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不为所动,直到最后王老爹怒声问起逛青楼的钱从哪里来时,李素顿觉不妙,清咳两声急忙告辞走人。

程处默对许家的调查还没出结果,太平村李家却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

客人很有礼貌,敲开李家大门后不管见了谁都行礼,李素当时正坐在院子里发愁怎样把许家的亲事退掉,抬头时便看见了这位客人。

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非常端正英俊,白白净净,颌下一缕三寸青须,连李素都不得不嫉妒的承认,这家伙比自己帅那么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气急败坏地从怀里掏出小铜镜,仔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再看看这位客人,然后再看镜中的自己,李素气得直咬牙。

很嫉妒,很想毁他的容…

长得这么帅跑来我家,是来羞辱我的吗?

李素的反应很奇怪,客人满脸的笑容顿时变得很僵硬,尴尬地保持着拱手的姿势,也不知是不是该继续行礼,或者…转身就跑?

“尊驾是…”李素终于还是克服了心魔,客气地拱手回礼。

客人长松一口气,急忙再次行礼:“当了一回不告上门的恶客,还请李县子莫怪罪,实是素不相识,无人引荐,只好贸然登门,恕罪恕罪。”

“好说好说,来者为客,尚不知足下是…”

客人哦了一声,急忙长揖:“下官,洪州都督府司马,许敬宗。”

李素默念了几次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接着两眼徒然睁圆,吃惊地看着他。

许敬宗!李武两朝有名的大奸臣啊!

——刚才见第一面想毁他容的直觉是对的,政治无比正确,说明李素是个…嫉恶如仇的好人?

许敬宗对李素出格的反应有些奇怪,又不知刚才说错了什么,一时手足无措,场面愈发尴尬起来。

“呃,啊,哈哈…原来是许司马当面,久仰久仰。”李素急忙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面对大奸臣,不得不小心点。

许敬宗又松了一口气,急忙回礼。

很客气地将许敬宗引入前堂正屋,然后李素亲自给许敬宗献上乳酥——没错,大唐用来待客的饮品,除了酒类就是乳酥了,至于茶这种东西,手续太繁杂,一般都是文人雅士们用来品位乱七八糟的人生的,不仅程序复杂,而且味道也很怪,李素完全不懂,相比之下,李素更喜欢后世的炒茶,味道清雅,而且方便。

为什么不发明炒茶呢?因为李素懒啊,这个理由应该很充足了。

许敬宗心不在焉地浅啜了一口乳酥,二人寒暄客套了一番…又一番。

许敬宗自打进了李家院子,感觉一直很怪异,面前这位十多岁的娃子比他的儿子还小,说话却十足的官场套路,寒暄起来天南地北一通乱聊,竟然沉得住气不问他这个陌生人登门的意图,客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疏离甚至…戒备,看来十几岁能被陛下青睐而封爵,此子确有不凡之处,不仅仅是创出几样新奇东西那么简单。

最后还是许敬宗沉不住气了,大家都挺忙的,而且光阴不容蹉跎,李素年纪小有浪费光阴的资本,许敬宗没有。

“今日冒昧登门,实为向李县子赔罪而来。”许敬宗起身,朝李素长长一揖。

见许敬宗终于挑明来意了,李素也不客气,于是笑道:“这几日我心神不宁,总觉得命中犯煞,诸事皆不顺,直到今日看见许司马,终于恍然大悟…”

说着李素的笑容里有了几分冷意:“敢问许司马,你与泾阳县许家有亲故否?”

许敬宗吃了一惊,脸色尴尬半晌,终于长长揖道:“许某今日特为此事而来,没想到李县子早已知晓。”

李素叹道:“倒也不是早已知晓,只是最近我对‘许’这个姓比较敏感,许司马,你我从无怨仇,何以如此待我?”

许敬宗苦笑:“许某真无恶意,委实是想与李县子攀上亲家…”

李素扬手止住许敬宗的解释,好奇地道:“许司马能否先说说,今日为何登门赔罪?”

许敬宗滞了片刻,忽然叹道:“许某虽新近贬官,但在长安城内也是有人脉的,近日听说程家小公爷到处打听泾阳许家,而许某的家宅之外也无端多了许多人窥视,许某不能不亲自登门向李县子解释误会。”

第一百三十三章 坦率小人

请程处默查泾阳许家不是没有道理的,李素很相信自己的直觉,退了亲又主动要求结亲,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不是许家闺女有个不靠谱的老爹,就是许家老爹有个不靠谱的亲戚…

现在这件事的真正根源正坐在李家前堂里,李素很想知道,他跟许敬宗到底什么仇什么怨,非要塞个许家闺女给他。

礼多人不怪,许敬宗再次向李素施礼,苦笑道:“许某确无恶意,泾阳许家是许某远亲,因其商贾之家,而许某在朝为官,故而不常走动,数月前亲族相聚,许家曾说起与李县子结亲之事,提及李县子…声名不洁,遂退了亲事,许家是商户,见识不多,而我却身在朝堂,深知李县子声名之隆,若说李县子竟能做下这等…恶事,许某却是不信的,于是遂跟许家言明,此乃有人中伤县子,许家错失美玉矣…”

李素恍然。

能在历史上留名的,不管是奸臣还是忠臣,终归比常人多几个心眼的,李素当初干过的自污名声的事,或许能蒙住许家,但却瞒不过许敬宗,他甚至用不着亲眼目击便能敏感察觉到不对劲。

难怪后来许家老爹完全无视李素曾经的恶名,而主动再跟李道正商议结亲之事。

许敬宗这番话没说得太透彻,但李素却推测出了他没说完的话。

刚才许敬宗说他新近贬官,然后撺掇远亲许家跟李素结亲,这里面就包含许多意思了。

简单的说,许敬宗最近在长安城里听说了李素的名声,然后推断出李素是一支潜力股,李素出征后能不能立功封爵,那时许敬宗也不清楚,但他清楚李素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毕竟李素治天花,作诗,献国策,当今陛下和房相亲自降尊寻访,仅这份殊荣便很不简单了。

上达天听,简在帝心,这样的人能不飞黄腾达吗?于是许敬宗赶紧让亲戚抱住李素的大腿,这个年代还是很注重宗族情分的,泾阳许家跟李素结了亲,等于便是许敬宗跟李素结了亲,许敬宗去年因事贬官,正是寻求转机之时,李素被陛下另眼相看,岂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转机?

于是,在许敬宗有意无意的炮制下,终于弄出了一幕令李素头疼的闹剧,这件事里,受益人自然是被贬官的许敬宗,而李素和许家的闺女则成了牺牲品,或者,牺牲品里还包括东阳。

很有意思,莫名其妙被人当成了棋子,更有意思的是,李素居然对许敬宗生不出恨意。

这家伙自然是坏人,玩弄心机是官场中人的基本技能,定亲这件事说来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许敬宗的时机拿捏得非常好,趁着李素出征时跟李道正谈妥了,回来时聘礼已下,日子已定,若李素没有认识东阳的话,说不定就马马虎虎认了这桩亲事,到时候许敬宗上门求助,让他的官场生涯再次焕发生机,如今李世民正是对李素另眼相看,可谓圣眷正隆之时,冲着亲家的面子,李素也不能不帮忙,于是,笑到最后的人只有许敬宗。

然而许敬宗虽然坏,却坏得很坦率,这也是李素对他恨不起来的原因。

许敬宗没想到李素会如此反感这门亲事,随即又打听到程家小公爷正满长安的打听泾阳许家的底细,不得不说,许敬宗还是非常有危机意识的,察觉到李素这一番动作后,许敬宗顿时觉得不妙,如今他只是个小小的从六品司马,他惹不起卢国公府,甚至连李素这种末等小爵都惹不起,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必须及时悬崖勒马。

于是许敬宗非常痛快的把自己送上门,前因后果说清楚,态度也摆得很端正,没错,就是我算计你了,今天来赔罪,要杀要剐随便你,反正一百多斤就撂这里了。

从阴谋者到混不吝,角色转换得如此自然,毫无PS痕迹…

李素真的对他恨不起来,他怕的是伪君子,但却很欣赏真小人,这种人不会时刻用“道德”俩字来恶心别人,而且坏得很自然,坏事自然干得不少,得逞了,暗暗得意一番,被人戳穿了也不尴尬,老老实实承认这次状态不好,没发挥出正常水平,坏事没干成功,下次再来过。

跟这种人打交道其实挺不错的,不累。甚至连提防心都不必有,自己倒霉了第一个先问他,是他干的,顺手给他一嘴巴,不是他干的…那就真不是他干的。

当然,对许敬宗恨不起来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李素知道困扰自己多日的麻烦暂时解决了,既然登了李家的门,泾阳许家那边的烂摊子,自然由许敬宗去收拾,如果收拾得不利索,李素不介意动用一下关系,把他当成自己来到唐朝后的第一个敌人,而且是生死大敌,不死不休的那种。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一半就够,许敬宗的表情很坦然,脸上没有任何被道德心谴责的愧疚,仿佛只是走路时不小心碰了一下路人然后道个歉。

李素说话也不遮掩了,笑着指了指许敬宗:“你给我找了个很大的麻烦。”

许敬宗陪笑,此刻他已不敢再拿李素当十几岁的小娃子看了,很正经的平辈相交的态度。

“所以许某今日来赔礼,而且以后也不会有麻烦了。”

好了,李素等的就是这句话。

多余的话不必说,李素接受了赔礼,甚至也接受了许敬宗递来的友谊之手,抛开李素个人对他的欣赏且不说,像许敬宗这种人若主动要求跟你做朋友,最好不要拒绝他,否则以后命中必有劫数,当然,这种人被归于哪一类朋友,则看个人修养造化了,反正在李素心里,许敬宗可以成为守望相助的利益朋友,可以共享福,但绝不能指望他会与你共患难。

反过来也是,许敬宗将来若陷入什么掉脑袋的大麻烦里,李素一定也是掉头跑得最快的。

获得李素的友谊很容易,许敬宗今日得到了一个不小的惊喜,他没想到这位刚刚被封了爵的少年竟和他如此…臭味相投?

许敬宗甚至有点淡淡的后悔,早知这人与自己如此投契,何苦布那么一个复杂的局,直接登门,大家喝杯白酒交个朋友,爽利多了。

说笑几句后,许敬宗试探着说起他去年被贬官之事。

李素认真想了想,道:“许司马可知上月我大唐与吐蕃的松州之战?”

许敬宗急忙点头:“此战传遍长安,以五万敌二十万,乃我大唐近年少有之大胜,而李县子所创的震天雷更是大放光彩,令长安军民敬仰不已。”

李素点点头:“震天雷这东西,确是我所创,秘方我已献予陛下,此物陛下甚为看重,前些日召我进宫奏对,陛下似乎有意设一个火器局,专司研制火器之用…”

许敬宗闻言两眼大放光芒,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眼中冒出无法掩饰的权欲。

李素笑道:“其实陛下有意任我为火器局监正,但我性子太懒散,况且火器这东西太危险,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

许敬宗飞快接口:“许某愿为李县子分忧!”

“火药配制是我大唐的绝密,陛下必然要任用绝对信任的人,我可代你向陛下举荐,但陛下用不用你,真不是我能左右的。”

许敬宗笑道:“不瞒李县子,当年陛下还是秦王时,许某便是秦王府的学士,颇受陛下赏识,如今陛下所信宠者,皆是秦王府时的旧部,然则卢公,卫公,英公等皆是征杀大将,赵公长孙,房相又是肱股重臣,秦王府旧部余者不多矣,许某若能得李县子举荐,陛下定然不会拒绝。”

说到这里,李素不由好奇起来:“既是秦王府旧部,陛下应该对你恩宠无加才是,许司马何以被贬官?”

许敬宗仿佛猛然被人揭了疮疤似的,表情变得黯然起来。

长长叹口气,许敬宗道:“去年贞观十年,长孙文德皇后薨逝,陛下诏令举国服丧,许某的心情其实也是万分悲痛的,文德皇后确是古今第一贤后,可惜天妒贤后,竟中年崩丧,实是老天无眼…那日丧礼之上,众臣在太极殿外跪地哭丧,许某也在其中,哭得情不自已之时,抬头猛然发现当时的率更令欧阳询哭得眼泪鼻涕横流,那张脸扭得实在是…”

说到这里,许敬宗的俊脸也开始扭曲了:“实在是,实在是…乱七八糟…”

李素不解了:“一张脸有鼻子有眼,怎会乱七八糟?”

左右环视一圈,许敬宗顺手抄起自己衣裳下摆的绸布,双手狠狠一拧,然后呈现给李素:“李县子请看,当时欧阳询就是这般模样…”

很直观的形容,李素瞬间秒懂,然后…他的脸也开始扭曲了。

许敬宗黯然叹道:“那张脸,实在是太可笑了,许某当时真的无法克制,喷然大笑出声,就是那一声笑,被御史台的御史们参得生不如死…”

说完许敬宗不知是不是又回想起了欧阳询当时的模样,一年过去了,欧阳询那张脸的笑点似乎仍在,许敬宗忽然噗嗤一声,接着悚然发觉自己太失礼,于是急忙双手往面前的矮脚桌上一趴,把脑袋深深埋进去,发出不知是笑是哭的嚎声。

“许某对不起文德皇后,许某是罪人啊哈哈哈哈哈…”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前世乡愁

许敬宗趴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实在看不出他在哭还是在笑,李素冷眼欣赏他的演技,忽然理解为什么许敬宗会被御史参得死去活来了,现在这副样子,真的很可恨。

许敬宗趴在桌上哭(笑?)了很久才抬起头,悲痛状仰天叹了口气,眼角确实有泪花,只不知是哭出来的还是笑出来的,李素在考虑要不要去举报他,让李世民大怒之下把这混账一撸到底,永世不得翻身。

“让李县子见笑了,下官乃性情之人,文德皇后在世时贤良无双,朝野赞颂,臣民皆沐感慈恩,真真是无愧古今第一贤后,如今皇后崩逝一年余,朝臣们思之犹自落泪啼泣不已。”

李素也只好作悲痛状,前堂内一老一少同台共飙演技,悲痛过后互视一眼,分明察觉彼此露出一抹坏人惜坏人的目光,很知己。

好了,大家都是同一类人,再演没必要,于是同时收功。

“李县子,若陛下设火器局,下官只任少监即可,监正还得由李县子亲掌,大唐从无设火器局先例,而且震天雷这东西,亦是李县子亲手所创,由李县子掌火器局,正是相得益彰,火器局定能陛下开疆辟土再立新功,李县子将来封公列侯指日可期,那时下官也好跟着李县子沾点光彩…”

李素摇头:“陛下封我县子之爵已是错爱,我这人懒散惯了,且胸无大志,况且我年纪尚幼,难以服众,火器局监正一职恐难为任。”

许敬宗目光闪动,斟酌了一下措辞,才缓缓地道:“李县子,恕许某直言,这世上从来没有懒散悠闲的人,农户忙劳作,商贩忙买卖,织工忙织绸,匠人忙盖屋,文官忙政务,武将忙统兵,就连万乘之尊的皇帝陛下,也要忙着平衡朝臣,兴农励工,威服万邦…”

许敬宗盯着他,叹道:“就连和尚道士,每日也要忙着诵念经文,侍奉道君佛祖,李县子你看,世上哪有真正悠闲之人?李县子尚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况且于国大有功劳,陛下待县子以国士,正是皇恩圣眷正隆之时,何故竟生迟暮之心?”

李素无辜地看着他:“因为我懒啊…”

许敬宗:“…”

这个理由…真的很欠抽啊。

送走了许敬宗,李素的心全然放下,耳边却不停回响着许敬宗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这句话许敬宗说得很认真,李素也想得很认真,首先他在怀疑许敬宗劝自己当官的目的,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坑他,还是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其次才是思考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看,踏入官场多麻烦,多耗心神,别人随便说一句话都得仔细琢磨,仔细推敲,任何一个同僚跟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要思之再思,提防这句话是不是陷阱,自己该不该信这句话,如果信,能信几成…

好累,李素想了又想,想得瞌睡了,当官果然很损耗脑子,这还只是跟官场中人说了几句话就累得不行了,以后若真踏入官场,很有可能长睡不醒。

许敬宗走后,李素果真睡了个午觉,醒来时神清气爽,而且心情很不错。

泾阳许家的麻烦解决了,多交到一个坏朋友,而且…似乎很久没见到东阳了。

起床后在家里搜罗了一圈,从厨房里找到昨天提前用盐和高度酒腌好的一大块生羊肉,李素用柴刀细心劈了几十根细竹签,然后将羊肉切细后串在竹签上,又寻了一些细盐,蒜子,小茴香,也就是孜然,长安东市的胡商摊子上大把大把的卖。

所有的调料和羊肉串包在一起,李素匆匆往河滩边跑去。

东阳果然坐在河滩边,自从认识李素后,这个习惯几乎风雨无阻,如果河滩边有个打卡机的话,东阳已拿了小半年全勤奖了。

反倒是李素最近常常瞎忙,来得断断续续的,东阳从来也不责问他,李素来了大家便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顺便发一阵呆,一下午就过去,李素若没来,东阳便独自坐一下午,待到夕阳西沉时再回府。

她真的是一个很安静的女子,像幽莲一般,从来不适宜长在喧闹的俗世中。

东阳见李素今日来得兴冲冲的,稍稍惊讶一下后,杏眼笑成了弯月。

“手里抱着什么?”东阳好奇看着李素的手道。

“别问那么多,来,帮忙搬石块,垒个小台子出来,再寻一些能烧的干柴…”李素喘着粗气道。

东阳瞪他一眼:“你倒指使起大唐公主来了,自己为何不去?”

“想吃新东西吗?想吃就赶紧去干活。”李素的回答很硬气。

东阳恨恨瞪着他,努力克制了半晌好奇心,终于宣告失败,气哼哼的搬石块去了。

李素也垂着头忙活,在他的指使下,东阳垒好了一个小石台,推开好心上前帮忙的侍卫,亲自动手拣了一些干柴堆在石台边。

青烟升腾,火势渐旺,李素抓了一把羊肉串放在火上慢慢烤,不时细心地用三根手指拈一小撮盐和小茴香慢慢洒在羊肉上,很快,一股掺杂着孜然味的肉香在空气里飘荡。

饶是东阳见惯了锦衣玉食,此时也不停地抽动鼻子,清灵的眼里难得一见地露出几分馋色,想想又觉得太失仪,装作不屑地扭过头,只是玲珑的琼鼻仍不自觉地微微抽动。

“好了,快,趁热吃,凉了有股膻味,就不好吃了。”李素赶紧递过几串刚烤好的羊肉串。

东阳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矜持和食欲之间挣扎,终于还是食欲战胜了矜持,接过肉串便张嘴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下,秀气娇小的嘴角流下油来,顺着红艳的唇角流到下巴,东阳这辈子都没这么失态过,顿时有些无措,睁着大眼焦急地看着李素。

李素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起身,努力克制着洁癖,用自己的衣袖将她的嘴擦干净。

“啧,真脏,明赔我件衣裳,算了,直接赔钱,十贯。”李素露出很嫌弃的模样。

东阳气得杏眼一瞪,俏脸一红,想骂几句,奈何嘴里塞满了肉。

“呜呜呜…”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猜一定是答应的意思,就这么说定了。”李素马上转移话题:“好吃吗?”

东阳气鼓鼓地瞪眼,然后…气鼓鼓地点头。

“今心情好,羊肉就不收你钱了,免费请的,若是有两瓶冰啤,不对,一坛冰镇的美酒,哎呀,美滴很美滴很…”

东阳终于咽下了嘴里的肉,见李素今日心情好,她也莫名高兴起来,站起身扬手招过远处观望的一名侍卫,吩咐道:“快去府里取父皇赐的葡萄酿,还有冰块。”

侍卫领命,匆忙跑远。

李素有些惊讶:“大热天的有冰块?你家有冰箱?”

“什么是冰箱?”东阳横他一眼:“大户人家都挖有冰窖的,每年冬天将干净的冰雪储存起来,热天就能用了,父皇批阅朝务的甘露殿,每年夏天都在殿内四处摆着冰块,内侍用扇子一扇,风儿凉嗖嗖的,你如今也是县子了,趁着冬天没到,也要赶紧挖个冰窖,明年夏天就用得着了。”

李素笑道:“不,我懒得挖,我就用你的,把你公主府的冰全用光,用光还不给钱。”

“我就用你的。”——这句话令东阳忽然红了脸,羞怯地垂下头去,手指慌乱地使劲拧着衣角。

“你…每年都用我府上的冰吗?”东阳声若蚊讷问道。

“嗯,每年都用,今年冬天时你叫府里人多存一些。”

东阳笑了,灿如夏花。

“好,我回去叫他们挖一个更大的冰窖。”

侍卫腿脚很利索,没过多久便取来了一只两三斤左右的银壶,两只镂空雕花银杯,还有一个铁皮盒子,盒子里装满了细碎的晶莹的冰块。

将银壶放入冰块中,等了一阵后倒入银杯,李素仰头一口喝尽,酸酸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凉丝丝的全身舒坦。

“终于找到烧烤摊上吃烤串喝冰啤的感觉了…”李素悠然长叹,眼中一丝怀念的雾气缓缓升腾。

东阳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第一次露出迷惑不解的光芒,她不清楚为何此刻的他,眼中竟有如此萧瑟和思念交织的目光。

“想不想知道我上次用泥捏的乐器吹起来是什么声音?”李素忽然问道。

东阳只能无声点头。

李素从怀里掏出烧制好的一只形状奇怪的物事,凑近嘴边开始吹奏。

悠扬而呜咽的笛声,仿如杜鹃啼血,声声幽怨,连静静流淌的河水之上仿佛也笼罩了一层浓浓的哀愁。

东阳先是皱着眉,接着眉头舒展开来,眼中却浮上几许忧伤,随着曲调的抑扬,忧伤愈发浓郁。

良久,一曲终毕,李素和东阳陷入久久的沉寂之中。

最后李素打破了沉寂,扬了扬手上的乐器,强笑道:“它叫陶笛,刚才吹的曲子,名叫‘故乡的原风景’…很怪的名字。”

东阳看着他,静如岁月。

李素笑容敛去,垂下头缓缓地道:“我想家了。”

“你的家…不是在这里吗?”

“我想念的家,在前世。”

第二卷 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官职加身

东阳不明白李素想念的家为何在前世,她只觉得刚才那首曲调里有一种深深的哀愁,仿佛一阵绵绵的冻雨,直接淋进了她的骨髓里,令她忧伤到颤栗。

他…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个故事有喜有悲,有笑有泪,他的诗,他的国策,他造出的震天雷…或许都在他的故事里。

东阳很想听这个故事,但良好的教养告诉她,他不想说,她就不能问。

静静看着李素沉默的样子,东阳忽然劈手夺过了他手里的陶笛,道:“以后别吹这个了,吹得人心里慌慌的,不好听。”

李素被她从乡愁中惊醒,笑了笑,无所谓地点头。

东阳把玩着手里的陶笛,嘴里哼哼有声,似乎在默记李素刚刚吹奏的曲调,过了一会儿,抿着嘴悄悄笑了笑。

“李素,这里便是你的故乡。”东阳重重地道。

李素怔然,随即举杯饮尽冰凉的葡萄酿,漫声吟哦:“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声渐凝噎,似向前世告别。

唐朝的宦官很辛苦,特别是唐朝初年的宦官,不跑腿时只是个侍侯贵人的角色,跑腿时也只是个传话的,长安城内还好说,恨的就是李素这种人,住在离长安城六十多里,骑马跑断腿也不见这新封的混账爵爷掏出点小费慰劳一下。

宫里来了旨意,陛下宣召李素进宫奏对。

李素只好穿上那件略显娘炮的浅绯色官服,腰间挂上一个银鱼袋,骑上马儿跟着宦官进了长安城太极宫。

李世民仍在晖政门内的安仁殿召见他,今日的李世民只穿了一身黄色便袍,跟东阳说的一样,大殿四周果然摆放着许多冰块,宦官内侍卖力地扇着大团扇子,李世民仍热得额角冒汗,以往所见的皇帝威仪今日全然不复,嘴里甚至噶嘣噶嘣嚼着冰块。

“这天气,热得邪性…”李世民皱着眉,朝宦官示意了一下,宦官急忙将一碗细碎的冰块捧送到李素面前。

李世民扬扬眉:“来一块?”

很暖心的待客方式,类似于前世的陌生人见面先发一根烟当作打招呼,彼此间的陌生感随着烟雾缥缈瞬间消逝殆尽。

李素当然也不客气了,他也很怕热的,更何况最近不知为何,脸上又冒出一颗青春小红痘,估摸是天气热上火,烦得彻夜难眠,总觉得没脸见人,照镜子都没心情了。

消火的冰块,实在不能拒绝…

迅速拈起一块扔进嘴里,然后…君臣二人相对无言,同时噶嘣噶嘣…

“朕意长安城东郊二十里外划一块地方,驻重兵把守,设火器局一,你任监正,正五品,另任少监二人,匠作百人,专司研制火药震天雷之用,三日后上任去吧,噶嘣噶嘣…”李世民嚼着冰块把该说的都说了,这次没有一句问句,简单的说,这不是奏对,而是宣李素进宫听圣旨。

李素无辜地望着他,同时,无辜地嚼着冰块:“噶嘣噶嘣…”

李世民盯着他:“你有话说?”

“有。”

“奏来。”

李素三两下嚼完冰块,咳了两声,萌萌地看着李世民:“陛下,臣…只是个孩子啊。”

“再作,朕让你横着走出宫。”李世民怒哼。

李素叹口气,其实上次进宫奏对,见李世民对火药如此狂热的态度后,李素便有了这种预感,见识过火药威力后,但凡稍有雄心壮志的皇帝都不会对它视而不见,而研制发展火药的人选,除了他这个发明者以外,还能是谁?

耳边忽然响起许敬宗跟他说的那番话,其实,世上从皇帝到贩夫走卒,谁能真正悠闲一世?各有各的忙碌罢了,不让他悠闲的权力掌握在别人手里,他有什么资格做个闲人?

“敢问陛下,所谓火器研制,需要研制什么?”

李世民冷笑:“你问朕,朕问谁去?东西是你造出来的,怎么把这个东西变出花样,变得更利于我大唐雄兵征伐天下,那是你这个火器局监正的事情,朕管得了那么多?”

好吧,历史因为一个小陶罐的出现而彻底改变了轨迹,朝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方向疯狂发展,大唐皇帝陛下掠夺土地有了更加犀利的武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后世历史学家若有知,一定会把…王桩吊起来抽一顿?

不是因为王桩的话,这东西出不了世,王桩是千古罪人,没错,是这样的。

李素拱手:“一应人力物力…”

李世民一挥手:“要啥给啥,噶嘣噶嘣…”

“陛下,火器这个东西,范围很大,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火器都可以应用…”

李世民停止了咀嚼,吃惊地盯着他:“天上飞的?咋飞?”

李素忽然想自扇耳光,干嘛给自己找麻烦?天上飞的东西当然能造,比如后世的热气球,材料和燃料合适的话真能飞起来,但是…那东西造起来好麻烦,真懒得干这种没任何好处的事。

“陛下恕罪,臣失言,没有天上飞的,也没有水里游的,只是打个比方,臣的意思是,研制花样更多的火器,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毕竟这是个很危险的东西,研制时必须思之再思,用的材料和原料也许会很多,而且还要做好浪费大部分的打算,因为一旦火药秘方里的几种配比不对,便意味着原料已浪费,需要重新制作…”

李世民很大方,登基十来年的休养政策令这两年的国库鼓了起来,他才有底气摆出一副挺着肚子的暴发户形象。

“用!尽管用!只要能造出好东西,朕不吝啬钱物。”

“还有,关于火器局少监的事…臣前几日认识了一位大臣,姓许,名敬宗,臣与他言谈时觉得他…嗯,颇富谋略,深识大体,既有忠君爱国之心,亦有心忧庙堂天下的拳拳盛意,嗯嗯…”

李世民不耐烦了:“说人话!”

“臣请陛下把他调来任少监,熟人好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