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长孙无忌府上的管家。

管家也姓长孙,不知是赐姓还是远亲,李素的神情尴尬中带着几分戒备,毕竟今日上午抽了杨砚,没过一天长孙家便找上来了,实不知来者是善是恶。

谁知长孙管家态度很恭敬,对李素抽过杨砚的事半字也不提,只说长孙无忌大人对李素如何欣赏,对李素为大唐立下的功劳如何感激云云,一番话里大半皆是赞誉之言,最后长孙管家终于点明了来意。

长孙无忌十分欣赏李素这样的大唐少年英杰,希望李县子闲暇之时去长孙府上做做客,若能偶尔提点一下长孙家那几个不成气的少爷就更好了。

李素看出来了,这些话不是虚套客气话,因为长孙管家特意在宫门前等李素就是为了传达长孙无忌请李素做客的意思。

很费解啊,刚抽过长孙门下的官员,长孙无忌没叫人把他堵到暗巷里套麻袋敲他闷棍,反而要请他去府上做客?

难道长孙无忌打算在他做客时在廊下安排五百刀斧手,听他摔杯为号…

不管怎么夸大自己,李素也觉得自己应该没这么高的待遇才是。

长孙管家传完了话,很恭敬地朝李素施了礼,然后离开了,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宰相门房七品官的倨傲派头。

李素定定站在原地,目送着长孙管家的背影,站了许久,忽然仰天苦笑数声。

现在总算明白李世民为何破天荒亲自将他这个十几岁的小娃子送出殿门外了,这个举动或许才是长孙无忌愿意化干戈为玉帛的真正原因。而李世民天子之尊,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亲自送一个小娃子,说白了,他这是无声的保护李素,他不想看到一个对社稷有价值的才俊莫名倒在官场争斗中。

李世民的城府,长孙无忌的城府,中间夹了一个愣头青般后知后觉的李素…

城府和算计还能接受,最令李素惊奇的是,从安仁殿走到太极宫门外的龙首渠大约需要两炷香时辰,而这两炷香时辰内,长孙无忌便收到了李世民亲自送李素的消息,并且迅速做出决断,令管家在太极宫前等李素…

贵圈太复杂了,李素忽然好想回家,想睡觉,想…东阳?

对了,东阳呢?

第一百四十八章 暖玉生香

太极宫前的龙首渠外,四周皆是执戈握戟的军士,中间是一片空旷的广场。

李素目送长孙管家离开后,独自站在广场中央四下顾盼,却不见东阳的身影。

想想也是,东阳的胆子应该没大到敢在太极宫前跟李素约会,会要命的。

李素牵着马独自往广场外走去,走出太极宫的宫禁范围,差不多快到朱雀大街上时,街边拐角一个暗巷里,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向他走来,李素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然后露出了笑容。

嗯,很眼熟,每次跟东阳坐在河滩边时,河滩后面的侍卫人群里就有他,不知道名字,但一定是东阳公主府上的。

“小人拜见李县子…”侍卫躬身行了礼,小心地环视四周,然后压低了声音:“公主殿下在巷子里的马车上,小人为公主传话,请李县子独自骑马出东城延兴门,在城外五里处等候片刻,公主殿下的车驾随后即到…”

李素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然后二人仿佛从不认识似的擦肩而过。

心跳莫名加快,明明是男未婚女未嫁,这种莫名其妙的偷情幽会的刺激感是肿么一回事?

骑马赶到东城外五里的大道边,李素独自坐在夕阳的金黄色余晖里发呆,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怀里掏出随身必带的小铜镜,左顾右盼痴迷地盯着镜子,李素渐渐发现这个没有手机电脑的年代里,照镜子居然非常容易打发时间,痴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才过了几个呼吸,东阳的车驾就远远驶来,四名侍卫打头开道,后面跟着二十多名披甲卫士,一辆宽得占住大道大部的马车前套着六匹骏马,马车的后辕处打着五翅高屏。

李素暗暗咋舌,这便是全副的大唐公主仪仗,那个曾经与他同坐在河滩边,二人说笑逗骂毫无身份差距的女子此刻就坐在马车里,她的身份是高贵的大唐公主,神仙般可远望而不可接近的人物…

李素忽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个河滩边赤着双脚又哭又笑的女子,与此刻这个坐在马车里的,是同一个人吗?

车驾在李素身边停下,马车侧旁的小窗掀开了帘子,露出东阳那张清丽脱俗的俏脸,带着几分微微的嗔意。

“又照镜子!又照镜子!女人家都没你这么爱脸的!”东阳狠狠白他一眼。

李素面不改色将镜子塞回怀里,笑道:“如此好看又好吃的小鲜肉,少看一眼都是损失,不多照一照怎么知道自己如此优秀呢?”

东阳噗嗤笑了:“走吧,一起回去,你,你…”

东阳贝齿咬得下唇发白,犹豫许久,俏脸一红,声音愈发细若蚊讷:“你…把马儿交给侍卫,你上我马车来。”

“啊?”李素有点吃惊,呆呆地看了看马车前后的侍卫,侍卫们仿佛一个字都没听到似的,人人板着酷脸直视前方。

东阳见李素踌躇的样子,不由恼羞成怒,恨恨放下帘子,气道:“不来算了。”

“来!”李素二话不说窜上了东阳的马车。

马车里香喷喷的,不知熏了什么香,车厢很宽敞,软软小榻旁甚至还摆着一个小矮几,上面搁着一本书。

见李素真的上了马车,东阳羞得不行,这年头未婚男女单独相处于暗室还是颇为惊世骇俗的,老实又单纯的东阳怕是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大胆放肆的事情。

“你…谁叫你上来的?快下去!”东阳没好气踢了李素一脚。

“请神容易送神难…”李素咧嘴一笑,四下顾盼打量着车厢,嘴里啧啧有声:“真漂亮,果然是公主仪仗,以后等咱们老了,你得教教我投胎有个什么讲究,我努力一下,下辈子也投个帝王家的好胎…”

马车启行,车厢微微摇晃,李素的马儿却有些吃醋了,不时从小窗外将硕大的马脑袋伸进来,李素急忙将大脑袋推出:“别闹,我有事。”

马儿很不高兴地朝他打了个响鼻,喷了他一脸鼻涕,东阳看着他发绿的俊脸咯咯直笑,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丝绢帮他擦脸。

擦着擦着,东阳握着丝绢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动作也越来越慢,刚才给他擦脸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却没想到这个动作竟如此亲昵,俏脸顿时红得比晚霞更绚烂。

触电般缩回手,东阳用力将丝绢攥在手心里,掩饰般拂了一下发鬓,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显示出此刻的心情多么慌乱。

李素却浑然不觉,他的心思没那么细腻,反而在马车四处东摸摸西按按,一副好奇的样子。

喀嚓一声轻响,李素不知怎的从马车里抽出一个暗格,暗格不大,一尺见方,里面摆满了小零食小糕点,什么同心生结脯,升平炙,八仙盘,小天酥…琳琅满目,品种繁多。

李素白她一眼:“坏人,有东西吃还藏着掖着,非要等我自己翻出来,一点不懂待客之道…”

说完自顾拈起一块小天酥扔进嘴里大嚼起来。

好好的旖旎暧昧气氛,被李素搅和得全然无踪,东阳恨恨咬牙,忽然很想一脚把他踹出马车。

一边嚼着糕点,李素忽然指了指小窗外,道:“你公主府上的侍卫是怎么回事?咱们公然坐在马车里…不太好吧?”

东阳瞪着他:“不好你怎么还上来?”

悻悻哼了哼,东阳解释道:“…外面这二十多人算自己人了,你少操心,这两月我叫绿柳给他们赠赐了不少钱财,侍卫们的家小也由公主府出面将他们安顿在长安城里住下,前些日他们已发誓愿为我效死,不然你以为我有这么大的胆子当他们的面把你叫上马车?”

迎着李素调戏似的目光,东阳越解释脸越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索性不说了。

“你今日为何被父皇宣进宫?父皇不是任你为火器局的监正吗?难道你闯祸了?”

李素叹道:“你太不了解我了,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整天到处闯祸招惹是非的人吗?”

东阳很坦然地道歉:“好吧,是我误会你了…”

李素比她更坦然:“嗯,我接受你的道歉,原谅你了。”

“那你告诉我,父皇今日为何宣你进宫?”

“火器局里有个小监丞很讨厌,今日忍不住抽了他,抽得很重,约莫一两个月下不了床,后来你父皇知道了,把我叫进宫嗯嗯,那啥…畅谈了一下人生。”

东阳呆住了,这叫不闯祸?这叫不招惹是非?

车厢里沉默了许久,东阳忽然疯了似的,小小的粉拳雨点般落在李素的肩上,背上…

“又骗我!你太混账了,好好当你的官,没事抽人家七品监丞,大唐立国都没人敢这么干,你这还不叫闯祸?”

李素乐得哈哈大笑,忽然出手,将那雨点般落下的小粉拳攥在手里,入手暖玉生香,这一刻忽然心跳莫名快了许多。

东阳大惊,接着大羞,急着把手抽回,却被李素牢牢握住不放。

“你…你松手!”

“不。”

“快松手!不成体统!”

“不!”

马车载着东阳又羞又急的娇嗔声渐行渐远。

太极宫的反应有时候很慢,有时候又很快。

吴王李恪在火器局外金吾卫的营帐里住了三天,甚至连营帐外一步都不敢踏出,以此表示清白,可惜李世民根本没搭理他,然而昨日李素进了一次宫后,今日清早,太极宫便来了旨意,宣吴王李恪进宫。

日落时分,李素骑着马离开火器局回家,金吾卫探哨范围外的大道上,却发现吴王李恪一袭白衫骑在马上,含笑注视着他。

李素只看着他的笑容就知道,这家伙渡过难关了。

不愧是李世民所有皇子里最彬彬有礼的一个,李素快到跟前时,李恪忽然下了马,站在大道边,待李素也下马后,李恪整了整衣冠,朝他长长一礼。

“恪,谢李贤弟救命之恩。”

李素急忙还礼:“谈不上救命之恩,殿下言重了。”

李恪重重地道:“不,确是救命之恩。”

说完李恪眼中还闪过一抹后怕和庆幸。

李素懒得跟他客套了,直接问道:“今日进宫还好吗?”

李恪苦笑点头:“父皇不轻不重敲打了我几句,什么只顾嬉玩浪荡,不思读书进取,终日混迹长安风月之地,败坏天家名声等等,至于误闯火器局一事,父皇却是只字未提,然后任我为安州大都督,明日赴安州上任…”

李素笑道:“也算是有个好结果了,恭喜殿下度此难关。”

李恪黯然叹道:“然而,陪同我一同游猎的九名随从,昨日被父皇下令全部杖毙,我的老师权万纪亦因教导无方,而被罚了一年俸禄…”

李素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沉默地垂下头。

第一次真实而深刻地体会到大唐宫闱里的残酷,九条人命在李世民一句话里永远消逝,而这九条命消逝的意义,仅只在于警告李恪。

第一百四十九章 积累人脉

在大唐谈人权是件很可笑的事,人权这个东西,大唐从君臣到百姓恐怕没一个人能明白它的意思。

其实李素也不是很明白,对目前所处的大唐环境来说,所谓“人权”,意思应该就是自己不想死,便可以不死。

可笑的地方也在这里了,想不想死根本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决定全在李世民,他说你可以不死,那么你就不死,也就是说,如果大唐真有人权这东西,那也是李世民赐予的,和历代传说中的免死金牌一样,皇帝想什么时候收回去就收回去了。

九名王府随从的死,令李素忽然间有了许多复杂且矛盾的感触,害怕,所以想往后退,找个由头辞了官,从此低调地活在乡野田陌间,一生庸碌老死而无憾。不服气,又想努力往上钻营,用一种名叫野心的东西填充自己的生活,立更多的功劳,做更多的事,当更大的官,以此来寻获更多的安全感…

进也好,退也好,都只是为了活着。

李恪逃过一劫,虽然令李世民感到不满,把他赶出长安,赴安州上任,但终究是逃过了一劫,他不小心触碰到最敏感的皇权还能全须全尾的离开,除了命好以外,当然还得感谢李素。

所以李恪今日特意等在大道边,就为了跟李素说声感谢。

“若非李贤弟昨日在父皇面前为我开脱,今日我的结局怕是…”李恪苦苦一叹,然后再次朝李素施礼:“大恩本不该言谢,然而今日还是要当面谢你,此番搭救之情,恩同再造,其实不是一句感谢能应付过去的,送你什么或是说太多花团锦簇的话都显得俗气,然而我实无法一表心中感激…”

李素越听眼睛越亮,最后揉了揉鼻子,忍不住开口道:“其实…嗯,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这个救命之情么,是可以折算成钱的,我真不介意,殿下王府的用度应该颇为宽裕吧?”

李恪呆呆看着李素许久,试图从他脸上瞧出真假,然而李素的表情实在太真了,真得简直就像…真的。

“贤弟…贤弟莫闹,此番恩情怎能谈这些俗物?贤弟站直了,且受恪一礼…”

李素忽然出手扶正即将躬身的李恪,神情无比严肃认真地道:“我真没闹,这个恩情真可以用钱折算,不介意的话,我甚至可以给你列个清单让你方便记账…”

李恪的脸色有点难看了:“贤弟,真的…莫闹了!”

“我没闹!”李素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很诚恳,目光炯炯地直视李恪,无声地告诉他,自己很认真。

李恪与他对视许久,然后…噗地一声,大笑起来。

“贤弟真风趣!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李恪还是走了,明日便离开长安,赴安州上任大都督,李素很伤感,直到李恪转身离开的那一刻,终究还是没给钱,还直夸李素太风趣云云…

不过总的来说李素还是很欣慰,他发现自己在唐朝又交到了一个朋友,真正的朋友,日后自己危难之时,或许斜刺里会伸出来几只手稍稍扶他一把,其中有一只手的主人也许会是李恪。

人脉这东西,其实像存款一样,平日里一点一滴地存起来,别嫌少,积少成多,等到有一天,人脉积累到可以抵消自己人生里的一次要命的危难,就能证明自己做人很成功了。

相比之下,许敬宗这人就只能把他列入狐朋狗友之类里面了,或许连狐朋狗友都算不上,跟这种人来往最好别谈感情,谈感情太伤利益。

第二天一大早,李素刚进火器局,许敬宗便迎上来,手里握着一个圆乎乎的物事,笑道:“监正大人,按您的吩咐,工匠特意造了一个只填充了一半火药的震天雷,罐口已密封好了…”

李素点点头,这东西他确实是他吩咐工匠造的,只造一个,留着有用。

抽过杨砚,杨砚痛了,李素痛快了,但做人不能赶尽杀绝,所以李素没在李世民面前告杨砚的状,也没提把杨砚赶出火器局,杨砚仍留在火器局里养伤。

光抽了还不够,还得绝后患,日后杨砚伤好了,又把四百个震天雷翻倍变成八百个,李素又得抽他,整天搞这些斗争,李素自己也腻味,今日索性把事情彻底解决。

接过减量版的震天雷,李素仔细端详了一阵,道:“去把杨监丞请到校场,校场闲杂人等清空,一个不许留。”

许敬宗惊讶了一下,倒也不问原因,很痛快地应了。

火器局后院有个校场,说是校场,其实算是火器实验地。

杨砚被四名杂役小心抬到校场边,杂役们朝李素行过礼后很识趣地回避了。

杨砚铁青着脸,恨恨地瞪着李素,显然被抽的怒火没消,看着他仇恨的眼神,李素暗暗一凛,心中忽生杀意。

今日且做最后一回努力,若仍不能说服他,此人必须除掉!

很奇怪,自从杀过结社率二人后,李素发觉自己的心性多了几分狠毒,对杀人这种事也不再排斥了。

“杨监丞,本官知道,上次抽你你定然不服,服不服那是你的事,陛下昨日已下旨,火器局内大小事务,悉由本官一言而决,财权和人事任免皆由我来掌握,陛下的旨意想必你已清楚了,不服气,径找陛下理论去,今日把你叫来,为的是另一桩事…”

李素说着,举起手中的减量版震天雷:“看清楚了,这是工匠连夜造的,按你的说法,震天雷里的火药减量一半,别眨眼,好好看看你想出来的好主意,看看究竟是节省了国帑民脂,还是浪费了…”

杨砚愤怒地哼了一声,喷火似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李素。

李素举起火把,点燃了引线,嗤地一声,青烟缭绕。

趁着引线燃烧,李素赶紧奋力一扔,小陶罐被扔得远远的。

轰的一声巨响,远处一片烟雾弥漫,一阵炎热的夏风拂过,吹散了弥漫的烟雾,二人同时望去,很快,杨砚的脸色刷地变白了。

第一百五十章 泯嫌消仇

杨砚脸色很白,李素神情却很淡定。

震天雷这东西本就是他造出来的,多少药量会是什么效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杨砚半躺在小竹榻上,呆呆看着远处仍缭绕着几缕青烟的爆炸现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现场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甚至地上连半个小坑都没有,这也是杨砚震惊的原因,除了声音有点吓人外,这个震天雷根本没有产生任何杀伤力。

李素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杨监丞可瞧清楚了?这就是你说四百个可以造八百个的震天雷,药量恰好减少了一半,而效果,你自己也看到了。”

杨砚脸色仍旧苍白,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李素静静盯着他,也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忽然扬声喝道:“来人!”

两名杂役匆匆从远处跑来,神情敬畏地抱拳。

“按杨监丞的吩咐,从今以后,火器局所造的震天雷填充火药全部减量一半,让大唐的将士们揣着这样的震天雷上战场浴血拼命去吧!”

杂役们一愣,却只能抱拳,刚答应了一声,杨砚却忽然抬起了手,颤声道:“慢,慢着!”

李素见杨砚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于是挥退了两名杂役,冷冷哼道:“杨监丞还有何见教?”

杨砚垂着头,嘴唇微微颤抖,良久,缓缓地道:“监正大人,下官…错了,这等震天雷绝不能让它出火器局,大唐将士们前方浴血厮杀,我等怎能做出这种东西害了将士们的性命?”

李素冷笑:“你想通了?不再觉得这是浪费国帑民脂了?不再坚持一滴鸩毒能杀人何须十滴的高论了?”

杨砚神情愈发羞愧,沉沉地点头:“下官对火器委实一窍不通,昨日如此做法,实是误国误军,若无李监正阻止,下官几成大唐千古罪人矣。”

眼见杨砚羞愧的模样,李素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刚刚他已打定主意,若杨砚仍旧死不悔改,而且仍旧对他如此仇恨的话,一定想办法把他除掉,李素受不了一个生死仇敌躲在暗处冷冷看着他,等一个机会便猛然出手将他致于死地,而他却要花费一生的精力去提防他,不如弄死方绝后患。

连杨砚自己都不知道,刚才他的态度,为自己挣回了一条命。

杨砚认了错,李素也松了气,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杀人,阴谋诡计也好,明刀明枪也好,终究是一条人命。

空旷的校场上只有李素和杨砚二人,李素觉得有些话应该说一说了。

“杨监丞,李某年纪虽幼,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昨日我抽你,委实因为你做得太过分了,李某虽初入官场,却也知官场是个讲究上下尊卑的地方,有理可以声高,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该有的规矩更不能忘,以下犯上把持财权,目无上官,言行跋扈,我若不抽你,如何服火器局上下之众?日后火器局只知你杨监丞,而不知我李素,我这个监正难道是用来摆个样子的?”

“若你杨监丞果真是对火器精通之人,李某倒也愿意退位让贤,让能者居上,然而,你什么都不懂,却还在火器局里指手画脚,若按你的意思造出震天雷送进大唐军中,杨监丞你自己算一算,你这个决定将会害死多少人?你自己会不会人头落地?”

杨砚被说得脸色惨白,额头冒出了一颗颗豆大的冷汗。

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有自以为是的时候,而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过代价,有的代价轻微,有的代价惨重,终归都有代价,杨砚忽然发现自己很幸运,他付出的代价只是挨了李素一顿抽,若真让他所吩咐而造出的震天雷进了军中,害死了大唐将士,贻误了一国军机,那时他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监正大人,我…错了!”杨砚再次认错,这次的态度显然更诚恳了,神情掺杂着几分后怕和庆幸。

李素笑道:“不急着认错,我们心平气和先把道理说清楚,若论你我本意,其实都没错,都是为大唐鞠躬尽瘁,你把持财权亦是为了节省国帑,我造震天雷是为了保质保量,让我大唐的将士凭此利器攻城克寨而少添伤亡,都没错,都是忠心的好臣子,不同的只是你我理念而已…”

李素笑容渐敛,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但是,火器局是造火器的地方,火器非常危险,一不小心便是屋毁人亡的下场,所以,在这火器局里,怎样造东西,怎样安排工匠们做事,都必须由我来经手,凡事最怕的是外行领导内行,杨监丞,今日道理说明白了,丑话我也要说在前面,日后火器局造火器,在你没有对火器火药之物领会精通之前,不得插手任何造火器的事务,你我理念不同,尽可在屋子里辩个昏天黑地,但是这种情绪却不能带进火器局的工坊里,下次你若再犯糊涂,可不止是被抽一顿那么简单了…”

杨砚被李素教训得冷汗潸潸,奈何李素每一句话都是堂堂正正的道理,杨砚只能唯唯点头。

“遵监正大人之命,下官从此绝不再插手工坊事务…下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想在工坊里跟工匠们学学造火器,保证不插嘴不指挥,我只当自己是个工匠的学徒,学会之后,下官再试着和工匠们一起造火器,待到下官对火器完全了解之后,下官想再与监正大人论一论道理,监正大人刚才的话下官毫无辩驳之处,那是因为下官什么都不懂,待以时日,下官对火器了解了,那时再来仔细品位监正大人今日所说的道理是对是错。”

李素笑了,他开始觉得杨砚确实是个务实的人,踏实做事的人,或许不够聪明,不够圆滑,有点读书人的清高和固执,但人终归不坏。

不坏的人就算是好人,李素对好人还是很有好感的。

“行,道理都说过了,日后还望杨监丞摒弃前嫌,与李某精诚合作,一同将火器局打理好。”李素笑吟吟地道。

杨砚没笑,很严肃地拱手:“一切听凭监正大人吩咐。”

李素眨眨眼:“既然大家今天这么讲道理,我昨天抽你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杨砚愣了一下,垂头看看自己动弹不得的身躯,脸颊一抽,然后扭过头去。

李素的脸顿时黑了。

刚才的判断有误,这家伙还是个坏人,大家谈得这么愉快居然还记仇,我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好不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挑拨是非

结仇容易,释仇却不易,且释且珍惜…

这一天李素自认为过得很有意义,昨天结下一个仇家,今日少了一个仇家,或许这个仇家还是有点气不顺,或许短期内不太可能成为朋友,但是少了一个仇家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所谓“快意恩仇”,或许活得洒脱不羁,但永远不是李素想要的生活,一个人若想这辈子活得安稳一点,平静一点,除了少惹事,更要少结仇家,能化解的仇恨一定要果断化解,恩情可以过夜,仇恨不能,每过一夜,仇恨便愈增一分。

当然,若是自知化解不了的仇恨,就不必浪费精力和时间了,设个局也好,痛下杀手也好,赶紧把仇人灭掉才是王道。

杨砚提出下工坊造火器,李素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不知怎的,对这个昨天才抽过的人,李素竟有些欣赏了,杨砚做人或许有点失败,但做事还是很务实的,火器局里有这么一位属官,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当然,若昨天是杨砚抽了他,李素就绝不会这么想了,山无棱,天地合,不惜一切代价弄死他才是对自己人生负责的做法。

矛盾解决了,杨砚半躺在竹榻上沉吟半晌,忽然给李素拱手又行了个礼。

李素挑挑眉:“此礼又是为何?”

杨砚叹道:“此礼只为多谢监正大人给下官留了面子,今日单独把下官叫到校场说道理,没有当着火器局上下的面令下官颜面尽失。”

李素笑道:“昨日抽你明正典刑,所以必须当着大家的面,一则灭你之威,剪你羽翼,二则立我之威,今日讲道理就不必再折损你颜面了,一收一放,你我心照便是。”

杨砚定定看着李素,打量许久,感慨般摇头:“监正大人行事老练豁达,下官实在不能相信你居然只有十多岁…唉!”

李素眨眨眼:“你就当我活了两辈子吧。”

二人对视,释然一笑。

扬手叫来杂役抬走杨砚,让他继续回去养伤,李素负着手往火器局的工坊走去。

一边走脑子里一边琢磨着造火器的事,李世民现在的胃口有点大,区区震天雷已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了,况且震天雷这东西用在战场上局限性也很大,碰上阴雨天气,火器根本派不上用场。

还有什么火器能在目前的工艺水平里造出来呢?地雷?

似乎明朝就有简易版地雷了,只是具体的做法,还得仔细搜索一下脑子里枯竭得可怜的记忆…

最主要的是,地雷这东西做好后不容易实验,要不,让许敬宗踩上去试试?

走着走着,迎面遇到了许敬宗。

许敬宗躬身行了礼,一脸好奇地看了看校场方向,用一种“我是你心腹”的自己人语气悄悄道:“监正大人刚刚又教训杨监丞了?”

李素一愣:“教训?不,没教训,和杨监丞心平气和谈了谈,发现我和他皆是志同道合之辈,昨日的小小仇怨便一泯了之了。”

“志…志同道合?”许敬宗呆住了。

“对,志同道合,大家都有一颗为大唐舍生忘死的赤子之心,许少监,这颗赤子之心你还稍有欠缺啊,刚才杨监丞说你是坏人,本官深以为然…”

“我是坏人?”许敬宗大怒,差点跳脚,涨红了脸怒道:“他才是坏人!”

话刚说完,许敬宗忽然警醒,无比幽怨地看了李素一眼:“李监正你又诳我…”

李素不置可否地哈哈笑了两声,抬步便走。

留下许敬宗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李素的背影,一会儿又看看杨砚养伤的屋子,神情犹豫踯躅,似乎在挣扎到底要不要相信李素的话。

良久,许敬宗狠狠一咬牙。

很好,嘴上说不信,身体还是很诚实…

背对着他的李素一边走一边露出了邪邪的笑容,没错,就是霸道总裁经常用的那种“邪魅狂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