,早已连夜逃走。

而冒顿的长子稽粥却领兵迎敌,落败后被生擒。

稽粥被捆成麻花,用胡语大叫道:“我要见阏氏!”

“你吱哇乱叫些什么?”擒住稽粥的正是都尉苏离,他把捆起来的稽粥从马上掼下去,按着剑柄从马上跳下来,入帐问道:“李将军呢?”

“将军杀敌还未归。”刘萤从侧旁案几上缓缓抬起头来,她手上压着的,正是一份龙城的详细舆图。

苏离没料到广陵侯在帐内,愣了一愣,下意识去擦铠甲上的血污,却哪里擦得干净。

刘萤看在眼中,柔声道:“初遇之时,我比都尉身上更脏,又有何妨?”

帐外稽粥听到刘莹的声音,大叫起来。

刘萤听出是稽粥来,眉心一跳。

苏离道:“我抓了匈奴的首领来,看样子像是那单于的哪个儿子。”

刘萤轻声道:“是单于的大儿子,稽粥。”

苏离惊喜到:“竟然是稽粥!”

冒顿一死,匈奴的一号人物便是有左贤王辅佐的冒顿长子稽粥了。

“放他进来。”刘萤轻声道:“我问他几句话。”

苏离忙把人揪进来。

稽粥跪在地上,仰头望着换为秦人衣裳的阏氏,用胡语怒骂道:“你这个狠毒的女人,害死了我的父亲,害死我们的牧民!”

刘萤任由他叫骂,眉目不动。

苏离虽然听不懂胡语,但是看稽粥的神色,也能猜到几分,狠狠一脚踹在稽粥痛处,斥道:“好好说话!否则——”他“噌”的一声,拇指推开剑鞘,露出一段寒光四射的剑刃。

稽粥这才闭嘴。

刘萤轻声用胡语问道:“你怎么会被这小将军擒住?你父亲一死,你便至关重要,左贤王胡图怎么会让你来犯险?”

稽粥怒道:“我是父亲的长子,父亲被你们害死,我难道能坐视不理?我是一定要报仇的!”

刘萤凝视着他,见他不像说谎,便点了点头——看来是她想错了,把稽粥当成了冒顿。稽粥固然英勇有心计,但他到底不是冒顿,他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他还没有学到他父亲全套的本领。

世上也只一个冒顿而已。

可惜,就像还没长大就被擒获的雄狮,他再也学不全父亲的本领了。

稽粥忽然又道:“阏氏,自你嫁入草原来,我父亲到底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你扪心自问,我们胡人可有半分亏待你之处?如果你还算是个人,但凡你对我父亲有一丝真心,你现在就该放了我。”他像是从愤怒仇恨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接着道:“只要你放了我,你回你的秦国去,我回我的草原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否则,就算你现在杀了我,我的族人也会为我报仇。我们的百万勇士,不是你们所能抵挡的。”

刘萤低低道:“只要我放了你,你们就会宽恕我的罪过吗?”她本是柔美之相,此刻眉眼低垂,素服清减,竟然有种孱弱之态。

苏离在旁看得心中一动。

稽粥心中生出希望来,道:“你放了我,将来去日月神明面前见了我父亲,也不至于低着头只能羞愧。”

“不能的。”刘萤轻轻道:“即使我放了你,我的罪过也是不能消弭的。而活着回去的你,却会是我新的罪过。”

刘萤踱步到稽粥身前,俯视着他,条理清晰道:“你是冒顿已长成的儿子中,最有才能的那一位,也是与你父亲感情最深的那一位。如果放你回去,无异于纵虎归山。你说的对,匈奴有百万雄师,我们杀是杀不尽的。而只要你在,就一定会领兵来复仇,这场战争会变成旷日持久的大战,那对于胡地的牧民和秦国的黔首来说,才是真正的浩劫。”

“所以,我不能放你。”刘萤蹲下来,平视着稽粥,残忍而又悲悯道:“不过我可以满足你死前的小愿望——你想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吗?”

稽粥腮帮鼓起,咬得自己牙齿格格作响。

当死到临头,又有谁能真正慨然无惧?

刘萤说得这样平静,稽粥明白,再没有什么能打动眼前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他已是必死。

“小愿望…吃点好的,喝点好的?”稽粥冷笑,十七岁的少年,唇上有了细细的绒毛,他将刘萤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回脸,冷笑道:“我是天所立大单于的儿子,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没有享用过?我要——”他盯着刘萤的眼睛,血污的嘴唇上下一碰,缓慢道:“我要你陪我睡一夜。”

刘萤一声叹息,立起身来。

苏离察言观色,道:“广陵侯,这混账是不是出言不逊了?我揍他!”

刘萤摆手止住,轻声道:“拉出去,杀了。”

苏离一愣,道:“不等将军回来了么?”

刘萤道:“夜长梦多,早了早好。”

“喏。”苏离扯起稽粥向外走。

稽粥一路桀桀怪笑着,直到雪冷的剑刃刺穿了他的喉咙。

深夜,刘萤独坐帐中,望着案上的舆图发呆。

忽然,营外传来响动,却是皇帝的圣旨来了!

众人都觉振奋,当即起身相迎。

来传旨的乃是博士仆射叔孙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