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二十文钱从村里借了牛车和赶车的老汉,李素赶到了长安城,进了城直奔西市。

西市仍如往常一样繁华如画,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宽阔的大道上行走兜卖,胡商们牵着一队骆驼低眉顺目地走在人群里,见人便鞠躬,生怕礼数不周而招祸,大唐百姓走在西市里人人昂首挺胸,骨子里透着一股天朝上国的优越感,连朝胡商笑一笑都仿佛是上国对蛮夷的恩赐。

李素风风火火走进西市,很快来到那家印书的文房店,然后被那满目疮痍的景象吓呆了。

程处默的描述还是太谦虚了,他这哪里是砸店啊,整个店都快被他拆完了,连屋顶的房瓦都垮下来一大半,店里凄惨得如同刚被恐怖分子扔过炸弹似的,难怪今日来找他时表情那么爽,砸得果然很零碎,亏自己当时还没心没肺喝彩,夸他砸得漂亮…

文房店那位姓赵的掌柜坐在瓦砾堆里,默默垂着头抹泪,衣衫有些凌乱,但没有挨打的迹象,脸上不见伤痕,只是模样很伤心。

抹了一会眼泪,赵掌柜抬眼便看见了李素,不由浑身一震,然后咧开嘴哭了起来。

李素只好安慰他:“别哭了,好好说说,到底咋回事?”

赵掌柜回过头指了指后面的瓦砾堆,哭道:“咋回事?这还不够明显吗?店被砸了啊!”

“你怎么惹人家了?”

赵掌柜愈发泣不成声:“我惹人家?我惹人家?我一个做买卖的敢惹谁?今那位大汉走进店里,我都差点给人跪下了,前面等着印书的人太多,排队本就是规矩,他还是不听劝,二话不说把店砸了啊…”

“知道砸店那人是谁吗?”

赵掌柜抽泣道:“听说是卢国公府的小公爷…若是早知道,我不就安排伙计给他先印了吗,直到他砸完了店才亮出身份,坑死我了!”

好了,人物事件全对得上了。

李素心头五味杂陈,有点哭笑不得,老程家在长安城真是…名不虚传啊,幸好自己好歹跟程处默有几分交情,这笔账算得清,以往那些被砸了店又没交情的人家,怕是真的只能自认倒霉了。

“我找他要个说法去!”李素拔腿便走。

赵掌柜大惊失色,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去不得!去不得!咱认了,千万莫找他…”

李素苦笑:“我认识程小公爷…”

“啊?”赵掌柜傻眼了。

李素拍拍他的手,然后赶紧把手缩回来,背在身后使劲擦,很不习惯跟人肌肤接触,碰一下得沾多少细菌啊。

“放心,好好说道理,程小公爷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今算是误会,卢国公府会赔钱的,你赶紧算算损失,我好跟他报帐。”

迈步欲走,却发现自己的袖子仍被赵掌柜死死揪着,李素疑惑地望着他。

赵掌柜脸色铁青,朝他执拗地摇头:“还是去不得,李家小娃,这事没那么简单。”

李素挑了挑眉:“怎么说?”

“程小公爷砸完店便走了,没过多久又有人找到我,扔给我五十贯钱,派人一贯一贯把钱堆在我面前,说要买活字印书术…”赵掌柜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他说要全部买下,以后全长安只有他能做这买卖,别人包括我在内,都不许做了。”

“你怎么说?”李素脸色渐渐凝重了。

“我当然不肯,店砸了可以再修,印书术若没了,我一家老小靠什么吃饭?我又怎么向你交代?”

“然后呢?”

“然后那人拿钱走了,临走说我不识抬举,说我找死。”

李素沉声道:“是卢国公府的人?”

“不知道,那人没表明身份,只看打扮,确像是大户人家里做事的。”

第七十四章 掳掠进府

五十贯钱,很可笑的价格,自从李素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后,赵掌柜打制了好几套模板,长安城里文人不少,每天印书的流水都有好几贯,现在人家轻飘飘扔个五十贯就得把所有的技术全给他,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砸店,赔钱,很简单的一件事情,李素没想到居然变得曲折离奇了。

是谁要买活字印刷术?

李素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嫌疑人就是程家,无法不怀疑,这事太赶巧了。

赵掌柜面带恨意,一口咬定道:“恐怕这事真是卢国公府干的,程小公爷寻个由头砸店,砸完再叫府里的管事买印书术,这事程小公爷不方便说,说了坏名声,府里管事说就容易了,将来事情若传出去,卢国公府只消把出面的管事往官衙里送,一切便与卢国公府无关…”

很符合逻辑的推理,李素也觉得很有道理,毕竟确实是程处默砸了店。

不过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李素还是不愿相信程家能干出这种事,他所认识的程咬金和程处默也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如果说他们真想要活字印刷术的话,程咬金或许会骑一匹快马,手执一柄宣花大板斧,哇呀呀怪叫冲杀进店里,二话不说抢了活字模板便走,然后第二天,程家名下的商铺便开始承接所有印书业务…

这才是真正的程家风格,抢劫都抢得光明正大,摆出地痞无赖的嘴脸,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我就是抢了,而且以后还会抢,咋地?

现在又是砸店,砸完又扔点钱出来强买,神神秘秘见不得人的样子,跟程家的风格大相径庭,买印刷术的究竟是不是程家,李素只能在心里打一个问号。

“还是要找程家。”李素叹了口气,没办法的事,现在真正出了面的只有程处默,只能找他。

李素并未急着找程处默。

他与程处默的交情绝不能当作筹码,毕竟很脆弱,一个草民对权贵家摆出兴师问罪的姿态,而且这家权贵又是长安城人人皆知的恶霸之家,真这么干的话,李素可能会死得很痛快,又痛又快。

西市里买了一叠纸和墨,李素离开长安回到家后,把房门关起来,独自一人写写画画,不知忙些什么。

第二天,神清气爽的李素刚准备再进长安城,文房店的一名伙计却一脸焦急地来到太平村,告诉李素一个坏消息。

赵掌柜昨晚回家后,被长安县衙的官差破门拿入了大狱,罪名很含糊,说是牵扯进了往年一桩西市商户被杀的案子。

李素呆楞半晌没出声。

他没想到背后的人下手如此快,从砸店,到给钱,最后拿人下狱,全都是一天内发生的事情。

神情凝重的李素赶紧跟着伙计进了长安城。

程家就住在朱雀大街南边,宅子很大,占地数十亩,很霸气地坐落在朱雀大街边,连大门都比别人家宽了三丈,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牌匾,是李世民御笔亲题的“敕造卢国公府”。门口伫立两排军士,将府邸衬托得愈发威严庄穆。

李素远远站在大街的另一头,看着如同巨兽盘踞般的程家府邸,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权贵人家,那个披戴铠甲,一脸笑呵呵一副邻居老伯形象,出手就把自己拍晕的程咬金,那个挨了老爹的揍心气不爽,骑马来到太平村对着一棵银杏树拳打脚踢的小公爷,看起来随和,但是,他们仍是真正的权贵。

静静注视着程府大门,李素暗暗叹息。

自己的力量还是太渺小了,渺小得像一粒尘埃,权贵只消轻轻一拂便能彻底将他抹去。

这件事到底跟程家有没有关系,李素也不知道,但他只能找程处默,只能赌程家父子不会干出这等事,所以李素决定先试探,若是程处默透露出一丝此事跟程家有关的意思,李素便立马双手将活字印刷术的秘方送上,恭敬地离开,从此不再碰这个行当。

至于大狱里的赵掌柜,相信人家拿了秘方后不会将他致于死地,很快会放出来。

坐在程家对面一棵大树的树荫里,李素一眨不眨地盯着程家的大门,专心注视着每一个从程家进出的人。

这一坐便是两个多时辰,程家小公爷今天很安分,似乎没有出门为非作歹的意思。

李素很有耐心,他对程小公爷有着充分的信心,这家伙一定会出门为非作歹的,不是进青楼就是出城游猎,纨绔子弟嘛,不干这些事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又等了一个时辰,果然,程府的侧门打开,下人牵着一匹马出来,在门口的石狮旁等着,没过多久,程处默倒拎着马鞭大摇大摆走出来,接过下人递上的缰绳,翻身上马便走。

李素急忙从树荫下窜了出来,拦在程处默的马前,程处默一惊,急忙勒马,当下程府门口的军士们呵斥着朝李素围了过来。

“都滚远!这是我兄弟。”程处默喝道,军士们讪讪退下。

程处默脸现喜色,翻身下马大笑道:“今可真难得,居然在家门口见着你,不多说,走,随我进门,开宴,酒管饱!”

二话不说抓着李素的胳膊就往府里走,李素踉跄着使劲挣扎,涨红了脸急道:“小公爷且慢,我今日是来跟你理论的…”

“哇哈哈哈哈哈…理论个屁,先喝过瘾了再理论不迟,莫矫情了。”程处默充分继承了老爹的风格,将李素打横扛在肩上,抬年猪似的欢天喜地将李素扛进了门。

李素被扛在肩上颠得七荤八素,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抢进程家,无助地看着程家大门哐当关上,耳边传来程处默得意的叫嚣声:“来人,把我那几个兄弟都叫来,府里开宴,都来认识认识我新认的兄弟,能文能武还能给陛下献策,是条好汉子!去,叫个人快马出城去太平村,告诉李家长辈,李素今日必定大醉不醒,程家留客,他不回去了!”

第七十五章 尽释误会

将李素扔进程家前堂的榻上后,程处默头也不回地走了,李素觉得他很可能去搬酒坛子,当然,也有可能发现砸店抢印刷术的行迹败露,于是找兵器打算灭他的口…

李素脸色有点苍白,刚才在门外时酝酿了半天的兴师问罪的正义气势,被程处默一通乱拳打击得支离破碎,现在李素只想逃出程家再说。

前堂无人,李素环视几圈后,忽然暴起身形,朝不远处的大门冲去,即将冲到门口,眼看黎明的曙光在向他遥遥招手,斜刺里忽然冒出一人挡在他面前,一身短衫武士打扮,满脸横肉笑得狰狞可怖。

“公子哪里去?小公爷今日款待公子,吩咐小人将公子侍侯好,公子请回堂上稍坐,小公爷马上便至。”

李素只好回到前堂,脸色愈发苍白。

“龙潭虎穴,龙潭虎穴…”李素双目无神,喃喃自语。

未多时,程处默像一阵旋风般卷进了前堂,身后跟着三个相貌相似同样是脸黑体壮的魁梧汉子,四人并排站一块很具观赏性,让人忍不住想玩一个名叫“大家来找茬”的游戏…

“今不巧,有两个家伙出去厮混了,家里逮着了三个,这是老二程处亮,老三程处弼,老五程处政,来,都来见见,李素,我新认的兄弟,农户出身却是条好汉,对程某的胃口,都来认识一下,马上开宴了。”

程家三兄弟呼拉一下全围上来,这个捏李素一下,那个在他胸脯上摸一把,还有一个眼睛只盯着他的嘴,不知有何意图。

“太瘦。”程处亮撇嘴。

“没腱子肉,不称手。”摸胸脯的程处弼摇头。

“张开嘴,看看牙口…”老五程处政热情发出鉴定邀请。

李素快疯了。

这一家子到底啥德行?

“停!住手!”李素怒了,管他什么权不权贵,没这么糟践人的。

一众程家兄弟愕然住手。

“小公爷,草民有事跟你说,事情不说清楚,这酒喝不下去。”李素第一次用上了“草民”的自称。

程处默皱眉,看了看他的三个兄弟,然后把李素拉到堂前左侧的亭子里。

“啥事,你说。”

李素从怀里掏出昨晚写好的一叠东西,毕恭毕敬递到程处默面前,程处默一脸茫然,傻愣愣的接住了。

双手长长一揖,李素神情很恭敬:“这是活字印刷术的秘方,小公爷收好,草民献给程家了,只求小公爷放赵掌柜一马,莫伤了他性命,草民和赵掌柜此生绝不再染指印书一事,店不要了,钱也不要了。”

程处默愈发迷茫,满头雾水地道:“你到底在说啥?活字印刷是个啥?你给我秘方做甚?赵掌柜又是谁?我为啥要害他性命?”

“小公爷昨日砸了西市一家店,为的不就是这活字印刷术吗?”

程处默怒道:“你放屁!程某心情不爽利,想砸就砸,要这劳什子印刷术做甚?”

李素看着程处默激动的样子,久悬的心渐渐落回了肚里。

赌对了,看来似乎真不是程家所为,砸店的是个很纯粹的人,他只纯粹享受砸店的快感,后面买印刷术的是谁?好了,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你快说清楚,到底咋回事?兄弟交不交先放一边,你若冤我,必把你揍成废人!”程处默发飙了。

李素笑了。

排除了程处默的嫌疑,李素现在看他愈发顺眼起来,这一刻才真把他当成了朋友。

“小公爷莫急,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李素慢悠悠地将发明活字印刷术,再到与文房店赵掌柜合伙分利,最后昨日被程处默砸店,紧跟着后面有人拿五十贯买印刷术…

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程处默听得两眼圆睁,黝黑的脸孔不停变幻。

“那个印书的窍门是你鼓弄出来的?”程处默吃惊地盯着李素。

“是,赚点活命钱而已。”

“昨日我砸了那家店后,有人紧跟着要买那个印书的窍门?”

李素点头:“不错,当时确实怀疑是你,没办法不怀疑,这事太赶巧了,现在我知道不是你,很抱歉,刚才冤枉你了。”

程处默摆摆手:“既是误会就揭过去不提了…”

说着程处默忽然嘿嘿冷笑起来:“有点意思,老子前脚砸了店,后面有人跟着捡便宜,这事怕不简单,老程家虽说都是粗人,可也不是让人白利用的蠢货,好处他捡了,黑锅我老程家背了,世上没这道理。”

程处默笑得很狰狞,这是李素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凶相。

“行了,李素,这事你别管了,以你的身份管不了这事,现在程家接手了,他娘的,老子倒要看看,长安城里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阴我程家!”

李素笑得愈发畅快。

今日的目的达到了,以他的身份和人脉,本来就不是他能管的事,如果程家不接手,他也只能忍了,现在的结果很不错。

程家既然接手了这件事,后面就与李素无关了,李素对程家很有信心,以老程家不分青红皂白的可爱风格来看,这位藏在幕后要买印刷术的人可能轻松不了了。

拍了拍手里的秘方,程处默笑道:“难为你试探一番竟下足了本钱,连秘方都舍得给我,我瞧瞧里面写了啥…”

刚翻开一页,程处默脸色有点不对了,他只看见第一页上画了一个酷似老爹程咬金的猪头,后面还跟着六个小猪头…

李素劈手将秘方夺过来,嘿嘿干笑:“秘方当然不能轻易示人,小公爷就别惦记了…”

抬头看看天色,李素朝程处默行了一礼,道:“天色不早,坊间要宵禁了,我得赶紧出城回家,小公爷,告辞…”

话没说完,李素只觉得身子一轻,然后发现自己很不争气地被程处默扛在肩上,一路风景飞快倒退,耳边还传来程处默的大笑声:“哇哈哈哈哈,酒宴已摆好,你往哪里走?进了我老程家的门,你还想竖着走出去吗?来人,上酒!上好酒!”

第七十六章 酩酊大醉

很无助的长安之行,进了程府后李素只觉得自己是一叶怒海中的扁舟,起伏摇曳,凶险莫测,生死由命,横竖在天…

来到这个世界李素未尝过一滴酒,这年头能吃口饱食就不错了,庄户家怎么可能有多余的粮食用来酿酒。

被程处默扛进前堂,李素狼狈地坐起身,赫然发觉前堂内酒宴果然已设好,地榻上每人面前一方矮脚桌,桌上分别摆着烹煮好的鸡肉,鹿肉,还有一道胆大包天的牛肉,老二程处亮挤眉弄眼告诉他,程家庄子邪气,经常摔死牛,也不知是何原因…

程处亮闪闪发光的眼神令李素深深感觉到,他的解释很真诚。

堂外走来一队侍女,每人捧着一坛酒,坛子很精致,不像大唐的风格,口窄肚大,饰以银漆,李素知道,这便是闻名于大唐的三勒浆了,据说这种酒是波斯国所产,用三种水果合酿而成,除了大唐的权贵人家,普通人真喝不起,此酒能热饮亦能冷饮,热者名曰“三勒汤”,冷者名曰“三勒浆”。

加大号的漆耳杯摆在李素面前,侍女笑靥如花为他倒酒,咕咚咕咚一满杯足有半斤。

李素两眼发直,然后在程家几兄弟起哄下,闭起眼悲壮地一口喝干。

喝完咂摸咂摸嘴,李素只觉味道怪怪的,说不上好喝,带点水果味,隐约能闻到一丝丝酒精味,没有想象中的一杯就倒,喝下去没有任何反应。

李素有些悲愤。

骗子!古代的诗人都是骗子!什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什么“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什么“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这种淡出鸟来的所谓“美酒”,李素觉得自己如果憋得住尿的话,有多少能喝多少,而且喝完老实回家睡觉,绝对没脸把喝果汁饮料这种行为写成诗句到处吹牛,蒙后人一蒙就是一千多年…

李素放心了,踏实了,胸中冒出一股豪迈之气,酒到杯干绝无犹豫,程家兄弟愈发喜不自胜,酒品即人品,这个李素果真值得一交。

不记得喝了多少,但李素一直没倒过,越喝眼睛越亮,头脑也越来越清晰,他甚至清楚看到程家兄弟脸色化作酡红,几人互相搀扶,颤巍巍端着漆耳杯,强撑着向他敬酒,抖抖索索的酒洒了一路…

李素没事,他一直告诉自己没醉,很清醒,甚至能清楚回忆前世今生的每一个悲欢细节,也能当着程家兄弟的面嗤笑所谓三勒浆不过尔尔,四个土包子没见过啥叫高度酒,喝点果汁还歪歪扭扭的,不够丢人钱…

视线有些模糊了,头也有点重,朦朦胧胧的不知道怎么了。

听力仍然保持着最后一丝灵醒,只觉前堂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前堂里的侍女纷纷说着“老爷回府了”,然后便听到“哇哈哈哈哈”的狂笑声。

“好个小后生,酒量端的了得,竟能把我家四个兔崽子放倒而犹自不醉,果然是条汉子,来,老夫跟你喝!”

接下来李素不记得干了什么,最后两眼一黑,倒在程府这个凶险的龙潭虎穴里任人宰割…

李素醒来时头很痛,仿佛被无数大铁锤狠狠敲着,而且敲得很有节奏。

眼睑慢慢打开,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床榻上,身上盖着非常华贵的蜀锦,床头的架子上倒悬着一个青铜镂空鸳鸯熏香球,香球里正缓缓升腾着熏香,气味闻起来淡淡的,很舒服。

闭上眼睛,李素使劲回忆昨天喝酒时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可惜完全断了片儿,丝毫记不起来。

很对不起古代诗人,李素发现自己太自大了,原来“会须一饮三百杯”真的很了不起,昨天自己喝了多少?反正没到一百杯便轰然倒地。

呆呆望着头顶的房梁出神,没过多久,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嚣张的狂笑纷沓而至。

“哇哈哈哈哈,好个小后生,果真是少年英杰…”

李素惊恐地睁大眼,房门处的光线一暗,塔山似的魁梧身材遮住了屋外的阳光。

“了不起,你这小后生越来越有意思了!”程咬金那张毛茸茸的脸出现在李素眼前,目光带笑,还掺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程…程公爷,小子…”

“叫伯伯。”

“啊?小子…”

“上次在太平村时与你爹聊过,老夫比你爹年长几岁,该叫伯伯。”

李素额头冷汗直冒:“还是…还是叫程公爷比较…”

“不给脸是不是?逼老夫动手揍你是不是?”程咬金眼中开始冒凶光。

“程伯伯。”李素是个很识时务的人,立马老老实实改口。

程咬金脸色顿时由阴转晴,笑眯眯地看着李素,盯得李素浑身直发毛。

“那个…小子昨日失礼了,小子酒量不好,而且酒品也不好…”李素小心翼翼试探:“…昨日小子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程咬金笑得特别畅快:“当然没有,你小子精滑精滑的,怎会出格?倒是我那几个不成气的兔崽子醉后丑态百出,嗯,老夫已抽过他们了。”

李素终于放心,想想也是,果汁嘛…

呕——忽然好想吐…

“昨日老夫回府,听我家大小子说,你城里的买卖被我家大小子砸了?”

李素急忙道:“误会,都是误会,小子与小公爷已尽然开释了。”

程咬金点头,笑得有点冷:“你们小孩子那点屁事老夫懒得管,不过有人躲在旮旯里捡便宜,还让我老程家背黑锅,这事不能善了,小后生放心,三五日内给你个交代,日子太平了,长安城里倒多了些魑魅魍魉见不得人的东西,老夫正是手闲,倒要称称斤两。”

李素笑着连连点头,快打,打出脑浆子来最好…

见李素笑得开心,程咬金也笑,笑着笑着,忽然冷不丁道:“昨日你大醉之时泪流满面,哭着喊着毕生积蓄交给投资公司放贷,杀千刀的老板却卷钱跑了,哭得好伤心…‘投资公司’是个什么说法?要不要老夫帮你报此大仇?”

李素的笑容仿佛瞬间被人施了冰冻法术似的,全僵住了。

仿佛没看见李素僵硬的表情,程咬金慢条斯理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朝他晃了晃,道:“昨日你又说三勒浆是果汁,不够劲道,还说什么高度白酒,寻常汉子只喝三两便倒,老夫不信你还跟我急了,说要弄个什么酿酒作坊,逼着老夫签字画押,日后这高度白酒你与程家五五分润,呵呵,后生一番心意,老夫便愧领了,回去赶紧把这作坊弄起来,老夫倒要尝个鲜…”

李素脸色刷地惨白:“…”

第七十七章 鸡飞狗跳

李素心情很不好,相比宿醉的痛苦,心脏仿佛被针扎似的感觉更痛。

酒后不仅失德失礼,而且破财,稀里糊涂的,高度酒作坊还没盖起来,利润就被人生生分走了一半,据说还是自己逼着程咬金签字画押…

李素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不停安慰自己吃亏是福,大亏不死,必有后福,可李素还是想撞墙,想哭…

这种感觉就像晚上走在黑巷子里,忽然脑后被人敲了一记闷棍,然后身上的钱包被人抢跑了。

程咬金却很开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脸跟前世那个卷款跑了的投资公司老板一样丑陋可恶,只是老程目光里探究的意味一直不曾消失过,缝隙里的光芒似乎直欲穿透人心。

认命地仰天叹口气,算了,只当被贼抢了,李素命令自己挤出笑容,尽量让自己笑得萌一点。

“程伯伯,我七你三怎样?”李素试图尽最后一丝挽回损失的努力。

程咬金哈哈大笑:“小后生看来还没醒酒,躺下再睡一觉,醒来就不会说这等胡话了。”

李素:“…”

如果有把狙击枪,一枪爆掉这老货的狗头,该是多么美妙啊…

程府凶险之地,不宜多留。

顶着宿醉的脑袋,李素狼狈地向程家父子辞别,被程处默搀扶着踉踉跄跄走出程家大门。

仰头看着蓝天白云,生出恍若隔世的感慨,这一笔得亏多少啊,回家后帐都不敢算了。

程家的大马车静静停在门口,看来老程对生意合伙人还是很客气,马车免费管接送。

程处默将李素扶上马车,神情充满内疚地瞧着他。

“兄弟实在对不住了,我爹他…唉!”

李素悲从中来,也沉沉一叹,一切尽在不言中。

谁知程处默紧接着道:“不过兄弟你也是程某生平仅见的实诚人呐,昨日说起高度酒之事,我爹不过诈你一诈,故意说不信,你就主动把分润契凭写好画押,我爹假装谦让不愿签,你还抱着他大腿哭着求他签,我爹说他二你八,你还不答应,扬言若不五五分润你就抹脖子给他看,实在是高风亮节,义薄云天,此情此义高山可仰…”

程处默滔滔不绝说着,李素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青灰色,比死人的脸还难看。

“别说了,我头好晕,车夫,快马加鞭,多谢…”

李素离开程府后,程家恶霸父子开始挥舞着大棒,满长安的找人算账。

事情很严重,发展到这一步其实跟活字印刷术的关系不太大了,主要是要把后面的人揪出来,看看到底是哪家在背后搞风搞雨。

整个长安城的权贵们犯怵了,程家不是五姓七宗,却也是这二十多年来新兴的权贵,论圣眷,论恩宠,论威风,长安城里无人能及,当家的程老匹夫摆了二十多年的无赖恶霸嘴脸在长安城混得可谓神见神怕,鬼见鬼愁,今日竟有人主动惹上他,程家父子焉能不称称斤两?

程咬金的做派很有意思,霸道得欠抽。

事情根本没有线索也难不倒程家,首先从以往的仇家开始算账,有一个算一个,家里在长安城有商铺的倒了霉,程处默领了一帮子恶霸打手横行东西两市,先把以前仇家的店铺砸一通再来讲道理,背后阴程家的究竟是谁也不管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漏掉一个。

无辜被砸的仇家自然不乐意,没招你没惹你的,凭什么砸我店?

于是第二天,几位御史台的御史领头,将程老匹夫参了一本,李世民大怒,把程咬金叫进太极宫谈人生,程咬金出来后脸色讪然,估计谈人生的过程中李世民骂了脏话,可能还表达了想与程家女性长辈胡搞瞎搞的强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