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虽恨不能即刻便把蒯彻抽筋剥骨,将吕雉当面羞辱,然而身在咸阳,万事皇帝为尊,他只能暂时压下这口气来。

然而他能压得住,他手下的人却压不住了。

韩信在咸阳的耳目中,有个叫朱攀的,往日从叔孙通处买消息,报给韩信。

得知蒯彻闹事,朱攀得韩信命令,查明背后主使乃是汉王太后,于是对韩信道:“殿下如何能忍这口气?汉王太后还当是咱们怕了她——以为有个四岁娃娃做皇太孙,便能狗仗人势了么?小臣有一批弟兄,在郎中令手下做宿卫侍从,会猎当日都要伴驾出行的。不如让小臣去集合数人,到围猎场上放飞箭,吓那吕雉一吓,也叫她知晓,咱们楚地人也不是好惹的!”

这主意的确解气,很符合韩信的风格。

好在韩信理智未失,沉浸在假想复仇成功的快意中片刻,回过神来,道:“不可。会猎场上,陛下也在,御前行此等冒失之举,重了便是大罪。这样,你带人候着,待会猎结束,吕雉与她那脓包儿子回程之时,好好给他们个教训。”

“喏!”朱攀虽然答应着,面上却仍由不平之意。

待到会猎这日,胡亥与韩信、吴臣、刘盈等上马骑射,女眷如太子妃与汉王太后等便在营帐中聊天交际。

淮南王吴臣与汉王刘盈身体都不甚强健,勉强长时间骑在马上,已是不易,更不必说拉弓射箭了。

因蒙盐、李甲等还在从胡地归来的路上,这次的会猎就显得韩信一枝独秀了。

就在韩信正得趣,追着一只黄羚羊,深入林地之时,忽然听闻一阵急促尖锐的军乐声,是召集众人的号角。

韩信看一看天色,疑惑道:“这么快就结束了?”环顾左右,却见不知何时,已经与皇帝走散了。

一队郎官策马疾来,道:“”楚王殿下,猎场上有刺客!请您速归!”

“刺客?”韩信调转马头,并没有感到危险,问道:“是行刺陛下的贼人吗?”

那队郎官马上抱拳,道:“臣等还要去告之淮南王与汉王,少陪了!”

韩信打马归去,心里想着,自荆轲刺秦而今,不知换了多少次刺客,这些人还真是杀不光呐,就像烦人的蚊虫——败兴!

忽然,韩信猛地挺直了脊背,左右一顾,问道:“朱攀呢?”

“…入场之后,他带了几个人就走了。”左右随从都摸不着头脑。

韩信心中有了一个极其不妙的猜想。

这预想在韩信进入皇帐,望见毛毯上沾血的玉佩时,得到了证实。

那是去年他入咸阳时,朱攀向他讨要的信物。

而皇帝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他,用一种从未看过他的冷酷眼神。

皇帝的目光仿佛是两道闪光的毒蛇,要钻到他温热的心里去。

皇帝一抬手臂。

韩信看到他臂上包扎的白色素巾。

“你的人,”皇帝指着地上沾血的玉佩,嘶声道:“劲弩射朕左臂,被朕的护卫扑杀于马前——韩信,你有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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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明天见!

第 232 章

韩信如坠冰窖, 一个字音还未发出, 已被涌上来的皇帝护卫按倒在地。

“臣——冤枉!”膝盖触到地面, 韩信反应过来。抻长脖子望向皇帝, 他高声叫道:“陛下!此中必有误会!”

皇帝仍只是冷冷逼视着他。

许多纷杂的小事在他脑海中急速掠过,忽然间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韩信本就是极聪明的。

他跪在地上, 叫道:“陛下,这都是吕雉的阴谋!这是她要陷害臣!”

韩信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程度, 为了自证清白, 情急之下什么都交待了, “这朱攀主动提议要为臣出气,趁着会猎之时, 吓唬吕雉一番。臣顾忌陛下在场, 再三叮咛, 不可在会猎之时动手,一切都等吕雉回程路上再说。现在想来, 这朱攀分明已是吕雉的人——否则, 为何去岁臣入咸阳,这朱攀忽得要臣给他信物?不正是为了今日构陷于臣吗?”

韩信越想越有道理, 被冤枉的情绪, 叫他目眦欲裂, 恨不能即刻跟吕雉当面对质, 他勃然道:“臣以石代金,是陛下准许了的!旁人以此来攻讦臣,臣不服!那吕雉不是早就知道臣以石代金一事了吗?却隐忍到臣今岁入猝然发难——朱攀这步棋, 她必是从去年就已经备下了!”他越说越怒,挣扎起来,几个侍卫几乎按不住他,“陛下,那恶毒妇人就在近旁,臣与她当面对质!不是她死,就是臣亡!”

“你放肆!”皇帝怒喝一声。

韩信被震得一愣——皇帝从未对他动怒过。他一时间只觉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像是陷在一场最恐怖的噩梦里。

“你口中的恶毒妇人,是太子妃的母亲,是皇太孙的外祖母!”皇帝声色俱厉,再也不是那个与他坐论养生、共解连环的知己密友,“你口口声声说是汉王太后构陷于你,那你的人证呢?你的物证呢?你只有一张嘴!可是这朱攀、这玉佩,还有朕臂上的箭伤,却是铁证如山——件件都指向你!你要谋朝篡位!”

“陛下!”韩信膝盖一软,颤声道:“陛下如何能将这罪名加诸臣身?”

“那你要朕怎么想?天下膺服,唯你把持楚地,与别处不同,自成一国。汉王、淮南王按岁足额缴纳税金,只你年年送一堆石头来。如今又出了行刺大案!你说,你若是朕,你会怎么想?”

韩信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

按着他的护卫个个虎背熊腰、腰挎未出鞘的重剑;上首的皇帝勃然大怒、杀意毕现;构陷他的吕雉不知所踪,侍奉皇帝近旁的臣子却无一人为他说话。

危矣!

他人在咸阳,只要皇帝一句,便叫他人头落地!

危矣!

韩信俯首,颤声道:“陛下,臣对陛下的忠爱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私藏楚地税金一事,是臣做错了。自今而后,愿以楚地所出,尽奉陛下所需!仅以臣绵薄之力,供陛下犬马之驱!”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衷肠,他竟不能自抑得滚下泪来。

胡亥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长叹一声,痛心疾首道:“你的心,朕如何不知?终究是你平素行事不知收敛,招了人恨,惹出这场祸事来。朕纵然有心救你,无奈国法家规,不能轻纵。”

韩信一时自悲处境,一时深恨吕雉,一时又怨皇帝不信,千言万语堆到胸口,堵得一颗心胀得要炸。

胡亥也哽咽了,疲惫道:“你放心,是非曲直,朕必让司马欣去查个明白。若果然与你无碍,你便算是躲过一劫,自今而后把从前争强骄纵的性子都改了。若此事与你有涉,朕岂不伤心?也便无意保你了。”

他低声叹道,“朕从前与你夸口,说古来君王多寂寞,偏朕有你这个知己良友。看来上苍造人,早有定数,为君者,是不许有知己的。”

胡亥别过脸去,低声命令道:“把楚王关押起来,待之如朕上宾,只不许出入。”

“陛下…”韩信不敢置信得仰望着皇帝。

胡亥轻叹一声,又道:“对外只道,有刺客要来谋害楚王,你们是朕派去保护他的。”

众护卫齐齐应喏。

若果然证明韩信无罪,皇帝此举,这便是给韩信日后留了活路。

韩信心中一颤,胸中酸涩,不再辩白,被众护卫围着往外走,走到帘幕前,最后回头望了皇帝一眼。

只见辽阔的皇帐中,皇帝一袭黑袍独立高阶之上,面色苍白、神色凄苦,侧立之姿更显瘦削。

目光落到皇帝裹着素巾的左臂上,韩信想道,倒是忘了问,也不知他伤得怎样了。

众护卫已夹挤着他,涌出帐去。

俄而,长公主刘萤入帐,来为皇帝换素巾。

胡亥屏退左右。

刘萤上前,手势轻柔,要为胡亥解开臂上素巾。

胡亥早已自己扯落——他鲜少有这样不耐烦的时候。

刘萤手在半空僵了一僵,觑着皇帝神色,轻声道:“既然楚王愿意与汉王、淮南王一同进献税金,此事也算是成了。不需再动干戈,已是万幸。”

“跟着朱攀的那几个怎么样了?”胡亥问道。

刘萤办事素来稳妥,道:“知情人只朱攀一个,朱攀死无对证。余下几个人只知道跟着朱攀,并不知内情,审不出什么来。此事楚王究竟能否定罪,端看天意。”

“天意”这个词,可谓用得妙极了。

胡亥讽刺一笑,又道:“外面什么动静?”

刘萤把皇帝扯落的素巾慢慢叠好,轻声道:“汉王太后已知楚王行刺一事,倒是还不知楚王指她构陷,如今正陪着太子妃,派人四处打听内情呢。至于汉王刘盈与淮南王吴臣,因体力不济,中途便回来了,都还不知道此事。”

“不要张扬。”胡亥撑住额头,手指触到额头,只觉一片湿冷——原是额上沁了冷汗。

刘萤小心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朕有点累了。”胡亥呢喃如梦呓,“这一仗确是赢了,朕却如此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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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3 章

会猎场上, 楚王指使手下行刺一事, 成了疑案、悬案。

案件交给廷尉司马欣。

司马欣哪里敢真审?把跟着朱攀的那几个小喽啰, 翻来覆去提审, 上报的材料送入章台殿两大摞,却没有一字批示发下来。

然而楚地是年的税金的确一丝不错, 真金足份得运入了咸阳城。

而朝廷委派的三名太师,也分明进入了三个诸侯国, 协理国政。

分别是蒯彻入楚地, 周青臣入汉地, 孔鲋入淮南。

至于楚王韩信,则一直在咸阳城做着皇帝的“上宾”, 衣食住行极尽华贵奢靡, 佳人美女极尽娇媚动人, 只是不能出入,连消息都无法传送。

而昔日每逢楚王至咸阳, 必与他同食同宿、同出同入的皇帝, 忽然之间,仿佛重拾了处理政务的热情, 又恢复了宵衣旰食的理政日程, 连去探看楚王的半天光景都挤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咸阳城又有了新的热闹, 比如大将军蒙盐与骠骑将军李甲的归来, 据说大军回程的路上,黔首们夹道欢迎;至于进入咸阳城的小将与护卫们,更是简直要被女子们瞻仰的目光淹没。

也许是因为皇帝又有了新的宠臣。

比如说远方来的客人——东胡公主贺兰燕。

对匈奴的战争中, 贺兰燕以东胡公主的身份,又是刘萤心腹,联合乌桓,夹击匈奴,功劳不小。

待战后,她又留在大秦与乌桓交界处,帮助两国建立交流来往,辅佐护乌桓都尉了解草原牧民的风俗与生活。

如今,贺兰燕自乌桓而来,受到了仅次于昔日楚王韩信的尊贵欢迎。

皇帝似乎对这位远方来的客人很感兴趣,接连三日留她在章台殿长谈。

若是换个貌美的女子,只怕早已艳闻满天飞。

然而这位东胡公主如今摘掉了面巾,并不避讳被人看到她烧伤的疤痕,也就消除了庸常之人会有的绮思。

用贺兰燕的话来说,那就是“男子的伤疤是荣誉,我的伤疤又有什么不同?”。

于是人们就称赞她的智勇大气,不同寻常;又纷纷认为,陛下看来是真的欣赏这位远方客人的品质——又或者陛下是真的爱听那些异域的故事。

皇太孙嬴祚与拓曼左右分坐在皇帝身边,也听得入神。

嬴祚活泼问道:“皇爷爷,她说的橐驼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子?”

胡亥耐心解释道:“橐驼就像是沙漠居民的牛,可以负重,耐干旱,有长长的睫毛,背上凸起,或一个峰,或两个峰…”他索性铺开纸张,给两个小孩子画起来。

贺兰燕在旁讶然道:“陛下见过这橐驼?”

胡亥微笑道:“《山海经》中有记载,朕也是听旁人说过。”他不曾见过橐驼,倒是见过骆驼,两者本是一回事儿。

橐驼还没画完,嬴祚又有了新的问题,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道:“皇爷爷,沙漠又是什么?”

“沙漠么,就像咱们的土地上都是沃土庄稼,他们地上全是沙子…”胡亥仍是很耐心,“沙子就是他们的地。”

“沙子地不长草。”拓曼忽然小声对嬴祚道。

嬴祚有样学样,冲着胡亥道:“皇爷爷,沙子地不长草!”

胡亥笑问拓曼,“你从哪里学来的?”

拓曼犹豫了一下,摇头表示自己不记得了。

——然而他确乎还记得,是父亲曾从满是沙石的土地上握起一把沙,带着几分愁容,对他道:“拓曼,沙子地不长草。”

“不长草?”

“对,不长草。不长好草,也不长坏草,什么都不长。”

胡亥抚了抚拓曼的发顶,没有在意,对贺兰燕道:“你难得来咸阳一趟,别着急走——留下来,过完这个秋天,看过宫中冬令节庆,才算是见过了大秦的繁华。朕也好多听些故事。你回去,也有更多故事讲给族人听。”

贺兰燕道:“我不爱看繁华,倒是喜欢与人比试武艺。若是陛下准许,我想与大秦最厉害的勇士比试一番。”

“好!”胡亥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道:“那索性朕叫他们给你办个擂台,赢到最后的,才能上台与你一试。”

刘萤扑哧一笑。

贺兰燕不明所以,还道:“就这么说定了。”又问道:“阏氏为何发笑?”

她认识刘萤的时候,身为匈奴女奴,而刘萤乃是单于阏氏。

这称呼一直延续下来,也无人来纠她的错,她便仍是称呼刘萤为“阏氏”。

刘萤微笑道:“你不知道中原的习俗,陛下这是要为你比武招亲呢。”

等贺兰燕弄明白了“比武招亲”的意思,爽朗笑道:“这又有什么?他若果然好武艺,我便带他回乌桓做公主的夫君又何妨?”

她这自信叫人喜欢。

殿内充满了祥和欢快的气氛。

殿外赵乾却正忙着挡驾。

“赵大人,您通融一二,楚王那边的确是不好了。”负责楚王府的长史求肯道:“否则小的绝不敢到您跟前来叨扰,求您让小的跟陛下汇报一二,好给楚王请个太医来。”

“你小点声!”赵乾道:“陛下难得高兴,正与长公主和东胡公主说话呢,这会子让你进去算怎么回事儿?”又道:“况且楚王殿下处的一应事务,每日都有奏折呈报陛下的,你有什么事儿不能写在折子里,非得要面见?”

楚王府长史道:“折子里写了七八回了,总不见回应,小的们等得,楚王殿下的病等不得啊!万一真出了事儿,咱们谁都担不起…”

“哟,你倒威胁起我来了?”

“小的不敢…”

“你且等等。”赵乾做了决定,“等两位公主走了,我瞅着话缝给你报上去——见与不见,那就全凭陛下心意了。”

“哎哟喂!赵大人,您可真是大善人!”

“去去去,小声说话,一边候着。”

嬴祚和拓曼到了该去御书房的点儿。

嬴祚望着胡亥画的橐驼,恋恋不舍,眨巴着眼睛问道:“皇爷爷,这个可以给孙儿么?”

不过一张画纸,见嬴祚喜欢,胡亥也高兴,笑道:“有何不可?”便随手给了他。

谁知这张普通的画纸,却引出来一段公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旋转跳跃近视眼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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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