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脸色有点难看了,一个单位里最重要的财务权和人事权竟被拿捏在这个老匹夫手里,他这个最高领导算什么?

阴沉着脸看着许敬宗,李素语气有些不善:“你是少监,官职比他高,眼看他掌握如此大权而不管?还有,区区一个监丞,吏部为何授他如此重权?”

许敬宗脸色也很难看,顿了片刻,迟疑地道:“监正大人或许不知,这杨砚是贞观三年的进士,众所周知,考进士前是要投行卷的,杨砚当年的行卷…投到了长孙无忌的府上,而长孙无忌收了他的行卷…长孙无忌在贞观元年曾任过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忍无可忍

许敬宗的话弯来绕去有点复杂,李素听完后梳理了许久,才明白话里的意思。

用直白的话来说,杨砚之所以在火器局人五人六,是因为他有后台的,他的后台是位了不得的牛人,长孙无忌,这位牛人还当过吏部尚书,所以给了杨砚这么大的权力,所以为了大家以后在官场上能继续顺风顺水,再有脾气也不能抽这家伙。

李素暗暗吃惊,他没想到杨砚的后台这么大,这年头投行卷的潜规则,哪家权贵接了行卷,这人便是那家权贵的门下,杨砚倒是认得准,居然投到长孙无忌的府上,而长孙无忌居然也接了他的行卷。

说是党羽也好,说是门阀势力也好,总之,杨砚的来头不简单。

当然,并不是冠上“党羽”的名字杨砚便成了坏人,坏人没这个胆子敢指着皇帝的鼻子骂好大喜功,朝堂里当官的人,永远不能用好人或坏人去简单的定义他。

李素自然没那胆子敢跟长孙家掰腕子,说来也是封了爵,也被李世民格外青睐,但并不等于李素就有了免死金牌,长孙无忌若想弄死他这个十多岁的少年郎,大抵跟捏死一只臭虫…一只可爱的小兔兔一样容易。

很烦恼啊,堂堂火器局一把手监正,竟对一个比自己足足低了两级的下属生了忌惮之心,李素顿时有一种手脚被束缚住的感觉,很不痛快。

“抽他啊!你怎么不抽他?”李素愤怒且期待地盯着许敬宗:“去抽他,当是我授权的。”

“啊?这…”许敬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显然,老许也没这胆子。

李素对他很失望,坏人就是坏人,无法指望他不畏强权。

语气不太和善了,李素瞪了许敬宗一眼,没好气道:“不敢抽他你到我这里来做甚?”

许敬宗尴尬地朝他笑笑。

李素立马读懂了他的笑容。

和他的想法一样,许敬宗也在强烈期待李素去抽杨砚…

心机婊!

火器局里忙了一整天,快到傍晚了,李素收拾好了屋子,出门再去看望了一下吴王李恪,可怜的孩子仍待在营帐里一动不敢动,吃喝拉撒全在营帐里解决,脸色越发苍白了,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因为两天没见太阳。

李素由衷对他感到同情,同时也对大唐的宫闱越发敬畏莫名。

一件在他看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竟能将一位皇子吓成这副德行,大唐的皇权像块烧红的木炭,谁沾谁烫手,当初玄武门事变,李世民对兄长和弟弟痛下杀手,时隔十一年,他心中的阴霾仍旧挥散不去,所以一切跟皇权有关的东西,都成了他的禁脔,任何人都不许触碰,因为这是他付出了残杀手足的恶名后换来的东西…跟初恋一样弥足珍贵。

第二天,李素刚跨进火器局大门,事情来了。

火器局的另一名监丞陈堂惴惴不安地找到李素,禀报了一件事。

前日李素配好火药后,许敬宗命人称了重,李素和许敬宗算了一下,大约能造四百个震天雷,于是许敬宗给工匠们下了指令,四百个震天雷务必保质保量做好。

“保质保量”的意思是,质量要好,点燃了扔出去能炸死人,而且数量也要刚好,不能少,也不能多。

火药这东西填塞进小陶罐里,填多少分量能产生杀伤力,早在松州时李素便已精确计算过,陶罐里火药太多了不行,威力太大会误杀己方将士,火药太少也不行,太少的话不能管它叫震天雷,顶多算个大炮仗,除了听个响,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而陈堂禀报的事情却有点荒谬,昨晚杨砚擅自改了生产计划,同样分量的火药,竟要求工匠们造出八百个震天雷,足足翻了一倍。

李素听完想笑,报效国家的初衷是好的,值得赞颂的,谁都希望大唐的将士们能多分到几个震天雷为陛下开疆辟土,但是事情却干错了,只能造四百个的火药变成了八百个,李世民得到的不会是震天雷,而是八百个大炮仗,指望它们攻城破寨是不可能了,结婚出殡倒是能派上用场…

“是杨监丞的主意?”李素皱眉问道。

陈堂垂头恭声道:“是,下官却拿不准减少火药分量后会不会造出废次品,故而才来问监正大人。”

李素脸色有点阴了:“去把杨监丞叫过来。”

杨砚来得很慢,李素坐在屋子里差点睡着时他才姗姗来迟。

“见过李监正。”杨砚潦草地行了礼。

李素勉强自己露出尽量和善的笑容:“杨监丞辛苦,请坐。”

“不了,火器局里很多事情忙,下官无暇闲坐。”杨砚拒绝得硬邦邦的,而且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李素的笑容有点僵硬了:“如此,本官开门见山了,听说杨监丞昨晚改了震天雷数目?”

杨砚理所当然点头:“火药用料很贵,耗费的皆是国帑民脂,下官认为足够造出八百个,为何监正大人只造四百个?”

有后台的人不能得罪,李素只好耐心解释:“震天雷是我所创,一个震天雷里该填装多少火药才能对人畜有杀伤力,只有我最清楚,当初松州之战时,我已精确算过,每个震天雷里的火药不能多也不能少,否则不是误杀己军将士,就是毫无用处的废物,杨监丞将数目改成八百个,你有没有想过若这八百个震天雷根本无法伤人,咱们如何向陛下交代?”

杨砚执拗地摇头:“下官见识过震天雷,只要填装了火药就一定能伤人,下官以为四百个能伤人,八百个亦能伤人,既如此,为何不造八百个?监正大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户部今年仅只拨银四千贯,购置火药用料和陶罐便要花去大半,听说监正大人还有意召几个铁匠,以后陶罐改成铁罐,如此,火器局的用度更是捉襟见肘,每一文都要算计着用,关于造震天雷,能省的尽量省下,亦是臣子报效君上和黎民的一番美意。”

李素苦笑:“杨监丞忠心可嘉,可是…八百个震天雷造出来真是废品啊,若杨监丞不信,不妨让工匠造出一个,咱们去试试效果?”

“不用试,每试一个也是浪费国帑,四百个能伤人,八百个一定也能伤人,火药多少之说,殊为可笑,一滴鸩毒能致人死地,为何非要耗费十滴?火药亦如是。”

李素深吸气,这种人,怎么跟他讲道理?他比程咬金更难对付,程咬金至少能够明明白白摆出不讲道理的嘴脸,让别人索性不费口舌,而杨砚,摆出的却正是讲道理的嘴脸,然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歪理,而且非常固执,完全无法说服。

李素耐心不多,每天来火器局应差也好,在家悠闲度日也好,只想活得不那么累,而火器局里多了一个杨砚,李素只觉这几日自己仿佛被老天调整了游戏难度似的,过得特别辛苦。

“杨监丞,本官觉得…你实在不适合待在火器局里。”李素的笑容渐渐冰冷,他的耐心已被耗光了。

杨砚两眼一瞪,浑身冒出一股莫名的气势,冷笑道:“下官乃中书省吏部所指派,李监正若想罢我的官,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罢你的官,这样吧,你把火器局帐簿移交给许敬宗,今日起,火器局的帐簿和文吏工匠人等,皆由许敬宗而决,杨监丞你辛苦一下,火器局后方的校场和靶场仍在建造,便烦杨监丞去监工吧。”

杨砚愣了一下,接着大怒:“李素,尔欲架空我?”

李素顿觉好笑:“本官乃统领火器局大小事务的监正,安排属官做什么事,自有本官的道理,何来架空一说?火器局方圆之内,所有的权力都是我的。”

“莫说这些空话,我早看出来了,你这是排除异己,从此一手遮天,我乃吏部指派七品监丞,黄口小儿,只不过运气好,造出了火药一物,何德何能欲掌国之利器?”

吵来吵去,这句话才终于道出了杨砚的心思。

不错,杨砚一直看不起李素,一个十几岁的娃子当他的上司,他不服气,他觉得丢脸,于是李素上任第一天开始,杨砚便将火器局里的大小权力一把抓在手里,财权也好,人事任免也好,全由这个七品的监丞说了算,平日见了李素,态度也很淡漠,这些举动都能用两个字概括,“蔑视”。

李素脾气很随和,之前确实也没怎么对火器局上过心,有人愿意管事自然随他去,反正谁都没胆子敢把他这个陛下御封的监正赶下台。

然而,今日,此刻,李素终于被激怒了,来到这个年代,凡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他,今日却如久寂的火山忽然爆发,一发而不可收拾。

“杨监丞,你信不信,我这个黄口小儿敢抽你,而且抽得很重…”李素朝杨砚咧嘴笑,露出两排森森的白牙。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冷静屠夫

杨砚是进士,杨砚是朝官,杨砚的靠山是长孙家族…

杨砚是什么都好,都不能阻止今日李素抽他。

李素真为自己的宽容胸襟而感到骄傲,第三次了,这一次绝不再原谅。

杨砚气笑了:“我大唐立国二十载,可从没有上官责打属官的先例,我乃贞观三年进士,正经的朝官,抽我?你可以试试。”

李素很认真的点头:“我真想试试。”

使劲一拍瘦弱的胸膛,杨砚难得地发出一阵豪迈的大笑:“果然是名满长安的少年郎,来,抽轻了算你徒有虚名!”

李素也笑,笑得比杨砚更大声:“既然你有如此爱好,本官一定满足你。”

二人相视大笑,笑着笑着,二人同时收声。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二人的目光冰冷对视,在半空中碰撞出小小的火星,终于,空气被引爆了。

“来人!”李素忽然大吼。

两名火器局的差役站在玄关前抱拳。

“将杨砚拖到前院去!”李素指着杨砚道。

两名差役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却不敢上前。

杨砚哈哈大笑:“不用烦劳,我自己去。”

说罢杨砚起身,大步走向前院,动作很潇洒,背影很飘逸,围个围脖就更神似走向刑场的革命党了。

火器局的建筑格局并不大,后面的工坊才是占地最多的建筑,前院则显得颇为逼仄。

杨砚已走到前院站定,含笑冷冷地注视着李素。

四周围了不少文吏和工匠,密密麻麻数十人挤在窄小的院子边缘,人人吃惊地看着李素和杨砚,从消息灵通人士口中打听到火器局监正大人居然要责打杨监丞,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

十来名差役手中握着军棍,迟疑地站在杨砚身后,他们神情惶恐,一脸苦相。

李素看着冷笑不已的杨砚,越看越觉得那张脸很讨厌。

“查,火器局监丞杨砚跋扈专横,违命孤行,屡犯上官,今日本官明正典刑,责令杖击十记,以儆效尤!”

杨砚大笑:“好,我便睁眼看着,看你黄口小儿怎样责打朝官!”

李素嘿嘿冷笑数声,暴然喝道:“打!”

差役手执军棍,却无一人敢上前,杨砚是官,而他们只是不入流的差役,谁敢打朝廷命官啊?

李素身后传来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许敬宗踉踉跄跄赶来。

“监正大人,这…怎地闹成这样?打不得啊…”许敬宗到底顾忌李素的面子,凑在李素耳边焦急地劝道。

“我真想知道,今日我抽了杨砚之后有什么后果。”李素皮笑肉不笑地道。

“监正大人,这杨砚真打不得,别忘了,他与长孙家…”

许敬宗劝到一半忽然住了嘴,因为他看到李素扭过头,微笑地看着他,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目光中的冰冷和决绝告诉他,这个杨砚,他今日抽定了。

然后,许敬宗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世人眼里的李素,他治过天花,作过绝世佳诗,酿出过美酒,发明过活字印刷术,献过推恩国策,也造出了令吐蕃伤亡数万的震天雷…

李素做过的一切,在知情的圈子里悄悄传开了名声,然而,世人却似乎忘了他还做过一件事,——他亲手杀过人,而且杀的还是两个壮汉,无论出手的时机还是部位,皆可知其人心性何等狠辣。

这样一个人,今日若铁了心要抽杨砚,谁能拦得住?

许敬宗长叹口气,他不打算劝了。

差役握着军棍,却迟迟不敢迈出一步,李素的命令看来他们是不打算执行了,不执行顶多丢了饭碗,但若执行了,丢的可能是吃饭的脑袋。

李素叹气,看来今日还得自己动手了。

几步跨上前,劈手夺过差役手中的军棍,李素高高扬起,在众人惊愕慌乱的目光注视下,军棍带着骇人的呼啸声,横落在杨砚的背脊上,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响。

杨砚被抽得一个踉跄,发出痛苦的闷哼,转过头看了李素一眼,那一瞬间,杨砚眼中布满了不信与愕然。

他没想到,李素这黄口小儿居然真敢抽他。

又一声呼啸,第二记军棍落下,重重砸在杨砚的背脊上,李素没留任何力道,而是运足了力气,杨砚终于承受不住,发出痛苦的哀嚎,身躯软软倒地。

李素浑然不觉,第三记军棍裹挟风雷之势继续落下,然后第四记,第五记…

毫不留情的军棍下,杨砚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不停打滚。

李素目光冰冷,像一个冷静而疯狂的屠夫,一任屠宰的动物在自己脚下惨叫哀嚎,落下的每一棍仍旧那么的坚定,那么的冷静,连每一棍的力道都是那么的一致。

不知不觉,十记军棍打完,杨砚横躺在地上,连呻吟都没了力气,全身不停地痉挛,裸露在外的手臂布满了一条条青肿淤血印记。

李素微微有些喘息,该锻炼了啊,这点运动量就累得不行了…

懒得垂头再看杨砚的下场,人性就是这么直白的东西,任你平日怎样一副不畏强权,誓与黑恶势力斗争到底的架势,棍子落到身上,惨叫声不比懦弱者小,甚至更大,种种所谓的正义形象被强权和暴力涂抹之后,只会愈发可笑和悲哀。

缓缓环视四周的人群,众人皆敬畏地看着他,不但不敢与李素的目光接触,李素目光所及,人群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很好,气也出了,该教训的人也教训了,顺便还立了威,这顿抽非常值得,而且非常有必要。

扬手指了指站在人群中讷讷不敢言声的陈堂,李素忽然露出了和煦的微笑:“叫两个人把杨监丞抬去屋里,再去长安城里请个大夫来瞧伤,给杨监丞买点增补的汤药和肉食,嗯,顺便把杨监丞管的帐簿拿过来,别担心花钱,从今日起,火器局里的帐由本官管了,快去,叮嘱杨监丞好好养伤,身体最重要…”

陈堂吓坏了,呆呆地看着李素由凶神恶煞的屠夫突然变成了一副关怀下属的嘴脸,陈堂感到很害怕,实在很不适应突然转变的画风…

…监正大人是不是疯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宣召进宫

杨砚被抬回了屋里,他受伤很重,李素下的手自然自己最清楚,没一两个月下不了床。

其实算是手下留情了,李素终究没敢把他打废,毕竟是官,若李素心性再狠毒几分的话,一定要效法明朝的廷杖,不仅要打,而且要脱了裤子朝他那又白又嫩的屁屁打,打完不死是运气,残废也是正常。

暗暗再佩服一下自己的仁慈,李素的心理得到了满足。

杨砚被抬走,许敬宗凑了上来,看李素的目光跟往常不一样了,他的目光和大家一样,也多了几分莫名的敬畏。

“监正大人…您与杨监丞到底因何事而争执?”

李素叹气:“还不是因为你…”

许敬宗脸色刷地白了:“…我?”

“啊,昨日你不是向我告杨砚的状么?我今日找他谈了一下,说你以后不要欺负许少监了,人家长得那么英俊,你长得那么丑,有什么资格欺负他?要欺负也是我欺负,杨砚不服气,我就说今日我必须代许少监好好教训你,于是我就抽他了…”

许敬宗脸色由白转青,转换得非常自然,毫无PS痕迹…

“监正大人…这,不是这样的啊,我没…”

李素分明看见许敬宗额头冒出了一颗颗冷汗。虽然也是秦王府旧部,但长孙无忌他也招惹不起的。

“哈哈,逗你的…”李素重重一拍许敬宗肩膀。

许敬宗如同充气娃娃徒然被放了气似的,整个人迅速泄了下来,透着一股子受惊吓后的虚脱,然后悄悄转过身去…遮遮掩掩抹去眼角的泪。

吓哭了?

李素有点内疚,中年老帅哥也有一颗少女般晶莹且脆弱的玻璃心啊。

抽杨砚算是比较冲动的决定,其实冷静下来后仔细一想,杨砚除了固执一点,擅权一点,孤傲一点,对他这个顶头上司不够尊重等等…

好吧,李素冷静下来后得出了结论,刚才的冲动很正确,一点也不算冲动,简直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为自己的杀伐果决点个赞。

既如此,就不后悔了,至于抽了杨砚会不会得罪长孙无忌,李素管不了那么多,少年封爵,官职加身,上天赐予的得意春风,若是前怕狼后怕虎,岂不辜负了大好少年时光?

抽了杨砚两个时辰后,宫里骑马来了一位宦官,奉李世民旨意,宣召李素进太极宫。

李素撇了撇嘴,来得真快,刚刚发生没多久的事情,太极宫那边马上有了反应。

想想也是应该,震天雷对李世民的重要性不言而知,火器局里面怎么可能没有李世民的耳目?恐怕在李素抽杨砚的当时,便有人紧急向太极宫禀奏了。

骑马随同宦官入长安城,李素一路上想了很多,暗暗思量着此事的后果,抽朝廷官员的罪名…他自己也是朝廷官员吧?官员抽官员是什么性质?打架斗殴?

李素只能尽量往好的方面预测,这是人治大于法治的年代,罪名是轻是重,全在李世民一念之间,李世民若看李素顺眼,杀了人也不算事,若看他不顺眼,跟人吵几句嘴也是杀头大罪。

进长安城,入太极宫,李素跟着宦官进了晖政门,然后安静地等在安仁殿外。

这次李素等了很久,宦官进殿禀奏后出来告诉李素,陛下正在考究诸皇子公主课业,暂时没空接见他。

李素不着急,着急也没用,他敢在太极宫里掀桌子翻脸控诉李世民蹉跎他宝贵的青春时光吗?

等了近一个时辰,日头已渐偏西,殿内传来一阵恭祝父皇安康的齐喝,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诸皇子公主鱼贯出殿。

当先一人穿着暗黄色衮袍,头戴金冠,生相颇为俊俏,只是目光略显阴沉,后面紧跟着一个大胖子,却是一脸春风得意的笑容。

一众皇子走出后,紧跟其后的便是一群年纪大小不一的公主,人人穿得五彩六色,仿佛一群穿花蝴蝶似的,李素眼尖,立时从一群花蝴蝶里发现了只着素色裙衽的东阳。

东阳心中亦似有所觉,抬头一看,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无声中传递着只有彼此才能意会的情愫。

众人出殿后,慢慢朝李素方向行来。

李素眯了眯眼,马上清楚为首这人的身份了,能穿黄袍戴金冠的,除了当朝太子,绝无第二人。

李素站在大殿外的门廊下,避又无法避,只得整了整衣冠,躬身朝众人施礼:“臣,泾阳县子李素,拜见太子殿下,拜见诸位皇子殿下,公主殿下。”

为首的果然是太子李承乾,见李素施礼,李承乾停下脚步,别的皇子公主不论对李素有没有兴趣,都只能停下,按制太子最大,别人是不能抢在太子前面先走的,连并肩也不行,有逾越之嫌。

“你就是李素?”李承乾的声音很亲和,目光甚至浮起了笑意,亲手将躬着身子的李素虚扶了一把,笑道:“孤早知泾阳县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少年英杰,自我大唐雄兵收复松州之后,李素之名更是如雷贯耳,今日才得一见,果然是难得的俊秀人物,难怪父皇数次夸赞,不愧‘少年英杰’之名…”

“太子殿下谬赞,臣实不敢当。”李素礼仪做得很足,回话时急忙又躬下身,东阳远远落在后面,见李素这一本正经的模样,东阳嘴角抿了抿,不由想笑。

想想这家伙在她面前卖诗,要钱,讨功等等无耻嘴脸,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太虚伪了!

这边李素与李承乾见过礼后,二人寒暄了几句,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聊过几句后,殿门前宦官已扬声高喝陛下宣泾阳县子觐见,李承乾急忙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李素进殿面君。

李素躬身向李承乾告别,那个大胖子,也就是魏王李泰跟在李承乾身后,对李素的行礼视而不见,神情倨傲地走过李素身前,眼角都没瞟一下。

李素也不介意,坊间传说近年陛下对魏王格外恩宠,无论府宅,车驾,随从等皆优渥以待,有的仪仗几乎与太子齐肩,真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怪事,实在很难揣度李世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莫非他深以玄武门之变为傲,打算让自己的儿子们也照原样来一出?

一众皇子公主走过李素身前,李素微笑着躬身恭送,东阳有意无意落到最后,二人目光相遇,东阳抿唇笑了笑,此时说话不便,东阳挑了挑细细的黛眉,示意她在宫外等他,李素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安仁殿内四周的角落里仍旧摆满了冰块,李世民端坐上方,黄色的衮袍拉开,脚上的足衣也褪去了,很没形象地赤着脚盘坐在榻上,左右两名小宦官握着大团扇使劲朝他扇着风,李世民热得直催他们快一点,不时朝嘴里扔进一个小冰块,咬得噶嘣响。

李素暗暗吞口水,然后为自己的表现感到羞愧,见识超凡优越感爆棚的穿越者,居然垂涎人家嚼冰块…

可是,天气真的很热啊,他也真的很想嚼冰块啊…

进殿行礼,李素做得一丝不苟,垂头时却听李世民没好气地哼了哼。

“好个有血性的少年郎,当着火器局上下的面杖责我大唐官员,李素,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李素心下一紧,暗道果然如此,李世民大老远把他召来太极宫肯定不是为了请他嚼冰块的,直到现在也不赐座,更别提奉上一碗诱人的冰块了,这是兴师问罪的架势啊。

“臣年纪小,性子冲动,臣知罪。”李素老实认罪。

李世民“噶嘣噶嘣”嚼着冰块,又哼了哼:“你与杨砚怎生结的怨,仔细将始末道来。”

李素想了想,道:“陛下任臣为火器局监正,臣甚感荣幸,一心想将火器局打理经营好,多造火器为陛下开疆辟土,然而…臣既为火器局监正,不知为何连火器局的帐簿都无权一观?今年户部只给火器局拨了四千贯钱,这点钱要购置火药用料,要发放文吏和工匠俸薪,还要保证火器局上下伙食等等,臣作为火器局监正,看看帐簿,算算余钱,总是不过分的吧?”

李世民皱眉:“朕听出意思了,杨砚把持火器局财权不放?连你这个监正亦不能插手?”

李素笑了,“把持”这俩字用得很妙,给英明的皇帝陛下点个赞…

李素自觉自己是个厚道人,既然已抽过杨砚了,没必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于是决定不在李世民面前挑拨是非了。

“不算把持吧…火器局一应用度皆是国帑民脂,杨监丞担心臣年纪太小,奢耗无度,所以卡住了火器局的收支…”李素看了看李世民的表情,见他不置可否地笑,只好继续道:“说来都是大唐的忠心臣子,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基业好,纵有理念不合,不合…”

李世民皮笑肉不笑地道:“继续说啊,纵有理念不合又怎样?”

李素老脸一红,干咳两声道:“…纵有理念不合,抽他一顿就合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君臣城府

“抽他一顿就合了。”

连李素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句话似乎有点简单粗暴。

话虽不好听,却也是实话,各种不服如何治?唯抽而已。

李世民嘴唇紧紧抿着,似乎想笑,又觉得一笑太不严肃了,与眼下兴师问罪的气氛不合。

“所以你就抽了杨砚一顿?这就是你这个监正干出来的事?”李世民努力板着脸道。

“臣知罪,请陛下责罚。”李素很光棍,懒得解释杨砚欠不欠抽的问题,更懒得说什么“请陛下恕罪”之类的废话。

指着李素,李世民的手指很用力:“油滑跟泥鳅似的小子,人也抽了,好话也说了,倒是两头不得罪,真正的是与非却被你压了下来,朕若不处置,往后你还会抽他,然后又在朕的跟前为他说好话…十几岁的娃子,跟谁学的这一套官场油子路数?”

李素急忙躬身道:“不是油滑,陛下误会臣了,委实是臣的心里话,杨监丞卡住收支也好,臣抽杨监丞也好,其实都是为了公事,都有一颗为大唐为陛下鞠躬尽瘁的公忠之心,只是臣性子急躁,争吵上了火,处事方法遂有了偏颇,这是臣的罪过,臣领罪。”

李世民似笑非笑道:“这番话倒是四平八稳,但朕不相信,你真是这么想的?抽杨砚那十记可不轻,每一棍都落到实处,连力道都一模一样,若说抽他是因为冲动,冲动到这般齐整倒也不多见…”

李素垂头干笑。

跟英明君主打交道就是这样不方便,人家不好糊弄…

恨恨哼了一声,李世民淡淡地道:“此事你有错,杨砚也有错,朕没想到吏部把杨砚调去火器局竟赋他如此重权,说来是朕疏忽了,今日朕便做个了断,火器局以后你说了算,财权也好,上下人等任免也好,悉数由你而决,朕把整个火器局交予你,只要你用心做事,给朕好好做几样拿得出手的东西来,若是长久不见成效,莫怪朕把今日的老帐跟你翻一翻。”

“臣,遵旨。多谢陛下宽宏。”

李世民忽然从榻上站起身,朝李素招招手:“行了,你可以退下了,走,朕送送你。”

李素大吃一惊,猛然抬头,不仅是李素,殿门外站着的两名宦官也吃惊地看着李世民。

皇帝亲自送臣子,这待遇…恐怕只有秦王府旧部才有吧?今日怎么对李素这般客气?

李世民招了手,李素顾不得多想,急忙起身跟上。

从方榻到殿门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一君一臣走得很慢,慢得似乎在用脚丈量殿内的尺寸一般。

走了两步,李世民似乎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有件事朕忘了问,吴王恪…前日果真是误闯火器局?”

李素心一抽,急忙道:“臣不知究竟,但臣以为,吴王殿下确实是误闯,当时吴王穿着猎装,领着王府随从骑马而入,若说吴王有别的心思,这副装扮未免太引人注目,况且吴王千金之子,就算有别的心思,想必也不会亲自去做,臣以为此事确实是误会。”

李世民沉默着又走了几步,然后不置可否地笑笑:“或许是误会吧。”

李素不再搭腔了,李世民是怎样的心思他更不敢猜,他与李恪的交情并不深,能为他把话转圜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这种事情太凶险,一不小心就扯进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里,李素如果想在大唐活到寿终正寝,话说到这一步已然足够了。

几句对话说完,二人已走到殿门前。

李世民只送到这里便转身,连李素躬身施礼也懒得看,只是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扔给他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像极了偶像剧里那种颜值高又暖心然而活到二十多岁便不幸得了癌症的男主角…

独自走出宫门时已是黄昏时分,走出龙首渠后,李素扭头四顾寻找东阳的身影,她说过会等他就一定会等他,谁知迎面走来一位穿着华袍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很客气,不但主动施礼,而且自我介绍,李素听到他自报家门后不由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