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拿太子府的名帖去泾阳县子府,五日后太子府饮宴,请李县子赴宴。”

“是。”

与此同时,魏王府里也匆匆走出一名宦官,满载着礼物的马车悠悠直奔东阳公主府和泾阳县子府。

七月是夏日最炎热的时候,炽热的烈阳无情炙烤着大地,脚下每一寸土地仿佛在即将燃烧起来的边缘,树荫里的夏蝉力竭声嘶地鸣叫着,给夏日更添几分烦躁。

素来被边缘化的东阳公主最近红了,红得莫名其妙。

父皇李世民随手打发宦官送来一颗足有婴儿拳头大的东珠,还有一些宫里精致的吃食和丝帛等物,宫里的宦官刚走,东宫和魏王府也紧接着送来了礼物,幽静的东阳公主府前院堆满了礼品。

东阳无措地看着这些礼物,满头雾水地发着呆。

太子,魏王…二人皆是父皇膝前最受宠的皇子,太子自不必说,这个名分足以说明一切,而皇四子魏王李泰,近年来由于勤奋好学,再加上为人机巧善言,极得父皇宠爱,朝野民间这两年悄然流传着无数的说法,皆云今上有废长立魏之心。

而东阳虽说与二人同为兄妹,实则同父异母,而且东阳的出身太低微,太子和魏王两位兄长从未将拿正眼看过她,如今莫名其妙的,竟送来这么多礼物…

东阳一颗心渐渐悬起,她未经历过明争暗斗,但她毕竟是宫里长大,此刻的她,顿时有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

这一世,她只愿安静地躲在角落,只求永远不被人注目,任她小心翼翼度过余生,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而且她很清楚,一旦被人注意到,她目前的平静生活一定会被打破,未来的日子不管变成什么样,终归已不是她想要的日子了。

与此同时,李素也收到了太子府和魏王府的名帖,都是请他赴宴,两位天之骄子很有默契地错开了日子,太子府是五日后,魏王府是六日后。

不仅如此,李素手边还有一份名帖,长孙无忌邀宴,定在三日后。

同时三份名帖递到府上,每一份名帖都做得精美华丽,看着面前并排摆在一起的名帖,李素只觉得眼皮直跳。

左眼财,右眼灾,跳的是右眼,不吉利!

饮宴自然不是鸿门宴,但李素很不明白,长安城里像他这种县子爵位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十,为何太子,长孙家和魏王偏偏要请他?而且三份名帖都是同一天递到府上,仿佛约好了似的。

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是长安城里出了事?或是哪家权贵?

李素满头雾水的同时,忽然生出一股不甘的心情。

太被动了,消息闭塞的后果,便只能听任权贵摆布,而自己却没有丝毫应对的法子,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人玩死。

此事过后,该有一些改变了。

改变是后话,三份邀宴的名帖却是眼前急需解决的。

李素将名帖塞进怀里,吩咐管家备马,然后匆匆出门往长安城而去。

程家永远是老样子,连门口的石狮都仿佛比别家更凶恶几分,至于大门里面,无论照壁,前院还是回廊,都是粗犷剽悍的作风,像少林寺的山门一般,皆是大开大阖的路数。

程府下人领着李素进了前院,隔老远便听到院子里风生水起,不时听到几声叫好声。

走近一看,发现程咬金在舞斧,丈长的宣花八卦大板斧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旁边围着程处默等几个小恶霸,还有一些部曲模样的中年人,程咬金每舞出一个花样,旁边便轰然一声叫好。

李素眼皮跳了跳,顿觉今日来的时机不对,活了两辈子的经验告诉他,当一个人手里抄着家伙的时候,通常不会怎么跟你讲道理的…

于是李素当机立断,掉头便走。

天大的事都搁在一边,等老流氓尽兴后再说。

人还在回廊的时候,李素便转过身,匆匆往外走,谁知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一声暴喝。

“兀那小娃子,哪里逃!与程某留下!”

李素额头冷汗直冒,充耳不闻脚步加快。

嗖!砰!

李素停下了,一脸惨白,浑身直哆嗦。

离他鼻尖三寸处,程府回廊的朱红色柱子上,颤巍巍地斜插着一柄宣花大板斧,斧刃入木六分,尾端犹自悠悠颤动不已。

满院寂静…

程咬金疑惑的声音轻轻飘来:“怪了,明明往廊子顶上扔的,怎的插进柱子里了?”

多么大难不死的一句混账话啊…

李素哆嗦着缓缓扭过头,然后看到一张熟悉的大黑脸,黑脸还朝他龇牙直笑,露出一嘴白牙。

“小娃子不错,难得见你主动登门,上次大街上临阵脱逃之罪,俺便勉强揭过罢了。”

李素定了定神,努力压下刚才的惊吓。

“程…程伯伯好,程伯伯…”

“行了,不说废话,来人,开宴,上酒,家里那几个胡姬都叫出来,陪陪这个没开过荤的小娃子…”

李素急了,他发现今日登程家的门根本就是个错误…其实以往任何一次登程家的门都是错误。

“慢,慢着,程伯伯,小子错了,错了…”李素努力朝程咬金挤出一丝干笑:“呵呵,朱雀大街每位权贵府上的大门长得太相似了,小子进错门了,进错门了,小子其实是想拜访…”

“拜访个鸟!进了门你还想跑不成?走!喝酒去!”程咬金的巨灵熊掌重重搭上李素瘦弱的肩膀,轻轻一带,李素便不由自主地往程府前堂走去。

“小怂娃子,说话都不爽利,说什么走错门的屁话,别家权贵的门哪有俺家的门如此气派?你不是来俺家,莫非想去李绩那老匹夫的家不成?”程咬金一路念念叨叨。

李素露出惊醒之色,重重一拍大腿:“对了!小子正想去英公府上拜访,呵呵,打扰程伯伯了,小子告辞…”

屁股重重挨了一脚,连鞋都来不及脱,李素踉跄着滚进了程府前堂。

前堂正中,一排黑发碧眼,穿着五颜六色裙衽,裸着一双双雪白玉足的胡姬惊讶地看着狼狈的李素,纷纷掩嘴咯咯娇笑。

第一百六十四章 提点凶险

酒宴排场很客气,程府新买的胡姬也很漂亮,有黑发也有金发,有黑眼睛也有绿眼睛,胡姬大抵来自中亚,大唐女子的服饰套在她们身上,配合着刀刻般的深深轮廓,显得颇为怪异。

随着程咬金一声吆喝,热腾腾的菜肴,还有一坛坛五步倒被端进前堂。

李素看看天色,还是下午时分,而且根本不是吃饭的节点,很佩服啊,程家别的东西都粗犷马虎得很,唯独酒和菜随时都有,一声令下,厨房里马上端出热腾腾的菜肴,这种神奇的本事,——不知道程家的厨子愿不愿意跳槽…

酒菜上桌,四名年轻妖艳的胡姬马上将李素团团围住,其余的胡姬则随着前堂内的乐声响起,光着脚在前堂正中翩翩起舞。

李素遭罪了,四名胡姬围着他,操着半生不熟的关中话,一个捏肩,一个斟酒,一个挟菜,一个捶腿,四女白花花的大胸脯不停在他身上蹭啊蹭,或黑或绿的眼里不时扔来一记又一记秋波…

李素在一堆脂粉肉团里奋力挣扎,结果很悲伤,外国女人力气好大…

说不清谁占了谁的便宜,前堂里乐声终歇,胡姬一曲舞毕,围着李素的四名胡姬终于停了手,李素清楚地看见,其中一名胡姬居然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李素如菩提树下的佛陀般忽然悟了,——应该找她们要钱的,坐台费。

程咬金的酒喝得很不尽兴,因为李素左右推搪,死活不沾一滴酒。

今日来程府有正事,李素不想再被灌得七荤八素然后稀里糊涂被送回家。

喝了半晌,程咬金也终于发现李素有心事,于是挥退了程家的六个小恶霸和胡姬们,偌大的前堂只剩程咬金和李素二人。

“说吧,啥事?”程咬金懒洋洋盘腿坐在方榻上。

李素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三份名帖,恭敬放在程咬金面前的桌案上。

程咬金拿起名帖一份一份地看,看完后嘿嘿直笑。

“小娃子是个人才啊,太子,魏王,长孙无忌争着拉拢你,有人请喝酒是好事,日子又没冲突,干嘛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李素苦着脸道:“程伯伯莫再消遣小子了,这里面的凶险您必然看得出,小子实在是没办法了,特来求教程伯伯…”

“求教老夫?呵呵,老夫能有什么办法?有人请喝酒老夫向来是不拒绝的,不过近年来不知怎么回事,朝中那些老匹夫们一个个不愿请老夫喝酒了,连走路都绕着老夫走,还说什么老夫酒品不好,简直岂有此理…”程咬金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李素:“…”

确定了,今天真的进错门了,去找许敬宗聊聊或许都有收获。

“啊!程伯伯府上真是令人流连忘返啊,说话就天色不早了…”李素一脸遗憾的告别表情,手下的动作却飞快,三张名帖眨眼间塞进怀里。

程咬金气笑了:“给老夫站住!你若是俺的娃,俺非抽死你不可,没见过你这么势利的混账东西,回来!老实坐好!”

李素只好干笑着坐回去。

敲了敲桌案,程咬金收起了笑容,严肃地道:“小娃子算有警觉了,此三人邀宴路数不明,你一个十多岁的小娃子,最好小心点,莫扯进那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里。”

李素急忙挺直了腰,拱手道:“求程伯伯赐教一二。”

程咬金笑道:“先说太子,东宫太子立于贞观元年,当初陛下登基后为免天下诟病,于是火速册立太子,这些年来太子兢兢业业,虽无开拓之雄心,却也老实本分,将来或可为守成之君,陛下生年打下偌大的疆土,下一代帝王守成亦无不可,眼下来说,太子品行尚可,偶有跋扈之举,亦属寻常…”

“再说魏王,陛下这些皇子里面,魏王泰是最聪慧也是最勤奋的一个,而且颇善体察上意,深得陛下恩宠,近年来尤其恩隆,陛下深喜之,其魏王出入仪仗几与太子相同,故令朝中坊间流言四起,最近为讨陛下欢心,府中幕僚正撺掇酝酿编撰《括地志》,此书若成,魏王泰夺嫡更添威望…”

“再说长孙无忌,老匹夫与俺一样曾是秦王府旧部,后来陛下娶了他的胞妹,长孙家便与我等开国功勋不同了,既是开国功臣,又是天家外戚,长孙无忌更是以国舅之身,位列三省宰相之首,正是如日中天之时,而且太子与魏王皆是长孙文德皇后所生,无论谁争得皇储之位,都得叫长孙无忌一声舅舅,二子最后谁是真正的皇储,也要看长孙无忌偏向哪一边,他的分量非常重…”

程咬金说着,仰头将桌上的烈酒一口饮尽,足足三两的烈酒眨眼便灌进了那张毛茸茸的大嘴里。

李素静静地垂首坐着,今日程咬金说了不少话,这些话里并未触及到什么秘密八卦,可以说是朝野尽知的事情,现在说给李素听,多少存着几分给他科普的意思。

程咬金笑眯眯看着李素,打了个冗长的酒嗝,笑道:“可怜个娃子,别人请你喝个酒就愁成这般模样了,此三人怎生来历老夫刚刚说明白了,后面怎么做,你明白了吗?”

李素苦笑道:“小子…不是太明白。”

“一个小小的县子,这种末等小爵长安城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堂堂太子,魏王和宰相凭什么请你喝这顿酒?”

李素垂头沉默不语。

程咬金嘿嘿笑道:“去年冬天长安附近天花蔓延,满朝君臣手足无措,你一个小娃子横空而出,莫名其妙把天花治好了,你治的只是病,却不知你给陛下解决了多大一个麻烦,后来又写诗,花开堪折也好,谁知盘中餐也好,句句皆是文采斐然,后来为了救公主又杀了强人,再后来酿酒,造震天雷…”

程咬金缓缓呼出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一个十多岁的小娃子,不显山不露水,大半年的时日里,竟干出这么多大事,为陛下立下如此功劳,谁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冒出来的,更不知道你那些本事从何而来,一个农户家的娃子仿佛被神仙点化过一般,突然就光彩夺目,算过日子吗?你做的这些事情,从开始到现在,只不过大半年,老夫若非与你相识日早,说不得也要给你一张名帖,与你结识一番,说得好听是结交少年英杰,但若论其本意嘛…”

程咬金眼中忽然暴射出逼人的锋芒:“论其本意,如此妖孽般的少年英杰,怎可不为我所用?夺嫡也好,巩固相权也好,借助陛下目前对你的恩宠也好,用诸于阴谋阳谋,总归派得上用场的,老夫早就在想,这三份名帖,也该递到你手上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混世处世

程咬金这番话令李素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一直以来他尽量低调,凡事不去争不去抢,该他出头时总是往后缩,就连去火器局应差也是懒洋洋的派头,怕的就是落入有心人眼里,从此陷入一摊无法抽身的烂泥。

然而今日程咬金这番话说出来,李素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引人注目了,引人注目之后,怀里的三份名帖就是一个很直接的结果。

程咬金冷眼看着面色铁青的李素,咧开嘴嘿嘿直笑。

李素脸色愈发难看了:“程伯伯为何不早提醒小子?”

程咬金眯着眼笑,有种老奸巨猾的味道:“提醒?你教俺怎么提醒?年少成名,天下皆知,正是险峰风光无限好之时,虽说你与程家合伙卖酒,但这是两码事,你若不自知,提醒只会让你与程家生了嫌隙,程家能得到什么?相反,俺老程若不提醒,冷眼看着你被人弄死,反而对程家更有利,从此以后卖酒的钱不用分你一半了,岂不乐哉?今日与你说的这些,俺老程已是大大亏本了。”

难得程咬金直白了一回,话里的意思很清楚,程家与李素的关系没好到那一步,虽说程咬金拿他当子侄看,可程家是大门阀,凡事都要讲利益,没利益的事情一般不会干,与程家除了合伙卖酒外,别无交集,交情还不够,凭什么提醒你?

李素很无语,交情怎么不够了?朱雀大街上一起摸闺女屁股的交情,算得上人生四大铁了,还要怎样才够?

话题绕来绕去,终于还是绕到三张名帖上来。

程咬金的笑容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嘿嘿发笑的表情令李素很想冒大不韪抽他…

“三顿酒宴,去或不去都得罪人,而且得罪的不是一般人,太子,魏王,长孙无忌,任哪一个想要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臭虫…”

李素急忙打断程咬金的话头:“小兔兔…”

“嗯?”

“捏死一只可爱的小兔兔一样容易…”

“就臭虫了,咋地?”程咬金环眼一瞪。

李素无奈道:“是,捏死一只臭虫…程伯伯您接着说,小子洗耳恭听。”

“酒宴不止是酒宴,这是逼你选边,赴谁家的宴,从此就是谁家的人,日后任何风吹草动,你都要站在背后摇旗呐喊,而眼下来说,太子究竟能不能把皇储之位一直当下去,谁都说不好,魏王泰能不能将太子取而代之,也说不好,长孙家能不能数代长盛不衰,更是无常莫测之数,这三顿酒宴,不好选啊,老夫只能给你提个醒,却不能帮你选择。”程咬金摇头叹道。

李素垂头沉默,半晌没说话。

前世过来的人,多少懂一些历史进程,事实上,这三方谁都没能笑到最后,笑到最后的,是一个名叫李治的人,目前好像还只是个奶娃子,比李治笑得更晚更大声的,是一个叫武瞾的女人…

所以眼下三方说是拉拢也好,逼他站队也好,李素哪一边都不想站,跟他们混没前途,现在的麻烦是,怎样才能让这三方放过自己。

程咬金笑道:“今日既然与你说了这么多,老夫索性也就放开一回,说吧,你还有什么疑问不懂的,尽管开口。”

“小子尚有一问。”

“你说。”

李素抬头,朝程咬金直眨眼:“程伯伯曾是秦王府旧部,陛下最信任的猛将,小子想问程伯伯,这些年太子,魏王有否给程伯伯下过这样的名帖?您是如何应对的呢?”

程咬金呆住,神情非常惊讶,定定注视李素半晌,忽然仰天大笑。

“好个小娃子,一问便问到点子上了,果真灵醒,哈哈…”

李素也笑:“还请程伯伯赐教。”

程咬金笑声渐歇,捋着乱七八糟的大毛须,叹道:“俺家的娃子若有你这么灵醒,程家在俺老程之后,还可以风光三代…贞观元年,陛下册立太子,那一年太子才八岁,自是没什么心机谋略,不过,这十一年来,不论太子和魏王暗里斗得多厉害,二人却从未给老夫下过帖,他们没那胆子,小娃子,你可知原因?”

李素抬头,定定注视着程咬金那张毛茸茸的脸,只觉得念头豁然通达。

这是一张多么不讲道理的脸啊…

“小子…懂了,却不敢说。”

程咬金两眼放光:“你懂了?”

“懂了。”

“真懂了?”

“真懂了。”

“哈哈,哇哈哈哈哈…老夫忽然觉得,跟灵醒人说话果然很舒坦!”

李素站起身,朝程咬金长长一揖:“今日恭聆程伯伯教诲,小子受益良多,多谢程伯伯。”

程咬金叹道:“小子,你要记住,说混账话,做混账事,或许是招非惹祸之源,可是反过来说,说混账话做混账事也许是趋吉避凶之道,妙法存乎一心,火候做到了,可保一生平安。”

“是。”

“今日与你说了这么多,俺老程不能白说,卖酒分的帐重新理论理论,从今以后我七你三,就这么定了。”

李素深深敬佩不已,说完了道理,马上亲身演示何谓混账话,何谓混账事,长辈果然是长辈。

“不行!小子一头撞死给你看!”

总算明白程咬金“混世魔王”的雅号怎么得来的了。

“混世”也是处世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有点极端,或许会平白招惹许多祸事,但是却给自己涂上一层很逼真的保护色。

有了这层保护色,谁都怕你,但谁也不会防着你。

所以程咬金能够潇潇洒洒活到当上国公,能够获得李世民极大的信任,能够混到长安城内无论官员还是权贵皆不敢招惹,靠的便是这种混世的态度。

一个横行霸道的混账,一天到晚四处惹是生非,这样一个混账,除了皇帝,谁敢用?

程咬金对李素的提点已经很直白了,他建议李素也走这个风格,从此老混账领着小混账横行长安,人见人怕,鬼见鬼愁,扎扎实实惹几桩祸事出来,那时,太子,魏王和长孙家,谁敢轻易将李素拉拢至麾下?不怕引火烧身吗?

从程府走出来,李素仰头望天,长长呼出一口气。

三张名帖带给他的压力,顿时全然化解了,或者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程府之行,不虚。

“我以后若变成长安城里人见人憎的小混账,你还喜欢我吗?”李素目光幽幽地投向长安城程府方向,一脸“从此我不再是好人”的萧然。

“谁喜欢你了,不要脸!”东阳羞红着脸狠狠白了他一眼。

河水悠悠地流向远方,李素寂然不语,不知过了多久,一根冰凉的小手指轻轻碰了他的手一下,接着仿佛受惊的小鹿般飞快缩回去,片刻之后,又有些不甘心地凑过来,两根玉葱般的手指拈着李素的一根手指,撒娇似的摇了两下,又飞快缩回去,周而复始…

李素笑了,大方地将东阳的手拽过来,紧紧握在手心里。

“谁让你碰我手了,快松开!”东阳红着脸,抿着笑,象征性地挣扎。

“想牵就牵,干嘛非要我主动?你这叫矫情,知道不?”

东阳愈发下不了台了,恼羞成怒地使劲挣扎起来。

奈何李素力气太大了,半天没挣出他的手心,最后索性放弃,任由李素牵着她的手,气鼓鼓地瞪着他。

很奇怪啊,同样是女人,程府的胡姬为何力气那么大,教他白白被吃了不少豆腐,而东阳力气却这么小,让他白白吃了不少豆腐…难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说起吃豆腐…

李素舔了舔有些干枯的嘴唇,扭过头看了看离二人老远,背对着他们的公主府侍卫们…

月黑,风高…吃豆腐天?

“小宫女…”

“嗯?”

“坐过来一点吧,我们紧挨着。”

东阳扭头看了看远处的侍卫,听话地凑了过来。

“我们打个赌好吗?赌金一文钱。”

“赌什么?”

“赌我手脚不动,嘴也不动,却能碰到你的身子,信不信?我若碰到了你,就算我赢,你给我一文,反之我给你。”李素阴险地开始给东阳下套。

东阳拧眉想了想,觉得不可能,于是笑道:“好,就赌一文钱。”

“那你闭上眼睛…”

东阳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翘翘的睫毛微微发颤。

刚闭眼片刻,东阳忽然觉得酥胸一紧,被一双大手握住,还很不安分地揉了一下,又揉了一下…

东阳大惊,急忙睁眼,却见李素一脸坏笑地缩回手。

“你,你你…”东阳又惊又怒,双手紧紧环在胸前,俏脸红得能挤出血来。

“好吧好吧,我果然输了,一文钱先欠着,下次想起再给你。”

羞得几欲投河自尽的东阳终于还是跑了。

慌慌张张的背影在河滩外的树林里若隐若现,越跑越远,临走前仿佛气忿不过,狠狠踹了李素一脚才跑开。

李素垂头看着仍留幽香的双手,悠悠叹息:“才十六岁,已经很可观了…做个小混账果然能占不少便宜。”

第一百六十六章 度日维艰

许敬宗最近失眠很严重。

他前几日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权欲作祟,他主动向火器局李监正讨要财权,谁知李监正很痛快,二话不说把财权交给了他,而且一副扔掉了烫手山芋的欣慰表情。

这副表情令许敬宗顿觉不妙。

许敬宗回去后打开火器局的帐簿,从头到尾认真审查了一遍,揉了揉眼,觉得不敢置信,不死心地又查了一遍,还不死心,查过四遍以后,许敬宗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这件事的愚蠢程度…算了,还是不形容了。

截止本月初十,户部拨付火器局的四千贯钱全部花完,花得干干净净,不仅一文钱不剩,还有东市几项采买打了白条,简单的说,火器局如今已是财政赤字,亏得不能再亏了。

令人如此焦头烂额的财权,许敬宗居然还恬着脸用一种低得不能再低的姿态把它讨过来抓在手里…

每想到这里,许敬宗就有一种把自己往死里抽的冲动。

有心找个烂借口把帐簿还回去,然而回想起李监正抽杨砚时那张稚嫩却冷酷不留情的脸,许敬宗便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况且,就算李监正不抽他,主动要来的财权又主动还回去,从此以后,他许少监在火器局里的分量还剩几斤几两?

许敬宗在失眠夜里究竟有没有狂扇过自己的耳光,不可考。但在反省过自己的智商后,还是决定做一件正确的事,——没错,去户部要钱。

大唐如今的户部尚书名叫韩仲良,但是这年头的户部尚书是不管具体事务的,所谓户部尚书只是兼职遥领,事实上韩仲良的正职是秦州都督府长史,颍川开国县公,户部在贞观年被分为四个司,一曰户部,一曰度支,一曰金部,一曰仓部,具体管事的是这四个司的郎中。

顾名思义,四司职权一目了然。

户部管户籍,度支管开支,金部管银钱出纳,仓部管粮布等物品。

许敬宗申请朝廷给火器局拨款的话,要找的是户部所辖的度支司。

李素不知道许敬宗找度支司要钱要得多么艰辛,对火器局来说,他算不上甩手掌柜,事实上他还是很管事的,说兢兢业业有点夸张,至少也有苦劳。

每天做完该做的事,剩下的空闲时间很好打发,找个没人的地方发一阵呆,或是睡个午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既做了事,又没有让自己很辛苦,对得起国家发给他的俸禄,也对得起自己的闲心。

对了,俸禄貌似被李世民扣了三个月,霸道总裁一句话,李素还得给朝廷打三个月的白工。

今日又亲自给工匠们配了两百斤火药,李素揉着胳膊走进北院,上次火灾过后,工部的速度很快,几天的功夫便将北院重新盖好,李素在北院的后面发现一个乘凉的好去处,北院后面栽了一片银杏林,枝叶颇为茂盛,而且地处北面,常有凉风吹拂。除了树上的蝉鸣令人偶觉烦躁外,一切都很完美。

于是李素早早派人清理出一块空地,置了一张躺椅,又叫厨房准备了凉水和零食,嗯,走火器局的帐,反正许敬宗管帐,管的也是朝廷的帐,吃多少都不心疼。

今日李素的世外桃源似乎有不速之客,李素甚至听到若有若无的抽泣和叹息声。

皱了皱眉,李素放轻脚步走近,赫然发现竟是中年老帅哥许敬宗,坐在他的躺椅上抹眼泪,树荫缝隙里洒下的点点阳光将他的背影照得格外萧瑟孤单…

能让老许抹泪,这可不多见。

李素惊奇地睁大了眼,心中只觉无比遗憾,这年头没照相机太失望了,若把许敬宗那张抹泪的脸拍下来,然后满长安城到处贴,告诉大家其实这个老帅哥哭起来也挺丑的,最帅的其实是火器局的监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