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封赏之外,另有一份单独给广陵侯刘萤的圣旨。
叔孙通宣读着皇帝的口谕,“听闻广陵侯安然北归,朕心中不知有多么欣喜安慰,此事是李甲第一大功劳,犹在破龙城之上。广陵侯刘萤入胡五年来,卧薪尝胆,功劳之高,天地可鉴。如今北归,朕思来想去,一切功名利禄的封赏,都配不上广陵侯。听闻广陵侯北归,于蒲奴河畔河城与我朝军队相遇,朕思来想去,愿将河城作为广陵侯采邑,并以广陵侯之愿为此城更名,使此后天下万载皆知,广陵侯之巾帼风采。朕想了几个名字,如刘夫人城,或广陵侯城,或胭脂城,听凭广陵侯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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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1 章
叔孙通读完圣旨, 亲自上前,虚扶着刘莹起身。
他感叹道:“十余年前, 小臣与广陵侯同在咸阳为官, 为陛下返乡宫女晓谕新政之事出力。当时彼此参详教案、订立规则的一幕幕, 还宛如昨日。如今小臣忝居博士仆射一职, 奉陛下之命,有幸来此,再见广陵侯风采, 真是自惭形秽。”
十余年前,当刘萤还只是一位貌美宫女之时,因识文断字, 得胡亥青眼, 得以与博士叔孙通一同,教导众返乡宫女识字读书、记诵新政。
那时候的叔孙通见了刘萤,还会小鹿乱撞,拼命发散魅力;又与宫女中貌美者,鱼雁传书,缠绵暧昧。
刘萤看在眼里,也不去理会,只一心想着要把陛下吩咐的差事办好,也曾因为时间紧、任务重而难以入眠, 也曾为了千头万绪的琐事儿无名火起。
听叔孙通提到过去,刘萤恍惚一笑,如今看去, 就连那时的烦恼都显得轻快有趣起来。
年轻的时光是多么简单又纯粹呐。
那时候的她,只要做好手头的事儿便是了,最大的苦恼也不过就是对陛下那一点无处安放的恋慕之心。
现在么…
刘萤抚着圣旨上最后一句,“刘夫人城”“广陵侯城”“胭脂城”,轻声道:“依叔孙仆射看来,本侯该选哪个名字才最合宜呢?”
叔孙通笑道:“这三个名字,都是陛下花了心思的。这‘刘夫人城’呢,是彰显得您姓名,如果您想改作‘刘萤城’,陛下也一样会答应,只写在旨意里,未曾直呼您的名字。若是‘广陵侯城’,则是彰显您在大秦的地位,更是告知天下,您当初广陵侯救驾的英勇事迹。陛下说了,大秦能光复,少不了广陵侯您这一份力。”
刘萤垂眸细看,一言未发。
叔孙通觑着她神色,又道:“至于这‘胭脂城’,‘胭脂’与匈奴单于妻子的‘阏氏’同音…”他语音里加了几分小心翼翼,斟酌着用词道:“陛下曾说,广陵侯您主动入胡,五年卧薪尝胆,固然英雄忠勇,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五年的经历,在您是割舍不去的,况且又有子拓曼,也许…也许您会想要以此名来祭奠。”
自龙城伏击冒顿开始,千里严寒中奔袭,不管是丈夫重伤独子重病之时,还是决定给冒顿下猛药之时,甚至于白日下令杀死冒顿长子稽粥之时,刘萤始终保持着镇定的内心与平静的表情。
哪怕是与她有过同生共死情谊的李甲、夏临渊等人都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
或者说,在残酷的战争面前,大家都习以为常了生离死别,也习以为常了秦人的忠诚英勇。
一滴温热的泪落在金光熠熠的圣旨上,晕染成一团模糊的湿痕。
叔孙通骇了一跳,忙挪开视线不敢再看,舔了舔嘴唇,低声道:“陛下又说,此城定名,愿千载无改。以‘胭脂’为名,则可使后来人皆知,城主为女儿身,巾帼不让须眉。倘若今后卷帙失散,恐怕连陛下身上都满是轶闻,更遑论广陵侯,倘使以讹传讹,淹没了这段故事,岂不可惜?”
叔孙通垂下头去,看着自己脚尖,道:“这便是此三名的来源,小臣也不过转述陛下的话。当日陛下拟名之时,小臣曾在左右,服侍笔墨。如陛下所言,一切全凭广陵侯定夺——若是广陵侯想另择城名,也可。”
“不用另择了。”刘萤轻声道,指尖摩挲着湿冷的“胭脂城”三字,含泪笑道:“这个名字就很好。”
叔孙通忙道:“好,好,好。小臣这就上奏朝廷。”
刘萤呆了一呆,问道:“陛下安否?”
叔孙通忙又道:“陛下一切安好,只等您回去了!”
刘萤垂眸,泪盈于睫,却是抿紧了嘴唇,没有应要回去的话。
除了给刘萤的特殊旨意之外,朝廷这次派叔孙通前来,乃是与骠骑将军李甲商量撤兵一事的。
虽然有火|药|地|雷之利,又攻其不备,大秦与匈奴的战争,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而骠骑将军李甲率领的先锋军队,更是直捣龙城,占据了匈奴的大本营。
然而千里奔袭,又顶着北地的酷寒,饶是早有准备,军中冻伤之人,也足有十之二三;而如今李甲等人远在龙城,战线拉长太过,后勤补给压力大增。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数万骏马,已经死伤过半,更不必提用来负重运输的牛。
攻打匈奴的战争,应该是“闪电战”,是为了惩戒,为了长久的和平;而不是为了侵占,为了野心与欲|望。
攻打容易,占领却难。
李甲在前线,最清楚这赫赫战功之下的巨大危险。
他原还担心陛下被战功迷惑,要他继续前行。
李甲道:“臣当然是听陛下的。那左贤王胡图着实老奸巨猾,逃跑之前烧毁了城内粮草,否则吃掉这波补给,我们也能缓一缓。”
叔孙通也松了口气,道:“行兵打仗,将军比小臣内行。”他示意李甲走到一旁,低声道:“还有一桩大棘手的事情,您这里可有征北将军蒙南的消息?”
李甲一愣,道:“征北将军蒙南不是跟着蒙盐大将军的主力军吗?”
叔孙通蹙眉道:“前番将军您在河城迎到了广陵侯,欲进攻龙城,蒙盐大将军得知后,便派了征北将军蒙南率军前去支援——他也往龙城来了。然而半途便没了音讯…”
“蒙南失踪了?”李甲想了想道:“他是从定襄郡出发的,从那里来龙城的话,唯一可能遇上的,就是匈奴右部溃败北撤的军队——然而既然是败军,应不至于对蒙南构成威胁。”
刘萤在旁听到,道:“恐怕是在草原上迷失了道路。”
即使有指南车与向导,在这大草原上迷路,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李甲道:“蒙南自定襄郡而来,应该会经过卫将军灌婴的战区——灌婴将军怎么说?”
叔孙通叹气道:“说来也奇怪,竟似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蒙氏本就因上一辈的浩劫,人丁凋落,蒙南乃是蒙氏下一代唯一一人。
这次出兵匈奴,因将门出身,又有大将军蒙盐为叔父,陛下也是有意培养帝国下一代的将才,而蒙南自己也主动请缨,于是便让蒙南做了征北将军。与蒙南同样情况的,还有在李甲手下做都尉的苏离。这苏离乃是蒙氏旧部将领苏角的儿子。
这些都是胡亥为帝国培养的新一代将才。
此次大战,整体大获成功,杀冒顿、稽粥,李甲直捣龙城,朝廷收复长城以内全部失地不说,还将战线北推了近千里。
唯一遇到激烈抵抗的秦嘉军队,在左贤王胡图逃走之后,原匈奴左部也有秩序得撤退了。
如果说除了战争的损耗之外,唯一的失败,便是蒙南与他所率两万精锐的突然消失。
这两万精锐秦人,就像是凭空消失在了漠北一般。
叔孙通叹气道:“既然那征北将军蒙南的确未曾抵达龙城,小臣便据实以报了。”
叔孙通在龙城盘桓了三日,便启程送刘萤与拓曼回秦。
李甲带兵殿后。
原本在冷兵器的时代,高大的城墙一向是很有用的防御工事。
然而随着火|药|地|雷等物的出现,爆破攻击之下,占城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而龙城内的补给,已经被左贤王胡图撤退前毁掉,那么李甲的部队驻扎在龙城,而朝廷又没有占领龙城的长久意愿与实力,那么便只能是给朝廷的后勤增加负担。
李甲带兵撤离龙城。
曾经胡人年末共聚,清点人口牲畜,祭祀天地日月之处,成了一座空寂的死城。
大秦收复了自北地郡以北,长城内的全部土地,更往西北推进,西至敦煌,北至居延泽,西北另置四郡,分别为敦煌郡、酒泉郡、张掖郡、武威郡。其中张掖郡,取其“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
在东北,则置五原郡、朔方郡等地。
匈奴的大失败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
因为冒顿与稽粥的死亡,匈奴陷入了短暂而剧烈的混乱之中。唯一还在的首领只有左贤王胡图,与冒顿其余还未成年的几个孩子。
左贤王胡图北撤,让出了龙城,并且召集了自己的部众,暂时避开了大秦的兵马。
马背上弯弓射箭的战争,胡人熟悉。
可是那冒着火光,炸开巨响,瞬时间叫人半死不活的“巫术”,实在不是胡人一时间能接受的。
左贤王胡图一直退到北海,才安定下来,清点人马,死亡数万人倒也罢了,最可怕的却是中了秦人“巫术”之后,少胳膊少腿,然而凭借顽强的生命力又活下来了的那些人…
遍野的哀嚎声,就连见惯了厮杀的左贤王胡图都觉得心头战栗,夜夜不能安眠。
短时间之内,左贤王胡图应是不敢南犯了。
次年仲春时节,入胡近六年的广陵侯刘萤,终于归秦。
皇帝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亲迎。
这一日柔媚的春光,恰似十余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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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2 章
刘萤跃下马来, 拜见胡亥,口呼“陛下”。
胡亥忙扶她起身,笑道:“五年之约, 朕没有食言。”
一句话勾起刘萤胸中万般情绪。
刘萤微笑道:“臣也未曾失信。”借着回身招呼拓曼到自己身边来的动作, 掩过了神色,道:“拓曼, 快见过陛下。”
南归的路上,刘萤早已教导过拓曼礼节。
此刻只见穿着胡服的小拓曼似模似样拜见道:“拓曼见过陛下。”
胡亥目光落在拓曼的胡服上, 凝了一凝,笑着抚摸他的发顶,温和道:“是个乖孩子, 只是叫朕陛下,却是错了。”
“错了?”拓曼不解得抬头望着皇帝,又看向母亲。
胡亥蹲下|身来, 平视着拓曼,指着也随着蹲下来的刘萤, 道:“拓曼,你可知道你的母亲是大秦的什么人?”
拓曼朗声道:“母亲是大秦广陵侯。”
“对, 你的母亲是大秦的广陵侯。”胡亥耐心道:“不过在她嫁给你父亲之前,朕封她做了大秦的长公主——那是朕的妹妹,是帝国的公主。所以你不该叫朕陛下, 你该叫朕舅舅。”
“舅舅?”拓曼迷惑了。
刘萤忙道:“陛下,当日加封乃是权宜之计,做不得准。如今危难已解, 臣请辞去长公主之封号。”
胡亥温和却不容置疑道:“当今天下,还有谁比你更具公主的风骨?你若是坚持推辞,那便是瞧不上这公主的封号了。”
“臣绝无此意…”
胡亥抚着拓曼发顶,温和笑道:“快叫舅舅。”
拓曼看向母亲,见她没有反对,便脆生生叫道:“舅舅!”
胡亥脸上笑开来,竟然弯腰用力,把拓曼一下子抱了起来。
刘萤堂皇道:“陛下!”
胡亥举着乐得咯咯笑的拓曼,睨了刘萤一眼,道:“你该改口叫皇兄了。”
刘萤:…
胡亥示意刘莹登上长公主銮驾,而他则抱着拓曼上了御驾。
这下子,跟随来迎接的文武百官心中便都有了谱。
从前刘萤是有救驾之功的广陵侯,入胡五年,反出匈奴,若论功绩,在北境之战中,无人能及。然而她曾是匈奴单于的阏氏,还为他生育养大了儿子,更带着这儿子回到了咸阳。
发生过的事情不能推倒,正如时光无法倒流。
究竟陛下能够心无芥蒂吗?
归咸阳的这一刻,是否便是广陵侯荣耀的顶峰了呢?
遥遥目送着远去的皇帝御驾与长公主銮驾,众臣心中都有了答案。
不管是大秦的广陵侯,还是匈奴的阏氏,刘萤与她的儿子,都是陛下认下的家人。
若论亲疏,恐怕还在闭门读书了近三年的太子泩之上。
胡亥却没有带人直入咸阳宫,而是先去了李婧的尚造司。
“朕早就想着,要跟你说说这些新玩意儿。”胡亥笑着铺开略显粗糙的纸张,道:“你来看看。”
刘萤走上前来,低头细看,道:“这就是陛下在密信中所写的‘纸’?”
“正是。”胡亥得意一笑,指着还望着刘萤发呆的李婧道:“多亏了这家伙——朕说什么,她就能造什么出来!”
刘萤望着李婧,多年未见,彼此握住了手,都透着力度与温度。
“有了这造价低廉的纸,再有了雕版印刷出来的字儿…”胡亥指着一旁的书法作品,道:“这是赵高费了大半年功夫,精挑细选出来的隶书。如此一来,写字的纸价格下来了,卖的书也不似从前那般价格高昂——若是当初你和叔孙通教导宫女学习新政时,便已有了这两样,不知能多么方便。”
刘萤摩挲着那纸张与拓印出来的隶书,喃喃道:“是啊,当初戚瑶为了练写字儿,把贴身的小衣上都写满了墨迹…”
胡亥听到“戚瑶”的名字,心中掠过一丝阴云——戚夫人就是戚瑶这事儿,刘萤还不知道呢。
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又向刘萤介绍着尚造司的各种新技艺、新产物。
李婧在旁边陪伴着,偶有胡亥讲解不明之处,她便加以更正。
看到最后,胡亥笑道:“可惜今日时间来不及,否则朕真想带你去看看城郊的田地——如今照着新式耕种之法,上等良田一年的产出,可供种植者二十六年之食。”
刘萤怀抱着一张刚揭下来的新纸,垂首低声道:“陛下这五年当真做了许多造福黔首的大事儿。”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成了那个跟随在新君身后的小宫女。
胡亥摆弄着手中那种新式的长柄锄,亦低声道:“朕知道你这五年过得辛苦。朕就是想着,不能辜负了你的辛苦…”
刘萤心中一热,含泪道:“臣自北地南归,愈近咸阳,愈见繁华,待入城后,见屋舍俨然、人烟阜盛,已觉安慰;更遑论入尚造司后所见所闻。”
她顿了顿,轻声叹道:“为此,别说是五年,纵然需付十年、二十年,也都值得。”
“你这话叫朕动容。”胡亥沉声慨叹道:“若是皇亲贵胄都能似你这般,则朕还有何忧?黔首还有何患?”
李婧在旁撇嘴笑道:“哪能个个都像阿萤姐姐一般?能遇上这么一位,你就该偷笑了——还想着人人如此呢!”
刘萤笑斥道:“别胡说。”
胡亥摸摸鼻子,笑道:“是朕说错了话,朕认罚。就罚——罚朕设宴为长公主洗尘如何?”又道:“朕一时兴起,在此地耽搁久了,宫中太子妃还等着见你呢。”
于是一行人入了咸阳宫。
太子妃鲁元果然已带了皇太孙嬴祚在章台殿偏殿等候。
刘萤离开咸阳之时,刚操持完太子泩与鲁元的大婚。
当初离别,鲁元还是新嫁妇;如今再见,彼此都已为人母。
太子妃鲁元迎上前来,攥紧了刘萤的手,颤声道:“长公主别来无恙。”
“快别这么称呼。”刘萤仔细打量她两眼,又看跟她身旁的皇太孙,见他年纪虽幼,然而眸色湛黑有神,因笑道:“这位想必就是皇太孙殿下了?”
彼此见礼,各自入座。
一时酒足饭饱,胡亥道:“嬴祚,领着拓曼去玩——他比你小半岁,可不能欺负他。”
嬴祚离席,行至胡亥跟前,虽只有三岁,却很守礼节,吐字清晰道:“嬴祚听令。我绝不会欺负拓曼,您放心。”
太子妃鲁元忙也起身,笑道:“臣带孩子们下去。”
李婧等人也各自退下,殿上只剩了胡亥与刘萤二人。
“来,跟朕到偏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