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乔一解释,东阳公主瞬时明白究竟了,明白过来后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古怪,渐渐憋得通红,好好一张国色天香的俏脸被扭曲得不成样子。

李世民和房乔目瞪口呆看着东阳玩变脸,殿内一片寂然。

憋了不知多久,东阳总算把刚才快喷出来的大笑憋了回去,垂头轻声道:“父皇明鉴,那个李素虽颇具才华,然则德行似乎…似乎…不知怎的,他似乎对银钱特别执着,说话行事皆以银钱为准,父皇和房叔适才问他话,而他无所动,大概…大概是因为父皇没给他钱…吧?”

第六十九章 奏对问策(上)

实在是令人发指的答案。

李世民和房乔有过各种猜想,比如少年怕生,或是欺世盗名,或是性格惫懒等等,二人根本没想到银钱那方面去,而且他们死活也不愿相信一个能治天花能作好诗能杀贼能献策的少年英杰,居然对银钱如此看重。

李世民和房乔傻傻对视,一旁的东阳公主深垂着头,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给…钱?”李世民似乎不敢相信这个答案,不由再次问了一遍。

“是的,不仅是国策,他作的诗也卖,好诗两贯,绝佳的三贯到五贯不等,无钱免谈…”东阳说着忽然觉得是不是太毁李素形象了,又补充了一句试图挽回:“…童叟无欺。”

李世民脸色有些不善了,从跟随父亲太原起兵到如今稳居大宝,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死要钱的。

房乔捋须,黯然仰望殿顶房梁,——这是礼乐崩坏的前兆啊!

“朕就不信了,朕再问他一次,没钱给,他敢不说?”李世民怒道。

拍案而起,李世民杀气腾腾拂袖而去,房乔摇头叹息,朝东阳苦笑一声,也跟着离开。

东阳抿着唇,看着父皇的背影,心中愈发忐忑。

李素不认识她父皇,但东阳知道,自从认识李素以来,似乎他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不卑不亢的,对权贵从未折节攀附过,父皇性烈如火,李素外柔内刚,两人若是冲突起来…

东阳俏脸顿时煞白,目视着李世民的身影消失后,急忙唤过府中侍卫。

“快,叫两个人,从府里支十贯钱,抄小路送去李素家,告诉李素,有人问他话必须知无不言…”东阳恨恨咬了咬牙,道:“…反正钱给他了,拿了钱就要办事!”

满头雾水的李素前脚送走公主府侍卫,接着便看见刚才那两位工部官员杀气腾腾朝他家院子走来。

李素呆了一下,马上露出宾至如归的笑容:“二位大人又来了,欢迎欢迎,适才小子招待不周,实在抱歉,二位海涵,万莫往心里去,小子给二位大人赔礼了…”

李世民一愣,满腔怒火顿时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火,熄得不能再熄了。

“二位请坐,请上坐,寒舍无茶,聊以热水待之,水暖心更暖…”

李世民:“…”

房乔:“…”

一拳打在棉花上大抵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甚至连拳都未出。

刚才那皮笑肉不笑的“呵呵”呢?那副懒散欠抽的嘴脸呢?现在这热情好客的模样实在令人很不适应啊!

李世民沉默半晌,捋须沉声道:“小子为何前倨而后恭?”

“刚才小子太忙,怠慢了二位大人,二位走后小子深悔不已,喜见二位再临寒舍,小子自然不敢再怠慢。”李素的瞎话说得很诚恳。

礼数做得十足,李世民终于无法再挑礼,神情不由缓和了许多,一旁的房乔甚至露出了微笑,一脸“孺子可教”的模样。

李世民访李素不完全是因为对他好奇,更主要的是李素献的推恩之策虽是妙策,然则终究太过含糊,很多细节方面的疑问必须当面问一问。

李家院子内,李世民和房乔渐渐坐直了身子,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李素直到现在仍对二人的身份有些糊涂,不过公主府侍卫刚才跟他说的话还是记住了,况且…就算不说那些话,十贯钱的威力还是很强大的。

“我有一问,请你作答。”李世民严肃地道。

李素也坐直了身子:“小子知无不言。”

李世民和房乔打从心眼里感到一阵舒坦,跟刚才的“呵呵”比起来,现在的李素才勉强有了一点“少年英杰”的形象。

“推恩薛延陀之策,如何施之?”

李素想了想,道:“薛延陀真珠可汗据说有两个儿子,莫如将薛延陀国土和国中军队裂成三份,分赐真珠可汗与其二子。”

李世民紧跟着问道:“薛延陀与我朝不合,虽名分上是君臣之国,实则并不服我王化,大唐皇帝的旨意真珠可汗如何肯遵?”

李素道:“重点不是真珠可汗肯不肯遵旨,而是我大唐皇帝陛下的旨意到了薛延陀后,他的两个儿子动不动心,世间财帛都能动人心,国土和军权更能动人心…”

望向李世民,李素眨眨眼:“…大唐应该知道真珠可汗那两个儿子是什么货色吧?”

房乔捋须笑道:“真珠可汗嫡长子名叫‘拔灼’,二子非正妻所出,名叫‘曳莽突利失’,长子多谋,二子暴虐,常以杀戮牧民为乐。”

李素张嘴想说话,又觉得眼前这二人身份不明,不管怎样,先表个忠心再说,于是面向太极宫方向虔诚拱手:“我大唐皇帝陛下英明威武,未雨绸缪,预敌于先,原来已将薛延陀内部的事情打探清楚,实在是可敬可佩…”

李世民的神情明显比刚才更缓和了,脸上甚至露出了矜持的微笑,房乔笑着指了指他,没说话,显然他也不敢当着李世民的面骂李素是个滑头。

等李素虔诚拱完手,李世民笑问道:“长子多谋,二子暴虐,何以谋之?”

李素回答很快:“数管齐下,不愁薛延陀不内乱。”

“何以为?”

“遣使,用间,渗透,收买,煽动,以及暗中结盟。”

李世民和房乔两眼一亮,今日耗费光阴折腾大半天,总算说到戏肉了。

“此话何解?”

“遣使,施之以明,派使者过去宣旨,若真珠可汗两个儿子有心,自会派人暗中接触我大唐使者,用间和渗透,施之以暗,派探子暗中潜入薛延陀,查清薛延陀各部族势力人物喜好和立场,若能收买而为大唐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收买上层人物,亦可收买其麾下部将,令其关键之时煽动将士作乱,至于暗中结盟,其目标自是真珠可汗的两个儿子,他们不可能对汗位没有想法,有想法就是漏洞,就是机会,至于与谁结盟,与谁敌对,我大唐如何乱中取利,如何消耗薛延陀实力,相信朝中的大人们自有决断,小子就不胡说八道了…”

好渴,好想喝水…

这十贯钱赚得太辛苦,下次不干了。

第七十章 奏对问策(下)

李素说完后,李世民和房乔缓缓阖上眼睛,陷入沉思。

李素却很不专心,不时偏过头看着身后的工地布局,显然自家的房子更有吸引力,眼下多了十贯钱,似乎可以把房子造得更豪华一些,添点什么呢?

对了,可以添丫鬟,添十个丫鬟,每次回到家便让十个丫鬟一左一右排成两队欢迎自己,一边五个,穿着同色同款的衣裳朝他鞠躬,很对称,很工整,很赏心悦目…

添了丫鬟还得再建两间房当宿舍,自己没事可以睡女生宿舍,这是李素上辈子一直无法实现的理想。

转眼间,东阳给的十贯钱就被李素定好了花出去的计划。

良久,房乔睁开眼,看着李世民笑道:“此计…甚妙,推恩之策到现在才算是完整了,足可行之。”

李世民也睁开了眼:“我朝在薛延陀有间否?”

房乔答道:“有间,不过以前只打探其国风土人情民风,以及各部族首领及其子侄的喜恶,却从未做过诸如渗透,收买,煽动,结盟等事宜,仅今日所闻‘间’之一用,实在是收获良多。”

李素斜眼看着他们,心中冷笑,若是把前世诸如特种部队,斩首战术,闪电战术,超极限战术等等说出来,你们大概会疯掉…

不给钱不说…

李世民与房乔商议了几句后,才把目光重新投到李素身上。

“少年郎果然不凡,今日没白来。”李世民缓缓点头,目光充满了欣赏。

房乔也点头:“虽所献之策略显阴损,也算不错了,正是谋国之论,十五岁的年纪能想到这些,你比老夫当年强多了。”

李素咧嘴假模假样谦虚:“小子胡说八道,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语锋一转,李素又说到自己的房子,显然在他心里,自己设计的房子比国策高明多了,实在值得强烈推荐。

怀里掏出图纸,李素的气质瞬间变得指点江山,激昂之极:“国策虽是小子胡说八道,但房子明显不是,二位大人,贵府上应该没有如此舒服的设施吧?请看,方方正正的是泳池,旁边是一间浴室,不是普通的浴室哦,可淋浴可泡澡,可与贵府妻妾胡天胡地,此乐何极,何以见得?有诗为证:‘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图纸只卖十贯钱一张,便可享受人间仙境般的快乐,二位大人,有意否?”

李世民和房乔又呆住了。

刚才的正经模样呢?那位智珠在握的少年英杰呢?

良久,房乔回过神,捋着长须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呵呵,好诗,难怪能作出‘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老夫今日倒又多了一个收获。”

李世民的目光有些复杂,有欣赏,也有怒其不争,恨恨地哼了一声:“诗倒是好诗,可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荒淫昏聩之气,人之一生若只知享乐,不思进取,活着与禽兽何异?”

李素叹气,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的价值观差异太大,无法弥补,至少李素绝不认为不思进取是什么坏毛病,人生不享乐,活着才真是禽兽不如。

瞧二人的模样,图纸大概是卖不出去,生意黄了。

李世民又爱又恨地瞪着李素,道:“少年郎既有才,为何不入仕为国君所用?小小年纪,一辈子刚开了头,德不高望不重,隐于乡野装什么隐士,大唐正是用人之时,你若有意,我等可为你向朝廷举荐,七品的官儿总是少不了的,你意若何?”

李素眼皮跳了几下。

说多了果然招祸,刚才悔不该接公主府侍卫送来的十贯钱,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呢?看见钱就把手伸了出去…不争气!

这话不能答,答了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

李素又露出了刚才的嘴脸,皮笑肉不笑地咧开了嘴。

“呵呵…”

好好一场奏对问策,最后又是不欢而散。

李世民实在恨极了那两声该死的“呵呵”!

怒气冲冲拂袖而去,房乔摇头跟在后面离开,二人走了数十丈,等候许久的侍卫们纷纷从路旁现身出来,李世民的神情已变得平静无比,缓缓问道:“玄龄,你观此子若何?”

房乔想了想,道:“臣…有些看不透。”

“十五岁的少年,你一国宰相竟看不透?”

房乔笑着反问道:“陛下看得透他吗?”

李世民语滞,其实,他也看不透,总觉得李素和气恭敬的背后,还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任谁都触碰不到最真实的一面,旁人看到的,只是他想让大家看到的一面而已。

房乔思索片刻,道:“先不说此子心性如何,不过以臣观之,确有几分本事,陛下发现了吗?其实刚才他说的那些话分明保有余地,告诉我们的或许只是一个大略的纲领而已,甚至于刚才他所作的那首‘侍儿扶起娇无力’一诗,无头无尾无事无人物,平仄韵律亦与七绝诗体有别,分明是一首长诗掐头去尾,从中间截取一段而已,由此观之,此子对陌生人颇具戒心,不易结交。”

到底是一国宰相,言谈片语间竟将李素这人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李世民闻言缓缓点头:“此子不似寻常少年,有才亦有谋,性子却颇古怪。”

房乔笑道:“有本事的人,性子总是古怪一些的,倒是无伤大雅,陛下不拘一格用人才,古怪性子有何打紧?魏晋时风雅之士扪虱而谈,赤身而奔,常作怪异惊人之举,然则却是才华绝世,流芳万古,陛下素喜王右军之书法,岂不知此人亦是风雅古怪之士,亦有袒腹东床,醉酒癫狂之轶事雅闻?”

李世民不置可否,回过头朝李素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道:“看看再说吧,你我在这里说着用不用他,而那个小子怕是不肯入仕呢,说来何益?才堪国用方为大才,否则,他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农户小子罢了。”

第七十一章 檐下听风

才华不仅要堪大用,更要堪国用,不能为国所用的才华,在李世民的眼里什么都不是。

这是李世民的想法,作为一位国君,这样的想法无疑是正确的,李素究竟算不算有才,要看他自己的表现,若能为国为君效力,在李世民眼里就是可堪大用之人,否则,李素只不过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农家小子。

访贤之行算是功德圆满,李世民认识了李素,也从李素那里得到了推恩之策的具体细节,说实话,确实有收获,尤其是“用间”之说,更令李世民和房乔有惊艳之感。

时年大唐征伐四方,唐军精锐无可抵挡,几乎百战百胜,渐渐的,这十多年来,大唐的君臣对敌国的行动往往直来直去,就算用计谋也是战场上用计,甚少在行动之前派遣间谍探子进行扰乱渗透等行动,大唐三省制里面,中书省主理军政,但关于用间的部分,却从来没有具体的谋划,派出去的探子搜集上来的往往只是敌国的风土人情和势力人物的亲属喜恶缺点等等,既耗费了人力,也没有收到与付出相对等的回报。

然而李素今日随口几句用间的说法,却令李世民和房乔茅塞大开,他们与李素不同,他们是典型的政治人物,李素那番话听进耳中,他们甚至可以举一反三,将间谍发挥更大的作用,除了煽动收买,还可以破坏,刺杀等等,甚至制造一次敌国的内乱,然后进行分裂,最后平衡内乱…

此行有收获,如果这个少年郎肯出仕为国所用就更好了。

李素感觉自己遇到了神秘事件。

这两个神神秘秘的所谓工部官员,怎么看都不太像,李素多留了个心眼,他们走后李素问了问工地的工匠们,既然是工部官员,工匠们总该认识吧?结果工匠们纷纷摇头,说是从来没见过。

这就可疑了,既不是工部官员,公主还给他们预支咨询费,而且这两人气质和做派都是人五人六的…

难得糊涂,糊涂是福,李素只好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下次不接这种业务就是了,赚钱的方法有许多,没必要跟皇家或官府扯上关系,风险很大。

新房子的主体差不多造好了,前院都铺上了青石地砖,因为钱不多的缘故,宅子没有分成三进或四进院子,仅只两排平房,后院再加一个浴室,一个车库,一个泳池,屋子不大,却也足够他和老爹两人住了。

老爹李道正见房子造得比他想象的更好,索性完全放了手,每天扛着农具乐呵呵的侍弄农田,房子的事他问也不问。

工地上的匠人们仍旧热火朝天,李素却闲下来了,此刻站在自家新盖好的前屋里练字。

因为与结社率拼命而受的内伤已渐渐痊愈,骨折的左臂前几日也拆掉了夹板,好得差不多了。

很多天没练字,渐感生疏,李素前世就明白,字是敲门砖,字是铁招牌,不能因为一手臭字而牵累了自己这张英俊到崩溃的脸,所以字一定要练好,将来走出去摆风流才子的派头时才不会太心虚。

不过他还是不太喜欢飞白体,受伤之前觉得字体勉强有了个模样后便停了,改练别的字体,现在他练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当然,临摹的不可能是真本,而是从村学夫子郭驽那里连哄带骗弄来的摹本。

行楷果然顺眼多了,李素的积极性也提高了很多,对照着摹本,李素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至于写出来的字嘛…一定是伤没好利索的缘故,一定是。

窗外飘来隐约的蛙叫蝉鸣,宁静安详的下午,和暖的微风轻轻吹起纸页,恰正年华的少年噙着微笑,嘴角微微勾起,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执着毛笔,在洁白的纸页上勾画着青涩的字迹,风儿拂起衣裳的下摆,临风而书的模样像极了一幅出尘如莲的画卷。

微风拂乱了额角一缕散发,李素用毛笔另一头挠了挠,打了个呵欠,忽然有点犯困。

一颗小石子轻轻落在洁白的纸页上,发出咚的轻响,李素顿时清醒了,抬头望去,窗外一道模糊的身影飞快蹲下,甚至发出一声恶作剧般的轻笑,笑若银铃。

“再不站出来我可拿砚台回敬过去了啊,砸你头上看你笑不笑得出。”李素笑道。

东阳站起身,很懊恼的模样,红艳的小嘴微微嘟起,不满地瞪着他,俏脸却红红的,不知是羞还是热。

“昨还给你送了十贯,今就要拿砚台砸我,良心被狗吃了?”东阳小脸绷得紧紧的,清澈纯净的杏眼却满含笑意。

李素朝窗外看了看,奇道:“今可是喜鹊枝头叫啊,公主殿下竟然亲自登门,实在令寒舍…那啥,你不怕碰到我爹?”

东阳得意地笑:“我叫绿柳躲在你家田边等了一晌午呢,看到你爹下田了才跑过来…”

俏脸更红了,东阳有些忸怩地垂下头:“也不是不愿见你爹,总之…不太好,礼数什么的很麻烦,我给他行礼还是他给我行礼都不合适,索性先避开。”

李素咂摸咂摸嘴,这话怎么有点…怪异?抬眼见东阳羞不可抑的模样,李素心头微震,暗暗叹了口气。

只能转移话题,有些事情东阳没想过,但李素却想得很远,关系或许仅止于此最好,眼下大家走在同一条路上,然而将来…将来走的路一定不同,他和她,只是人生暂时同路而已,以后,大家看到的风景必然不同,经历的人生也不同。

“昨日为何莫名其妙给我十贯钱?那俩工部官员啥来头?”李素的话题转得有点生硬。

东阳脸上的红潮稍稍退了一些,笑道:“就知道你这死要钱的性子,才让人送钱,至于那俩人…你别管了,以后若还能见着他们,客气一点吧,莫恼了他们。”

难得糊涂,糊涂是福…

李素很明智地不追问了,看得出,昨日那俩工部官员来头不小,没关系,想必以后也见不着了,昨日故意把他们气跑,他们应该对自己不再有兴趣。

“你这十贯钱可不好赚,昨日我都有一种不接这笔生意,把钱还给你的冲动…”

东阳气得将洁白如玉的小手往前一伸:“现在还给我也不晚啊,快,把钱还来。”

李素赶紧朝她扔了个嗔怪的眼神:“后来我不是冷静下来了嘛…”

第七十二章 东阳伤情

东阳很无语,更令她懊恼的是,不知道该拿这家伙怎么办,是该抄起石砖朝他头上狠砸一记,还是该怀着一颗普爱世人的心,日夜焚香祷告,让老天把这家伙的三观纠正到正常…

李素不觉得自己哪里不正常,世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似乎有朝病态方向扭曲的趋势,年轻,英俊,也现实,在还没有达到把钱当成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那个境界前,没有权力欲望的他对银钱的态度稍微执着一点也是很符合逻辑的,毕竟,做人总要有点爱好,有人喜欢花草,有人喜欢女色,而他喜欢钱怎么就不行了?

侧头打量着东阳,今日的她穿了一身很朴素的淡黄色裙衽,外面罩着一件有点单薄的春衫,春衫的领口绣了一朵洁白的荷花,花儿绣得很生动,随着身形摆动而翩翩摇曳。

李素上上下下打量得很仔细,看得东阳脸颊再次羞红,淡淡的喜悦和羞意在心中反复交织,双手变着花样扭成一团,显然有些紧张。

正要娇嗔责骂这个登徒子时,谁知李素一张嘴便大煞风景,扭过头黯然叹息:“第一次登别人家的门,也不说带点礼物,钱啊,银饼啊,元宝啊什么的…公主也要讲礼数吧?”

东阳俏脸瞬间变黑:“…”

不死心地将头探出窗外扫了一圈,见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礼担礼品之类的迹象,李素神情愈发黯然,喃喃叹息:“…果然什么都没带。”

“李——素——!”东阳快气炸了,头顶似乎冒了烟。

“算了,我原谅你了…”李素露出宽容的笑,然后飞快补了一句:“…下次不能这样了。”

深深呼吸,东阳告诉自己不要跟这要钱要得没节操的家伙计较,自己是公主,公主要待人宽容,特别是那种死要钱的人…

不再搭理他,东阳转过身,开始打量李素的新房子。

李素也转过身继续练字,二人并不见外,处得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一边写着字,李素一边淡淡问道:“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我家?”

东阳扭头恨恨瞪他一眼,道:“你都多少天没去河滩了?”

李素握笔的手一僵,一滴浓墨滴到纸上,浸染成一团墨渍。

为什么不去河滩?或许,自己在躲着什么吧,躲避世上的俗规,躲避一段很不现实的孽缘?

笔尖在半空中停顿一会儿,然后落在纸上继续摹勒字迹,笔划却分明已有些凌乱。

李素若无其事的笑,连声音都很正常,听不出任何异样:“最近忙啊,没见我家工地忙成这样。”

东阳似乎浑然不觉,单纯地点着头:“盖房子是大事,你用心盖,盖好后再去河滩便是,对了,河滩边开了好大一片野花,蓝的紫的,很美呢,你一定要去看看,还有还有,昨天我看到有一只小螃蟹爬到岸上了,就在我脚下爬啊爬,很好玩,还有…”

东阳滔滔不绝地说着河滩边的趣事,素来文静的她,现在却像一只嘈杂的小麻雀,叽叽喳喳述说着独自一人发现的点点滴滴,很琐碎的快乐,说得却分外用心。

东阳的快乐很真实,真实得伸手一碰便能掌握在手心,李素却伸不出手。

笔下的字渐渐扭曲得不成形状,很难看,李素脸上带着笑容,仍旧一笔一划写着,写得很认真。

窗外,一道瘦弱的身影匆匆忙忙跑进院子,朝窗内轻唤,却是照顾过李素几天的小宫女绿柳。

“公主,公主,李老爷回来咧,还有半里路…”

得到绿柳的通风报信,东阳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神情既紧张又焦急:“啊,怎么办怎么办,我…我不能见你爹,不能,太麻烦了…我,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说完不待李素回答,东阳和绿柳蹑手蹑脚慌慌张张跑远。

李素手中的笔终于放下,看着面前写得乱七八糟的字,不由一阵心烦意乱,抓起纸狠狠揉成一团,扔远。

跑出李素家的东阳和绿柳一前一后在乡间小径上慢慢走着,没走多久,东阳忽然停下脚步,刚才在李素面前快乐无忧的模样不复再见,此刻换上一脸淡淡的哀伤和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又无措。

“绿柳,李素今日好像不开心…”

“绿柳,其实我今天本来很开心的,但我感觉到他不开心,于是我也不开心了…”

“绿柳,你说,如果我不是公主,该多好…”

两行清泪莫名蓄满眼眶,模糊了视线,眼睑外的红花碧树霎时变得朦胧如雾,把人生和风景都锁在一片看不清的白茫茫之中。

程处默似乎比较喜欢跟李素来往,三天两头便出现在太平村。

纨绔子弟嘛,每天在长安城里无所事事,除了上青楼就是游猎,发泄一下太过旺盛的精力,他们的一辈子已被长辈安排得妥妥当当,人生的目标就是做个安静的美男子或丑男子,安静的等着老爹咽气蹬腿,然后气定神闲的继承爵位,找几个婆姨,生一大堆娃,然后安静的混过余生,咽气蹬腿后让儿子继承自己的爵位…

长安城的纨绔子弟们的人生差不多都是这样,很无聊很乏味。

李素其实也说不清程处默为何老喜欢往太平村跑,长安城离这里并不远,六十里路,催马抽几鞭子就到了,或许程处默觉得他新认识的这个朋友很有意思,也或许…村口那棵银杏树很欠揍?

“小公爷又来了,欢迎欢迎,我昨天夜观星象,发现天上星宿一通乱闪,掐指一算,就知道小公爷今日必至,来来,这边请,暂且放过那棵树吧,它快被你揍死了,今日咱换一棵…”

程处默今日不同往日,至少脸上没见着伤痕,反而一片清爽舒坦的模样。

“今日程某心情不错,且饶过你村里的树,下次被揍了再说。”

第七十三章 突降其祸

程处默表情很爽的样子,李素忍不住怀疑他发了横财,很想和他探讨一下合伙横财的可能性…

说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程处默的举止令李素暗暗鄙夷,随便找个地方便往上一躺,也不管上面多少灰尘多脏,仰头望天时嘴里叼根狗尾巴草,据说这东西根茎部分的汁液确实有点甜意,但李素还是不敢尝试…多脏啊。

小公爷既然躺下了,看来少说一个时辰内不会走,李素有心想离开,又觉得不太礼貌,可他实在跟这位混不吝的小公爷没什么共同话题。

思来想去,李素还是决定蹉跎自己宝贵的青春光阴,陪这位小公爷谈谈人生,尽管他对小公爷的人生毫无兴趣。

李素吃力地搬了块平整的大石头,一脸嫌弃地用手擦拭着石头上的灰尘,直到石头擦得光滑如镜一尘不染后,李素才跑去路边的水渠里洗手,一遍又一遍的洗,洗到手快脱皮了才慢吞吞地走回来,坐在石头上。

程处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道:“你这做派,该生在大户人家的。”

李素淡笑,等自己真正成了大户人家,做派岂止这些?会令人发指的。

“小公爷今日心情不错,何事如此爽利?”李素没话找话,看看天色,决定半个时辰内把这家伙打发走,家里盖房子没人监工呢,没空跟纨绔子弟扯淡。

程处默咧开大嘴笑了:“今又砸了西市一家店铺,没敢伤人,但店被砸得稀烂,有年头没砸得这么零碎了,叫那掌柜狗眼看人低。”

很不理解程处默的爽点,不过李素并不打算理解他,纨绔子弟,特别是老程家的纨绔子弟,绝不可以常理揣度。

“小公爷干得漂亮!”李素昧着良心喝彩,反正不关自己的事,先把他哄走再说。

程处默大笑,然后分享自己的砸店经验:“那是,以往砸店啊,先得把客人轰出去,然后从大门开始砸,接着是桌椅和坛坛罐罐,今砸得很零碎,他店里卖的笔也崴了,纸也撕了,墨条踩碎了,连店里养的一条狗也被我打折了腿…娘的,好好跟掌柜的说话他不搭理,非说什么印书的人太多,要排队,程某是那种排队的人吗?”

李素听着听着,笑容渐渐有些僵硬了…

“印书的店?”李素迟疑地问道。

“不错,西市南边拐角的一家,原来是卖纸笔的,后来掌柜的不知怎的弄出个新的印书窍门,一本书两日内印好,现在买卖红火了,我老娘信佛,有人借她一本经,老娘很喜欢,叫我照原样印两册,谁知去了以后还得排队,他娘的,不管了,砸了再说。”

李素脸色有点白,他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呆坐在石头上,李素半晌没出声,程处默许久没听到动静,不由摇了摇他:“喂,你咋了?”

李素转过脸,幽幽地道:“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你说。”

“如果我想跟小公爷打官司,你会不会揍我?”

程处默愣了一下,茫然道:“我咋招你了?”

“你真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