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最肮脏的泥里打过滚,他浑身也长满了傲骨。

怎么可能投降呢?

黄昏时,初三从战场上赶了回来,也带回了个让阿泠有些惊讶的消息:“是黎默安主动投降的,那位赵信被黎默安当众斩杀。”

“黎默安在哪儿?”

初三看了阿泠一眼,低声道:“他走了,不过他有一封信让我交给你。”

初三从怀里摸出一张绢帛,递给阿泠。

今日两军对阵,战鼓未起,大覃皇帝派来的李将军直接被黎默安割了脑袋,然后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在初三的意料之外。

黎默安怂恿覃军投降。

他以为是诈降,和黎默安多次交手的过程中,他清晰的意识到黎默安是个骄傲的人,即使战败也会留有铮铮傲骨的大将军。

可他竟然投降了。

他将计就计,试探攻击查询,用了两日的时间确定他是真的投降,带着大覃最后的几万精锐,不战而降。

而在他彻底掌控覃军后,黎默安消失不见,只留下这张绢帛,写着阿泠两个字。

那一瞬间,初三忽然有些明白其实他的投降并不是全然意外。

阿泠打开布帛,布帛上的字迹和她的字迹如出一辙,上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沉默了半晌,阿泠抬头看向初三:“可以放他走吗?”

“他也放过我和你。”初三道。

黎默安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陆昌坡一战,赵军不战而胜,而覃军最后的精锐也荡然无存,接下来的反抗轻而易举便被赵军消灭。

三个月后,覃阳沦陷,大覃国亡。

取而代之的,是赵。

帝初三,后赵泠。

☆、战后

七月, 赵军至覃阳城外, 大覃负隅顽抗三日后,赵军入城。

七月初九。

距离攻入覃阳城已经整整三日了。

阿泠和初三也忙了三日,直到昨夜,两人才睡了一个含糊觉。

清晨醒来,初三抱着阿泠,想了半晌还是问道:“祈如长公主一直吼着要见你, 阿泠,你要见吗?”

初三不提起来, 阿泠简直要忘了这个人了。

大覃曾经的祈如长公主, 和她有血缘关系的阿娘。

“我去。”

城破当日,覃帝自裁, 其余皇室经过几日搜查,如今皆已羁押, 根据商议的结果,覃帝的皇子将会被斩杀,其余皇室会被永久的扣押在监狱之中。

阿泠知道,大覃的皇子中有好几位都是骄奢淫逸,无恶不作的,但也有两三个皇子,良心未泯,算不得恶人。

可在政治上,妇人之仁极有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所以阿泠也赞同了这个斩杀的决定。

不过除了皇子之外, 其余的皇室倒是能留下一命,虽然他们的余生即将和无穷的黑暗为伴,长长久久地被关入大狱之中。

这其中,自然包括祈如长公主。

距离上一次见祈如长公主,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祈如长公主云鬓高髻,雍容华贵,如今再见,失了公主的身份,祈如长公主枯槁如老妪。

阿泠站在她面前,祈如长公主花了好半天才认出阿泠来。

“阿泠。”她嗓音喑哑地叫她名字。

阿泠应了声。

祈如长公主紧紧地看着阿泠,和四年前相比,眼前的赵泠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她的气质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可能是不喜欢她,眼睛里没有笑意,但纵然如此,她也没从她身上寻到任何的厌恶,只觉得她像一滩水,柔柔的静静的。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比起四年前的单薄瘦削,她的脸颊丰盈了些,从肌肤里透出健康的粉红来。

除此之外,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因为她不雍容不华贵也没有上位者的气势,还是那么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祈如长公主的手紧了紧:“阿泠,我是你阿娘。”

“我从来没有否认你生下了我。”

“那你放我出去。”祈如长公主的眼睛发出一阵光,紧紧握住阿泠的胳膊,“你是大赵的皇后,皇后的阿娘怎么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大牢之中!”

阿泠拿开祈如长公主的后,后退了半步:“阿娘,你做了很多让人讨厌的事。”

“我……”

“你勾结豪强,霸占良田,你骄奢淫逸,虐待平民。”其实并不是所有的皇室都会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若曾与民为善,则寻了一方宅院圈禁,他们虽然失了自由,但也能够平安简单的度过一生。

“我只是,我没有。”祈如长公主尖叫,“就算我有又如何,我是你的阿娘,你的命都是我给你的,我让你放了我,我不要待在这儿。”

“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些,我听完了。”阿泠转过身往外走。

见阿泠要离开,祈如长公主赶紧伸手拽住阿泠的一截衣袖,阿泠扭过头,祈如长公主崩溃道:“阿泠,我错了,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我以后洗心革面做个温善的长公主,不不不,大赵皇后的阿娘。”

她边说边朝着四周看,仿佛看见了极其可怕的东西一样,不停用手蹭着衣袖:“这儿好黑,好脏,阿娘老了,阿娘过不下去。”

“我不可能放了你的。”阿泠淡淡地道。

祈如长公主的哀求声突然消音,她愣愣地看着赵泠,仿佛没有料到她竟然能这么狠心,对她的亲生阿娘冷漠至此。

阿泠深深地看了她眼:“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等等,阿泠,我不求你放了我,你放了你弟弟妹妹好不好?”背后传来祈如长公主尖细的声音,阿泠脚步忽然一停。

“你弟弟妹妹年龄还小,她们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有错,我认罪,我会好好呆在牢里,但阿莫阿溪是无辜的,她们才十多岁啊。”

阿莫阿溪!

祈如长公主和敬侯的一双儿女。

目光再度落在祈如长公主的脸上,她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为她那一双儿女说着好话,眼里是比刚才还浓烈的哀求。

祈如长公主好像真的,不,不是好像,是真的很爱她的一双儿女。

阿泠扯了扯唇角:“敬候已定秋后问斩,你和她的一双儿女将被送往尧山,终身劳役,这已经是看在他们年龄尚小的份上。”

乱世初定,需要重典,但也需要仁法。

“尧山?他们怎么能去做苦力,你弟弟妹妹从小养尊处优,他们干不来的,阿泠,我,我不求你能让她们荣华富贵了,你就让她们过普通百姓的日子就好了,阿娘求求你了。”

“我无能为力。”阿泠说道。

“赵冷,你……”祈如长公主又叫了起来,阿泠这次没有停下脚步,她走出了大牢。

她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来,她明明清楚她和祈如长公主只有血缘上的联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感情了。

可就在祈如长公主求她放了刘墨刘溪的时候,阿泠明白了,其实她是不死心,她不死心为什么她从小到大,都那么听话,可祈如长公主从来都不喜欢她。

她被父亲逼着练武逼着杀人逼着紧闭的时候,也曾希望过她的阿娘来保护她。

尽管她久远的记忆里,关于保护的渴望只是当她伤痕累累地躺在床上时,祈如长公主能来看她一眼。

那么小阿泠就会满足了。

她身在黑暗,就却能依然有光。

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来过。

走出地牢,炙热的阳光落在人身上,阿泠抬起头,高大的男子站在向阳那侧,替她挡住炙热日光。

“我们回去吧。”初三低声道。

“好。”阿泠偏头看着他,其实她的光已经来了,带着万丈光芒,将她彻底笼罩。

***

除了祈如长公主外,阿泠在覃阳还有好几位故人,比如李淑,祈如长公主的继女,她那一双儿女同父异母的姐姐。

李淑没有受到任何处罚,阿泠离开覃阳的第二年,李淑就嫁给了霍曜,阿泠曾经指腹为婚的未婚夫,说起来,霍曜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是留守在覃阳仅有的有能力的武将了,不过他看透了大覃必亡的颓势,初三刚到覃阳城外的当日,便偷偷送信,愿意投降,以打开覃阳城门为诚。

他是覃阳内最先投降于大赵的官吏,于情于理,初三都不可能重罚他,还要宽厚待之,这也是给那些摇摆不定的覃阳官吏树的模子,降则生,不降则死。

当然了,有些恶名昭彰的大覃官吏是没有投降的资格的,还有些别有居心但表面上降服大赵的大覃官吏,这些便留待日后一一处理。

大覃虽亡,大赵虽立,但这只是另外一个开始。

不过如今太阳高升,已近未时,当务之急不是思考着家国大事,而是该和她的光一起用午膳了。

不过今日吃什么呢?

阿泠开始琢磨菜单。

☆、帝后日常

大赵立国四年, 终于基本扫平大覃遗留下来的各项问题, 逐渐步入正轨。

早朝归来,初三独自用了早膳,阅览完奏折见完大臣,已经是未时了,他急匆匆换了件衣裳,然后离开皇宫。

覃阳城内有条街名六合, 六合街中有间医馆,该医馆有个医术特别高明的夫人, 相传能活死人医白骨。

总而言之, 治不了的疾症,寻这位赵医者肯定没错。

如果这位赵医者都治不好的话, 那就是没治了。

初三来到该医馆时,穿湖蓝色棉裙的赵医者白纱覆面, 正端坐在檀木医桌前,给一形容枯槁的老妇诊脉,白绫挡住她半边面容,只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清澈通透的杏眼,但即使看不彻底她的面容,她安静地坐在那处,便能让人生出一种依赖之情。

“大婆,你这是疟疾,不过发疾尚早,不太严重。”阿泠柔声解释了一通, 然后提笔写药方。

两年前有个叫姓蔡的人发明了一种新的书写工具,利用废弃的渔网树枝等物做成,轻薄价廉,他们取名蔡侯纸,经过两年的推广和改良,如今这种纸已经广泛用于大赵百姓的日常生活中。

开完药方,仔细地对老妇人叮嘱了一番,阿泠便示意小童带老妇抓药。

或许是坐的久了,她的脖子有些僵硬,抬起头来动了动,一动便瞧见站在不远处的枕边人。

阿泠大步起身,忙迎过去:“你今日怎么来了?”

两年前,大局初定,初三手下也有了一波能用之士,阿泠便在覃阳城内开了这家医馆,若是不遇风雪暴雨,每日都会来医馆坐诊两个多时辰。

两年下来,医馆颇积累了些名气。

“今日朝中无事,我来接你。”

“那我收拾一下,我们回去吧。”

不多时,阿泠从医馆出来,便上了马车,婢女和车夫都坐在车辕处,车厢内只有阿泠和初三两个人。

约莫过了好几炷香,马车都没有停下,阿泠唉了声:“今日怎么这么慢?”她开医馆的地方是初三亲自替她选的,距离皇宫并不太远。

阿泠掀开车帘,这才发现不是熟悉的路,,而是到了覃阳城内某个熟悉的地方。

初三道:“今日先不回家,阿泠,我带你在覃阳逛逛,好吗?”

“好啊。”

马车在覃阳某个地方停下,初三将手递给阿泠,阿泠握着初三的手跳下马车。

阿泠虽然不是那种长居深宫的皇后,但她不是好动的性子,每天除了在皇宫和医馆中来往,平日里也很少去别的地方。她对覃阳城内的布局大部分还是从舆图上知晓的,不过今日马车停下的地方倒是非常面熟,只是想不起具体是哪个地方。

及至瞧见宽敞道路那侧巨大的石墙,记忆突然回笼:“这是……”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地方。”

第一次见到阿泠的地方,白家覃阳兽场,大覃斗兽风靡,兽场这类的地方也最是人流如织,好不热闹,街道上的贩卖声更是不绝如缕。如今这条昔日繁盛的长街却稀稀落落,行人无几,曾经厚重庄严的石墙斑驳零落,坑坑洼洼。

大赵禁止斗兽。

所以从前喧嚣的兽场落得如今孤寂的模样。

“我带你进去看看。”初三伸手牵住阿泠,阿泠自然点头,石门已坏,初三重力一推,在地面上划出刺耳厚重的声音。过了石门,先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从前道路两侧都是各色石玩,现在石玩雕塑照旧存在,只是七零八落,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

石板路前走数米,阿泠便瞧见了那个巨大的深坑,深坑的最前方,便是辉煌热闹了数十年的覃阳斗兽台。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阿泠以为自己应该记不清了,可当她站在这个地方,望向早已颓败遍布尘网的首台,那个沉默安静的少年倏然展现在眼前。

她甚至还记得他那日穿的什么衣裳,还记得他的头发是用一条布带束紧,和他的衣裳一样的颜色。

耳畔响起低沉的嗓音:“那天我以为我会死。”

阿泠反手握紧他。

察觉到阿泠的动作,初三侧眸看向阿泠,他和八年前有很大的不一样,如果说八年前的他是一把难以忽视的利刃,如今的青年则是一把光华内敛的宝刀。

利刃杀人,可宝刀不仅可以杀人,还能代表权利,地位。

“不过可惜,当时我没有注意台上的你。”初三牵着阿泠的手往外走。

“我知道,你当时站在台上,沉默的很,余光都不愿意扫一扫台下。”

初三唇边浮现丝笑意,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初三陪着阿泠走出斗兽场。

他曾进出过数次斗兽场,这是唯一的一次,笑着走出来的。

他看着身边的人,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和今日一样,穿了一条蓝色的裙子,那条蓝色的裙子在月光之下,发着潋滟的光,手里拎着灯,温柔地对他说话。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做了一场美梦。

现在他才知道,那不是一场美梦,而是他一生的美梦。

帝后两人在覃阳城内走了一圈,先去看了斗兽场,又往曾经的赵大将军府转了一圈,和破败的斗兽场不同,将军府每天都有奴仆打扫。

进门之后的景色,一如当年。

阿泠这些年很少来将军府,不过初三倒是很喜欢往这个地方跑,而一来将军府,他最喜欢地方便是阿泠曾经住过的房间。

这间房的布置甚至也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阿泠有午憩的习惯,她喜欢在日光融融的午后,小睡片刻,现在差不多就是她午歇的时间,没看见床前还不觉得自己有多困,一看见熟悉的床,那股困意卷卷而来。

“现在要回宫吗?”阿泠打了个呵欠。

“困了吗?你先在这儿睡会儿吧,今日不急着回宫。”初三赶紧道。

听他如是说,阿泠嗯了声,直接就躺在了闺房的床榻上,反正被褥这都是干净齐全的。

不一会儿,阿泠就睡熟了,初三放轻动作,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低头看她。

眸光似水。

帝后在黄昏之前回到了皇宫,大赵以前,帝后各有寝宫寝殿卧房,不过这对大赵的开国帝后却只有一间共同的寝宫。

刚下马车,灌木从后懒洋洋地走出只跛足瞎眼,浑身是疤的大丑猫,瞧见阿泠落地,它在她脚边甩了两下尾巴。

阿泠弯腰想要抱起它。

小白,不,老白敏锐的躲过。

“…………”哼,别以为你表现的这么高冷我就不知道你有多爱我了!!忘了四年前我一会将军府你就从角落里窜出来冲我喵喵喵直叫的黑历史了吗?!

初三见状,直接伸手够起老白,老白察觉到初三的意图,动作迅速地闪躲。

可惜身手不如帝王利落,于是被帝王拎着后颈,送向年轻美丽的皇后。

“要抱它吗?”初三问道。

“喵喵喵。”老白不停挣扎。

阿泠赶快说:“算了,我不抱了,你把它放下来吧。”

帝王听话地放下猫,猫爪一落地,不过片刻,老白的背影就消失在两人眼前。

这时候,太监总管大臣道有大臣等着面见陛下,初三给阿泠打了个招呼,换了身衣服便去见大臣了。

初三算是那种很勤勉的帝王,不过他正值壮年,精力充沛,这种勤勉对于他的精力来说,消耗并不大。

与此同时,这位帝王也是爱好最少的帝王,除了处理政务外其余的时间,从不饮酒宴乐,闲暇时最喜欢的消遣,便是跟在皇后的身边。

然后能一眨不眨地看上皇后几个时辰。

阿泠回了皇宫也是有正是处理的,马上就是夏季了,而季节更换,宫务就特别多。不过这几年下来,阿泠早就挑选出来了几个能干的嬷嬷,这些事自有他们处理,阿泠只需要听她们禀告就行了,何况如今皇宫里只有皇后陛下两个主子,宫里差遣的人更是不足前朝十分之一,处理起来,也不是很麻烦。

处理完宫务就是半个时辰后了,现在天已经快黑了,阿泠想了想,就没去她的药房。

两年前,她把皇宫里的有座宫殿改成了她的药房,会在里面晒药调制新药。

闲来无事,阿泠去了书房,将她今日遇见的稍微少有的那个病例写了上去,刚写完,她听见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抬头看,果然是初三回来了。

边让宫女准备摆晚膳阿泠便迎上去,然后发现初三似乎有些不开心。瞧见阿泠出来了,初三尽量收住眉眼间的冷厉。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阿泠虽然不在主动参与政务处理,可初三每天遇见什么事,总要向她絮叨几句,所以阿泠对大赵的情况还是很熟悉的,有时候也会给初三一些建议。

“没发生什么,只是如今天下太平了,有些人就关心起不该关心的事了。”初三吸了口气。

不该关心的事?

见初三不准备继续说下去,阿泠也就没有多问了。

用过暮食,阿泠继续看她的医书,这些医术其实阿泠早就看过一遍了,但怕自己忘记了,那些觉得不错的医术便会翻来覆去的记忆。

她这些年虽然救治过很多人,但到底才二十多岁,经验和前人们数代的积累比起来就不是那么够看。

初三则在她旁边的案桌上看奏折。

天光渐晚,已是申时,帝后两人沐浴洗涑更衣,不过这期间倒也没有宫人太监伺候,皇后娘娘的洗脸水更是大赵皇帝亲自端来的,数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