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终于,满殿皇子公主沉吟思索之时,东阳公主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可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包括李世民。

第四十章 诗惊四座

东阳公主笑得很突兀,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

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东阳公主身上,东阳公主也吓到了,急忙垂首作乖顺状。

然而,已经迟了。

李世民皱了皱眉,隔得太远,没认出东阳,旁边的太子李承乾小声提醒了一下,李世民才恍然。

“东阳?”

东阳公主只好起身行礼:“父皇。”

“你笑甚?”

“女儿…”东阳公主从小到大都很老实,也不习惯说谎,现在却急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很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东阳公主窘迫片刻,银牙暗咬,决定请罪,这时一向比较得宠的高阳公主却笑了两声,道:“姐姐聪慧之极,父皇刚出了题,姐姐怕是已作出了诗赋,故而未语先笑。”

一句话,把东阳公主推到了悬崖边,令她进退不得。

殿内其余的皇子公主们轻笑不已,这些笑声是嘲讽还是善意,唯有自知。

东阳公主性子太内向太沉闷,因为母亲是下嫔的关系,她与其他的兄弟姐妹也颇少来往,说话行事惯来低调得几乎透明,在这偌大的太极宫里,存在感非常低,而李世民的繁殖能力太强大,不算幼年夭折的,仅只目前活着的,他就生了十四个儿子,二十一个女儿,如此多儿女绕膝争宠,一个太内向的女儿怎能引起他太大的关注?

看着东阳公主尴尬又暗抑怒气的样子,李世民心中多少生出几分愧疚,加上今日心情甚好,于是含笑道:“罢了,你且坐下,今日家宴,笑几声无妨的,东阳你真应该多笑笑。”

目光威严地扫向其余的皇子公主,李世民道:“朕方才出的劝学一题,尔等可有诗赋应之?”

李泰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太子李承乾,一脸跃跃欲试。

东阳公主垂首静静站着,心中微微一动。

一瞬间,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她,也想争一争。

是为自己,还是为太平村的那个斯文败类,她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一个已经二八年华的女子,为何别人总将她当作可有可无?

就在李泰准备开口之前,东阳公主难得主动地开口了。

“父皇所出‘劝学’一题,东阳有诗作献上,不过并非东阳所作,而是东阳庄子旁一位名叫李素的少年所作…”

殿内众人纷纷有些惊讶地盯着她。

太稀奇了,以往这样的家宴,东阳公主都是离大家远远的,独自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今日却如此主动,而且还很不客气地第一个应和父皇的出题…

李世民对东阳的主动开口还是颇为满意的,闻言微微皱眉沉思:“这个李素…朕好似听过。”

东阳公主提醒道:“此人数月前自创牛痘,为我大唐百姓去除了天花之患。”

李世民恍然:“原来是他!对,朕想起来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对吗?”

“正是。”

“此子除了治病,竟还会作诗?”

东阳公主想了一下,露出几分轻笑:“此人,文采极佳。”

李世民终于有了兴趣,笑道:“既如此,不妨将他的诗作念来。”

东阳公主心跳得有些快,被大家的目光盯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克服了紧张,不急不缓念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诗念完了,满殿寂静。

众皇子眼中嘲讽和轻蔑之色不知何时悄然化作惊讶,魏王李泰更是肥脸通红,显然这首诗把他心中酝酿的诗作完全压了下去。

许久之后,李世民长长呼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好诗,足可流传千古,‘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好,哈哈哈哈哈,此子文采却是风流之极,看不出啊,庄户人家怎会作出如此绝妙的诗?东阳,那位少年真是贫寒农家子弟么?”

“是的,以前曾是别人家的庄户,治好天花后,父皇赏了他家二十亩地,日子才算好了起来。父皇,此人文采不凡,还作过一首悯农诗…”

李世民越来越有兴趣了,笑道:“哦?快快念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此诗易懂,东阳在封地里办的村学,孩童启蒙也用了这首诗。”

李世民眼中露出惊色,阖目静静品位一番,缓缓地道:“这两首诗,诸皇子公主当亲手抄摹下来,挂在卧房每日自省,一为劝学上进,当思年华易逝,莫负少年时,二为悯农思苦,当知农户辛苦,一米一黍来之不易,不可或忘,来人,送纸笔予诸皇子公主,尔等现在就抄。从今日起,宫中和诸皇子公主府当再立一条规矩,每日每餐饭食不准剩余,一粒米都不许剩,违者,罚抄悯农诗百遍。”

虽未再说一句褒赞之辞,但李世民的态度却已说明了一切。

直到此刻,东阳公主的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

原来…这个斯文败类真的很有才华。

今日家宴,东阳公主出尽了风头,当然,也许出风头的并不是她,而是连面都未露过的李素,但是,她至少在父皇和诸多兄弟姐妹面前证明了自己不是透明的。

这就够了。

临出宫前,李世民特意叫住了她,只是一句淡淡的吩咐:“那个叫李素的小子日后若有新作,不妨拿给父皇看看,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多出去走走,多跟人说说话,多笑一笑,你…跟姐妹们太不像了。”

东阳顿时红了眼圈。

最后这句话,十六年里似乎从未听过,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世上有“父爱”这个东西。

至于家宴后别的兄弟姐妹向她投来各种或嫉妒或不满的目光,东阳公主一笑置之。

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他们。

第四十一章 东阳买诗

李素并不知道东阳公主帮他在太极宫里扬了名,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被当今皇帝和太子以及诸多王爷公主记住。

日子还是那么的平静,至少李素所能看到的表象,日子还是平静的,无风无浪,不悲不喜。

这两日又去了长安城的文房店,从掌柜的满面春风便可看出印书生意很不错,翻了一下帐簿,李素的心跳加快了。

数日之间,他便收入了两贯,这是要发啊。

华丽的大房子似乎在向他遥遥招手,如果加上拟人化台词的话,房子一定在对他媚笑:“大爷,快来啊,进来玩玩啊…”

古井不波的心境终于泛起了涟漪,李素现在才发觉自己原来也是个俗人,一栋大房子就能左右他的心情,如果他被大唐人定位为诗人的话,他一定是古往今来最没骨气的诗人。

钱暂时留在文房店,待存够盖房子的钱后再全部取出来。

回家的路上,李素心情很不错,他甚至哼起了歌,前世流行的歌,正应了他的那句诗,“春风得意马蹄疾”。

看什么都顺眼,包括那个自称宫女的女人,如果那个女人能够抱着一大堆钱送给他,那就更顺眼了。

东阳公主真的抱着一堆钱。

李素来到河滩边的时候,东阳公主已早早的在河边等着他了,平坦的沙地上堆满了钱,足有十来贯。

远远看见李素走来,东阳公主露出很不满的表情:“怎么才来?”

不知何时开始,她和李素就有了这种默契,每天午时后便独自到这河滩边坐一坐,嘴上从来没约过,但是每到那个时辰,二人便各自在河滩边相遇,坐着闲聊一番,没有任何话题,完全天马行空,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完了起身,连告别都懒得说,各自转身回家。

挺好的,像朋友一样相处,而且是纯粹的君子之交,比水更清澈,更干净。

至少李素很享受这种感觉,她大概是自己来到这世上后,除了王家兄弟交到的第三个朋友吧。

二人的目光都很纯净,似乎这种友谊完全超越了性别,谁都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一对倾诉和被倾诉的朋友而已。

在这个世上,他和她都是很孤独的人,他和她都很需要朋友。

显然,东阳公主这位朋友今日很客气。

李素老远就看见这十贯铜钱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不由加快了脚步,他走得很快,但眼神一直锁定在这一堆钱上,至于旁边这位穿着淡紫衽裙,头上插着三支寻常铁簪的绝色女子,李素却看都没看一眼。

“太客气了…”李素双手轻抚着铜钱,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情人的纤纤玉手,目光迷离地喃喃叹道:“太客气了,认识你这么久,我还在奇怪为何你如此不识礼数,总也不给我送礼,原来一出手竟如此阔绰,太客气了…”

东阳公主想笑,却使劲绷住,想想昨日他卖诗时的无耻嘴脸就生气。

“谁说这是送你的?昨日你说过什么,还记得么?”

李素抬头看她,刚刚目光全被十贯钱吸引住了,根本没在意别的,直到此刻才正眼看她。

很美,美若出尘仙子,更添了几分圣洁清冷的气质,像绽开在阳光下的冰山雪莲,美丽得仿佛不属于凡世。

只不过…

李素皱了皱眉,垂头挣扎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将手伸到她的发髻上,将中间固定的那支铁簪抽走,塞到她手里。

迎着东阳公主愕然的目光,李素叹道:“插两支簪子或是插四支簪子都好,为何偏偏插三支?左边一支,右边一支,剩下的那支你不觉得很多余,很不对称,很不工整么?挺标致的小姑娘,脑袋搞得跟拜菩萨的香炉似的插满了香,美在何处?”

东阳公主:“…”

拔掉了那根多余的簪子,李素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展颜笑道:“好吧,说正事,昨日我说了什么?”

提起这事东阳公主就生气,语气不善地哼道:“昨日你不是说要卖诗吗?我决定买了,这些钱算是我给你的,先作十贯钱的诗来听听。”

李素高兴坏了,这是大客户啊,必须要给个批发价。

当然,至于一个公主府小小宫女为何能拿出十贯钱这么明显的漏洞,李素决定很好心的不拆穿她了,顾客永远是对的。

真替小姑娘感到幸运,从古至今上哪找他这么随和的诗人?

“十贯钱,可以买四首,不,三首诗了…”

“三首就三首,快点作诗。”

李素看着她那张似怒又似笑的面庞,心底忽然涌起几分不安。

第一次见她就知道此女身份不一般,卖诗给她没问题,他跟钱没仇,但是卖给她之后呢?她若拿出去宣扬一番,以这些诗作经典程度来说,怕是很快就会出名,而她的父亲,却很有可能是当今皇帝陛下李世民,这事很容易便露馅,那时李世民随便一问,你一个庄户家穷小子跟公主做这种买卖,是何居心?

后果很严重,李素爱钱,但更爱生命。

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这堆闪闪发光的钱,李素黯然叹气,然后神情忽然变得无比正义凛然。

“这位姑娘,诗,是读书人的高雅学问,怎么能用来买卖呢?简直是道德败坏侮辱斯文,来,我要和你谈谈人生…”

李素回到家时走路一瘸一拐的。

小姑娘看着文静柔弱,出脚真不客气。

李道正没在家,自从李世民赏了二十亩地后,李道正的心思便完全用在土地上了,没日没夜地在田边转悠,转着转着脸上便露出傻笑。

说实话,李素很担心老爹的精神状态。

李素走进院子便察觉家里有人,探头一看,原来是学堂的教书先生郭驽。

“学生见过夫子。”李素赶紧行礼。

谁知郭驽也朝他躬身一礼,这可吓坏了李素,老师给学生行礼这是大逆不道。

“夫子万万不可…”李素赶紧搀扶。

郭驽直起身,神情很颓然:“我没钱,但我还是想再请你作一首诗,这么多天了,我一直很困惑,我不信你一个连村子都没出过的孩子能作出流芳百世的好诗,我真的不信!这次我来命题,你再作一首可好?”

第四十二章 画眉深浅

没钱?没钱怎作诗?

严格说来,李素不是诗人,是商人,商人是以本求利的,而前世记得的那些诗就是他的货,而且是不可再生的货,用一首少一首。

理智提醒李素,这买卖不能干,太亏本了。

郭驽的眼神很可怜,像路边被遗弃的小狗,一双被脸上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李素不为所动,稍一心软付出的可就是钱的代价。

于是李素沉吟着开始措辞,尽量让自己的拒绝显得委婉一点,诚恳一点。

“郭夫子,事到如今学生只好跟你说实话了,没错,你的想法很正确,那些诗…真不是我作的。”

“啊?”郭驽呆住了。

“对,真不是我作的,您刚来太平村不知道,很多年以前,村里有位道士爷爷路过,见学生我生得伶俐可爱,便赠了我几首诗…”

“道…道士爷爷…”郭驽目光呆滞,深受打击的模样。

“对,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道士爷爷…”李素说得很诚恳,又怕郭驽寻根问底去找那道士,索性给了他一个很圆满的大结局:“这么多年过去,那位道士爷爷一定羽化飞升,连渣都不剩了…”

郭驽呆呆地看着李素,目光充满了怀疑和失望,同时他也明白了,不论李素这番话是真是假,看来人家是真不想给他作诗了。

“罢了,我走了…”郭驽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萧瑟的背影令人怜悯动容。

跨出院子的一刻,李素叹息着开口了:“郭夫子,你…还是出个题吧。”

郭驽转身,惊喜地看着他。

李素很想自扇耳光,他很痛恨自己心软的毛病,而且他有预感,这个毛病很可能是让他以后人生发不了财的最大阻碍。

“我…出题?”

李素恨完自己,连带看着郭驽的目光都有些不善了:“你自己说过的,你来命题。”

郭驽想了想,道:“此时你若是学子,意欲考取功名,而我是考官,你觉得写一首怎样的诗才能打动我呢?”

李素翻着白眼:“我肯定交白卷。”

“为何?”

“因为我不想当官。”

郭驽苦笑道:“我近日这般失魂落魄,实是心中郁郁不平,当年我也曾投过行卷,生平最得意的几首诗送进权贵家,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来到太平村学堂,却见你一个十几岁的娃子文采不凡,写诗信手拈来,两相比对,思来犹觉此生无趣…”

李素明白了,自己的出现,给郭驽的打击不小,以前还只是怀才不遇,如今他连自己究竟有没有才都怀疑了,造孽啊…

细细思索片刻,李素笑道:“夫子请随学生进屋。”

郭驽跟着李素走进简陋的家中,堂屋正中搁着纸笔,李素研了几下墨,毛笔蘸了墨汁,酝酿一番,终于落笔,边写边道:“夫子若为考官,我若为学子,行卷之诗不妨如此作来…”

在郭驽惊呆的目光注视下,李素笔走龙蛇,一首诗跃然纸上。

有些颤抖的手捧起刚刚作出的新诗,郭驽神情愈发复杂,喃喃念道:“洞房昨日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看似一首闺情诗,里面的深意却最是耐人寻味,郭驽直直地盯着新诗,眼圈渐渐泛了红。

没有投过行卷的人,永远体会不到诗中的韵味,那种将行卷应试比喻成闺情,将主考官比喻成公婆,而应试学子比喻成出嫁新妇,不安,期待和小心翼翼的各种心情皆在诗中短短数十字里。

对郭驽这种行卷应试失败过的人来说,这首诗远比“花开堪折”更令他震撼,也更令他心酸难受。

看着怔怔发呆的郭驽,李素叹道:“这首诗便送予郭夫子了…”

忍着心痛,李素百般不情愿地补充道:“…免费。”

郭驽浑身一颤,回过神来,泛红的眼眶瞪着李素:“你不是说诗都是道士送你的吗?为何又是信手拈来?”

李素啊了一声,道:“对啊,是过路的道士爷爷送我的,他每次路过都会送我一首诗…”

“每…次?”

李素气定神闲地道:“对,每次,那位道士爷爷从咱们村一共路过了一百多次,那半年只看见他在村口来来去去了…”

郭驽:“…”

李素仰着头喃喃道:“路过了半年…这老道一定在太平村包养了一只小狐狸精。”

郭驽离开李家时的心情很复杂。

心酸,不甘,愤怒,还有几分豁然。

或许,自己命中注定进不了官场吧,很好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教育了他。

只是这个孩子不像善类,每次给他的借口都像在糊弄他。

出了李家没多久,迎面便碰到了李素的父亲李道正。

李道正扛着一柄木锄,带着笑容慢悠悠地往家里走,显然心情很不错,二十亩地一眼不见尽头,待到秋收,地里的粮食除了交给官府一部分,其余全是他的,美滴很。

看到神情复杂的郭驽,李道正一愣,急忙放下锄头,一双粗糙的大手使劲在衣角处搓了搓,然后恭恭敬敬地给郭驽行了一礼。

教书先生虽然不是官职,但在村里的地位却是很高的,在乡亲们眼里,郭驽是正经八百的学问人,又是学堂里的夫子,见到学问人哪怕给他下跪亦不为过。

郭驽自然也认得李道正,二人互相施礼,寒暄了几句。

一个是孩子的老师,一个是孩子的父亲,说着说着,话题便引到李素身上去了。

郭驽将李素刚刚作出的新诗拿给李道正看,李道正翻来覆去看不懂,郭驽只好一字一字念给他听。

李道正听得一愣一愣的,咂摸着嘴道:“洞房昨日停红烛…这是个啥意思嘛。”

重重一拍大腿,李道正忽然大笑:“额知道咧,怂娃说话就十六,想娶婆姨咧!娶婆姨好啊,过一年就生娃,额要抱孙子咧。”

郭驽苦笑连连:“这不是娶不娶婆姨的事…哎,李家当家的,您生了个好儿子啊,就刚写的这首诗,拿去给权贵家投行卷,十有八九能当官呢,将来李素必能光宗耀祖啊。”

李道正大吃一惊,指着郭驽手里的诗,讷讷道:“这东西…能当官?”

“能!”郭驽的回答很肯定。

第四十三章 李父投卷

李道正不认字,他不知道一首诗的分量有多重。

贞观的科举制度有点粗糙,朝廷取士十难取一,很大程度上需要靠权贵的举荐才能进入朝堂,而当官是文人们千年不易的理想,于是每到春闱开科之时,无数举人们蜂拥而上,将自己生平最得意的文章或诗赋投递到权贵府上,若能得权贵青眼相看,被录取为进士的成功率就高多了,这便是大唐最著名的“投行卷”。

诗,可以用作行卷的敲门砖,郭驽说它能用来当官,所言不虚,只可惜说得不够详细。

李道正虽然不明白投行卷的意义,却也不是蠢笨之人,听郭驽一说,心思顿时一动。

“这诗既然能当官,为啥它在你手上咧?”

郭驽笑道:“此诗李素送我了…”

话没说完,李道正脸色一变,出手如闪电般夺过郭驽手中的诗,折了几下塞进自己怀里,犹自朝郭驽强笑道:“小怂娃真不懂事,这等歪瓜裂枣般的字也敢拿出来献丑,让先生见笑了,回去我就抽死他…”

郭驽目瞪口呆,然后苦笑摇头,行了一礼道:“李素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当家的你要好生待他,莫使千里马卧食于驽马之槽,蹉跎了光阴。”

李道正听不明白什么千里马驽马之类文绉绉的话,只是胡乱点点头,然后问道:“先生说的投行卷…该往哪里投?”

“若长安城有相识的权贵官吏自是最好,若是不认识权贵官吏,礼部或吏部官衙亦可,不过…行卷之前,还须有个功名才行。”

李道正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咧,我娃是有本事的,皇帝陛下都亲自下过旨封他的官咧,只不过我娃不当给人治病的官,要当治民治军的大官…先生你再教教我,这首诗咋念?”

郭驽只好耐心把这首诗一字一字念给他听,李道正记得很辛苦,磕磕巴巴花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把这首诗背下来了。

郭驽与他告辞离开后,李道正抬头看看天色,时辰还早,呆立田埂边站了一会儿,李道正粗糙的老脸忽然闪过一丝决然之色,转身便往家中跑去。

李素正在厨房里生火做饭,见李道正回家,李素笑着道:“等一等就吃饭咧,今尝个鲜,孩儿自创了一个吃法,名叫‘油泼面’,马上就…爹,爹你咋了么?”

李道正理都没理他,径自进了屋,从屋里床榻下挖出一个罐子,咬咬牙从罐里抠了百来文钱揣进怀里,然后匆匆往外走,余光瞥见李素,李道正一肚子怒火,愤愤指了指他:“等着,回来我抽不死你,败家玩意。”

说完李道正飞快消失。

李素傻眼看着这位风一样的老男子匆匆来去,喃喃道:“我咋败家了?难道刚才白送郭夫子一首诗的事被发现了?说来这首诗未收分文,果然是败了家…”

李素想着想着,脸上露出几分愧然。

李道正进了长安城。

站在长安西面的延平门前,李道正神情有些茫然,看着值守城门的两排威武军士,李道正畏缩了片刻,终于还是咬牙挺胸走进了城门甬道。

一路打听一路问,李道正终于走到位于朱雀大街的吏部官衙。

官衙门口站着兵丁,李道正离大门老远站着,来回踱步踌躇。

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户,活着的三四十年里一直为生存挣扎着,连进长安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位平凡的父亲。

迎面一辆马车在官衙前停下,里面走出一位穿着六品深绿官服的员外郎。

李道正犹豫片刻,咬牙走上前,离那位员外郎尚距数丈时,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双手高举起李素的那首诗。

员外郎有点意外,不过态度还是很和蔼的,挥挥手令军士将李道正扶起,道:“这位乡亲,若是告状,可去县衙,此处是吏部大堂,不管百姓状事。”

李道正摇摇头:“不告状咧,给我家娃投行卷,问过村里先生了,说吏部管这事。”

员外郎愈发意外,问道:“令郎是今科举子?参加过今年春闱科举么?”

“科举…”李道正直了眼,郭驽的那番话他根本没听懂,所谓投行卷还得有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参加科举,时下大唐科举采用的是不糊名考卷,为了增加录取进士的成功率,于是举子们纷纷把自己生平最得意之作拿出来,投进权贵或官府,或是在长安城内大肆宣扬自己的作品,达到扬名立万的目的,考官在阅卷取士时自然会将这些考场外的因素加入评分的标准里。

再说,投行卷也是有规矩的,不是见着一个穿官服的人就能投,要考虑对方的身份,官职,地位,投到哪位府上,他就是这位权贵门下的党系,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可是关乎前程性命的选择。

李道正问郭驽的时候,郭驽根本没想到李道正会干出这等事,解释的时候也只是含糊几句,一带而过。

看着李道正糊涂的样子,员外郎不由苦笑:“令郎连科举都未参加,投行卷有何用?这位乡亲,回去吧,叫令郎多读书,日后考取了举人功名,再来长安便是。”

李道正急得老脸通红,也不管面前的是六品大官,执拗地道:“你看一眼么,看一眼么,我家娃写的诗好滴很,将来他要当大官的,我娃是有本事的,你看一眼么…”

员外郎不再理他了,摇摇头往官衙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