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嘣噶嘣…”

“噶嘣噶嘣…”

晶莹剔透的小冰块在毒辣的阳光下发出钻石般的璀璨光芒,然后…被李素扔进嘴里,嚼得噶嘣直响。

东阳捂着小嘴,笑得眼睛像两轮弯月,痴痴地看着他。

“哎呀,美滴很,美滴很…”冰块入腹,只觉一股沁入骨子里的冰凉,在五脏六腑间来回游动,像甘霖般降临久旱的涸土,李素发出舒服的长叹。

“区区小冰块,值得露出这副样子么?”东阳咯咯直笑。

李素白她一眼:“穷人的世界你不懂,大夏天有口冰吃,莫大的享受,等下回去时你再给我一大碗,我给老爹也尝尝…”

东阳笑着点头应了。

自从上次马车里拉过东阳的手后,河滩边二人常坐的两块石头不知怎地离得更近了,二人坐下后几乎已是肩擦着肩的模式,东阳觉得不妥,满面羞意坐远一些,李素又像块牛皮糖似的凑上来。

白皙纤细的小手冷不防又被李素牵住,东阳大羞,想抽回来,奈何李素力气比他大。

小手握在大手里,有点凉,她的指头又长有细,柔若无骨,因紧张而微微沁出了细汗,带着一丝淡而不俗的清香,年轻的味道。

“你…放手!”东阳气鼓鼓地瞪着他:“越来越过分了!”

“不放,你手凉,给我降降温。”李素面不改色说着蹩脚的借口。

“你…”东阳又挣扎了几下,还是抽不回手,终于认了命,红着俏脸将头扭向身后的树林,做贼似的心虚看着那群远远站着的侍卫。

“哎,把那只手也给我…”李素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不给!”

“乖,听话,只握一只手不工整,不对称,很难受的。”

东阳噗嗤一笑,脸蛋更红了,心虚往后面瞄了一眼,终究颤巍巍地将另一只手递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

女人若愿意让男人握住她的手,一定不介意让男人再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沦陷的不是手,而是心。

太紧张了,东阳手心沁出不少汗,活了十六年,她一直老老实实,从没做过如此大胆放肆的事情,俏脸时红时白,一半是羞,一半是吓。

“李素,我们可以一直这么下去吗?就这样,牵着手…一辈子。”东阳痴痴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蚊讷般问道。

“好啊,我们一直这么下去。”李素笑。

“可是…好难啊。”东阳露出浓浓的愁容。她和他的命运,不由自己。

“努力去做,就不难了啊。”

李素此刻心中泛起涟漪般的柔情。未来太难了,然而,还是要去做的,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握着那双纤细无骨又冰凉的小手,李素脑海里冒出很多想法。

他和她的命运,掌握在李世民手里,如何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呢?或许,做一些不属于这个年代的东西用来当作娶东阳的筹码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跟李世民谈判时要注意技巧,不能让他觉得被拿捏了,不能让他认为这是一桩买卖,尽量说感情,表忠心…

除了这个,李素似乎已没有别的筹码了,大唐的公主历来只与邻国和亲,或是许配给开国元勋之后,李素这种立过一点功劳,却没有任何家世底蕴的功臣,能娶公主的可能性委实不大。

“哎,你现在被父皇封为火器局监正,只听说火器这东西多厉害,它真的很厉害吗?”东阳好奇地望着他。

“算厉害吧,杀伤力很大,点燃一个扔出去,若是半空炸开的话,方圆两丈内人畜无法幸免。”

东阳有些吃惊:“那岂不是很危险?火器局怎么造的?”

李素嘿嘿坏笑:“你在刺探大唐绝顶的机密哦,这可是大罪,快拿钱封我的口,十贯,不二价。”

东阳气得捶了他几下:“跟你说正经话,你又这个样子!…你既然是监正,造火器自然不必亲自动手,事情都交给工匠们去做,你离火器远一点,知道吗?”

“知道,其实火器这东西并不可怕,严格按章程操作,注意安全和火患,基本没问题了。上任开始我就出过安全规章守则,严令火器局上下必须遵守。”

“规章守则?”

李素眨眼:“想知道吗?十贯钱,我详细说给你听,每条解释清楚,保证让你觉得物有所值,而且宾至如归…”

一阵疯狂的龙掐手,伴随着东阳得意的咯咯笑声,接着“啵”的一声脆响,东阳惊叫,捂着被亲的脸蛋,羞不可抑地开始第二轮龙掐手…

李道正干了一件大事。

所谓“大事”,仅只对他自己而言,因为他此生没干过这么浪费且疯狂的事。

东阳给李道正也捎上了冰块,一只雕着镂空细花的精致铜盆里堆满了细碎的冰,细心的东阳还亲自在冰块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干净褥子用来保温,李素骑着马,端着铜盆回到家,进门便一愣。

一名穿着青衣布衫,扎着头巾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恭敬地朝李素施礼,后面五六名青衣年轻人跟着施礼。

中年男子很敬畏,神情略见几分惶恐和紧张,见李素楞神,赶紧上前自我介绍。原来他是李道正请的管家,姓薛,以前曾在大户人家做过管家,后来大户人家买卖经营不善渐渐没落,只好将家中仆人遣散,李道正托了村里宿老打听,才将他请来,签的是十年活契。

后面的五六个人自然是杂役,李素下马后纷纷上前帮着牵马,拂尘,手脚颇为利落。

总的来说,李素对这几个人还是颇为满意的,特别是薛管家,手眼非常灵巧,谦卑中带着几分亲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却恰到好处的谄媚,让人觉得很舒服,很省心。

走进内院,李素发现老爹坐在门槛上,愁眉苦脸地跟人牙子讨价还价,人牙子后面怯生生站着五六个小姑娘,衣着褴褛,个个营养不良的模样,她们年龄不一,大的估摸有十三四岁,小的才八九岁的模样。

还价似乎不太顺利,见李素回来,李道正两眼一亮,仿佛见到了救星。

“快来快来,这事交给你了,唉,花了好多钱咧,做孽咧,可以换好多粮食咧…”李道正心疼地直摇头。

李素颇感兴趣,选丫鬟啊,跟选美一样,很有意思的事,真想发明一个转转椅,先背过身听声音,谁声音好听就猛地拍按钮,转转椅马上一百八十度掉头,然后…站起来一起嗨。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无妄之灾

李素对富贵人家的定义是,有管家,有杂役,当然,最主要的是内院要有丫鬟,环肥燕瘦,姿色千秋,主人一大早躺在床上还没睁眼,便有一群莺莺燕燕上前软软糯糯地轻唤“老爷起了,奴婢为老爷梳洗…”

封建帝国的腐朽堕落如何体现?这就是了。

人牙子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短衫,很猥琐的模样,眼珠子不停乱转,一看就不是老实人。

“这位郎君官人且看,小人手里的丫鬟可是长安城最好的货色,别看她们穿得破烂,洗把脸仔细收拾一下,却也是国色天香的美貌佳人,无论是安置在内院当奴婢,还是收了房当妾室…”

“行,行了,你别吹了,脸皮厚成什么样,竟好意思说‘国色天香’,就这么几号芦柴棒似的女娃子,跟国色天香有一文钱关系吗?”

人牙子回头看了看女娃们的姿色,说国色天香委实有点夸大了,不由讪讪笑了笑。

李素慢吞吞地道:“你也知道,这里是县子府,皇帝陛下正经封的爵,府上的丫鬟奴仆不求姿色多美貌,最少要端庄,要灵醒,要有眼力…”

人牙子急忙点头附和。

李素缓缓环视这五六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恰在此时,身后的老爹李道正“哈啐”一声,一口浓痰吐在院子正中。

小姑娘中一个十来岁的女娃怯怯地站出来,左右扫视一圈,找到了槐树下立着的一柄铁铲,然后默默将李道正刚刚吐的痰铲走,铲到槐树根下的土面上,用泥土盖住,最后老实走回队伍里垂头不语。

李素眼中露出欣慰之色,终于有人干这活了,结局有点瑕疵,铲走后应该扔进史家院子才是正确的做法,没关系,回头可以教育一下。

见顾客眼中露出欣慰之色,人牙子高兴极了,凑到李素耳边小声道:“刚才这小女娃有眼力,郎君认为怎样?”

李素欣然笑道:“不错,确是个有眼力的女娃…”

“就要她了?”

反手指着一个十三四岁发育得最好的:“不,要那个有胸的…”

人牙子:“…”

“好了好了,全都要了,去跟我爹要钱,至于你们,后院有厨房和浴室,自己去烧热水,把身上洗一遍,一定洗干净,厨房有面有饭,饿了的自己去做饭先吃饱,明叫管家给你们量身做衣裳,别愣着了,快去。”

人牙子走后,李道正双目无神倚在门边,刚刚被洗劫般绝望的眼神,呆呆地注视着前方,良久,幽幽地叹口气,带着哭腔颤声道:“活不成咧,用了好多钱咧…”

李素抿了抿嘴,懒得安慰老爹的脆弱玻璃心。

以后宅子还要扩建,他还想买几个乐师和胡姬养在家里呢,那价格可比买丫鬟贵多了,这点钱就受不了,以后还不得跳井啊。

家里添了管家杂役和丫鬟后,明显多了许多人气,不再是父子二人孤零零的度日了。

夜里伴随着几声犬吠蛙鸣,还有前院管家领着杂役和丫鬟们大扫除传来的窸窸窣窣声,李素躺在床上,舒服地沉入梦乡。

深夜,长安东郊二十里外忽然爆出一声巨大的声响,紧接着火光冲天,人叫马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扰乱了太平村的宁静,飞驰到泾阳县子府门前停下,然后使劲拍打着门环。

很快,管家披着单衣一脸苍白地跑到内院门口,大声喊着内院的丫鬟,李家各房的灯火次第点亮,被叫醒的李素一脸不爽地走出门口。

“少郎君,金吾卫飞马来报,火器局走水了!”

满脸铁青的李素策马随着报信的金吾卫将士赶到火器局。

火器局的主宅无事,四个工坊却全部燃烧着,其中一个工坊根本已炸成了渣,熊熊的红色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火器局外人声鼎沸,身影幢幢,无数金吾卫将士和工匠端着盆瓢,朝里面泼水,许敬宗,陈堂,杨砚等官吏站在外面力竭声嘶地叫喊着什么。

见李素匆匆走来,所有人自觉让开了一条道。

“工坊里还有人吗?”李素第一句话劈头问道。

“三十来个工匠,跑出了十来个,其余的全都…”陈堂整张脸被熏黑了,带着哭腔顿脚道。

许敬宗的脸色在火光中愤怒的扭曲,红色的火光映照在脸上,显得特别狰狞。

“监正大人,此事定要究罪!大人定下的安全章程,工匠竟然阳奉阴违,而致出了大事!定要究罪,死了都要究罪!”许敬宗咆哮道。

“闭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先救人,看看里面还有没有活人,锅碗瓢盆什么的,能盛水的全拿来,所有人排成四条长队,取了水一个个往前递,这样最快最省时间!”李素扭头四顾:“派人去长安报信了吗?”

“派了人,但是长安城门坊门已关,非紧急军情而不得入,要到天亮才能进城。”

顺手夺过旁边一人手中的木盆,李素咬牙道:“救人灭火,朝工坊里面喊话,看有没有人回应,金吾卫将士都去取水,有官职在身的先上,我带头!”

说完李素端着盆便冲往燃烧着的火场,奋力将水泼到火堆里。

转过身准备再去取水时,一只苍劲有力的粗糙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李素扭头,火光摇曳的虚影里,杨砚那张刚正的脸正对着他。

“监正大人统领全局,不可轻身犯险,灭火救人的事由下官和将士们来!”

抢过李素手里的木盆,杨砚拖着略见瘸拐的腿,费力地取水,泼水…

火场远处,十来名工匠浑身伤痕,垂头丧气站成一排,许敬宗面目狰狞一个个地厉声问话,显然在追究责任,调查元凶,问到气极之时,许敬宗大怒,扬手朝其中一名工匠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李素看在眼里,脸颊抽了抽,却没吱声。

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个杀才不按他定下安全守则操作,而导致了这场大灾。

第一百五十八章 舍生忘死

火势很猛,烧得工坊的木制房子啪啪直响,火器局里的杨砚,陈堂带头,领着工匠和金吾卫的将士们不停朝火场泼水,然而终究杯水车薪,面对如此大的火势,一点点水泼在上面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眼看着四个工坊被火势一点点吞没。

李素第一次发现平日和煦的许敬宗竟然有如此狰狞的表情,十多名从工坊里逃出来的工匠被许敬宗挨着个的一个个扇着耳光,扭曲的面容在火光的照映下特别凶恶,像一头即将把猎物撕咬成碎片的狼。

火器局是李世民下旨设立的,监正的不二人选是李素,这东西本就是他的发明,除了他,没人能担当这个职位,而下面的官职就不一样了,从少监到监丞,他们都把火器局的官职当成了事业,是的,对仕途绝对有帮助的事业。

设火器局之前,中书省和吏部的官员都找他们谈过话,话说得很清楚,陛下对火器局颇为重视,因为这是大唐未来征服四方最犀利的武器,火器局可以说是李世民的野心摇篮,他要做个雄霸天下的天可汗,那么,火器必然是陛下手中一柄无所不克的利剑。火器局将来若没让陛下失望的话,必然是一个能快速出政绩的地方,里面的官员一定能够简在帝心的。

“简在帝心”四个字对官员来说,简直比苦大仇深的骚年掉下悬崖捡了本绝世武功秘籍更幸运。

现在火器局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对许敬宗来说,无疑给他春风正得意的事业狠狠抹了一把黑,敞亮而光明的前途突然间变得黯淡了,而许敬宗这个人,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唯功利是图的人,事业黯淡了,温文和煦的他怎能不气急败坏?

没有任何商量,火器局的官员们在李素到来之后便迅速分了工,杨砚陈堂灭火,许敬宗审问工匠,追查责任,而李素居中指挥全局。

分工是分工,然而火势太大,无论如何努力也始终阻止不了火势的蔓延。

四个工坊已在火光中渐渐没了踪影,里面不时传出几声爆炸,若说事发时工坊里面尚有没有跑出来的活人,到了这个时候,里面的活人十有八九没有幸理了。

李素面无表情看着无情的火势疯狂席卷着一切可以燃烧起来的东西,心却越来越沉重。

烧了房子他并不在乎,这算不上太大的损失,然而,近二十个工匠的性命,却令他感到非常沉痛,他杀过人,也算计过人,松州之战因为他的一个发明而杀了五万吐蕃兵,那时的他根本连眼都不眨,没别的原因,因为这些人惹到他了,或者说间接惹到他了,杀了毫无心理负担。

然而,今晚被大火吞噬的近二十个工匠,却是无辜的。

扭过头,李素发现许敬宗仍在气急败坏地扇着工匠的耳光,看来还没查出谁是肇事者。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夜空中莫名刮来一阵风,烧得正旺的火势被风吹得往东面斜过去,庞大的火舌调皮地舔了一下离火器局主宅仅咫尺之遥的一棵银杏树,茂盛的树枝顿时烧了起来。

所有人看得心头一紧。

李素更是心头大颤,扬声喊道:“工坊放弃!不管了,快,把主宅边的那片树全砍掉,划出隔离带,还有…”

努力握住了拳头,李素神情凝重道:“还有,主宅北院的库房里,存着五大桶火药…”

这句话提醒了在场的所有官员,所有人悚然大惊。

工坊烧了没关系,毕竟只是四间不大的木屋子,然而火势若蔓延到主宅内,五大桶火药却足以将火器局的主宅夷为平地了。

辛苦建好的火器局眨眼没了,大家将要承受陛下多么可怕的怒火。

陈堂呆了一下,重重一跺脚:“对啊,还有五桶火药!会出大事的!”

跺脚之后,陈堂匆忙往主宅内冲去。

两只手一左一右拽住了陈堂。

左边是李素,右边是杨砚。

“你不能去!”李素和杨砚竟然异口同声。

“要出大事的!”陈堂扭头,眼珠子通红,神情吃人般可怖。

话音刚落,凶猛的火势借着一阵南风吹来,主宅北边围墙外的一排银杏树全着了火,大火眼看着已将北院的檐角点燃,形势越来越危急。

“我是监丞,我带头!”杨砚说完忽然猫着腰一头扎进了主宅内,李素和陈堂大惊,伸手待拽住他,却拽了个空,眼睁睁看着杨砚瘦弱的身躯扑进了主宅内。

“拿几条褥子来,上面淋上水,重金募金吾卫将士,救一桶火药火器局赏钱五贯!死了火器局给他爹娘养老送终。”李素开出重赏,说话也很直白,一点都不委婉,这种时候也不能讲究措辞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能够流传千古,必然有它的道理。李素刚说完,十余名金吾卫将士神情微动,决绝地往前跨了一步。

几条淋得透湿的褥子蒙在将士的头上,众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披着褥子往里冲。

李素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盯着主宅,看着压制不住的火势几个呼吸间便将北院库房的屋顶点燃,杨砚和十几位将士的性命已悬于一线。

工坊索性放弃了,其实也基本烧得干干净净了,主宅外面的将士们抽出刀和剑,按李素的吩咐奋力砍伐着围墙外的树木,辟出一片缓冲隔离带。

最令人揪心的还是主宅北院的库房,杨砚和十余名将士冲进去后一直没有动静,而火势却越来越大。

不知过了多久,北院的滚滚浓烟里忽然踉跄跑出来一道身影,一边跑一边咳嗽,手下推着一个合腰粗的木桶,李素大喜,外面的将士和工匠们纷纷上前,帮着他将烧得有些烫手的火药桶推到院外,然后赶紧朝桶上淋水降温。

直到跨出院外,杨砚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被工匠们赶紧扶到一边。

李素蹲在他身前,朝他脸上轻轻喷了一些水,杨砚无比疲累地朝他咧嘴一笑,熏得漆黑的脸上,两排白森森的牙闪闪发亮。

这一刻,李素忽然感动起来。以前对杨砚尚有着最后一丝芥蒂和不满,终于在此刻全部烟消云散。

做人或许有些失败,但无可否认,杨砚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鞠躬尽瘁,舍生忘死,别人挂在嘴皮子上的一切可贵品质,他却身体力行地在做着。

李素忽然间甚至有些庆幸,庆幸中书省和吏部给火器局派来这么好的一个属官,平日看不出,危急时刻却闪闪发亮,今晚这把火,炼出了一块真金。

杨砚出来后不久,剩下的四桶火药也被将士们一个个搬了出来。

老天算是终于开了一回眼,五桶火药安然无恙,进去搬火药的人除了被浓烟熏晕了两个,其余的皆毫发无伤。

大火终于被扑灭。

其实连李素自己都糊涂,这场火到底是大家扑灭的,还是烧无可烧之后自己熄灭了。

损失不小,四个工坊连渣都不剩,火器局主宅北院也烧没了,最后关头李素痛下决心,令人将北院外的围墙全推了,紧邻北院的屋子也扒掉,付出如此代价辟出缓冲隔离带,才终于止住了火势,最后在众人杯水车薪之下,大火终于熄灭。

建筑的损失不算太大的损失,损失的是人命。

事发时近二十名工匠被困在工坊里,大火扑灭后收拾现场,从焦黑的废墟里扒出十多具已烧成焦炭状的尸首,一具具遗体在院内摆成一排,众人静静看着,尽皆垂头默然无语。

一个国家要前行,必须要付出代价,如同新生儿临世一般,总会先带来阵痛,然后才是辉煌,这二十名工匠,或许便是大唐贞观年付出的代价,天灾或是人祸已不重要,他们终究逝去了。

前行的代价,远远不止这二十条人命,未来的日子还要付出多少,看天意,看圣心。

天亮后长安城门打开,报信的人终于进了城,绕过了三省六部,直接跪在太极宫前,李世民刚睡醒便收到了这个坏消息,顿时龙颜大怒,下旨严查究罪。

严查还不够,当日李世民索性停了朝会,微服出宫直奔火器局而来。

李素领头跪在李世民面前,后面是许敬宗,杨砚和陈堂,再后面便是被五花大绑的十多名逃出来的工匠,这些人全都跪在火器局的院子里。

李世民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地看着火灾过后的满目疮痍,废墟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倒塌声,空气里充斥着焦臭和烟火味道,地面上烧过的痕迹和水渍混杂成一片。

李素很清楚察觉出李世民压抑着的怒火。

火器的威力渐渐凸显,而李世民对它也越来越看重,昨晚火器局的大火,无异于给野心勃勃准备威服四海的李世民兜头淋了盆凉水。

第一百五十九章 重拿轻放

很凝重的气氛,屏声静气里,似乎能感觉到李世民鼻孔里的怒火直接喷到了自己身上。

除了李素,所有人都浑身冒冷汗,他们担心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

李素不怕,他知道李世民不会拿他怎样,或许也会有惩罚,但一定是无关痛痒的那种,不管是不是自夸,至少目前的现实是,李素对李世民来说确实是人才,是可遇而不可得的人才,这样的人才若因为一次火灾而治罪,怕是连李世民自己心里那道坎都过不去。

不知沉寂了多久,李世民终于冷冷开口了。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昨夜的大火因何而起,谁人肇事?”

李素垂头接口:“臣有罪,昨夜火灾,皆臣之罪也,请陛下降罪。”

许敬宗等人赫然抬头,眼中的神采各有不同,但都带着几分震惊。

他们没想到李素一声不吭把所有的罪过都扛下了,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包括功利心颇重的许敬宗,这一刹心中都流过一股暖流。

“不,与李监正无关,此皆臣之罪也,昨夜火器局由臣值守,臣看顾不周而致大祸,臣请陛下降罪。”杨砚大声地将李素扛下的罪名接了过去。

杨砚带了头,紧跟着陈堂也出来领罪,许敬宗犹豫挣扎了片刻,终于也开口扛下罪名,一时间院子里人人争先恐后,如同争抢高级职称似的把罪名抢来抢去,领罪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到底是谁的责任也被混淆得乱七八糟了。

“都给朕闭嘴!”李世民怒了。

所有人闭嘴。

“朕要真相!昨夜到底何人肇事,是天灾还是人为,是无意还是有意,朕要的不是你们七嘴八舌的领罪!”

审问了一整晚工匠的许敬宗这才道:“禀陛下,臣已查明,因工匠们赶夜工,工坊照明用的灯笼忽然被风吹起跌落到桌案上,故而引发大火,当时桌案上有已做好的震天雷十个,火起之后引爆震天雷,桌案旁的四名工匠当场炸死,而工坊内其余的工匠也因大火堵门无法逃离,四个工坊接连波及,逃出来的工匠只有十余名,近二十名工匠被烧死或炸死。”

李世民脸色阴沉地道:“谁叫工匠赶夜工的?明知火药危险不能近火,为何还在工坊内点灯?”

许敬宗垂头道:“按李监正所制的安全守则,火器局工坊是严禁夜里开工的,若被发现,轻则杖击十记,重则开革出门,昨夜之祸皆因工匠们自发而起,他们皆是忠直之人,只想为大唐的将士们多做一些震天雷,沙场之上少折损一些关中子弟,而昨晚巡夜的官员一时不察,未曾发现异常…”

李世民皱眉:“安全守则?是何物?”

李素抬手指了指火器局正堂西侧的墙壁,李世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几步,在一张贴着《大唐皇家直属火器局安全守则》字样的大纸前站定。

“大唐皇家”四个新奇的字眼令李世民紧拧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显然这一记无声的马屁颇合他的胃口。

继续往下看,李世民不由轻轻念出声:“其一,火器局内上到监正,下到工匠仆役,任何人严禁携带任何明暗火种,一经发现,严惩不殆。”

“其二,工匠未经许可不得擅自进入工坊,其三,严禁酒后上岗,严禁携带铁器进入工坊…”

李世民一条条一项项念下来,越念眼睛越亮,不时徐徐点头。

每一条规定都是言之有物,每一条都是针对火器局内可能发生的安全问题,数十条规定下来,基本已将火器局上下的行为限制在一个非常安全的范围里,只要不过线,火器局根本不会出现任何安全方面的问题。

李世民的心情莫名好了许多。

扭头望着垂首不语的李素,李世民还是重重哼了一声。

“纸上的东西倒是全面,可最后还是出事了,李素,你仍是罪责难逃!”

“是,臣知罪。”

“这个东西派人抄录下来,送到太极宫里去,朕还要仔细看看。”

“是。”

李世民在院子里训着话,而火器局的工坊废墟上,一群随同李世民而来的人却在废墟瓦砾堆里挑挑拣拣不知做着什么,样子颇为神秘。

许久之后,一个领头的人匆匆走到李世民身旁,凑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众人看到李世民冷肃的脸色迅速升温,终于渐渐恢复了正常,轻轻点了点头后,说话的人无声消失,如同沙尘一般泯灭于李世民的随从仪仗之中。

只有李素最清楚,这群人是李世民真正的心腹,不知来历,不知职司,但他们都是有本事的人,能从一堆废墟的蛛丝马迹之中查清楚昨晚的事故到底是天灾人祸还是有人蓄意而为。

事情差不多清楚了,本不是什么太复杂的事,得知事发一半因天灾,一半因人祸后,李世民也彻底放下了心。

他之所以亲自微服而来,担心的不是火器局烧毁了多少房子,死了多少工匠,他担心的是有人故意为之,趁乱截取火药机密,那可是比火灾更可怕的大患。

放下心情的李世民这才慢慢走到院子里横摆着的近二十具尸首前,默默注视半晌,忽然躬身长长朝尸首行了一礼,直起身时,所有人发现李世民的眼眶通红,眼角甚至泛出了泪花,长叹口气后,吩咐李素厚葬之,杨砚陈堂等人感动坏了,大哭着朝李世民长磕不起,口呼鞠躬尽瘁,为大唐效死云云。

很出色的表演,至少令李素心悦诚服,当皇帝或许不需要太大的治国本事,但一定要有一身过硬的演技,说笑就能笑,说哭就要哭,甚至一句台词都不用说,一声充满感情的叹息便能起到煽情的目的。

李世民回了太极宫,很快,宫里传出了旨意。

火器局监正李素治理无方,但念在火器局初建,祸事无常,罚俸三月。

火器局监丞杨砚舍生忘死,擢升火器局少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