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曼适应的很好。”胡亥轻声道:“与嬴祚也投脾气。”

他本是安慰刘萤,说到此处,想到吕雉,心中却掠过一道阴影。

里面叔孙通已经察觉了,慌忙迎出来。

胡亥摆手,淡声道:“你教你的——”他转身便走。

刘萤忙跟上。

胡亥疾步走了片刻,回过神来,见刘莹几乎是小步快跑在跟,愣了愣停下脚步,笑道:“朕一时心焦…”

刘萤透过一口气来,先问道:“陛下为何事心焦?”

胡亥想了想,道:“蒙南带着两万人马,不见踪迹了。”

原来是为这事儿。

刘萤道:“当初在龙城,我们已破匈奴兵,还曾传信给正赶来的蒙南,也不知他究竟收到了没有。”又道:“草原上迷失道路也是常有的事情,万一蒙南真出了事儿,也不是人力所能救助的,陛下不必自责。三路大军横亘长城内外,蒙南若是回来,陛下也一定会先知晓。”言外之意,蒙南的两万人马掀不起什么风浪。

胡亥笑道:“是你说的这个道理。”于是搁下不提。

是日,刘萤回府路上,想起皇帝突然疾步离开御书房的情形,总觉得陛下还有烦心之事,对她所说的蒙南一事恐怕只是其中一桩罢了。

然而人活着,本就是解决着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事儿。

他是皇帝,要解决的麻烦事儿自然比寻常人要多些。

谁知消失的蒙南竟不是一桩麻烦事儿,而是一桩大喜事儿!

蒙南率领两万机动部队,封蒙盐之命,前去支援攻打龙城的李甲,尚在半途就收到了李甲的来信,说是龙城已破,左贤王胡图率兵北退,告之他不必速来了。

蒙南少年血气,因受太子泩牵连,直到此次北征才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大将军蒙盐因是他的叔父,反倒不敢叫他去硬拼,只留他在左近。前往龙城,佐助李甲攻城,是蒙南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一个叫他建功立业,为太子泩赢得一线生机的机会!

谁知道他尚在半途,就收到了李甲已破龙城的消息。

若是此时再赶去,对蒙南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因此蒙南决定改变路线。

他决定孤军北进,斩杀撤退的左贤王胡图。

这军令莽撞大胆,被监军力荐不可。

蒙南于是斩杀了监军,左右无人敢置喙。

当下蒙南率领这两万人马,好在已转入春季,酷寒渐消,否则只天气就能将他全军覆没。

也是老天相助,蒙南追出上千里,北过狼居胥山,竟然真在北海之畔,寻到了正休整的左贤王胡图部队。

左贤王胡图退至北海,料想秦人断不可能到这里来,于是安营扎寨,救济伤员,清点人马,正是人困马乏懈怠之时,忽然就被一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秦兵给突袭了。

蒙南斩杀左贤王胡图!

匈奴余部四散溃逃,慌乱中,冒顿的几个儿子也失散不见,或是死了或是逃了。

蒙南有了此胜,才回转南归。

直到初夏时节,他的人马才来到了龙城。

李甲得知来龙去脉,忙传奏章汇报咸阳。

待到奏章传入章台殿,摆上皇帝的案头,已是仲夏时节。

胡亥将这份奏章看了两遍,才确信此事,大笑道:“蒙氏当真了得!虎父无犬子呐!这个蒙南!”他起身走到舆图前,一直寻到地图最上方的北海处,内心啧啧赞叹,蒙南这都追到俄罗斯的地界去了啊!

冯劫、赵高、叔孙通与刘萤恰都在殿中,原是商议咸阳书院一事,见皇帝欣悦,得见奏章后,也都觉振奋。

得知左贤王胡图已死,冒顿余下的儿子都不知所踪,刘萤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

冯劫为右相,所想自然与刘萤不同,道:“左贤王胡图已死,胡人四散溃逃,十年间难成气候。大将军蒙盐与骠骑将军李甲处的兵马,便可渐次回撤南归了。此战虽胜,然而光复七年来积攒下的家底,可是都填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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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 230 章

冯劫所言不虚。

为了这次对匈奴的战争, 帝国光复以来七年的积蓄,可以说是全填进去了。

胡亥道:“蒙南斩杀了左贤王胡图, 北境可有十年太平。如此一来, 有一桩事情倒是可以提上日程了。那便是治国思想之变。”

“治国思想之变”六个字一出,底下人无不肃然。

有关于此,胡亥早已翻来覆去不知考虑过多少次了,说起来条理清晰而又迅速,“我朝素来以法家之说治天下, 行耕战奖励。然而如今外无大战,内境平定,耕战之法不可长久。”

朝廷行的是军功制度,黔首靠军功晋升封爵,这是给社会底层开放的上升渠道。不管是哪个朝代, 底层的上升渠道一定要保证顺畅, 此刻是军功,两千年后是变了面貌的“科举”, 一旦这样的上升渠道被堵死, 民众就会酝酿暴|乱。而如今天下无战事, 胡亥也不准备穷兵黩武向周围扩张, 那么为帝国黔首设置新的上升渠道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座的都是帝国重臣,话不用说太明白, 点到便都懂了。

胡亥道:“这便是朕让赵高督办咸阳书院的用意。试行的各郡举贤良、武生的法子还要继续,双管齐下。冯劫,你和赵高商量着, 把实际推行中遇到的问题归纳总结,使之制度化。”

冯劫与赵高齐齐答应。

“这第二点,便是最重要的——治国思想。”胡亥道:“天下苦战久已。这就好比一张弓,总是绷紧了,待到用的时候,便废了。一张一弛,方是治国之道。叔孙通,你是博士仆射,饱读经史,如今若要‘弛’,用哪家学说最佳?”

叔孙通虽然平时阿谀逢迎,但肚子里是有真材实料的。

见皇帝问,叔孙通立时起身,侃侃而言:“若要‘弛’,如儒、墨、阴阳诸家等都有涉及,然而最贴切的,莫过于老子之言。”

胡亥点头,示意他出列上前说话。

叔孙通又道:“自战国以来,有书《黄帝四经》,乃是以老子讲求道法自然为体,托名于五帝之首的黄帝的刑名法术,自成一派,曰黄老。其讲笃信因天循道、守雌用雄、君逸臣劳、清净无为,兼收儒、墨、阴阳诸家思想,主张相与相成、平衡而止。”

他料想皇帝精于法家,对于这些恐怕不太了解,还要展开详述。

谁知道皇帝已摆手止住了他。

“听起来不错。”胡亥道:“你带着手下的博士,把这黄老之说仔细整理出来,要使万民自化、因俗简礼、刑德并用。”

“喏。”叔孙通想到还未出口的内容——“天下为公”,那可是要用律法来约束皇帝手中权力的。他犹豫了一瞬,没有提及。

胡亥又道:“从前为了征集军费,不得不把山川湖泽收归私库。如今匈奴之患已解,朕不便与民争利,虽然盐铁官营之制不可更改,但是自今日起,山川园池市肆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不必归于朕之私库了。”

打了胜仗,给大家都分点甜头,再者经济也需要恢复活力,总是绑着,血脉不通就废掉了。

“对了,叔孙通,”胡亥转回来又道:“你记得,朕要你这黄老之说,便于操作。你想办法,把李婧那边的技术,蒙盐那边的兵法,甚至还有这几十年间流传下来的谋略都加进去。”

叔孙通一一答应。

看似“清静无为”的黄老之道,要想为统治者所用,必然有着极强的目的性。

如果它不能服务于胡亥的诉求,那么就会有别的学说来取代它。

简单来说,叔孙通要按照胡亥的需求,再造一个合适的“黄老学说”。

一时众臣退下,胡亥单独叫住了刘萤。

“如今北境平定,朕要蒙盐、李甲等人回撤,你的人要即刻填上。”

否则就会出现权力真空的区域,被旁人乘隙而入。

刘萤点头,道:“臣在胡地经营数年,尚有几位心腹。”

她一一说来,得到胡亥首肯后,确立了管理人员。

胡亥笑道:“选个好日子,给拓曼举办个仪式——他以后就是南匈奴的单于了。”

刚满三岁的孩子,竟然做了儿单于。

望着刘萤远去的背影,胡亥忽然心生寒意。

就如同匈奴出了儿单于拓曼,大秦又有何不同?万一他突然驾崩,朝中这些充满野心、利己投机的政客们,自然也会扶持年幼的皇孙,到时候,也许一个与皇族毫无关系的人会成为大秦的实际统治者。

突然之间,胡亥仿佛与冥冥之中的先帝神魂相通了。

英明神武如先帝,为何会汲汲于长生?为何深信海外有仙山?为何要把这偌大的帝国重塑于地下?

先帝一定也像他一样,察觉了这庞大帝国的正常运作全系于他一身。

一旦皇帝驾崩,便要天下大乱。

所以先帝求长生,修皇陵,却还是没能抵住死亡的力量。

“蒙南立了大功,”胡亥找了个略显牵强的理由,道:“太子泩闭门读书已有三载,也该让他出来看看了。学以致用,只死读书是不成的。赵乾,你去传信,叫太子泩来见朕。”

赵乾压住惊愕,飞奔去请太子泩。

谁知太子泩闭门读书三年,又有张氏之死在前,内心深处惶恐不安,只怕皇父一杯毒酒赐下来,他便呜呼哀哉了。

蒙南失踪的事情,太子泩已经听闻。再见赵乾传报,太子泩只当是胡亥要问罪,当即吓得面无血色,跌坐在地难以起身,对赵乾流泪称病,请皇父宽容数日。

赵乾无法,据实已报。

原是好事儿,却成了这幅样子,胡亥也觉扫兴,于是放太子泩出门一事,便暂且搁置不提。

十月,诸侯王入咸阳。

楚王韩信虽然路途遥远,却是第一个抵达的。

胡亥仍是亲迎,与他同食同宿、同出同入。

与此同时,刘萤却按照皇帝的嘱托,在吕雉再次上门催问税金一事时,娓娓道:“王太后,陛下与楚王殿下的情谊,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若论亲近,犹在与我之上。正是王太后所说的,疏不间亲,此前楚王远在楚地,我能向陛下进言,陛下也答允要处置。然而此刻楚王就在宫中,与陛下亲密无间,我若再去聒噪,与陛下说上十句,也抵不上楚王陪伴陛下游猎高兴处的一句话。”

吕雉道:“难道就眼看着不管?陛下这是养虎为患呐!”

最关键的是,皇帝可以不在乎这头老虎,但是皇太孙却不能。

刘萤道:“唯今之计,只要下下策,便是把事情闹大,大到叫陛下无法徇私。譬如叫御史上本,将税金一事捅破。”

吕雉叹道:“实不相瞒,这原也是我所想的最后一策。然而兹事体大,哪里去找这等不要命的御史呢?”

刘萤歪头想了一想,道:“旁人我也不清楚,倒是前阵子听说有个叫蒯彻的御史。他曾事涉叛国,侥幸捡了一条性命,正是要博取陛下信任之时——而且此人从前还给楚王出过三分天下的计谋。如今他若要取信于陛下,还有什么比跳出来攻讦楚王更好的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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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今晚见!

第 231 章

楚地以石头代税金一事被蒯彻捅破之时, 胡亥正与韩信于章台殿坐论养生之道。

“朕观你便是阳气太盛。”胡亥摆弄着李婧昨日送来的“九连环”, 又递给韩信把玩, 道:“你别以为这是好事情, 阴阳之道, 在乎平衡。正所谓‘阳胜则身热,腠理闭, 喘粗为之俯仰,汗不出而热…’——朕这几日看着, 你这几条可都够得上。”

韩信试着解那九连环, 笑道:“养生之道,非臣所长。不过臣的确觉得夏天比冬天难熬些。楚地夏日湿热,叫臣耐守不住。”

“那你就在咸阳过完夏天再往回走嘛。”胡亥笑道:“等走到楚地,也就该调头再往咸阳来了。”

韩信也知这是玩笑话, 笑着一摊手,把那九连环又推回去, 道:“这墨侯真是精巧心思, 臣却解不来。”

胡亥握到手中, 也不见他手指如何抖动, 再摊开手时, 九个环已经个个分离。

“知道其中关窍, 就很好解。”胡亥微笑道, “要不要朕教你?”

韩信笑道:“解它作甚?臣剑光一闪,它便碎了。”

胡亥笑意淡了,道:“‘一力降十会’, 原也不错。”

便在此刻,右相冯劫求见。

胡亥道:“众人皆知,朕屏退左右,与你对谈。谈兴正浓,这冯劫却来叨扰。”

“既然来了,恐怕是有要事。”韩信嘴上说着不在意,手上却想把那九个环串起来再试着解开,劝道:“陛下还是见一见。”

胡亥笑道:“看在楚王面子上,那朕就见他一见?”

“见他一面又何妨。”

一时冯劫入内,见楚王也在,见陛下毫无避讳之意,也只能硬着头皮汇报了蒯彻上本参奏楚地以石头代税金一事。

韩信怒而起身,望向皇帝。

胡亥更是大怒,拍案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御史,哗众取宠!你把人给押起来!他的奏本即刻销毁——朕不许此事宣扬出去!”

韩信舒了口气,复又坐回去。

冯劫擦汗道:“这、这…恐怕是盖不住的。那蒯彻胆大包天,同样的奏本誊写了百余份,传送咸阳城中文人官吏汇集之所。此事爆出不过半日,已是流言纷纷,无人不知了!”

“哦?”胡亥皱眉思量。

韩信心念如电转,忽然又看向皇帝。

胡亥却道:“他这是有备而来呐。一个小小的御史,朕不信他若背后无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韩信目中惊疑消了,道:“请陛下速查背后之人。”

“你放心。”胡亥胸膛起伏,似乎余怒未消,道:“朕一定把这背后兴风作浪之人查出来。”

片刻之后,胡亥独留正殿理政,韩信则找了个借口避去偏殿,迅速叫人传信给他原本留在咸阳的耳目去查探此事。

半日之后,君臣二人再聚首,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不管是皇帝处得到的消息,还是韩信私下得到的消息,都把蒯彻背后之人指向了汉王太后吕雉。

韩信焦躁得快步走动着,大骂吕雉与蒯彻。

胡亥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文武百官,列侯公卿都已知晓。朕纵然有心偏袒与你,却也难堵悠悠众口。朕看汉王太后此举,分明是要把朕架在火上烤,朕若是不解决此事,她也要效仿以石代金了。不如就照着朕最初所说,你们一样缴纳税金上来,朕多分给楚地些,旁人总没话说。”

韩信怒道:“吕雉一个老婆子,也有脸来跟我相提并论?光复大秦,那是我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她做了什么?不过是依附死去的刘邦,占了个名份,而有今日的富贵荣华。她德不配位,本该日夜战战兢兢,生怕有做得不对之处。如今倒好,竟然有脸来攀扯我了——当初垓下围西楚霸王之时,这老婆子又在哪里?”

胡亥沉默不语,把那九枚圆环在掌中捏得温热,才稳住面上神色。

韩信又骂道:“这蒯彻更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当初在荥阳,他还曾劝我自立,三分天下。这样的小人,陛下难道要容忍吗?听说这小人还曾参与叛国这样的罪案,陛下何不斩杀他,警示天下人!”

胡亥熟视韩信良久。

这个正值盛年的名将,几日前还曾欣喜得告诉皇帝,他如今已有三子二女。

就在今日清晨,两人还在讨论韩信多年征战落下的沉疴,与皇帝自己镇日思虑夜间多梦的症状。

他俩仿佛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却终归要落到君臣迥异的身份上来。

韩信若是乖觉,见北境边患已除,帝国蒸蒸日上,就该借着蒯彻大闹,踩着台阶下来,主动与汉王、淮南王一般缴纳税金,明白如今的皇帝不同于曾经的周天子。昔日的天子,只是九爵的王。而今日的天子,却与诸侯王压根不是一个阶层了。

可惜下了战场,韩信从来不是一个乖觉的人。

“陛下?”

皇帝长时间的沉默终于引起了韩信的注意。

胡亥松开手,九枚圆环当啷啷落了一案。

他淡笑道:“你与吕雉自然不同。不过此事正是众人热议之时,若强行弹压,倒是火上浇油。不如且放它二日,把什么妖魔鬼怪都放出来。咱们还是照旧会猎去!待回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