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名工匠因公殉职,着旨褒扬,赏亲眷万金。赐地十亩。

重拿轻放,圣心不可测。

第一百六十章 术业专攻

火灭了,屋烧了,人死了,李素被罚了俸,不痛不痒三个月,杨砚付出舍生忘死的代价收获了回报,监丞升到了少监,火器局里的正常编制是一个监正,一个少监,李世民却莫名多安插了一个少监,这个举动有点意思,看来内部搞平衡的想法不止李素一人有,李世民才是搞平衡的行家。

火器终究是李世民最看重的东西,火灾给他狠狠提了个醒,于是对火器局的掌控力度比以往更大了一些。

至于李素弄出来的安全守则,当日回宫后李世民便将三省的宰相们召集起来,一起研究了半天,尚书省左仆射房乔沉默许久,才沉声说了一句话,“此条规更改一二,可用诸于天下官衙。”

说法不一样,守则也好,条规也好,都是统治者给被统治者划下的一个圈子,这个圈子的名字可以叫“规矩”,也可以通俗一点叫“游戏规则”。以往的《唐律》《唐律疏议》都划过圈子,但是绝没有李素划得这么细致,这个条规几乎将人的举手投足都划进去了,偏偏每条都有理有据,无法反驳,只能照章执行。

火器局的工坊烧没了,火灾之后,火器局陷入停工阶段,工部的工匠再次入驻,重新盖起了工坊,这次盖工坊的材料尽量杜绝可燃物,譬如木材,布帛等等,全部都用坚硬的砖石。

因为火灾,火器局里也贴进了不少用度,李素关上房门算了一下帐,出门后神情顿时变得很忧虑,户部拨的四千贯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支撑到明年开春,怕是连今年秋天都撑不过去,如何向户部伸手要钱,又是一场乱七八糟的扯皮口水仗。

监正大人烦柴米油盐,少监大人烦的却是个人前程。

自从李世民擢升杨砚为少监后,许敬宗的心情就变得很差,本来在火器局里算是二号首长,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李素不在的时候,许敬宗便常常负着手到处溜达,左指指右点点,一副大王派我来巡山的狐假虎威架势。

然而一不留情,杨砚这家伙竟与他并肩了,二号首长风光不再。那晚众目睽睽之下,杨砚不顾生死带头冲进火场,搬出了火药桶,挽救了火器局更大的灾难,这一幕看在所有人眼里,包括李素在内都对他肃然起敬,杨砚给自己挣了莫大的声望,许敬宗当时只顾着审问追查肇事者,一记又一记扇人耳光,两相比较之下,高下立判。

所以同为少监,杨砚在火器局的威望和分量无形中比许敬宗高多了,而许敬宗,则只能从二号首长老实退降到三号首长,——许敬宗想想就觉得莫名悲伤,都三号了,还首啥长,屁长还差不多。

回想那晚,若是许敬宗率先冲进火场,赌上自己这条命去搬火药,博前程,今日的结果或许便大不相同,虽然无法取代李素的监正位置,但肯定能给陛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再加上他曾经的秦王府学士的资历,说不定就会被提拔进三省中枢…

机遇往往如流星一瞬,抓住了就抓住了。

许敬宗没抓住,所以他现在很心塞。

工部的工匠灾后重建,火器局上下停工,李素被李世民不轻不重敲打了一下后,觉得自己不能太懒散,至少表面上不能,所以还是每天照常上班打卡,然后在前堂院子的大槐树下置一张躺椅,人躺在上面感受着夏日的热风吹拂,还有一星一点从树荫的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感觉…其实也没那么舒服。

许敬宗半蹲在李素身旁,最近许少监也无事可干,索性放开了身架,专门往李素身边凑,拍马溜须也好,打感情牌也好,拉帮结派也好,没事跟领导多处一处总是没坏处的。

一个监正,一个少监,懒散得像村里无业地痞似的,相比之下,杨砚却踏实多了,每天天刚亮便往工地上凑,送热水,看图纸,偶尔还客串一下工部官员的活,像模像样的指挥一下施工,不论任何时候,他总是一副很繁忙的样子。

李素和许敬宗无所事事待在院子里,每次总看到杨砚忙碌的身影在院子里来回穿梭。

似乎对李素和许敬宗的悠闲很不满,每次杨砚穿行院子路过二人身边时,总会不满地“哼”一声。

开始时李素还一直用欣赏的目光看杨砚来来回回,直到杨砚第三次路过二人身边,同时第三次扔下一声“哼”后,李素不爽了,当然,许敬宗更不爽了。

二人同时开启小人模式。

“呸!坏人!”二人异口同声,接着一愣,两位小人互视一眼,顿觉一股知己的惺惺之情油然而生。

拱拱手,许敬宗一副找到组织的欣喜之情:“原来英雄所见略同…”

李素发现刚才自己有点失态,咳了两声道:“刚才我失言了,其实杨少监不是坏人,他是个好官…”

抬头看了看许敬宗失望的表情,李素接着道:“你我都比不得他,他比我们的态度更端正,其实我这个监正应该由他来当才对。”

许敬宗很不服气:“说是好官,可是,监正大人似乎对他也很不满…”

李素笑道:“是好官,但责任用错了地方,该不该他管的,他都管了,对朝廷和陛下的忠心自然毋庸置疑,可是方法不对,‘术业有专攻’懂吗?火器局是造火器的地方,无论监正也好,少监也好,下面的小吏和工匠也好,眼里只需要看到一件事,那就是造火器,管个帐簿去掺和,人家工部盖个房子也去掺和,凡事做得杂而不精,到最后真正做成的事,反而没有一件。”

许敬宗两眼大亮,由衷赞道:“监正大人果然不凡,‘术业有专攻’,这句话可为天下官员诫,下官已然记在心里了。”

李素笑道:“所以,杨少监并不坏,无论他在忙什么,都是公忠体国之心,火器局里需要这样的官,我也需要这样的好属下,一个群体里,终归要有一两个与众不同的人,与大家并不相容的人存在,这样才能造成人人喊打…不,人人奋进的欣欣向荣局面。许少监,多跟杨少监学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比杨少监的起点高,将来的成就一定比他大…”

杨砚匆匆忙忙再次路过院子,见二人仍在笑吟吟地扯淡聊天,于是狠狠扔下第四声“哼”。

二人的笑容顿时僵硬,沉默良久,咬着牙从齿缝中异口同声迸出一句“呸!坏人!”

许敬宗是个很懂得钻营的人,这种人在官场上生存有利亦有弊。

有利的是,见好处就上,见危难就躲,存活率高,升官率也高,弊端是,官场的危难永远与机遇相倚,危难来临或许便意味着机遇来临,若是见危难就躲,自身安全的同时,也失去了这一次的机遇。

比如火灾那一次,许敬宗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

火器局里无端多出一个人来与他分权,许敬宗本来就不太大的小权力更被瓜分得七零八落。

人穷则思变,人没了权也要思变。

找了个没人的场合,许敬宗又偷偷往李素身边凑,这次许敬宗有目的。

开场白便是一阵漫无边际的闲扯,首先说火药用料,长安万寿观的硫磺卖多少,硝石卖多少,相比东市的价格是多少,而他许敬宗可以凭三寸不烂之舌以及以往积累下来的人脉将价格杀到多少,然后说火器局的日常用度,厨房伙食,肉菜诸物市价多少,他可以杀到多少…

乱七八糟扯了很久,李素听出意思了。

“许少监想要火器局财权?”李素很直白地问道,他真的很讨厌官场这种七弯八拐半天不说正事的习气。

许敬宗一惊,急忙摇手:“下官不敢,不敢。”

害怕是有道理的,许敬宗没忘记当初杨砚为何而挨了抽,就是因为把持火器局财权,连帐簿都不肯给李素看,于是把监正大人惹毛了,不仅抽了他,还把财权和人事任免权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由此可见,这个十多岁便当上监正的娃子并非单纯发明了震天雷这么简单,对权力的敏感并不逊于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油子,而且抓权抓得既准又狠,把一个官衙里最重要的财权和人事权抓到手,其余的则故作大方分给别人,单看这一手,足可见李素不简单。

如今许敬宗想要财权,若不是倚仗这些日子与李监正走得很近,二人有几分小人惜小人的狼狈之情,今日倒真有几分作死的味道了。

现在李素问得如此直白,却将许敬宗吓出了冷汗,生怕监正大人的下一句就是“拖出去打死打死…”

等了半晌没见李素说话,许敬宗小心翼翼抬头,见李素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真的很复杂,似乎带着几分同情,几分怜悯,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许少监有话不妨直言,你我二人不仅是主从,亦是朋友知己,财权交给别人我自不放心,交给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火器局上下官吏里面,我最信任的人是你,你帮我掌财,我正求之不得…”

李素说的不是虚套话,一边说一边从桌案上递过几本大小不一帐簿:“快拿去,拿去!以后火器局的财权就交给你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不期而遇

财权放得很痛快,许敬宗甚至都没有直接开口要,李素便很爽快的给了。

给得太痛快,许敬宗不由心惊肉跳,看着李素那张无比真诚无比欣慰的脸,许敬宗忽然想狠狠抽自己一记耳光。

当初李素把杨砚狠狠抽一顿,不敬上官也好,跋扈专横也好,那都是糊弄大家的罪名,李素的真正意图是将财权和人事权抢回来,牢牢握在自己手上,为了这两个权力不惜大动干戈,可见它们对李监正何等重要。

然而今日,李素却如此痛快地把财权交给了许敬宗,这就让人很不可理解了,许敬宗看着桌案上的几本账簿,才渐渐回过神,然后他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这件事的愚蠢程度大抵就像一个人在路上发现前面有个坑,于是高兴地大喊“哇,有个坑耶,好愉悦…”,然后扑通一声主动跳进去…

许敬宗觉得自己刚刚扮演了这么一个二货角色,二到没朋友…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素把财权交得太痛快了,而且交出去后一脸轻松,仿佛刚扔了个烫手的山芋,于是许敬宗不淡定了,望着面前几本大小不一的帐簿,心跳徒然加快,犹豫要不要装晕过去算了…

“许少监辛苦,以后火器局的财权就交给你了,本官要忙的事情太多,实在无暇分心,少监愿为本官分忧,那是再好不过了。”

见许敬宗目光呆滞地注视着桌案上的帐簿,却迟迟不肯伸手去接,李素趁热打铁,将帐簿抱起,不由分说塞进许敬宗的怀里。

“接管一衙财权,是荣耀,也是重担,望许少监勿负家国,勿负陛下,将此重任一肩挑起。”李素神情正经,语重心长。

许敬宗嘴角奋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监正大人,下官,嗯,下官忽感不适,恐怕…”

李素浑然未闻,飞快打断了他的话头,接着道:“少监接管财权后知不知道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什…什么?”

指了指面前大小颜色不一的几本账簿,李素露出纠结的表情:“第一件事,赶紧把这该死的帐簿样式颜色全部统一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毫不对称,毫不工整!败笔!火器局的耻辱!”

许敬宗:“…”

“知道第二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

李素露出对待同志如春天般温暖的微笑:“当然是去要钱,火器局的小钱袋已空了,你没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吗?”

许敬宗的脸色迅速变得很难看:“叮叮…当当?”

“对,咱们啊,穷得叮当响了,快去户部要钱,对了,要钱之前先立个军令状,比如要不到钱愿割下大好头颅做我酒器之类的,做尿壶也行,用法不必拘于一格,大可推陈出新,还有,说到要做到哦…”

马蹄踏着夕阳的余晖,载着李素悠悠回到家,刚到家门口,李素愣了片刻。

家门口静静停着一辆崭新的马车,红木车厢,顶部呈宝塔尖形,车厢宽约六尺,大概够一个人在里面横躺,涂着蓝漆的车辕木前,静静站立着两匹颇为神骏的马儿。

薛管家领着两名杂役迎了上来,二话不说先踹了杂役一脚,示意给少主人牵马。

李素指了指这辆崭新的马车,道:“家里来客人了?”

薛管家看了一眼马车,神情颇为古怪地道:“不是客人,这辆马车…是有人送给少郎君的。”

“给我的?”李素大吃一惊:“谁送的?”

“晌午时一个黑脸汉子送来的,说是少郎君的…故友,还说恭喜少郎君封爵,县子府不能没有马车仪仗,于是给少郎君送来一辆。”薛管家笑着摸了一把马儿的脑袋,看得出他对这辆马车很喜欢,而且脸上充满了荣耀,说起“县子府”仨字,腰杆都情不自禁挺直了许多。

“故友?没留下名姓?”

薛管家笑道:“说是知名不具,少郎君定然认识的,小人问过老爷了,老爷说家里的事少郎君做主,马车先停在门口,是留是还由少郎君定夺。”

李素愈发满头雾水了,他在唐朝的故友真的不多,王家兄弟那俩货不可能送得起,程处默送得起,但他显然不会这么细心,吴王李恪?那家伙已在去安州的路上,说不定还在担忧他老爹会不会算后账,哪里有心思送这个?

六尺宽,双马拉辕,正经的县子仪仗规格,不低卑也不逾越,不知是谁对他如此了解,送的马车几乎是为他量身订造。

满腹疑惑地围着马车转了几圈,李素渐渐心生防备之时,不经意间发现马车的内壁左方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图案是一个很奇怪又很眼熟的东西,似乎…是他前些日亲手烧制的一只陶笛形状。

李素笑了。

他已知道这辆马车是谁送的了。

“收下,牵后院的车库里去,小心点,莫刮花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送的?”河滩边,东阳笑得眼睛如同两轮新月。

“我的眼睛被道观的道士开过光,很厉害的,嗯嗯…”李素一本正经地道,接着忽然换上一副不太正经的样子瞄着东阳:“我还能一眼看穿你衣服里面藏着两个小馒头哦,厉害吧?”

笑颜满面的东阳顿时双颊飞红,羞得双臂捂胸,使劲瞪着他:“你…你这个…我,我回府了!”

羞怒的东阳刚站起身,却被李素拉着重新坐回去。

“逗你的,咋不识逗呢…还是谢谢你,马车很漂亮,我收下了。”

东阳仍气鼓鼓地瞪着他,然而气了很久,却发现自己对他生不起气,只好挫败地放弃,俏脸又浮上了笑容,只是脸颊仍有些羞红。

“马车喜欢吗?我特意命人按县子的仪仗打制的,只要你还是泾阳县子,那辆马车尽可在任何地方行驰无阻。”

李素点头:“好看,我很喜欢,如果能折算成钱…”

“你还说你还说!”东阳气笑了,伸手便去揪李素的嘴:“什么都是钱,什么都是钱!举国上下,这么市侩的县子仅你独一个了!”

李素左右挣扎:“这叫独特的风景线,懂个啥…”

恋爱的心情很不错,月儿悄悄爬到树梢时,差不多也到了该各自回家的时候了,可二人仍静静地倚靠在一起,都舍不得分开。

“要不…我们在村里四处走走?”李素眨着眼提议。

“好。”东阳笑着点头。

农户人家睡得早,生活习惯很好,这个时间家家户户已闭门睡下,李素和东阳倒也不怕人看见,二人手拉着手,慢慢在村里的乡陌小径上走着。

十来名侍卫远远跟在后面,不敢离他们太近,对这二人手牵手的举动,侍卫们也很明智地选择了视而不见,既然已发誓对公主殿下效忠,从此便算是公主真正的部曲了,公主的一言一行他们只会维护和保密,绝不会干涉。

东阳两眼发亮,冰凉的小手握在李素的手里,不时微微颤抖,神情却颇为紧张地东张西望,嘴角偶尔掠过一丝兴奋的笑意。

相比坐在河滩时的宁静和惬意,东阳似乎对牵手漫步更有兴趣,特别是幽会般的刺激感令她心跳加快,生平从未有过的兴奋。

李素倒是很平静,在前世,男女牵手漫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了,换在唐朝似乎太过惊世骇俗,在与东阳没有名正言顺的名分前,能给她的,大概只有漆黑的夜晚下的牵手了。

村里果然一片宁静,偶尔传出几声狗吠蛙鸣,二人静静地走着,漫无目的的闲逛,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腿有点酸,却都不喊累,偶尔有默契地同时扭头,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交换一个幸福的甜蜜的微笑。

实在走累了,二人也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刻,李素正打算将东阳送回公主府时,前方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咳嗽声。

二人一惊,赶紧同时松开手,横着移开数步,后面的侍卫也加快了脚步走上前。

漆黑的夜色里看不清轮廓,李素大声喝道:“谁在前面?”

“喊啥喊,皮子痒咧?嗯?”

李道正负着手,缓缓朝二人走来。

李素傻眼:“爹?这…这么晚了,咋出来了?”

“睡不着,去地里看看庄稼…”李道正说着话,已走近到二人跟前,目光一瞥,看到李素身旁无比局促不安的东阳,不由一愣:“这是谁家女娃?”

李素额头冒汗:“她…她是,东阳公主殿下。”

“啊?”李道正大惊,脸色顿时变得跟月光一样白。

虽然东阳被划封到太平村已大半年了,可她平日里基本不出户,出来也只在河滩边坐一坐,村里根本不去,太平村的乡亲见过公主的屈指可数,李道正自然也不认识。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可理计

李道正没见过东阳,同样,东阳也没见过李道正。

以前去过李素家几次,但每次去都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趁着李道正下田,小宫女绿柳远远跑到田边望风,东阳这才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潜进李家,待到绿柳跑来示警,东阳又慌慌张张跑远。

今晚,在这惨白黯淡的月光下,李道正和东阳鬼使神差般迎面遇上。

李素无语仰望苍天。

若是有黄历的话,黄历上一定记载着今日忌出行,诸事不顺,宜安葬,特别宜葬那种刚谈了恋爱便牵着手满村子得瑟的某县子…

“公主殿下?东阳公主?”李道正呆呆注视东阳半晌,然后看了看东阳身后一群魁梧壮硕且面目不似善类的侍卫,李道正立马相信了。

浑身一哆嗦,李道正双膝一软,便待给东阳下跪。

“草民李道正,拜见公主殿…”

东阳也吓坏了,急忙伸手去拦,忽然觉得于礼不合,又飞快缩回手,然后又觉得任由李道正跪下去于礼更不合,又重新伸出手…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东阳急得泪水在眼眶打转,焦虑的求助目光马上望向李素。

既然和李素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东阳便已打定主意此生非李素不嫁,若是任由李素的爹跪她,虽然礼制上说得过去,但是公爹跪拜未来的媳妇,却也属于不孝,东阳急哭了。

最后还是李素眼疾手快,一把将李道正的胳膊扶住,即将落地的膝盖被李素一架一提,重新站了起来。

“爹,别多礼了,都熟人,大唐不兴跪的…”

李道正两眼一瞪:“咋不兴跪咧?公主啊,皇帝陛下的女娃,咋不兴跪咧?”

“爹,孩儿觐见皇帝陛下时也没跪的…”

李道正粗声道:“那是你没礼数,陛下懒得跟你小娃子计较,我能和你一样么?该跪。”

说着李道正膝盖又一软,李素咬着牙将老爹使劲又一提…

“爹,真的…不用跪!”李素也快哭了。

“要跪!”李道正执拗得像头犯了倔劲的老牛。

父子俩一个拼命跪,一个使劲提,算是扛上了。

东阳吓得花容失色,情急之下终于想出了办法。

“别跪了别跪了,我,我…不,本宫要回家…不,要回宫…回府安寝,来人,快,本宫好困,回去了回去了。”

说完东阳转身便走,侍卫们也急忙将东阳团团围侍住,众人在惨白的月光下逃命般跑远。

漆黑的小路上,只剩李家父子二人面面相觑。

沉默良久,李道正皱起了眉,低声嘀咕道:“这位公主殿下…咋怪怪滴咧?”

李素陪笑:“可能不太习惯见生人吧,爹,咱们回家…”

“不对!”李道正终于回过味来了,看着李素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善:“这么晚了,你跟公主殿下在一起做甚?”

“聊国事,公主殿下是天家之女,孩儿是天家之臣,在一起聊国事不是很正常么?”李素面不改色地说瞎话。

“一男一女,大晚上的聊国事?”李道正眉头越皱越紧,目光也越来越严厉,冷冷注视李素半晌,忽然一脚将李素踹得一趔趄。

李素抿了抿嘴,没吱声。

“知道为啥踹你吗?”李道正声色俱厉地道。

“知道。”

“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素笑了:“也知道。”

“知不知道你在惹祸?惹大祸!”李道正语声带了几分颤抖。

“不是惹祸,孩儿有计较。”

李道正瞪着李素,良久,神情索然一叹,喃喃道:“难怪你要退亲,难怪十里八乡的女娃你都看不上眼,原来…”

抬头看着儿子,李道正充满了黯然:“公主啊,真龙之女,生下来都是浑身冒着仙气的,是那么容易娶的么?素儿,爹对你一直是放心的,你也一直很争气,给我李家门楣添了光彩,但是这一回,你做错了!”

李素转身看着东阳离开的方向,也叹道:“爹,谁叫我和她已遇上了,世间唯情不可理计,是福是祸,我担着便是。”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皱着眉批阅奏疏,神情越来越严肃。

登基十一年了,论才干,李世民是个完全合格的皇帝,就连最挑剔的魏徵,大多数时候也是对皇帝陛下颇有赞誉,不得不承认,如今已是贞观盛世之始。

但是论运气,李世民便差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真有因果报应的说法,玄武门兵变,踩着手足兄弟鲜血登基,从贞观元年开始,大唐天下几乎每年都有天灾,洪灾,蝗灾,瘟灾,旱灾,如同轮值一般每年轮着来。

天子不仁,残杀手足而致天谴,却祸及无辜百姓,类似这样的说法在市井坊间流传多年,早已不新鲜了。

李世民其实很想令史官篡史,令民间禁言,然而,想做个英明君主,怎能篡史?怎能禁言?只好捏着鼻子无声认下这笔账,而且还要摆出一副圣明天子胸襟博大的恶心模样。

去年冬天的天花瘟疫过后,刚松了一口气的李世民轻松日子才过了半年,如今河北道又传来噩讯,今年入夏后,瀛洲幽州邢州等十三个州府久不降雨,遂成大旱,庄稼成片死去,显然今年颗粒无收,难民盈野数以十万计。

十万计的难民从家园逃出,直奔关中而来,这十万人,既令李世民痛心,又是他的大患。

搁下笔,李世民发出长长的叹息,心烦意乱地揉了揉额头。

殿门外,宦官轻悄的脚步由远及近。

李世民不耐烦地盯着殿门,冷冷道:“何事?”

宦官见龙颜不悦,吓得跪地惶然道:“回禀陛下,吐火罗国使者进长安朝觐,献罕见大东珠一颗,奴婢请圣裁。”

“一颗东珠?”李世民嘴角扯了扯,把接下来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也是友好邻邦,要的是朝觐的态度,不在乎礼物轻重。

“既然只有一颗东珠,便赐下去吧,赐给…”李世民捋须沉吟,脑海中不知怎的浮现东阳那张俏丽而柔弱的面孔。

那个安静的,从来不争宠,永远只是静静站在角落神情清冷地看着皇子公主们撒娇的女儿,这些年了,他从未给予过任何关爱,有时候甚至连她这个人都想不起来,如今也该补偿她一番了,似乎…东阳已十六岁了,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吧…

李世民脸上露出莫测的微笑,朝殿门外的宦官挥了挥手,淡淡地道:“这颗东珠送去东阳公主府,朕赐给她了,再赐一些宫里的丝帛,吃食和首饰,一并送去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莫名邀宴

世情如猴子爬树,上面的猴子往下看,全是一张张笑脸,下面的猴子往上看,全是一个个红屁股。

李世民赐珠给东阳其实只是一时之兴,他这一生的生育能力太强大,儿子生了十几个,女儿生了二十几个,大大小小加起来四十多人,其中有儒雅者,霸道者,也有跋扈者,刁蛮者,唯独东阳最老实,这跟她的出身有关,毕竟她的母亲当初只是秦王府的一个侍女,被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有一天无意在府里看见,忽然有了冲动,于是当即颠龙倒凤,后来才有了东阳。

再后来,李世民弑兄杀弟,抢夺皇位成功,东阳的母亲也被接进宫里,不痛不痒封了个下嫔,可从那以后,李世民再也没有宠幸过她,而东阳,自出生便与母亲住在清冷幽寂的宫里,说是天子血脉,却是倍受冷落的血脉,宫人势利,早知这个下嫔不可能再获宠幸,连最低卑的宫女也敢朝她们母女摆脸色。

母女二人在这幽冷如同掖庭冷宫般的宫殿里相依为命,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东阳虽是公主之尊,然则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小心翼翼。

李世民赐珠也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有东阳这个女儿,至于有没有别的心思,无人能揣度。

李世民看似无心的举动,但看在别人眼里就不是无心了。在这太极宫里,每天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位横扫天下无往不胜的天可汗陛下,明的,或是暗的。

东珠被宦官送往太平村东阳公主府的同时,东宫里的一名宦官便将嘴小心凑近了太子李承乾的耳边。

李承乾把玩着手中的精致酒盏,露出深思之色。

“东珠送东阳?这个东阳…只是下嫔所出啊,对了,她今年庚岁几何?”

宦官垂头恭敬回道:“十六岁。”

李承乾目光越发深邃了:“十六岁…呵呵,十六岁,该到婚配年纪了,原来如此…”

李承乾露出恍然之色,他觉得自己领会了父皇的深意。

宦官仍垂着头,然后补充了一句:“…今年被陛下新封的泾阳县子李素,封地也在太平村,与东阳公主府咫尺之隔,而且据说…东阳公主殿下与李县子过从甚密。”

李承乾眼中露出更玩味的神采:“李素…与东阳?”

沉默许久,李承乾缓缓道:“你也去一趟东阳公主府,以东宫之名赠东阳首饰丝帛等物,就说是我这个做太子的兄长所赠,切记,所赠之物不可比父皇多,不可稍有逾越。”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