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改变,当初李素刚来到这个年代,家里米缸是空的,老爹要靠帮富贵人家挖沟渠才能换得一两斤黍米,而李素也不得不做了一个抽水马桶忽悠地主胡家,换了几斤粮食,回想那时的日子,仿佛还是昨天发生一般。

而今李素封了爵,家里有了地,吃穿更是不缺,李道正如果不怕被雷劈的话,油泼面完全可以吃一碗倒一碗…

其实,李素的理想就这么小,家里日子过好一点,自己这辈子过得舒坦点就好。

“怂娃昨晚没回家,等吃完了面我再抽你…”李道正埋头吃面,头也不抬地冷不丁冒出这一句。

李素脸色一僵,看着手里端着的面,顿时没了食欲。

李道正忽然叹了口气,道:“算咧,我娃长大咧,当了官,封了爵,可是每天要决断无数军国大事的大人物咧…”

李道正说起“军国大事”四字,不由得露出敬畏莫名的神情。

李素很无语,自己一个混吃等死占国家小便宜的政府机关小领导,怎么就“决断军国大事”了?

“不错,孩儿现在被陛下封为火器局监正,很大的官,每天过手的军国大事啊…”李素空着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多,都军国大事。”

胡说八道嘛,先给自己将来可能经常会出现的夜不归宿埋下伏笔,也哄老爹高兴高兴。

李道正神情愈发欣喜,伸手抽了李素后脑勺一记,抽得李素猝不及防,半张脸猛地栽进了大海碗里,随即李道正又觉得表达喜悦之情用错了动作,急忙改抽为抚。

“好,做官就要好好做官,我当初就说过咧,我娃不做治病的官,那种官没出息,要做就做上马管军,下马治民的大官,果然没错…我娃当大官咧!”

李道正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大声,不止是大声,简直是声嘶力竭的嘶吼了,而且故意扭着头,面朝隔壁史家院子方向。

挺辛苦的,李素在考虑要不要发明一个大喇叭,就架在李家和史家的院子中间,让老爹显摆的时候别那么劳累,保护嗓子很重要。

显摆过后的李道正通体舒畅,于是气沉丹田,真气游走周身,然后…“哈…啐!”

一口浓痰不偏不倚吐在院子中间,李素脸都绿了,垂头看着自己大海碗里还剩下的大半碗油泼面,忽然间完全失去了食欲。

认命地叹口气,李素打算找铲子,李道正急忙把他肩膀往下压:“我自己来,自己来,我娃都是大官咧,咋还能干这事?我来!”

抄起铲子,李道正动作麻利地将那口浓痰铲起,然后…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史家院子。

李素忽然很同情史家,没招谁没惹谁的,偏偏隔壁住了这么一号邻居…

吃饱了肚子,李道正习惯性地一屁股坐在前堂的门槛上,李素曾经请木匠做了许多各种式样的椅子,李道正却颇为不喜,坐哪里都不如坐门槛舒坦。

李素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巾,将院子中间的摇椅擦了又擦,擦得一尘不染后才放心地往上一躺。

“爹,这俩月印书和卖酒挣了不少钱,印书坊的赵掌柜送来了十二贯,程家送了四十贯,朝廷将村东头一百亩荒地划给了咱家,当是县子封地…”李素笑了笑,道:“爹,咱们勉强算权贵人家了,家里该添些丫鬟,杂役,马夫,管家和账房什么的,您觉得咋样?”

李道正心疼得老脸拧成一团,咂着嘴道:“太花钱咧,管家账房还有马夫,每月都要开工钱咧,一月得花出去多少啊…”

李素急忙道:“爹,孩儿如今又是官又是爵的,进出也要个体面啊,现在咱家不是庄户了,是官宦人家,出门要有马车有随从,进门要有丫鬟有家仆,不然会被人笑话的。”

李道正犹豫了一阵,重重一咬牙:“说滴对,我娃是体面人,该有的东西不能少,花吧,都置办起来,家里空房多,正好够住人。”

李素呵呵直笑,这就对了,享受生活嘛,自然不能太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老爹,父子俩一辈子富足而安逸地活到寿终正寝比皇图霸业更有成就。

躺在摇椅上摇啊摇,炎夏的蝉鸣在树桠上扯着嗓子拼了命的叫唤,叫得人昏昏欲睡。

李素晕晕乎乎快沉入梦乡时,李道正忽然道:“今早泾阳许家来人咧,把聘礼还回来了,啥也没说,亲事算是退了…”

李素马上清醒了。

李道正神情有些郁卒,叹道:“退了就退了吧,你长大咧,有自己的主意了,我也管不了你…”

李素心中忽然闪过几分犹豫,这世上没有比父亲更值得自己信赖的了,喜欢公主这件事,是不是要跟他坦白?

还没打定主意,李道正却忽然变了脸,恶狠狠地道:“…我不管你的亲事,但我今年年底以前必须看到你成亲,你若有中意的,自己去找官媒说合,年底成亲,明年开春我要抱上孙子,不过分吧?做不到我抽死你!”

李素呆住了。

年底成亲,开春抱孙子…

这是要我喜当爹的节奏啊!

急眼了,起身欲找老爹理论,李道正却气冲冲地进屋睡觉了。

家里太舒服了,每天起床后坐在院子里发呆,然后脱得精光一头栽进后院的泳池里扑腾一阵,天气太热,桑拿房暂时派不上用场,冬天再说。

下午跑去河滩边,然后…继续和东阳一起发呆,东阳自从把他烧制的陶笛没收之后,自己却吹上了,可惜用得很生涩,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偏偏还很有耐性,坚持不懈地吹,难受的却是李素这个听众,无奈之下只好手把手教她,东阳学得有滋有味,而且天赋颇高,没过多久差不多便掌握了要领,勉强成调了。

舒服惬意的日子又过了两天,第三天时,许敬宗登门拜访,脸色不大好看。

态度很恭敬地问李素,您最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李素顿觉赧然,懒惰而悠闲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竟翘了两天班…

换上官服,李素和许敬宗骑马赶回火器局,与众人打过招呼后,李素首先进了厨房。

厨房很给面子,上次因为吃食太简陋,把监正大人气跑了两天后,火器局伙夫痛定思痛,反省过失,今日的伙食明显丰富多了,有鱼有肉还有蛋,令李素不大痛快的心情顿时变得痛快起来。

享受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后,李素正打算休息一阵去用料房配制火药,添堵的人来了。

监丞杨砚一脸寒霜走进李素的屋子,草草朝他施了一礼,冷声道:“监正大人,今日午饭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李素皱眉:“杨监丞此话何意?”

“下官认为火器局今日太过糜费,今日午饭有鱼有肉有蛋,下官算了一下,我们火器局包括官员和工匠在内,共计一百零六人,这一顿饭食少说要费钱两贯余,长此以往,火器局仅饭食一项所耗几何?今年户部只拨银四千贯,除去火药用料购置以及官员和工匠的俸薪后,饭食一类大约仅只余百贯钱,按今日这般吃法,怕是撑不到一个月大家都得饿肚子,请监正大人明鉴。”

李素笑得有点僵硬,刚才这顿饭,他是吃得最欢快的,现在杨砚这么一说,感觉自己变成了挖大唐帝国主义墙角的囊虫似的。

“刚才这顿饭嘛,嗯,确实有点糜费了,这样不好,下午本官去跟伙夫说一声,以后尽量节俭一点,至于户部的拨银,本来就不可能用到明年开春,过几日我亲自去户部再要一些,嗯,杨监丞公忠体国之心,本官殊为敬佩,年底尚书省吏官考评,本官一定为你…”

杨砚却很不客气地打断了李素的话:“监正大人,此非小事,断不可如此轻易处置!今日厨房采买者必须开革出去,以儆诸同僚效尤,至于户部拨银,监正大人不可再要,万流终归于海,我等臣子用来用去,实则都是民脂民膏,每花一文当思之再思,若为我等区区口腹之欲而请户部拨银,实为耻辱也。”

李素心中腾地一下冒出了怒火。

最怕的就是这种人了,两辈子都怕。

永远正气凛然的样子,自己过得苦哈哈的,也见不得别人太享受,什么事情都插一手,而且非常主观化,他认为对的东西就必须是对的,否则就是与正义作对的黑恶势力,从此不共戴天。

——这家伙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史前怪物?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上下冲突

李素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好人,前世“好人”这个字眼明显变了味,有点侮辱人的意思,所以他很耻于把自己定义为“好人”。

大节不亏,小节不拘,这是李素做人的原则,吃亏吃到明处,占便宜占到暗处,算是小市民习气的一种,占了便宜后也许会因为内疚而奉献一下爱心,然后又会觉得爱心献得太多有点吃亏,于是继续占点别的便宜找补回来…

像李素这样的人大抵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凡夫俗子”,永远别想在他身上发现一丁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当然,更别指望他能白日飞升。

可以说,李素的性格和杨砚是完全相反,甚至水火不容的。

杨砚的眼神很傲,李素从他眼里发现不了任何一丝尊敬他的痕迹,可以理解,这家伙都敢指着皇帝陛下的鼻子骂他好大喜功,更别说李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上司了。

李素最不可理解的是…李世民为何不弄死他?

为了吃吃喝喝的屁事纠缠不休,而且还上纲上线,这种人就算不弄死,也该把他扔进魏徵那一堆御史文官里去,中书省和吏部怎么想的,把他弄到火器局来添乱…

“杨监丞觉得午饭不满意?”李素皮笑肉不笑地道。

“不满意!”杨砚硬邦邦地回道。

李素点点头:“哦,忘了告诉杨监丞,午饭的鱼啊肉啊,都是本官吩咐厨房采买的,因为我想吃鱼吃肉。”

杨砚的脸色刷地变得铁青,眼中喷着怒火愤恨地盯着李素。

李素也来火了,这家伙懂不懂什么叫尊卑?

“要不,杨监丞给陛下上疏一道,请陛下把本官也开革了?”

“你!”杨砚腾地站起身。

李素的笑容渐渐变冷:“杨监丞还有何见教?”

“下官…告退!”杨砚脸色铁青,敷衍般拱了一下手,愤愤拂袖而去。

李素盯着他的背影,呵呵一笑。

第二次原谅他了,若有第三次,必抽不饶。

配火药不算很累,但如果几百上千斤火药由李素一人独自配好,却是一件累成狗的苦差事。

火器局内有专门的秘密工坊,外面调有大队金吾卫将士把守,这个工坊只准李素一人进去,是李世民亲口下的严旨。

材料准备得很齐全,为了混淆有心人的耳目,还多堆积了一些根本用不到的材料,工坊里足有上百种物事,这样的排列组合,就算如此繁多的配料泄露出去,敌人要想配出完美的火药,估摸要等到欧洲工业革命以后,才有可能发现被骗,然后问候李世民或李素的祖宗十八代…

火药配完后,李素没精打采走出工坊,却见许敬宗隔着老远等在外面,见李素出来,许敬宗急忙命文吏将配好的火药抬出来,然后马上称重,一两一毫都要记录下来,所有经手过火药的人要经过严格的搜身,绝对不准一厘一毫泄露在外。

程序规则很严密,看得出李世民对火药颇为看重,而且丝毫没有把它拿出来与天下人共享的伟大情操。

“监正大人辛苦了,下官只恨不能为监正大人分忧,火药已称重妥当,下官这就叫工匠们制震天雷,多少给前方将士添点底气…”许敬宗矜持的帅脸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殷勤,让人既不觉得谄媚,也不觉得生分。

不得不承认,相比杨砚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李素更喜欢跟许敬宗这种人打交道,尽管他曾经坑过自己一次,这个没关系,以后坑回来便是。

“添底气?”李素不解地看着他。

许敬宗笑道:“监正大人或许还不知道,今日清早,远征吐蕃的侯君集刘兰牛进达所部送来军报…”

笑容一敛,许敬宗沉沉叹口气:“前方战事不利啊…收复松州后,大军一路西进,挺进吐蕃境内,沿途击杀吐蕃贼子近万,进入吐蕃境内二百里后,大军伤亡越来越重,伤亡并非与敌人厮杀所致,而是吐蕃的气候…每走几里就有几个甚至几十个喘不上气的倒地不起,情势不妙,如此下去不待敌军反扑,我大唐关中精锐恐怕自己就得消耗在吐蕃境内,侯大将军派快马入长安请示陛下,陛下衡量之后,决意退兵了。”

李素笑了笑,算算日子,也该到退兵的时候了,唐军虽然勇猛,却也无法抗击天威,高原气候不是靠勇猛便能征服的,付出一定的代价后,想必朝野上下也清楚吐蕃易守难攻,日后用兵当更为谨慎。

“此战…还是大胜而归,三位大总管不愧当世名将。”李素急忙追捧道。

许敬宗连连点头附和:“当然是大胜,而且是我大唐立国以来少有的以寡击众之大胜,大军凯旋之日,定能博得关中百姓敬仰。”

不等关中百姓敬仰了,李素已率先露出敬仰的模样,感慨般叹口气,然后…脑袋四顾乱找方向。

许敬宗眼皮一跳,急忙为上官分忧,眼疾手快地找准了太极宫方向,满怀敬意地长长一揖到地:“说来此战皆是陛下运筹帷幄之功,陛下圣明英武,我大唐万胜!”

李素恍然哦了一声,顺着许敬宗找的方向也长长一揖:“陛下圣明,大唐万胜!”

二人礼毕相视一笑,彼此皆有一种李世民已经收到马屁祝福短信的快慰之色。

李素笑了几声便觉得不太妥,两人这个举动太像史书里的大奸臣了,浓郁的大奸大恶气息充斥二人的气场中间,遍寻不着半点正直不阿的味道,若是杨砚那家伙在场的话,怕是会忍不住以下犯上,拿鞋底抽他们的脸…

暗暗提醒自己以后不能这么干了,太没节操,转头看许敬宗,发现他也面带几分愧然之色。

嗯,这个坏同志还是可以挽救一下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误闯禁地

配好的火药被送进工坊,一百名工匠等在那里,他们的工作是火药填装,仍按李素以前的做法,里面再掺一些诸如铁钉,碎铁片之类的东西,杀伤力…也是醉了。

“陶罐不合适,或许可以换一种别的…”李素沉吟道。

领导下车间视察工作,总要指导几句的,李素跟工匠们比起来勉强算是行家,倒也不存在外行领导内行。

许敬宗拿起工坊桌上一个空陶罐在手里翻看,疑惑道:“当初松州之战,监正大人也是用这种陶罐装填火药啊…”

李素笑道:“当初是因为临战之前,时间紧迫,而且大军驻地是荒郊野外,只能就地取材,勉强用陶罐应付,然而陶罐易碎,砸到地上便裂开了,火药燃烧时若没有一个完全密封的环境,绝然不可能产生杀伤力,现在咱们有条件了,自然要换个更好的。”

许敬宗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换铁皮的怎样?怎么砸也砸不坏。”

李素笑笑,铁皮自然是好,可是打造铁皮就要功夫了,这年头没有冲压车床,要把铁皮打得其薄如纸需要铁匠花大力气,至于后世那种香瓜形状的手雷,以目前的工艺水平,就更别指望了。

“试试也好,请几位铁匠来,先试试用铁皮罐子填火药,然后看看效果如何。”

许敬宗急忙应了,这种小事自然由他…安排别人去办。

虽然懒散,该办的公事还是要办妥当,毕竟这不是一个讲法制的年代,他的脑袋能不能安稳长在脖子上,全看李世民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李世民发现李素太懒,简直懒得要死,于是说不定他就真的死了…

火器局除了工艺,更重要的是安全问题了,毕竟这个年代谁都没接触过能爆炸的火药,一个小工坊里聚集着几十上百个工匠,任谁一不小心手贱一下,说不定就是整个工坊飞上天。

为了自己能活到寿终正寝,也为了给火器局的同僚下属们少造点杀孽,李素决定回去弄个安全生产的规章条陈出来,一定要严格执行,嗯,就交给杨砚去监督,这家伙适合干这种事。

和许敬宗离开工坊,二人边走边聊,聊的不完全是公事,也有风花雪月,长安城的哪家青楼有高丽女,教坊司的哪个犯官女儿容貌秀丽歌舞上佳而且懂得侍侯男人等等,许敬宗这个坏同志有把李素拉下水带坏他的心思。

二人走到火器局大门前,李素准备骑马回家时,一名披甲的折冲兵曹匆匆走来,李素眯了眯眼,认出这人是外围护卫火器局的金吾卫将领之一。

“末将拜见监正大人,少监大人…”兵曹匆匆抱拳行礼。

“有事吗?”许敬宗立时变了模样,一反在李素面前的和煦友善,露出淡淡的官威,虽然新近被贬官,但许敬宗好歹也是秦王府的旧部,官威这东西养成不止一两年了。

“火器局东南一里开外,金吾卫将士拿下十名…”兵曹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定义那群被拿下的家伙,片刻后才支支吾吾地道:“…十名细作。”

“十名细作?”不止李素,连许敬宗都吃惊了,这世道怎么了?哪个没长脑子的敌人干的?派细作刺探机密居然还扎堆的派,这家伙难道是批发商出身?

“对,十名细作,陛下有令,凡接近火器局方圆三里内的,皆须拿下并且上禀,此十人已被将士们拿下,请监正和少监大人处置。”

兵曹说完神情很怪异,李素眼尖发现了,皱眉道:“你的话没说完吧?”

兵曹看了李素一眼,很快垂头道:“是,那十名细作喊冤,为首者竟是…吴王殿下,吴王殿下说是出城游猎误闯此处,末将不知真假,请监正和少监大人定夺。”

吴王李恪?

李素脑海中迅速浮现李恪那张温文尔雅的脸,扭头看了看许敬宗,发现他也是一脸苦笑。

“这事…可真是麻烦了,陛下有过严旨,火器局任何风吹草动皆须如实禀奏,隐瞒不报者将治重罪,吴王殿下游猎怎会闯到火器局来?咱们火器局外围的金吾卫探哨可是放出了十里开外,但有误入者,早在十里外便该出声示警,令其绕道而行,吴王殿下闯到一里外才被拿下…他是怎么闯进来的?”许敬宗疑惑道。

三人沉默不语,神情却愈发凝重。

确实是个麻烦,上不上报都得罪人,而且李恪怎么闯进火器局范围一里内,本身就是个很诡异的事情。

沉默中,许敬宗和兵曹的目光都投向李素。

没办法,整个火器局里,就数李素的官最大,火器局就是因为李素而设立的,出了这种棘手的事,只能由李素定夺了。

李素觉得自己摊上事了,曾和李恪有过一面之缘,虽然算不得深交,二人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但李素真心不想把这件事情弄得太复杂,也很不愿相信李恪别有所图,就当是李恪游猎真的走错了路,真的误闯进来,然后大家见面笑说几句,就当这事是个误会,说清楚了拍拍屁股就走,什么事都没发生。

沉默许久,李素终于表态了。

“还是如实向陛下禀奏,麻烦金吾卫的弟兄现在派个人进宫,话说清楚,吴王怎么辩解的也要一字不漏报上去,只说看见的和听见的,不要添油加醋。”

兵曹急忙点头,抱拳行礼后匆匆离开。

李素看着许敬宗,许敬宗仰头看天,喃喃道:“天气邪性得很,说话就要下雨了,得去工坊交代一下那些杀才,莫让火药受了潮…”

一边说一边走远。

李素恨恨咬牙,果然是个只能共享福不能共患难的货!

吴王李恪垂头丧气坐在火器局十里外的金吾卫营帐里。

李素掀开营帐帘子,第一眼便见到他那张英俊里透着浓浓倒霉味道的脸。

毕竟是皇子,金吾卫将士说是“拿下”,其实对李恪还是很客气的,根本没有任何捆绑锁拿的迹象,李恪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营帐内,面前的矮几上甚至还摆着一碗乳酥,这待遇简直是宾至如归了。

门外也没有安排任何监视或看管的守卫,完全一副任李恪来去的样子,只要李恪敢走,金吾卫绝不会阻拦。

…李恪不敢走,反而神情惶恐地坐在营帐内,连起身都不敢,仿佛跨出营帐外一步都是了不得的大逆之举。

李素一脚跨进营帐,李恪木然抬头,见是李素,李恪眼中顿时注入了神采。

“李兄弟,误会啊,真是误会啊!快救救我!”

贵为皇子倒也颇识时务,见面就称兄道弟了,上次在程咬金家可没这么热情…

“原来真是吴王殿下…”李素露出很吃惊的模样:“金吾卫将士禀报的时候,下官还不怎么相信呢,殿下您这是…”

李恪哭丧着脸,额头不停冒着汗,显然他也明白误闯军事秘地的罪名有多重,父皇虽然对他极尽荣宠,但不会宠得毫无底线,这事说大可大,说小…还真不小。

“误会了啊,真是误会了,我在府里闲极无聊,于是便想出城游猎…贤弟你看,你快看看,我此刻还是狩猎的服饰呢,还有你看看这弓,这箭壶,还有我那九名王府卫士的打扮…真是游猎啊,我一个闲散皇子,哪敢有别的不该有的心思…”李恪急得快哭了。

李素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嗯,果然没错,真是狩猎的装备,穿着一身黑色的武士短衫,腰间扣着一根铁制镶玉的腰带,肩膀以下斜搭着兽皮铜扣,背上背着一个箭壶…

“殿下莫跟下官解释了…”李素苦笑道:“此事可大可小,下官担当不起,只能如实上奏陛下,由陛下定夺,现在金吾卫已派人入宫了,殿下不如暂且回府,等待陛下召见询问如何?”

李恪脸色一白,失神般重重坐下,喃喃道:“这么快就奏上去了?我…真是误闯啊。”

李素也不太忍心,然而还是好奇地问道:“据下官所知,火器局外围十里已布下金吾卫探哨,凡有接近者皆喝止,殿下怎闯到离火器局仅一里之遥才被金吾卫发现?”

李恪重重叹气道:“我怎知道?今日以前我根本不知火器局设在何处,早晨出城游猎,骑马刚上了乡陌小径便发现了一只野兔,我领着王府卫士们策马追赶,一直追了好几里地,连我们自己都迷失了方向…”

李素咂摸着嘴,这情景…似乎西游记里见过,那蠢萌蠢萌的唐僧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被妖怪引去的,而且还不吸取教训,第二次又上同样的当…

“后来呢?”李素渐渐听出趣味了,现在真想翘个二郎腿,然后买包瓜子…

李恪索然叹气:“后来那只该死的野兔终于停下,于是我便悄悄搭弓引箭准备射杀它,谁知一根绳子从天而降,把我从马上掀翻在地,然后无数支矛戈指住了我啊!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

李素叹息,好熟的歌词,都想跟着唱起来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错综关系

追根究底,野兔是罪魁祸首,是它把堂堂吴王殿下引入万恶的深渊,然后一边啃着青草,一边哼着愉悦的歌儿蹦蹦跳跳跑远…

很好奇啊,给吴王殿下制造了一个这么大的麻烦,那只可爱的小兔兔有没有反省过自己?

“兔呢?”李素没头没脑忽然问道。

“啊?”李恪茫然看着他。

“那只野兔呢?”

李恪很无语,咱俩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当然跑了,难道你以为我还有闲心去捉它?”李恪的俊脸有点扭曲。

李素咧咧嘴,神情颇惋惜。

其实兔肉有很多种做法,红烧清炖两相宜…明让金吾卫的弟兄们帮帮忙打两只。

挠挠头,李素正色道:“先请吴王殿下见谅,此事下官已遣人上奏太极宫了,陛下曾有过严旨,火器局方圆任何风吹草动必须上奏,否则治以重罪,而吴王殿下今日真是…你被金吾卫将士发现时离火器局仅距一里,下官不得不上奏了,毕竟金吾卫众将士和火器局上下同僚都知道了此事,瞒都瞒不住。”

李恪倒是颇通情理,垂头丧气点头:“我知道,我不怪你,今日…今日真不知犯了哪路凶煞,稀里糊涂的闯到这里了,我亦知隐瞒不住,只求李贤弟一件事,来日若父皇召见,让你详述始末,还请贤弟一定为我美言,我…真是无意的啊!”

“一定一定…”李素的回答有点敷衍。

这事说来有点严重,这两年来太子荣宠不减,而李世民又莫名其妙对魏王李泰表示出极大的宠溺,朝野和民间本就议论纷纷,如今吴王李恪又非常诡异地闯进了被列为大唐极度机密的军事禁地,而且直到一里开外时才被发现,这事还真说不清楚了,谁知道这位皇子殿下怎么闯进去的?谁知道他闯进去到底是追兔子还是别有所图?

李素只是个小人物,他没有资格扯进这么可怕的漩涡里,所以最好离它远一点。

“吴王殿下,事情说清楚了,殿下是不是该回府了?”

李恪显然也怕极了,索性耍起了无赖,两腿交叉一盘,哭丧着脸叹道:“我不走了,我就住在这里,父皇的旨意没到之前,我一步都不离开,父皇若一直没有旨意,我…我…”

李恪说着忽然嘴一咧,哭道:“我就死这里算了!”

李素想笑,见李恪哭得伤心,又觉得不太礼貌。

回想一下这座营帐四周的环境,嗯,聚风藏气,鱼跃鸢飞,山脉起伏逶迤,潜藏剥换,却是绝佳的风水宝地…这家伙不会是看中了这里的风水,特意来寻死的吧?

“殿下勿忧,真不是大事,如实解释陛下必不疑你,下官也会尽力在陛下面前为你转圜开脱。”

李恪闻言这才稍敛忧虑,止住了哭声。

想开了,心情索性也放开了,反正只等李世民宣判就好,李恪使劲一擦眼泪,吸了吸鼻子道:“有吃的吗?我饿了,还有…上次在程家喝的那种五步倒,也弄点来,我…”

李恪忽然悲从中来,眼中又蓄满了泪水,哽咽道:“若能大醉而死,倒也不枉人世一遭…”

李素赶紧点头,来者是客嘛,要什么满足什么。

“殿下还想吃点什么?”

“兔子肉!”李恪目光突然变得很凶狠,咬牙切齿地道。

李素高兴极了,就冲这个爱好,他决定真的帮李恪美言一次。

吴王李恪果真住在火器局十里外的金吾卫营帐里不走了。

不仅如此,他还派了人进太极宫解释,说此举只为辩明心迹,以证清白。

然而玄妙的是,直到第二天下午,太极宫也迟迟不见有旨意宣召李恪进宫解释,也没有宣召火器局或金吾卫的任何一个人进宫,李世民仿佛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似的,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反应反而是最可怕的反应,连李素都察觉到不对劲了,李恪的脸色愈发苍白,整天坐在营帐里一动不动,王府卫士好心拉他出去晒晒太阳,一碰他就杀猪般的嚎叫,反正死活不肯走出营帐一步。

李恪不肯走,李素自然也不能走,作为火器局最高领导,吴王眼下的精神状态又很不好,若他出了什么事,李素该倒霉了,于是只好留在火器局过夜。

第二天大早,李素依礼拜见了吴王后,回到火器局准备睡个回笼觉,许敬宗一脸怒意走来。

“监正大人,杨砚那老匹夫…太过分了!”许敬宗劈头就是一句。

李素好奇地看着他,能让好脾气的许敬宗骂出“老匹夫”这个字眼,杨砚一定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缺德事。

“杨监丞咋了?”

许敬宗愤怒一哼:“今日下官想看看火器局的帐簿,算一算户部拨银所余几何,找杨监丞要帐簿,谁知那老匹夫竟说此乃吏部交给他的职司,帐簿任何人不得查看…”

李素眉头皱了起来:“火器局的帐簿是杨监丞管的?”

许敬宗满脸怒意瞬间化作深深的无奈,非常无语地看着李素。

身为最高领导,居然连管帐的人都不清楚,你不羞吗?

“监正大人,这杨老匹夫管的事情不少,除了帐簿,他还管火器局里的文吏和工匠,监丞以下人员他皆有任免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