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将她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手中的茶早已微凉。

柳阔站起身,将她扶起,叹道:“回屋歇息吧。天下大事,自有朝廷诸公去操心。豪言壮语说的容易,可每一句的背后又是无数的斗争与鲜血。”

谁料柳淑淑脚步一滞,目光灼灼的看着柳阔:“哥哥,你觉得我能活多久?”

这个问题,自柳淑淑出生后,所有人都不避而不谈。不是因为疏忽,而是忌讳。

“我的身体我知道。”柳淑淑苦笑,“哪怕日日用药吊着续命,能活过而立之年也就差不多了吧。哥哥,现在北方已有七成的土地都在赛罕手里,眼看整个北部都要湮灭,我们还要在乎这些门户之见吗?还要在乎谁掌权,谁不能掌权吗?你说的那些,是基于鲁国还在的基础上,如果鲁国不在了,如果鲁国被赛罕灭了,哪怕这世上有十个八个鲁王,又有什么用?”

“萧慕延是有野心,没有野心他也做不成越骑将军。如果他的野心能够救鲁国,又为何不可?我本将死之人,那些身外之名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淑淑!”柳阔急忙截过她的话,“住口!哪有这样咒自己的!”

见柳淑淑面色如常,柳阔又生气又心疼,只好道:“为兄知道你的心意了。罢了罢了,你既然拿定了主意,想来也没有人能够劝得动你。你现在就更好好好养好身体了,行了,快去睡觉!”

“遵命!”

柳淑淑笑着眨眨眼,抱着披风回到里屋。

柳阔一直在外厅里守着,经吴嬷嬷确认柳淑淑的确睡着后,这才放下心来。又沉默的站了好一会儿,似下了什么决心般,这才大步离去。

明月高悬,银光笼罩下的灵泉寺平添几分超尘脱俗之气。

方丈禅房内,木鱼声不绝。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老方丈见到来人,毫不意外。

“你可想好了?”

“嗯。”

“拿去吧。”

一方紫檀木匣静静的放在柳阔手中。

“刘观之一生磊落,没想到他的幼女竟也有此胸襟。她身上留着鲁王的血,不得不去蹚浑水。可你呢?你又是何苦。”

“大约连自家妹子都这么霸气,我一个当兄长的还往后缩,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大牙。”

“你们姓刘的都是疯子。”

“呵呵,方丈此言差矣,我们现在都姓柳了。更何况我对姓刘的可没什么好印象。”

见着青年男子离开的背影,老方丈捋须长叹。凡世种种,皆为因果,逃是逃不过的。

第63章

杨参将在家睡了个昏天暗地, 要不是想到地牢里还关着那些御林军, 压根不想离开床半步。

他慢腾腾的用完早膳,不情不愿的换上官服,乘轿到了府衙地牢,一眼就看到了萧慕延。杨参军也不敢在磨蹭了, 两部走到身旁:“柳将军这是还没歇?”

“睡了一会儿,倒也精神。”

萧慕延说的是实话, 只是前后加起来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若非生理需要,他现在压根就不想将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习武之人果然不一样啊。”杨参军羡慕萧慕延的精力,突然发现地牢似乎过于安静了,不由看了看四周,“咦?那三个关押在此处的人呢?”

“熬不住苦刑, 死了。”萧慕延说着, 顺手又指了一下更深处的几处牢房,“那几个御林军也一样。”

“什么?!”杨参军大惊, 顾不得官员仪态,拔腿就往里跑去。果然那些御林军均已没了呼吸。

“这这这…”杨参军吓得原地打转,可一对上萧慕延的眼神, 顿时停下了脚步, 脑袋也清醒了不少。

他们关押了孙厉海抓捕了随行的全部御林军难道还会放他们出去吗?远的不说, 孙厉海等人在宣城里强行征粮征银, 着实闹出了几条人命, 又欲夺宣城守城之权, 头脑发昏的要堵城门, 若不是东望将士及时赶来,整个宣城上上下下快五千多百姓都要跟孙厉海陪葬。

“北方本就不太平。”萧慕延拍了拍杨参军的肩,“御林军深入北地,不巧遇到了赛罕伏兵,以身殉国,着实令人钦佩。”

杨参军:…

还没出地牢就这么睁眼说瞎话真的好吗?

“说起来此功倒是可以表上一表。”萧慕延道,“杨参军可有驿站?”

“…有。”

“写封折子给皇上吧。”萧慕延扔了下一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那些御林军的盔甲倒还找到了几副,不妨在立个衣冠冢,以告慰那些御林军的家人。”

要不是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杨参军真的有些恍惚了。不过立衣冠冢?杨参军不傻,仔细一想顿时明白这份用意。

御林军可不是无名小辈,尤其里面还有位二品大员孙厉海。这些人都与南边世家有关系,全折在北方,所说有赛罕人来背锅,但他们的家人说不定也会怨上宣城。如今宣城给他们立衣冠冢,倒像是真与这些人并肩战斗过,对这些人报以无比的敬意。如此一来,那些世家也没有理由来怨恨宣城。

难道东望的人在下杀手时就把这些都想到了?

杨参军只觉后背一凉,庆幸自己这次没站错队。

东望的兵自然不能再宣城待呆太久,处理完御林军这摊麻烦事,萧慕延也要回东望交还兵权。

临走前,萧慕延做出了一个自以为十分大胆的决定。

——避开所有人偷摸去见一见柳淑淑!

战场上来去自如的萧大将军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警觉,从探听情报到最后着手行动,一路上小心翼翼。

等他终于偷摸到了竹林厢房矮着身子半蹲在墙壁下,正沉思要用什么方法引起柳淑淑注意,只听头顶上方的窗户吱呀一声开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上方飘来。

萧慕延尴尬的咳嗽一声,略后退了两步,站直了身子。屋里的柳淑淑单手托腮撑在窗沿旁,似看一出好戏般看着他,看的萧慕延莫名有点口干舌燥。

少顷,总算是稳住了心神,萧慕延好奇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你既然要回东望,难道不会与我来打个招呼吗?”

“你连这也知道?”

“孙厉海那点破事还用得着费很大心思吗?”柳淑淑不屑笑道,“我走之前把他们的老底都告诉你了,你若还不能速战速决,那才叫闹笑话。”

萧慕延沉思片刻,眼里还是止不住的好奇。

柳淑淑一看他那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炸毛:“本大人是人!是人!!之前那就是个意外!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事多着呢,遇到一二容易离魂的也不奇怪好吗!”

不不不,这足够离奇了!都可以写一出话本子给说书先生谋生了。不过柳淑淑说的也有道理,不仅本朝,往前推几百年的前朝也时有侠客隐士出若市庭,更何苦此处乃灵泉寺,寺庙之下有一二离奇之事也可以理解。

能理解,不代表就能全盘接受之前的那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看不见实体的时候倒还好,现在萧慕延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自己以前穿着盔甲侧卧的时候,柳淑淑当时在哪儿呢?!!

由于他爱干净,还时不时擦拭了一下盔甲…

那时候柳淑淑又在哪儿呢!!

柳淑淑看到偷摸潜到自己窗户底下的萧慕延耳朵根子莫名的渐渐红了起来。脸皮比城墙还厚,厚黑学集大成者的萧慕延这是老房子着火了?

“你来了又不说话!”柳淑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她故意将吴嬷嬷与李婶支开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好么,可不是来跟萧慕延玩干瞪眼的。“还是说…”柳淑淑眉目流转,“啧啧,萧慕延,你也是不过如此,都是被这皮相误的登徒子啊。”

“唔…”萧慕延到没反驳,深深看了柳淑淑一眼,突然走到她窗前,“刚才我只是想到一件事。等柳阔兄看到清河镇发出的公折后,你又要如何解释呢?柳,淑,淑,大人。”

柳淑淑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初为了好玩和一丝恶趣味,见萧慕延不方便报真名,便让他用了自己的名字。如今柳淑淑这个名儿可都跟在公孙昊等人后面,一起剿了狮子山的匪寇,击退了东望赛罕围兵。

“柳兄怕是一直都认为他的妹妹乖巧可人吧。”

萧慕延已恢复了常态。无论柳淑淑再怎么变幻,她那自恋无比又喜欢张扬的性格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如今更是持美行凶!

还是原来那个女精怪,还是原来那个柳淑淑!

他太熟悉了!!

柳淑淑豁出去了,干脆道:“那又怎样!我昏迷不醒,说不定你这居心叵测的越骑将军早就知道了鲁王子嗣的名字,故意这么写的!你觉得我哥信谁?!你觉得世人信谁?!”

萧慕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柳阔到底是怎么一直认为柳淑淑天真善良又懵懂的?!

“总之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你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再说了…”柳淑淑横了一眼萧慕延,“我还没说你是登徒子呢,当初你可没少轻薄我!”

萧慕延:!!!

“柳淑淑,你…”萧慕延双手撑在窗沿旁,“别把那些挂在嘴边。”

“呵,敢做不敢当。”柳淑淑抱臂侧头哼了声,“男人啊,就是这样的靠不住。”

“我又做什么了!”萧慕延抓狂,他已经尽量让自己不想要去想那些微妙的时刻,偏偏柳淑淑又提了出来,“行行行,那些折子若被人再翻了出来,我就按照你说的那样来说,可好。”

见萧慕延主动背锅,柳淑淑得意一笑:“这才差不多。”

萧慕延无奈叹口气。反正他是臣,柳淑淑是君。古语云君要成死臣不得不死,如今君要臣背锅,那也只能背了呗,还能讨价还价么。

“那三个御林军是怎么回事?”柳淑淑到底没有忘记正事,这是她醒来后发生的事,她丝毫不知情。

“柳阔没与你说什么?”

“兄长大人怎么可能会将这些事跟我说。”柳淑淑毫不愧疚,“说出来吓着我怎么办,你也知道我动不动就容易晕过去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吓着你。萧慕延突然笑道:“若我说出来,你被吓晕了又如何事好?”

柳淑淑摊手:“如果我晕了,那我就不跟你去靖平了。”

“你…”萧慕延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无耻,“你这些威胁我?”

“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

柳淑淑一说完,二人均是一愣。

这似曾相熟的对话…

柳淑淑顿时捂脸,为什么又不自觉的模仿了萧慕延。微微张开手指,对面萧慕延要笑不笑的模样…

果然被发现了!

这几天她一直在模仿他谈判时候的语气,连语调都学的很像!而这又并非是刻意去学,只是下意识的就学了起来。

该死的朝!夕!相!处!

该死的寸!步!不!离!

柳淑淑红着脸,恨不得直接关了窗户把萧慕延直接轰走。不过她的威胁显然很有用,萧慕延压根就没有丝毫的反抗。

“那些人是关州颜氏派来寻你父王的一方私印。我原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怎么做,直到见到了你。恐怕这世上已有其他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你久离王宫,要自证身份除了身旁之人外,自然还需要王上的信物才可。那些人怕就是打着这些主意。”

“颜氏?”柳淑淑回忆了一下,“难道是当今鲁王妃的娘家?咦?说起来,兄长曾对我提起过,颜若彤还在闺阁里时好像心悦于你?”

萧慕延重重咳嗽一声。

重点是在这里吗?!

柳阔你没事跟她说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这是照顾病人的态度吗?这利于病人养病吗?!

第64章

柳淑淑越想越出神, 当初离魂时附在盔甲上记忆不全时, 就听过萧慕延提起颜若彤。论起亲缘,颜若彤还是她小舅舅的闺女呢,二人乃正宗的表姐妹关系。鲁王子嗣单薄,老王妃便抱了娘家侄女养在跟前, 跟养闺女也没两样,颜若彤在鲁王王宫里的待遇也与正经郡主无疑。

柳淑淑对这位表姐没有任何印象, 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关于颜若彤的一切,都是从旁人嘴里听说的。然而旁人也不会莫名提及一个她没见过的人。关于颜若彤与萧慕延的八卦,还是柳阔担心自家妹子被萧慕延所迷惑才透露出来的。

——看见没,这就是个到处沾花惹草的登徒子,妹妹, 你可得留神了!

而萧慕延会解释颜若彤的身份, 还是因为公孙昊的嫡姐要嫁给鲁王做侧妃。柳淑淑记得很清楚,萧慕延很不悦鲁王联姻公孙世家, 他将这次联姻视为刘昱瑾对老鲁王的一次背叛。毕竟刘昱瑾对着老鲁王和老王妃承诺过,娶了颜若彤后此生便仅王妃一人。

虽然知道萧慕延与颜若彤之间没什么,可想到这里柳淑淑心里也免不得有些酸溜溜的。这种王上是我的恩主, 所以王上照拂的人我自然也要照拂的想法…

柳淑淑垂眸, 十分懊恼, 她可不正是这种“自然也要照拂”的人中的一个?

萧慕延见柳淑淑笑意不在, 只恨柳阔一个大男人为何要那么嘴碎!

“那些传言都是胡说八道!颜…”萧慕延干脆换了个正式的称呼, 免得柳淑淑在误会什么, “我与王妃见都没见几次, 不过是被有心人编排出来的毒计罢了。名节之事,不仅是对女子,朝中官吏同样重要。泼了污水,一石二鸟,这是那些人常用的伎俩。我自去了军营,之后十年连王宫都很少回,哪里来的男女私情。”

见柳淑淑还不说话,萧慕延急了,还要解释什么时,柳淑淑猛地抬头:“想来也是。你这种性格,我那表姐也不太可能看上你。”

萧慕延很像辩驳一下我这性格又怎么了?话至嘴边,很识时务的咽了回去。

“我已与兄长商定过了,待你离开宣城后,我们便会启程去靖平。”柳淑淑摆摆手,“你可以退下了,本郡主且要去午睡片刻。”

“…”

正当萧慕延纠结要不要对君行礼时,柳淑淑说完那句就顺势将窗户给合上了。

果断,利落。

萧慕延摸了摸鼻子,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一次闭门羹?

直到窗外再无动静,柳淑淑这才又推开窗,望着外面的竹林有些出神。——方才是她自误了,或许在她心里更希望萧慕延眼中人只是柳淑淑,而非鲁王王嗣。

柳淑淑揉着额头,这种“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钱”的微妙感…

两日后,东望士卒准备拔营离开。

经孙厉海一事,东望出兵虽然及时,但因官道荒废,还是绕了不少路。好在宣城与东望离得近,这才没有酿成大祸。宣城处在东望西南方,那里正儿八经的赛罕兵并不多,只有一些投靠赛罕的小县小镇。

对于这种墙头草的行为,萧慕延看多了。赛罕一来,一些实力不济的小县官吏便害怕城破被赛罕屠城,哪怕赛罕兵连攻势都不曾摆出,这些官吏们便会上赶着送上赎城金。

这不是萧慕延第一次看甘州地图,三年前他打靖平的时候便琢磨过甘州事态。

太平年景时,四分之三的甘州都是赵王的封地范围,只有靖平那一带只是在鲁王所属。而这大半个甘州,东望并非居于正中,而是靠近西南山脉一带。没有战乱时,因来往不便,东望虽然也是一处大郡,但远不比上居中的那些城郡来的繁华。如今战火四起,背靠山脉的东望郡,倒成为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反而让全郡得以保存。反而那些甘州中部的繁华城郡都遭了秧,被赛罕洗劫一空。

宣城比东望还要更靠近山脉,而靖平是在东望以北。所以当年还没有越骑兵驻守的小小靖成为了平甘州西南部第一个被赛罕攻破的城池。即便如此,依靠山脉的地理优势,赛罕打下靖平后,也就无力继续攻下后续的两座城池了。

宣城不足为惧,唯有东望要钱又钱,要粮有粮,要地盘有地盘。赛罕攻不下东望,倒也不急,决定以围困之势,先攻下东望附近的小镇小县,让东望成为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孤立无援。

三年前的萧慕延虽看清了赛罕的用意,奈何他是鲁王军帐下的将领,东望以及周边的那些城镇都是赵王的土地。他一个鲁国将领总不好越俎代庖,如今摇身一变——东望守将柳大山,此人还深得代理郡守王泰的信任,不将那几个墙头草打下来,着实对不起这个身份!

然而这个时候的人几乎都被赛罕打怕了,北方的官兵们十有八九都吃过败仗,那些没有上过战场的士兵更是听着赛罕人又攻克了那些城池的“胜迹”长大的。

萧慕延只是试探着提一下,就遭到了杨参军等一众宣城官吏的反对。

“柳将军你有所不知,那些个县城并不大,投了赛罕那就随他们去吧。”杨参军战战兢兢道,“赛罕不来打我们就谢天谢地,我们又何苦去招惹他们。更何况,柳将军还是速回东望复命吧,若是路上耽搁途生大变,可就不美了。”

孙厉海的前车之鉴可还历历在目,杨参军直觉萧慕延的行为跟孙厉海没什么差别,都是去送死的。

燕平见到这些人就倒胃口,从府衙离开后,愤愤不平道:“都这样想,这北方才会十之有七落在了赛罕人手里!只守城,不收复失地又有何用,一座孤城,迟早要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