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进大理寺十天了,李素每天大鱼大肉,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日子过得比猪还幸福,而且目前而言,猪圈也很干净,这是最赏心悦目的。

当初只想平凡恬静终老太平村的想法,这几日又渐渐抬头,不过终老的地方变了。

其实在这间牢房里过一辈子也挺不错的,如果东阳和他一起住进来就更好了,如果还能允许他偶尔出去逛逛街,偶尔放他出去跟一些狐朋狗友串串门,喝喝酒,再把这块猪圈的占地范围扩充一下,单独开辟一块地方出来做室内游泳池…

嗯,这样算计下来,监牢真的是享受人生的星级宾馆,一切都很有创意,唯一的问题是,李世民很可能不会答应…

李素住在监牢里不急,但外面却有人急坏了。

着急的是火器局。

监正闯了祸被逮进去了,火器局倒也谈不上群龙无首,有杨砚和许敬宗两位少监在,有没有李素都无所谓,本来李素也从来不管这些琐碎的事务。

琐事杂事少监可以管,人心不会乱,但火药这东西,火器局上下却没一个人会配,李素被关进大理寺十天后,火器局开始人心动荡了,因为…火药用完了。

李世民对火药这东西看得非常重,一件足以亡国灭种的利器,以李世民霸道的性子,其核心秘密是绝不可能让太多人知道的,连最宠爱的太子和魏王都不行,弑兄杀弟逼老爹的事,十一年前他就亲自干过,谁知道他的儿子们会不会照原样给他来一出?

所以全天下知道火药真正配方的人,只有两个。一是李世民,还有一个是李素,而且李世民根本没打算让第三个人知道。

现在火器局的火药用完了,上下一百多工匠只能停产,等待朝廷发来火药,但是能配火药的人现在却被关在大理寺等候处理。

许敬宗和杨砚没办法了,联名向中书省递了一份奏疏,态度很客气,内容却很麻烦。

原火器局监正坐牢了,要杀要剐随便,陛下开心就好,但是,火器局没火药了,这事大家都没办法,唯请陛下圣裁,开不开心都要圣裁。

这份奏疏落在李世民的桌案上,李世民顿时龙颜大悦。

正发愁不知如何处置李素,许敬宗和杨砚便联手给他造了一个台阶,让他顺势而下。

雪白的绢纸上,李世民悬笔沉吟许久,这才沉稳落笔挥就。

原泾阳县子,火器局监正李素年少轻狂,酗酒闹事,冲击官衙,殴打朝官,实罪无可赦,着即削去县子爵位,罢去监正官职,以白衣之身入火器局,每月造火药一千斤以将功赎罪,酌情再定起复。

削爵,罢官,还得给朝廷白干活。

这就是李世民的决定。

惩罚不算太重,李素犯下的这桩事若要认真追究起来,杀头都不为过,最后却换来削爵罢官的结果,而且最后还有一句“酌情再定起复”,简直把话挑得非常明白了,意思很清楚,削爵罢官只是暂时的,起复是肯定的,只看时间长短而已,只要李素这段时间低调一点,脑子不再犯抽又去殴打朝廷命官,三五月内必然官复原职,此事风波就算过去了。

贞观十一年八月底,无官无爵的李素…刑满释放。

大理寺沉厚的大门在一阵令人牙酸倒胃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一身单薄绸衫的李素在牢头和狱卒们恭敬的笑容里,意犹未尽地走出了监牢,站在监牢外,李素缓缓回首看了一眼那扇阴森的高门,叹了口气,牢头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他发誓自己刚才没看错,这家伙眼中居然露出依依不舍的目光…被关疯了吧?

拎着档案袋孤独落寞回家的凄凉画面没有出现,监牢外一字排开五辆大马车,程家的,段家的,房家的,尉迟家的,还有一辆马车很眼熟,马车外站着的人更眼熟,东阳公主府上的一名侍卫,朝他隐秘地笑笑。

巨灵大掌狠狠在肩头拍落,程处默笑得很大声,李素刚咧开嘴,段瓒,房遗爱,尉迟宝林等人纷纷围上来。

这一次,大家的笑容里终于少了许多客气虚伪的成分,比上次青楼喝酒时真诚多了,唯有房遗爱的笑容有点勉强,没关系,李素跟这位绿帽子王的共同话题估计也不太多。

男人四大铁,今日这些人里占了三样,一起嫖过娼,这个就不说了,一起扛过枪,打架也算,一起同过窗…铁窗。

大家一同经历过这些事,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李素终于被…吸收进了纨绔圈子?

“好兄弟,是条汉子!你这朋友俺段某今日认下了!”段瓒仰天大笑。

程处默更是人来疯:“走,都走,去上次那家青楼,咱们再好好喝一次!今日喝五步倒,谁先怂谁是杂碎!”

李素当即色变。

抬头看看天色…

“别拿天色说事,受够你了,莫逼俺老程翻脸,走!”程处默很及时地将李素蹩脚的借口扼杀在摇篮中。

李素黯然长叹,这次第,只能吟诗一句以表感慨。

度尽劫波兄弟在…不如自挂东南枝。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家门不幸

被放出大理寺监牢的李素被程处默等一帮纨绔强行掳走了,实可谓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接下来的场面不用猜都能想象得到,很黄很暴力。

东阳公主府派出的马车很识趣地回去了,侍卫从头到尾没跟李素说一句话,默默的来,默默的走。本来东阳派出马车接李素就是担心他从监牢里放出来后没人接他回家,孤零零一人回去太伤心,现在看到门口这么多马车,狐朋狗友们这么热情,东阳的马车自然不必再凑这个热闹。

跟纨绔们第二顿酒喝下来,李素快醉死了。

这顿酒明显比上一顿和谐多了,这一次根本就是加深感情的酒宴,李素终于博得了纨绔们的敬重,一个有本事造出震天雷,助大唐赢得一场战争的少年郎,而且生活里也不怂包,五品的郎中说揍就揍,还敢领着几百号人冒着犯忌讳掉脑袋的风险冲撞官衙,只因这个官衙欠了他的钱…

这种丧心病狂的神经病,大家不能不敬重,不仅要敬重,而且以后尽量别跟他借钱,后果,大家都看到了。

一顿酒宴宾主尽欢,程处默嘴里喷着酒气,醉醺醺地告诉李素,他坐牢的这几日,长安城里到处流传着李素的英雄事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能干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程处默接着满怀惆怅地告诉李素,因为李素这一支突起的异军,最近在长安城混账榜上,雄霸榜首数十载之久的老程家最近排名下降到第二位,长安城新的混账榜状元,非李素莫属。

如李素所愿,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长安城无可争议的小混账,名头非常响亮。

程处默和一群纨绔们都盯着李素,神情很惋惜。

这年头对名声还是很看重的,谁干了缺德事名声差了,不是一时的麻烦,而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大麻烦,古人常有因做错事而羞愧自尽的事迹,说穿了还是羞耻心太重,接受不了一辈子活在别人鄙视的目光下的事实,于是索性一横心不活了,删号消档重来。

而李素,年纪轻轻博得“长安城小混账”的雅号,在众纨绔眼里,已是很差的名声了,对将来很不利的。

李素嘿嘿直笑,脸上却不见任何悔恨羞愧之色,对小混账的名号安然受之。

唐朝人脸皮太薄了,也太低估李素的脸皮了。干出这么一件混账事,李素的目的就是要博得一个小混账的名号,它跟道士画的护身符一样,可以帮他躲开不少麻烦。

再说名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很重要吗?如果真因为名声差而不活,简直愚不可及,君不见程家老流氓活得多滋润,多欢实,谁能从老流氓脸上发现一丝一毫痛不欲生想自尽的迹象?被他祸害过的人才叫真正的痛不欲生。

大醉之后,长安小混账回家了,程家的马车载着他,晃晃悠悠走了一两个时辰,终于回到了太平村的家里。

十来天没进家门了,很幸运,老爹李道正似乎并不知道李素被削爵罢官了,村里的消息毕竟闭塞,李道正从来不出村子,有些事情自然不知道。儿子十多天没着家,他还以为火器局公务太忙,根本没往心里去。

况且,那晚撞破儿子与东阳公主的私情后,李道正心里一直不踏实,吓得几晚没睡着,总觉得儿子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现在儿子公务繁忙不回家正好,只希望儿子更忙一点,忙得让他慢慢断掉和公主殿下的那段孽缘…

李素踏踏实实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睁开眼,头疼欲裂,恨不得把自己脑袋剁下来,修一修再装上去…

刚想继续睡个回笼觉,家里丫鬟来禀,王家老二来了。

李素愣了一下,赶紧忍着头痛起床穿衣。

这些日子在火器局里忙来忙去,每天回到家已是天黑,累得倒头便睡,第二天又继续骑马去火器局…周而复始,以往悠闲的日子全然不复,与王家兄弟见面的机会更少,说来委实是自己不地道。

来到前堂,王直不安分地坐在门槛外,新奇的目光环视周围,对李素家的新房啧啧赞叹不已。

见李素匆忙出来,王直起身笑着迎上。

李素呆了一下,指了指前堂:“咋不进屋?”

王直局促地笑笑:“要脱鞋,脚脏,还是算咧。”

李素皱了皱眉,这不对,以前王家兄弟对他没这么生分过。

伸手拽住王直的袖子,李素连自己的鞋都没脱,将他使劲拽进了前堂,将他的肩往下一按,二人随便找了个地方顺势坐下。

“以后再跟我见外,我不抽你,我让你哥抽你。”李素严肃地道。

王直笑着点头。

“你哥呢?现在咋样?”

王直脸颊抽了几下,神情顿时有些黯淡。

李素心一紧:“你哥咋了?”

“我哥成家咧,婆姨是邻村周家的…”

“废话,你哥成亲的酒宴还是我包办的呢。”

王直幽幽叹了口气:“大嫂…是个能干人,屁股也大,爹娘都喜欢得紧,但是脾气…”

“你大嫂脾气咋了?”

“刚成亲那几天看不出,后来渐渐发觉不妙…我哥,一天被她抽三顿啊!”王直仰天悲叹。

李素:“…”

“成亲三天后,她跟我爹娘说,家里以后归她管了,这个家由她来当,爹娘非常高兴,大嫂当家后,我家的日子确实比以前好多了,因为松州之战,我哥杀了十多个吐蕃贼,两月前官上来了人,按军功赐下二十亩永业田,家里的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但大嫂对我哥管教也越来越严厉了,一言不合便是一顿抽啊…”

李素虎躯一震,环眼圆睁,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王霸之气:“抽她啊!还反了她了!哪有婆姨管爷们的?必须拾掇之!”

王直垂头丧气叹息:“打不过她…”

李素:“…”

“我亲眼见过她跟我哥交手,刚开始我哥肯定不服,想要管教管教她,后来一个照面,两招过后,大嫂就把我哥放倒了,捆野猪似的把我哥四个蹄子…不,两手两脚绑了起来,然后…死命的抽啊!我哥被她抽得嗷嗷直叫唤,谁来都劝不住。”王直眼中露出惊怖之色,显然大嫂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李素的脸色有些发青,沉默半晌,缓缓地道:“王老二,我还一直没问过,你大嫂娘家…到底什么来头?”

王直叹气:“后来我打听过了,她爹曾是大唐府兵,而且曾是某位大将军身边的亲卫,曾经参加过灭东突厥之战,手下杀过的敌人一两百,真是一刀一枪从杀阵里挣扎出来的悍卒,后来年纪大了,退役了,大将军为报多年护卫之恩,送了他五十亩地,就在长安城的牛头村安了家,周家就大嫂一个女儿,从小就把一身战阵杀敌的硬功夫传给了大嫂,我哥那样的汉子,她一个人可以同时撂翻五六个…”

李素:“…”

大将军身边的亲卫啊…那可是真正的精兵悍卒,危急关头能够以一敌十甚至敌百的变态存在,王桩娶了这家的闺女,余生…

算了,王桩有没有余生还难说呢。

“知道她的来历后,我哥哭得肝肠寸断啊,说爹娘坑了他…还不敢大声哭,被大嫂听到又是一顿抽。”王直神情索然,仰天叹道:“想我哥也曾是大唐最精锐的陌刀手,一柄丈长陌刀舞得虎虎生风,然而对上大嫂,却连两招都走不过去,实在是家门不幸…”

“你哥若过得太辛苦,要不…休了她?”李素很迟疑,毁自己的亲事倒也罢了,毁别人亲事可是真正损阴德的。

王直摇头:“大嫂虽凶悍,却也并非一无是处,我家现在日子被她操持得很好,顿顿都有个荤腥,不知她怎么攒下的钱,上月居然去泾阳县骡马市买了一头小牛,而且还说现在开始给我攒钱娶婆姨,爹娘对她很满意,除了对我哥凶了一点,对爹娘,我和老四都非常照顾…”

王直的神情很复杂,想必内心很矛盾,一边是深陷水深火热的大哥,一边是家人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李素也很复杂,娶这么一位婆姨,冷暖唯人自知。

“你哥呢?今咋没来?”

王直又叹气:“昨又被抽了,脸肿了半边,没好意思出门…”

“你来找我有事?”

王直重重点头,眼含泪光看着他:“活不成咧,家里太吓人咧,我每天在家担惊受怕,生怕惹大嫂不高兴,也把我每天抽三顿…李素,你最有出息,能不能帮在长安城里找个活?干啥都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打造孟尝

“你家大嫂…有那么可怕吗?”李素眼中带着几分狐疑。

关中女人凶悍,这话倒不假,从隋乱到如今,关中经历了太多次战乱,人口越来越少,男人在外面征战,顾不上家里,只能交给婆姨照顾,一个女人要撑起一个家庭,除了要付出和男人同样的劳动去种地,去挑水,还要把性格磨练得剽悍无比,才能应付生活里与邻人的摩擦,几十上百年过来,关中女人的性格代代相传,到了如今的太平年月,女人凶悍的性格也定了型。

然而王桩娶的这位婆姨…未免剽悍得太离谱了,如今毕竟还是男人的天下,女人不管怎么凶悍,也不能把自己的男人一天揍三顿啊…揍两顿也不行。

王直一副天天住在鬼宅被吓麻木了神情,淡淡地道:“一个女人,有了一身杀敌功夫,手下从无一合之将,还有什么事情她不敢干的?”

李素想了想,终于相信了。

“但你刚才也说过,你大嫂除了对你哥…略为凶悍以外,对你爹娘和你都不错啊,你怕啥?”

王直叹口气,神情愈发木然:“她说,邻村有个十三岁的女娃,自小与她玩到大,或许还得了大嫂她几分真传,前日托了扈司户去说亲,非要把她也娶到王家来,而娶她的那个人,是我…她还说,邻村一户人家去年生个了女娃,天赋异禀,骨骼精奇,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将来让老四把她娶回家…”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这位大嫂…是要灭王家满门的节奏啊。

“所以,你要离开村子,去城里找活干?”李素现在非常理解王直的感受了,若换了他,现在恐怕已逃到关中以外了,王直到今天还老实待在村子里,足见内心很强大。

王直重重点头,神情悲怆:“再不走,摸油活路咧…”

李素叹了口气:“你去长安城里干活,能干什么?论力气,你比你哥差远了,扛个包都能把你压得种进土里,进官衙当差,勉强只够自己糊口,没有功名的话,一辈子基本不可能升迁,做生意,你不是那块料,进火器局的话,我一句话倒是可以让你进去,但那地方陛下特别看重,但凡进去的人,没个一二十年出不来,对外敢泄露半个字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太危险了,我不能害你…”

王直越听神情越灰暗,一脸被围在垓下的楚霸王衰相,仰天悲叹:“天要亡我…”

“亡个屁!”李素忍不住了,朝他后脑勺狠狠抽了一记,很爽,早想抽他了。

“我能眼睁睁看你身陷水深火热吗?”

王直眼中又恢复了几许希望的小火苗,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李素凝眉沉吟不已,许久之后,缓缓地道:“我给你找个花钱的差事,干不干?”

“花钱?不挣钱?”王直愣了。

“我花钱,你挣钱!”李素瞪了他一眼。

“咋个说法?”

李素悠悠地道:“这大半年呢,我陆续挣了不少家产,你知道的,主要靠两样,一是印书,二是酿酒,每月大概能入帐百十贯,所以能盖起这么大的房子,还能请来管家,买这么多丫鬟和杂役…”

语声一顿,李素斜眼瞟过王直,见他茫然地眨着眼,李素不由叹气。

此处该有掌声啊…

“家产渐渐多了,有些事情也该做了,但我一直缺少一个能帮我做这件事的人,本来你不是最好的人选,你和你哥出村少,没见过什么世面,也缺少与人打交道的灵醒劲,但是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来没拿定主意的,现在还是让你去做吧…”

“你们王家兄弟里面,老四才一两岁且不说,你和你大哥相比之下,你大哥太憨了,你比你大哥多了几分机灵劲,而且我看得出,你和你哥一样,也不甘心在这个小村里平凡老死,既然想出去干点事情,我可以成全你…”

王直忍不住问道:“到底啥事?”

李素四下环视一圈,声音忽然压得很低:“我给你一笔钱,你进长安城,买个马马虎虎的小屋子,然后用剩下的钱与那些混迹于长安街巷之中的地痞闲汉游侠儿之类的人结交,前期多花钱无所谓,但是以后,你必须要在长安城的这些城狐社鼠中混出名气来,名气大小我不管,但必须要有,你能做到吗?”

王直吃惊地瞪大了眼:“这就是你给我找的活?帮你花钱,还得花出名气来?”

“你可以这么理解。”

王直看疯子一样看着李素:“你这么做到底为个啥?”

“钱多,任性。”

王直沉默半晌,关心地看着李素:“哥,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又狠狠抽了他一记,很爽。

“你别管我为啥,这事你按我的话一丝不苟办好,以后我包你一世荣华,将来你肯定比你哥有出息。”

“就只是花钱,结交那些闲汉地痞?”

“对,这年头人都实诚,闲汉地痞不好找,你多在东西两市转悠,一定有的,若遇到那种身手不凡又板着一张欠抽的酷脸以及一副高手寂寞天下无敌的衰样尤其喜欢背对着别人说话的家伙,先抽他一顿试试他的本事,不差的话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王直瞠目结舌半晌,期期地道:“可是…花钱干这事,目的呢?”

“没有目的,总之,半年之内,你在长安城痞子界的名声必须是那种‘小孟尝’或是‘赛孟尝’之类的豪爽大方形象,嗯,切记不要混出个什么‘小龙阳’或是‘赛龙阳’之类的名号,我是不歧视啦,你爹怕是受不了这个刺激…还有,跟官府的差役,巡街的武侯,各坊的坊正之类的小吏也要结好关系,谁家有病有灾有难的,尽量出手帮一把,做好了这些,我再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王直傻傻睁着两眼:“…”

李素重重叹气,跟人沟通怎么这么难呢?

重重一记抽过去,李素怒道:“你,拿着钱,去长安城找一帮看起来绝非善类的家伙,请客吃肉喝酒,会不会?会不会?”

王直秒懂:“会!”

“这几天我拿钱给你,现在滚蛋,看见你就烦…”

在家里住了两天,削爵罢官的李素恢复以往懒散平静的生活,每天在家里的院子里发发呆,中午吃过饭准时准点去河滩边报到,与东阳手牵手腻歪一下午,偶尔出其不意偷袭一下她那对养了十多年的小乳鸽,在她又羞又怒又惊的尖叫声中收获极大的满足…

平静的日子里,煞风景的人永远都会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跳出来,搅乱一池春水。

李素在家刚过了两天平静日子,杨砚找上门了。

他不能不来,因为火器局停产好多天了,火药这个东西,除了皇帝陛下只有他李素一人会造,这叫技术垄断。

看到杨砚那张极度不满的脸,李素才赫然发觉,李世民对他的惩罚不仅仅是削爵罢官,还有一样,那就是每月必须亲手调配一千斤火药,给朝廷干白工不能师出无名,于是英明的李二陛下管它叫作“将功赎罪。”

打白工不是李素的风格,但这件事他不敢不干,因为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

不甘不愿地随着杨砚回到火器局,一切都跟往常一样,路上遇到金吾卫将士,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的小吏,工匠们,见到李素后一呆,然后纷纷躬身行礼,神情跟以往一样恭敬,不,甚至比以往更恭敬,李素看得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每一礼行得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李素表现得很谦逊,别人行礼他急忙回礼,嘴里连连道:“不敢不敢,李某犯了错,有负陛下圣恩,已被削爵罢官,草芥白身不敢当此礼…”

行礼的人吓坏了,他们怎么当得起李素回礼,于是急忙又是躬身一礼回过去,李素又一礼回过来,大家拜堂似的在火器局院子里行礼个没完,好累。

杨砚脸颊直抽抽,板着脸将李素拽了起来,踏实受了大家一礼,众人得到了满足,纷纷四散而去。

“李监正你够了!你犯错是为火器局犯的,火器局上下谁人不知你为了给火器局请支用度,不惜痛殴度支司那个姓吴的混账,火器局得到消息时人人拍手称快,得知李监正你被陛下削爵罢官,人人痛哭失声,仅凭此举,火器局的监正以后仍然是你,从少监到工匠,我们不会再认第二个监正。”

李素呆了片刻,老脸顿时一红。

殴打吴郎中的本意…其实跟火器局要钱的关系并不大,这个,实在是很惭愧。

杨砚看着李素的目光愈发欣赏,捋须叹道:“以往只觉李监正为人懒散,不识大体,奢华无度,不堪重用…如今看来,却是杨某走眼了,监正大人痛殴吴郎中之举,实为大义所趋,一往而无畏,正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下官敬服。”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李家破财

削了爵,丢了官,居然还能得到火器局上下的敬重,对李素来说委实是意外的收获。

嗯,实在是太意外了,杨砚说完后,李素呆呆看着他,半晌没出声。

杨砚对李素的表现很不满意,大家对你如此敬重,按出牌的套路,这个时候你应该开口谦虚几句,感激几句,甚至痛哭几声,都好,傻愣愣看着我是几个意思?

“监正大人,配火药的工坊还是老地方,外面已有金吾卫将士把守,监正大人径自进去即可。”

李素点点头,二人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杨砚忽然叹了口气,道:“监正不必忧心,陛下削爵罢官不过一时之举,只为平息朝臣众怒,不得不说,陛下对监正还是恩宠无加的,领数百人冲撞官衙,殴打朝官,若换了旁人,必是杀头抄家的大罪,陛下却只削爵罢官,足可见皇恩之隆,监正数次为国立功,陛下必不会轻易重惩你,日后若监正能立身立德,好好反省过失,相信数月之后,陛下仍会起复,陛下罢监正官职之后,却迟迟没有委任新的火器局监正便是明证,火器局监正空悬,正是为日后起复而用,监正大人不必挂心。”

李素笑道:“多谢杨少监提点,其实当不当官的,我并不在乎,不当官亦可为大唐献一份心力,比如现在,我一介白身,仍来火器局配火药,也是出自对大唐对陛下的忠心,只望我大唐雄兵能多辟疆土,陛下早日威服四海,个人得失与荣辱,却不用放在心上。”

杨砚一脸欣慰之色,频频点头,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监正大人能这么想,善莫大焉,我大唐之福也。”

“啧!”

李素龇牙,这么好糊弄,原来博得杨砚欣赏的方式就是喊口号,表忠心,顺便跳段忠字舞他可能更开心…

相比之下,还是跟许敬宗相处更舒坦,许敬宗跟杨砚不一样,他是无时无刻不在变着法子博取李素的欣赏,溜须拍马无论角度还是力度,都是非常令人愉悦的,就是危难时刻人就跑没影了。

李素脚步慢了许多,一想到许敬宗…总觉得今天火器局里少了点什么。

“啊呀!啊呀!监正大人!下官…想煞你啊!”极度惊喜的语气伴随着一股浓郁的马屁味道扑鼻而来。

许敬宗脚步匆忙,一副倒履相迎的姿态,跑到李素面前惊喜地握住他的手直摇晃。

“监正大人受苦了,前几日火器局正是危急关头,下官却不争气,偏偏那个时候病倒,闻知大人被削爵罢官,下官心中之痛如万箭穿心,监正大人,您这一劫,却是被下官所累,被罢官的应该是我才对…”

李素笑吟吟地瞧着他,很完美的演技,看,眼角还挤出了真诚的泪水,一脸愧色站在面前,那种羞惭得直欲撞墙却又怕疼的纠结表情生动地在脸上表现出来,而且还很有层次…

杨砚被恶心坏了,许敬宗选在那种关头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现在见许敬宗这副羞惭的马后炮模样,杨砚脸色铁青,鼻孔重重发出一声怒哼,然后朝李素点点头,拂袖便走。

许敬宗无所谓,混官场的人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脸皮,对杨砚的离去毫无表示,当他透明的一般。

“莫理杨少监,他就那人,许少监继续,刚才说到被罢官的应该是你,嗯,然后呢?”李素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他对许敬宗说话的内容没兴趣,反正都是屁话,没一个字能信,但对许敬宗脸上的表情很有兴趣,这是影帝级人物在授课啊。

许敬宗露出尴尬之色,这回是真尴尬了,李素那饶有兴致的目光令他如坐针毡,有种全身被人看透的感觉。

叹了口气,许敬宗垂下头,低声道:“监正大人,下官知错了…”

“你病了有什么错?发生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李素悠悠地道。

许敬宗老老实实地道:“下官其实没病…度支司太不通情理,下官接管火器局财权后进退两难,去要钱,别人不给,想还回财权,怕监正大人训斥,下官走投无路,只好装病躲开了…”

李素笑得更开心了,当初对许敬宗的猜测没错,这是个典型的真小人,一件坏事干完,能瞒过去自然便瞒过去,若是被人看穿了,也非常光棍的承认,然后一副任杀任剐的样子,教人想剁了他都不忍心…

“总之,下官错了,连累监正大人被削爵罢官,一切罪责,皆由下官而起…所幸陛下仁厚,罢监正大人之官留了后手,大家都知道,起复监正大人是迟早的事,从今往后,下官真正唯监正大人马首是瞻,从此忠心不二,下官愿立毒誓,求监正大人再相信下官一次。”

许敬宗说完诚恳地注视着李素,无论表情还是眼神都很认真,一时连李素都有些分不清真假。

“许少监啊,其实我的信任很容易得到,这样吧,你放一千贯钱在我这里,当作押金,从此以后我绝对毫无保留的信任你,若你日后又干出临阵脱逃的事情我也不怪你,一千贯押金一文不退,我全部笑纳了,下次你再拿一千贯给我,我继续信任你,你觉得怎样?”

“啊?”许敬宗吃惊地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如此明码标价的信任…是不是有点贵?

“考虑考虑?”李素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配一千斤火药不是轻松事,李素把自己关进工坊,足足忙了三四天才把火药配完,揉着肩膀摇摇晃晃走出工坊,许敬宗毕恭毕敬等在门外,见李素一脸疲惫之色,立马上前殷勤地给李素揉肩,顺便厉声吆喝着小吏们将火药抬下去称重,严厉和笑脸之间来回转换,非常自然通畅。

“监正大人辛苦,可惜陛下有过旨意,配火药一事只能由监正一人可为,见大人如此辛苦,下官只恨不能为您分担…”

李素笑吟吟地道:“想分担没问题啊,明日我便向陛下求旨,说许少监忠心为国,想和我一起配火药,求陛下把火药秘方给你,陛下一定会龙颜大悦的…”

许敬宗浑身一颤,脸都绿了。

谁都知道陛下对火药非常重视,这话若真递到陛下那里,他许敬宗想要火药秘方到底存了什么心思?这岂止是作死,简直是作大死啊。

“监正,监正大人莫闹…”许敬宗脸色难看,非常明智地转移了话题,怀里掏出一份精致的名帖:“监正大人,长孙府托人送来一张名帖,明日晚间长孙府开宴,请监正大人赴宴。”

李素心一紧,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也懒得追究长孙家的名帖为何会出现在许敬宗的手上。

上次领人冲撞度支司,痛殴吴郎中,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博得长安小混账的荣誉称号,于是东宫的酒宴没下文了,魏王府的酒宴也没下文了,原以为长孙家也一样,结果罢官削爵才几天,长孙家的名帖又不依不饶递了过来,一副不请他李素喝一顿誓不罢休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