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不会降秦,但是自他而下,子子孙孙都无法再逆着天下大势、独立于大秦之外了。

这时赵高上前祝酒,笑道:“臣没有旁的献礼,只是从书院中发现了好文章,愿奉与陛下赏阅。”

看时,却见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子虚赋》,借楚国子虚先生之口,答齐王之问,极言楚国之广大丰饶,以至云梦不过是其后花园小小一角。而乌有先生不服,以齐之名川大海、异方殊类,傲视子虚。通篇赋辞,尽显大国风采、帝王气象,很适合在这样的大宴会上捧出来献给皇帝。

更不必提其文辞精彩,有如“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等语。

胡亥笑道:“做赋之人何在?”

赵高笑道:“此人名唤司马相如,是咸阳书院的学生,因文章精彩,臣今日带他赴宴,如今在底下候着呢。”

一时司马相如近前来,正忐忑激动,难以自抑,就听上首皇帝问道:“你妻子可是卓文君?”

司马相如一愣,道:“学生妻室乃是王氏。”

胡亥也是一愣,又问了几句。

原来这司马相如家境贫寒,却有才学,得当地县令青眼,将女儿许配给了他。于是司马相如也得了资助,如此才入咸阳,就读书院,因文章被引荐于皇帝面前。

历史上的卓文君原是大铁商卓王孙的女儿,朝廷早已将盐铁管营,卓王孙没做成大铁商,也没有宴请文士,女儿卓文君便也没有听到司马相如的琴音。

胡亥嘉赏了司马相如的文章,赐予他中郎将的职位,勉励几句,让他下去了。

一旁刘萤见皇帝神色恍惚,问道:“可是这人有什么不妥?”

“那倒没有。”胡亥叹道:“只是朕从前读过一则故事,里面的人也叫司马相如,有一位才学惊艳的妻子名叫卓文君…”

于是把文君夜奔、当垆卖酒,后来司马相如得皇帝赏识,想要纳妾,文君作《白头吟》、又作《诀别诗》,挽回了司马相如心意的故事讲了一遍。

众人都听得神往。

刘萤喃喃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卓文君真是写尽□□。这样好的故事,臣也想寻来看看。”

不防一旁“呸”的一声,却是李婧恼了。

“这算什么好故事?”李婧冷笑道:“那司马相如好不要脸,没钱就听妻子的,故意回妻子娘家去卖酒做活,羞辱卓文君的家人,叫她父亲不得不出钱认下他,等发达了又想着纳妾,什么玩意儿!”又道:“这卓文君若真为了情郎不要家人,何必又回去要钱?丈夫老了要纳妾,早有前因!若不是看她最后还算有几分气性,我连她一块骂!”

众人都笑了。

刘萤亲自斟酒,端给李婧,笑道:“尝尝这西域来的蒲桃酒——不过是一则故事,也值得你大动肝火?”

李婧自饮了酒,犹自忿忿然,又觉殿内燥热,便避了出去。

胡亥无奈一笑,由她去了。

李婧出殿,坐在阶前,抱膝望着一轮冷月,忽听有笛声隐隐、渐响渐近,低头一望,却见蒙盐自墙边转过来。

两人目光相触,彼此都是一愣。

蒙盐道:“你怎得出来了?”走近几步,看得真切,才又道:“怎得哭了?”

李婧抹去脸上泪痕,道:“想起我父亲了。”

蒙盐挨着她坐下来。

两人默默看了一会儿月亮,宴终便也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感谢风中摸鱼莫知之、爱吃火锅王局长、贝壳的地雷。

第 6246 章

《朕的大秦要亡了》/青色兔子

第二百四十六章

眨眼之间, 皇孙辈也都到了嫁娶之时。

“嫣儿, 你看拓曼如何?”

面对皇帝的问话, 已经十七岁的嬴嫣当然明白背后的意思。

“拓曼?”嬴嫣皱起小脸, 道:“我们一同长大。他就像亲弟弟一样。皇爷爷,您该不会是想要我嫁给他?他可是要回南匈奴去的,我可不要去胡地——我要留在咸阳陪着您!”

胡亥虽然动念,却也深知嬴嫣的直脾气, 不适合做两国之间的枢纽, 于是笑道:“那嫣儿喜欢什么样的?皇爷爷把符合条件的都找来,全凭你挑。”

嬴嫣歪头想了想, 忽然颊上飞红, 小声道:“我看冯讷那样的呆子就挺好…”话音未落, 便跑开了。

冯讷乃是冯劫嫡孙, 曾为嬴祚伴读,比嬴嫣年长五六岁, 倒也相宜。

胡亥望着嬴嫣跑远的背影, 不禁失笑, 不知不觉间, 连嫣儿都已思嫁——他可不就老了么?

而刘萤另择秦地良家子卫氏嫁予拓曼。

嬴礼、嬴祺与嬴祯三人,也都娶良家子为妻,成亲后出宫建府,在朝廷上领了一方差事。

独有皇太孙嬴祚,因身份贵重,妻族也要匹敌, 耽搁了二年,才在皇帝与汉太王太后的共同意见下,先后纳了吕氏女与李焰的女儿为美人,这才娶了叔孙通的女儿为太孙妃。

胡亥五十岁这年,东巡天下,皇长孙等伴驾,皇太孙坐镇咸阳。胡亥所过之处,见其民富庶,郡县仓廪蓄积甚丰,至于红腐不能食。待到返回咸阳,见皇太孙嬴祚所理政务,无一疏漏谬误之处,胡亥大感安慰。

汉太王太后吕雉眼见皇太孙地位稳固,也渐渐放心,送嬴嫣嫁予冯讷后,于是年八月病故,时年六十又一岁。

同年,拓曼归胡,刘萤不顾皇帝挽留、执意同行,携带大量中原工匠、书籍等物。

行了三个月,抵达茫茫大草原,拓曼四顾茫然。

虽然长了胡人的样子,但是拓曼自幼学秦语,诵黄老之说、孔孟之道,在思想上却已经全然是个秦人。

说来胡地是他的家乡,然而走入其中,却觉得这才是异域。

而南匈奴牧民们的生活,距离秦人,还有几十年都追赶不上的差距。

但那又怎么样?这是属于他的王国!

回望大秦关隘,拓曼对母亲与妻子道:“你们放心,待我治理好南匈奴,再陪你们回大秦看看。”

刘萤咳嗽道:“治理好一方土地,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又正色道:“拓曼,你答应母亲,只要陛下在位,你绝对不行叛离之举。”

刘萤很清楚,至少十年之内,儿子拓曼绝不是皇帝的对手。

“母亲何出此言?”拓曼不肯承认,转换了话题。

刘萤唯有一声叹息。

后来,胡亥临死前想来,在他五十岁至六十五岁的这十五年,是他人生的黄金时期,也是整个大秦的黄金时期。

彼时内外太平,宇内富庶,赋入盈羡,政坛稳定,而民间诈伪未萌,讦争未起。相邻的西域小国与东北相邻的小国,都纷纷来归附。

只可惜,他没有在恰当的时候死去。

他多活了十年。

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富庶后的大秦开始走向腐化。商贾既多,土地兼并,光复初期五千户的列侯已经很大了,如今随着代代繁衍,竟有至于三万户的侯爵。地方豪强托荫于朝中大员,成为朝廷整肃政策的一大阻力。杂业致富者颇多,唯种田人最苦。随着富人增多,奢华之风渐行,而民风不再淳朴。

胡亥虽颁布禁奢政令,然而于现状并无改变。

当然这些都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他这个皇帝迟迟不死,皇太孙却已经年过三十、开始老去。

在这个平均寿命不足四十岁的时代,皇太孙开始着急了——或者说,皇太孙背后的利益集团开始着急了。

在这当口,皇太孙嬴祚做了两件不甚妥当的事情,成为了导火|索。

其一,是皇太孙嬴祚举办了是否应该将盐铁官营放开的大辩论。昔日主持新政的桑不俊孙子桑弘羊出席了讨论会,与会的还有来自各郡县的数百名贤良。这场大辩论持续了三个月,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反倒把矛盾激发到台面上来了。当然也不是没有成效——至少皇太孙殿下的贤名,是天下皆知了。

其二,是叔孙通族人在家乡侵吞农人良田,被告发之后,案件上呈到皇太孙处,嬴祚为了师道尊严,也为了他自己的体面,将此事压下不发,只私下责令太孙妃族人从速处理此事。而其族人阳奉阴违,继续鱼肉乡里,直到被爆到了皇帝御案之前。

第二件事自不必提。

这第一件事情,盐铁官营的权力一旦放开,立时就会为大地主、大工商所垄断。能鼓动这几百贤良打着“朝廷不该与民争利”的旗号来费口舌,背后便是这些人在出力。而皇太孙主持这等会议,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兴许是为了贤名与所谓的民心,不愿明白。

皇帝与皇太孙之间的争端渐露端倪。

就像是天上只能有一颗太阳,人间也容不下两个皇帝。

蒙盐与李婧相约来与胡亥辞行,言说要去云游天下。

胡亥不舍,挽留道:“你们也要舍朕而去了吗?”

蒙盐不语。

李婧却是快言快语道:“陛下,我们若再留下去,恐怕便死在这里了。皇太孙殿下的人几次来尚造司请我的两个徒弟,又往军中去寻蒙南——他们倒是还不敢直接来找我们。”

胡亥惊怒道:“嬴祚这是想干什么?”

李婧道:“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么?做了三十年的皇太孙,如今该他做皇帝了。您要是愿意,就退居太上皇。若是不愿意,何不早做决断?”

在李婧与蒙盐离开咸阳后,胡亥辗转反侧了整整三日,查证李婧所言不虚,得知太孙的确图谋提前上位一事。

仿佛是突如其来,胡亥派卫尉逮捕了皇太孙,软禁于当日太子泩闭门读书处,同时颁布了废皇太孙的诏书。

这道诏书一下,在朝堂上激起轩然大波,过半重臣联名上书,请复立皇太孙。

直到此刻,胡亥才意识到,皇太孙集团的势力已经有多么庞大。当初他为了扶持刚成年的皇太孙,亲手递交过去的权力,连同这些年来主动集附在皇太孙身边的利益集团,大到了叫他这个皇帝心惊肉跳的地步。

虽有“皇太孙私下问朕医案,其心当诛”“隐匿妻族罪行”“以万民之利益,博己身贤名”等罪状写在废诏中,然而这些都抵不过“皇太孙”这三个字。

若废了皇太孙,更当立谁?

这个当口,不管立谁,都无法服众。

一时间,占了“长”字的皇长孙嬴礼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然而如果说支持皇太孙的臣子有九十九个人,那么支持嬴礼的只得剩下那一个里面的半个。

嬴嫣为皇太孙四处奔走,百官联名上书,民间编了歌谣。

就连远在南匈奴的拓曼也上书,极赞皇太孙人品贵重,除皇太孙外,无人能继承大统。

沸反盈天了大半年,胡亥复立嬴祚为皇太孙。

太孙党大获全胜。

作者有话要说:大秦腐化这一段,如果详写,太像是借古讽今了,因人性自古不变,历史也不过是代代重复;既非此文主旨,又恐有碍和谐,便不过多展开了。

完结。

完完结章

《朕的大秦要亡了》/青色兔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

冬寒大雪, 才四更时分,皇长孙府邸内便亮起了灯火。

王美人服侍嬴礼穿衣, 柔声低语道:“妾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嬴礼想着老皇帝的病体, 谋算着今日要上报的政务,只漫应道:“什么梦?”

“妾梦见有青日入怀。”

“唔…”嬴礼慢了半拍醒过味来,“梦日入怀?”

王美人似乎有些羞涩, 低头道:“这梦是不是很奇怪?”

“不,不奇怪,好得很。”嬴礼顿了顿,沉声道:“不过,你不要对外说。”

“妾听殿下的。”

嬴礼整了整衣冠, 又道:“今日若是西所的赵先生来, 务必叫家令隆重款待。赵先生贫寒出身, 最受不得冷落。”

王美人一一应了, 遥送嬴礼离开。

这王美人名叫王娡, 父亲倒普通, 母亲臧儿却出身不凡, 乃是当初西楚霸王所封十八路诸侯中燕王的孙女。后来燕王倾覆, 臧儿流落民间, 嫁与平民。这王娡便是臧儿的女儿,原在民间已嫁了人家,生了一个女儿叫金俗。因臧儿请人算命,算出两个女儿是大贵之兆,会诞下天子, 于是强夺已嫁的王娡回来,千方百计送入了皇长孙府邸。

王娡果然颇得嬴礼喜爱。

她想到被抛在民间的女儿,抚了抚小腹,不知何时才能怀上殿下的孩子。

嬴礼顶风冒雪赶往章台殿。

自九年前,皇帝一废皇太孙、复立皇太孙,又在极短的时间内二废皇太孙后,帝国下一任继承人便一直未有定论。

当初嬴祚复立,朝中重臣都松了口气,却不知道嬴祚之危,危如累卵。

有这一废一立,皇帝与嬴祚已经是一个笼子里的两头老虎,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皇帝老辣权重,嬴祚只声势浩大,却没有兵权,被二废实乃意料之中的下场。

如今嬴祚被高墙圈禁,废太孙的势力碍于老皇帝的镇压,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老皇帝的身体…

章台殿前,赵乾正拢着手守着,见皇长孙起早来了,忙低声道:“殿下仔细,一早长公主在南匈奴病逝的消息就传来了,陛下心绪不好。”

嬴礼心中咯噔一下,与赵乾对视一眼,道:“多谢。”

殿内,胡亥左手捏着那一页薄薄的丧报,中风麻痹的右手垂在身侧。

他已垂垂老矣,旧友一个接一个先他而去。

见嬴礼入内,胡亥勉力支撑,听他汇报了太原郡贪腐一案,又气又怒,道:“授意侵占民田的竟然是崔茂子孙吗?朝中包庇的竟然是李焰吗?”

“陛下息怒。”

胡亥喘过一口气来,道:“这件事且压一压,待你以后去办。”

嬴礼一颗心狂跳,陛下这话隐有托付之意,然而他不敢细问,只含糊应着。

胡亥疲惫摆手,示意嬴礼下去,又召见了夏临渊。

两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相对而坐。

胡亥把刘萤的讣告推给夏临渊看,又问道:“外面看嬴礼如何?”

夏临渊道:“皇长孙礼贤下士,唯才是举,身边多为寒门贤士。若寻常交际,常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理政事呢?”

“使臣下如临深渊,如趋烈焰。处事…”夏临渊斟酌着用词,“…果决。”

果决,是“狠”的美化说法。

胡亥低头,看窝在自己膝上睡觉的二郎神五世,忽然笑道:“还记得吗?当初你为朕配毒酒,要杀赵高。”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在他刚来到大秦的时候。

夏临渊也笑起来,道:“臣还记得钻狗洞回来见您…”

胡亥笑声转悲,“嗬嗬,哪里要你去杀呢?”

人自有光阴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