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旁边一条暗巷里围满了人,似乎很热闹,外面一圈又一圈踮着脚不知究竟,使劲往里面挤。

李素皱了皱眉,自觉绕过这群看热闹的人,他讨厌往人多的地方凑,太脏。

暗巷的人群里,热闹仍在继续,外面的闲汉们挤不进去,急得抓耳挠腮,揪着前面的人一迭声问道:“啥事?发生啥事了?”

知情人士很有娱乐精神,非常痛快地种子共享:“里面在揍人,下手真狠啊,牙都打掉几颗了,还没停手,这是要废掉他啊…”

“谁胆子这么大?不怕巡街的武侯吗?”看热闹的闲汉居然很有法律意识。

知情人士嘁了一声,不屑地道:“武侯?武侯早躲开了,知道揍人的是谁吗?”

“谁?”

“东宫属官,你若是武侯你敢凑上去吗?”

闲汉缩了缩脖子,笑道:“瓜怂才凑呢,东宫的属官谁惹得起?对了,到底什么事惹到了东宫的人?”

“据说是为了一个胡女,人市上发卖的,东宫属官想献给太子殿下,只出了半贯钱就想把人带走,跟明抢一样,一个闲汉忍不下去,争辩了几句道理,属官便揍人了…”

听热闹的闲汉顿时奇道:“混迹东市讨生活的我都认识,谁这么不长眼啊?”

“不认识,听说是新来的,姓王,啧啧…”

李素忽然停下了脚步。

新来的,姓王?不会这么巧吧?

忍住不断翻涌的不适应感,李素拼了命往人群中挤去。

“让开!都让让!”

左挤右挤,始终挤不进去,李素横下心,索性弯下腰从人群的腿部往里钻,耳边不断传来闲汉们不满的叫骂声,甚至背上还挨了好几记冷拳。

李素心急如焚,懒得计较太多,费了好大劲才钻到看热闹的人群内圈里。

眯眼看过去,眼前的一幕令李素瞋目裂眦。

挨揍的果然是王直,脸已肿得跟猪头一般,一身麻布衣裳被撕成了条条缕缕,躺在地上单手护着头,另一只手却软耷耷地横摆在地上,腕骨和臂骨连接处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显然骨折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以牙还牙

王直横躺在地上,脸已不成人样,甚至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任由狂风暴雨般的拳脚砸在自己身上,一声不吭地闭着眼。

揍他的人明目张胆地穿着绿袍官服,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面容阴沉,目光里露出凶狠的戾色,此时王直已失去了抵抗能力,而他仍不肯停手,一拳一脚尽情在王直身上施虐。

官员身后,两名青衣随从一左一右环臂而立,嘴角露出无聊和不屑相交织的冷笑。

旁边跪着一名四十多岁的胡商,满脸落腮胡,肤色黝黑,正神情惶恐地不停给官员磕头,胡商旁边站着一名十五六岁的胡女,衣着很暴露,脸上太脏辨不出容貌,一双黑色的眼睛却璨璨生辉,赤脚戴着一套脚镣,显然是被发卖的女奴模样,似乎是中亚某国的人种。

李素费力从围观的人群里钻进来,第一眼便看到了奄奄一息的王直,第二眼便看到那个仍在王直身上施虐的东宫属官。

李素只觉脑子一炸,耳边嗡嗡作响,眼睛立马充血通红。

这几月来的布局,千辛万苦躲开太子和魏王的举动,为了躲开甚至不惜用香水买卖搭上长孙无忌…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此刻全部抛到九霄云外,脑中只反复闪烁着一个念头,救人!

王家兄弟是他的朋友,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唯一交上的朋友,直到现在,能真正让他放心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的人,只有王家兄弟。

李素深吸了一口气,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状态似乎回到当初被结社率叔侄挟持的时候,冷静才是破敌制胜的前提。

暗巷的墙角边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或许是件不错的武器…

李素阴沉着脸,猫下腰准备潜行到墙角边。

这时,一直挨揍的王直不知为何忽然睁开了眼,他的脸已肿得不成样子,眼睛被挤得只剩了一条缝,然而睁开后第一眼还是看见了人群边猫着腰准备捡石头的李素。

王直眼中露出奇异的光芒,忽然虚弱地开口:“走啊…”

揍他的官员一愣,喧闹的围观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

“走啊…不关你们的事,快走啊…”

人群愕然,但李素却懂了,心中愈发酸楚,听起来像在驱赶围观人群,其实王直在赶他。

不搭理他,李素又悄悄往前走了一步。

见李素不听劝,王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浑身直颤,右臂软软地耷拉着,嘴里像老牛般喘着粗气,面朝东宫属官,背朝围观人群。

伤痕累累的瘦弱后背有意无意地挡在李素身前,张开一只手臂,仿佛一只受伤的孱弱的雄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护自己的幼雏。

“走啊!…你们前程远大,一生荣华,莫招惹麻烦,我只是烂命一条,死便死了,看什么看,快滚!”王直嘶声吼道。

话音落,王直忽然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将李素在内的围观人群撞得踉跄一退,然后一声暴吼,发了疯似的扑上前,死死箍住东宫属官的脖子。

属官大惊,奋力挣扎,旁边两名随从也慌了,急忙上前又掰又拉,对王直拳打脚踢。

李素压下心中酸楚,嘴角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

其实,我也是烂命一条!

疾若奔雷,李素欺身而上,飞快捡起墙角那块石头,在围观人群愕然的目光注视下,李素单手执石,朝殴打王直的三人中最壮实最魁梧的一个人奋力拍下。

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一名魁梧壮硕的随从被石块拍中后脑,鲜血缓缓从伤处涌出来,随从身形踉跄了一下,连回头看一眼的力气都失去了,摇晃几下过后轰然倒地。

围观人群呆住了,那名东宫属官和随从也呆住了,看着身形瘦弱一脸斯文的李素手执石块,朝他们咧嘴直笑,笑容像个刚杀了人的疯子。

王直发现身上雨点般的拳脚消失了,费力抬头一看,见李素站在身前直笑,脚下还躺着一名随从,王直瞬间明白了,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傻啊你!你傻啊…”

这一动手,便意味着与东宫交恶,对李素来说,这是多么严重的后果。

“你是何人?胆敢挑衅东宫!”属官指着李素怒道。

“太平村,李素。”李素笑得很坦然,既然出了手,就没必要掩藏了。

属官眨了眨眼,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没等他继续搜索回忆,一只不算壮硕的拳头却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无限扩大…

砰!

一拳狠狠揍上属官的脸,属官旁边的随从急了,抡起拳头朝李素冲去,刚踏出一步却轰然栽倒,竟是王直单手死死抱住了随从的腿。

打虎兄弟同心,打架也是一样,随从被王直牵制住,李素便没了顾忌,凌空飞起一脚朝属官踹去,正中属官胸口,属官惨叫着踉跄退了几步,李素步步紧逼,又是一拳狠狠揍上他的脸,属官终于倒地,李素飞身而上,骑在属官身上,眼中戾色一闪,手中的石头狠狠砸中属官的太阳穴,属官惨叫声顿止,彻底晕了过去。

收拾了属官,李素再走到被王直抱住双腿的随从面前,二话不说又是一记石块狠狠砸中随从的后脑,随从也晕了过去。

既然动了手,李素断不会轻易罢手,恩与怨,当场还清。

起身走到那位晕过去的属官面前,李素左右端详了半晌,似乎在计算下手的部位,片刻之后,李素抄起石块狠狠朝属官的手臂砸去,喀嚓一声脆响,晕过去的属官被痛醒,发出凄厉的惨叫,臂骨与腕骨连接处被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围观的人群里不乏有心人,细心一看便知,属官骨折的那个部位,恰好与王直骨折的部位是同样的位置。

事情没完,还得有利息。

李素嘴角勾起一抹狞笑,一声不吭地走到属官的左侧,又是一记狠狠砸下,属官的左臂也被废掉。

痛得冷汗直冒的属官两只手臂软耷耷地垂在地上,睁大了眼,看着这个跟疯子一样冷静切疯狂的少年,声调变得异常尖利:“我乃太子殿下驾前属官,东宫内给事,你不怕被抄家灭族吗?”

李素眨眨眼:“我好怕…你吓到我了,怎么办?”

看着李素的神情,属官心尖一颤,随即左腿膝盖传来一阵剧痛,李素手中的石块已将他的膝盖骨敲碎,属官的惨叫声叫到一半,很干脆地痛晕过去。

李素仍不罢休,依样画瓢又朝他的右膝盖骨砸下…

围观人群发出哗的一声,惊骇地看着这个瘦弱的少年。

怎样的凶性,怎样的报复心,令这个少年下手如此狠毒,眨眼间竟废了属官的四肢,他知不知道打的是谁?东宫啊,太子殿下跟前的属官啊。

看热闹的从来不嫌事大,但是这一次,事情未免太大了,看热闹的人群觉得不能再看下去了,稍停东宫来人,谁知道怒极之下会不会拉几个看热闹的人进监牢凑数?

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人群突然间一哄而散,狭窄的暗巷里,只剩喘着粗气的李素和王直二人,还有三个昏迷过去没有知觉的东宫所属,以及一个卖女奴的胡商,和那个一直沉默却满脸倔强的女奴。

王直伤得很重,右手臂骨折了,喘气声里带着呼哧呼哧的痰音,估计有了内伤,肋骨可能也断了几根,外伤更是不计其数,李素晚出手片刻,王直的小命今日便交代在这里了。

尽管伤得很重,王直却没放在心上,虚弱地碰了碰李素,叹道:“你不该出手的,为了我跟东宫结怨不值得,李素…我一直认为你是村里最聪明最灵醒的,今日你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

李素瘫坐在墙边,吃吃地笑:“人这辈子总要干几件蠢事的,不然活着多没趣。”

王直黯然道:“是我连累你了…”

“不,是我连累了你,我若不让你进长安城,根本不会有此一劫。”

二人沉默半晌,李素叹道:“东宫的人快赶来了,巡街的武侯也应该来了,这里交给我,你快跑…”

王直肿涨的眼睛瞪了起来:“我跑,把你留在这里受罚?是人干的事吗?”

李素神情顿时变得严厉起来:“王直,你听清楚了,我有陛下恩宠,就算与太子交恶,太子也不会对我贸然下手,但你不一样,你若进了监牢,结局只有一个死,肯定会死!你若死了,我今日做的这些有何意义?”

“我不走!死便死了!”王直怒声道。

李素叹气,他很累,累得不想说废话了。

抄起石块,李素控制了一下力道,朝王直的后脑砸去,王直一声闷哼,软软倒地,晕过去了。

胡商和女奴没料到李素居然会来这么一下,顿时吓得直哆嗦,此人不但对敌人狠,对自己人也狠啊。

第一百八十八章 再次入狱

加上王直在内,李素今日放翻了四个人,很累,打架其实也是体力活。

看着面前不停哆嗦的胡商,还有那个仍旧一脸倔强的胡女,李素笑了笑,指着胡商道:“我懒得问你姓名,也懒得问是非对错,只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你惹了祸?”

胡商能到大唐做买卖,显然是听得懂关中话的,于是惶恐地点头。

“后果多严重你应该清楚,地上躺的三个是东宫的人,太子殿下的属官,也就是大唐帝国储君的手下官员,你看到了,他被我废了,我是首犯,罪责难逃,不过,你也逃不了,因为这事跟你有干系,跟你后面那个女人也有干系,太子殿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胡商的脸色愈发苍白,身后那个倔强的胡女脸色也白了。

李素吃吃笑道:“脸白没用,知道现在你们该做什么吗?”

胡商摇头。

指了指地上躺着的王直,李素道:“你们带上他,赶紧跑,找身胡人的衣裳给他穿上,嘴边沾点胡子,你们也要乔装,然后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能躲多久算多久,记住千万别被人发现,发现就是一个死,还有,好好照顾我兄弟,给他治伤,待风头过去后让他来找我。”

胡商急忙点头。

李素叹气:“快跑啊,还愣着做甚?你一个买卖人怎么傻头傻脑的?”

胡商急忙架起晕过去的王直,胡女也伸出手架住他的胳膊,三人迅速消失在暗巷内。

李素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露出苦笑。

又闯祸了,这次的祸闯得不小,以前想尽办法躲开东宫,不想被招揽,更不想跟李承乾结怨,谋划布局,机关算尽,然而,仿佛老天注定的宿命一般,原以为已离东宫很远了,终究仍不可避免地和李承乾迎面撞上。

东宫内给事是几品官?不管几品,废了东宫属官等于直接扇了太子的耳光,这桩仇怨很难化解了。

暗巷内很安静,李素倚着墙边独自坐着,仰头看着阴沉的天空。

巷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名神情凝重的披甲将军站在巷口,牢牢堵住了光线,李素的相貌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却只看见两排洁白的牙齿在黑暗里森森发光。

太子左卫率的人马。

“何人闹市行凶,伤我东宫属官!”披甲将军喝问道,巷内清醒的活人只有李素一个,显然是在问他。

“行凶者,太平村李素!”

时隔一月,李素再次进了大理寺监牢。

长安小混账殴打东宫属官的消息飞快传开,李素入牢半个时辰不到,消息已飞进了太极宫和东宫。

东宫大殿内,太子李承乾神情阴沉,目光森然,殿中一张竹床,躺着那名挨打的属官,属官四肢被废,在殿内嘶声哭得凄凉。

“太子殿下,为奴婢做主啊…”

自称“奴婢”是因为东宫内给事其实是宦官,太子内侍近臣,此人姓胡名安,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内给事虽是从五品官衔,但在宦官里面却实在称不上人物。

这两年来李世民不知何故对魏王李泰倍加恩宠,魏王的仪仗,王府用度,以及府中建筑规模一升再升,几与太子并肩,不仅如此,魏王李泰也是诸多皇子中唯一一个被李世民特许不必去封地任职的,如此恩宠,引来朝野一片议论,而李世民却仍然我行我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李承乾的太子地位有危机了,若李承乾是冷静睿智之辈,这个时候应该选择韬光隐晦,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都应该积极出面帮助父皇处理国事,对父皇愈发孝顺恭敬,对兄弟姐妹愈发爱护关怀等等,这才是保住太子地位的王道。

很可惜,李承乾不是冷静睿智之辈,他选择的是勾连朝臣,广植羽翼,排挤魏王,而私生活方面却破罐破摔,东宫内给事胡安因此而颇得李承乾信任,因为胡安有一样很神奇的本事,那就是搜刮长安内外的美女,任何女子稍有姿色,一旦落在胡安眼里,绝不会错过,而且无论这位女子愿不愿意,他总有办法在当天让她躺在太子寝宫的床榻上。

胡安的这个本事令李承乾这一年来颇为愉悦。

而今日此刻,深为宠信的胡安四肢全被废掉,躺在竹床上哀哀呻吟,李承乾的神情浮上几许阴森之色。

“看清楚了,果真是李素动的手?”李承乾没理会胡安的哀嚎,冷冷地问道。

“是,奴婢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绝不会有假,求太子殿下为奴婢做主,奴婢已是废人,死不足惜,但这李素当街废东宫属官,分明是对东宫不敬,对太子殿下不敬,殿下安能忍之?”

李承乾神情愈发阴沉。

胡安不知道李素是什么人,李承乾知道,他更知道李素在父皇心中的分量。

李素被削爵罢官,目前只是一介平民,但李承乾很清楚,这个平民,李承乾动不得,因为父皇需要他的才华,若杀之,必触怒父皇。

然而,结下如此仇怨,如何善了?若是忍了这口气,日后东宫威望何在?朝臣怎生议论?魏王李泰岂不会笑掉大牙?

可是,若不能忍,如何发动?事情不经推敲,认真论来却是东宫属官强抢胡女造成的,事闹大了,父皇怎生看他?原本已有一个魏王对他的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现在又出了这么一件事…

深感自己被逼到悬崖边沿的李承乾扭过头,望向竹床上哀嚎不已的胡安,一股莫名的邪火窜上心头。

三两步冲到胡安面前,李承乾抬足狠狠朝胡安脸上身上踩去。

“贱婢!贱婢!你害孤进退两难,害孤身陷朝野议论,你还嫌孤如今不够惨淡么?贱婢!”

李素被关进大理寺后两个时辰,太子左卫率人马抬着胡安的尸首走出东宫,停尸大理寺前,并宣太子谕。

“东宫内给事胡安欺瞒太子,搜刮强抢胡女一名欲以献上邀媚,而致闹市殴斗,今太子闻讯大怒,杖毙胡安,国有国法,请大理寺官员秉公严判。”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何妨轻狂

太子谕不是圣旨,但同样有威慑力,大概相当于部级正式公文。

李承乾的这道太子谕用辞很有意思,首先是“胡安欺瞒太子”,第一句就把太子本人摘出去撇清了,也就是说,胡安在外面干的勾当本太子毫不知情,第二句是“搜刮强抢胡女”,抢胡女用来干什么呢?“献上邀媚”,多么可憎的面目啊,简直人人得而诛之,所以第三句“闻讯大怒,杖毙胡安”,英明太子殿下果然为民除害了,代表月亮消灭了恶人,太子不仅没背黑锅,整体形象还升华了,明察秋毫,维护正义的形象跃然纸上。

最后一句话最值得韵味,“国有国法,秉公严判”。

胡安已被杖毙了,换句话说,他已经受到了惩罚,现在太子谕里面却还要加一句“秉公严判”,这四个字若在官场新丁眼里看来,根本就是满头雾水,人都被你杖毙了,我还判谁去?别闹了好不好,大家都很忙的…

但若换了官场老油子,对这四个字的解读自然就不一样了。

“秉公严判”,判谁?自然不可能判死人,那么就要把整件事情摆出来看了,整件事情的起因是胡安强抢胡女,被东市一名闲汉阻止,胡安殴打闲汉时,曾经的泾阳县子李素站出来,把胡安殴打了一顿,而且极其残忍地废掉了胡安的四肢,被打的闲汉跑了,李素被关进了大理寺。

这是整个事件的过程,明事理的人都看得出,此事错在胡安,胡安在这件事里扮演的是正宗原汁原味的大反派,正义的太子殿下消灭了邪恶的胡安,胡安已死,那么人死罪消,现在太子还要大理寺秉公严判,很明显,判的不是胡安之罪,而是某人闹市废东宫属官四肢之罪,因为“国有国法”。

这道太子谕经过官场老油子这么一解读,隐含的意思便清楚了,而且话说得四平八稳,任何人挑不出错处。

大理寺官员不淡定了,他们都不是官场新丁,太子谕的意思他们一眼就看懂了。表面上,太子殿下的姿态端得很稳,不偏不倚不枉不纵的形象,实际上,太子殿下在向大理寺施压,要严惩行凶的李素。

东市事件的消息同一时间也报进了太极宫。

李世民听到消息后两眼发直,呆愣了半晌,似乎不太敢相信。

“再说一次,殴打东宫属官的人是谁?”

宦官垂头恭谨地道:“李素。”

“太平村那个李素?”李世民不死心地追问道。

“是,曾经的泾阳县子,火器局监正,李素。”

李世民迟疑道:“怎么可能?上次领人冲撞度支司才几天,朕刚刚处置过他,怎么又打人了?”

“陛下,奴婢不敢欺君,打人者确是李素,据说这次李素下手特别狠,把东宫内给事胡安的四肢都废了…”

李世民沉默片刻,脸上迅速浮起怒色:“这个,这个…混账!怎么又是他?他想要做甚?真想做长安城的恶霸不成?”

龙颜大怒,殿内风云变色,宦官吓得双膝跪下,垂头不敢出声。

“此事因何而起,给朕据实道来!”

宦官急忙将事件始末道出,说得很客观,在这位雄霸天下的英主面前,宦官不敢有一字添油加醋。

李世民听着听着,暴怒的神色渐渐冷静下来。

“为恶者原来是东宫属官…”李世民神色迅速阴沉下来:“承乾的东宫里面,用的都是些什么人!”

“陛下,事发之后,太子殿下已下令将内给事胡安杖毙,并谕令大理寺秉公严判。”

李世民神情稍缓,点头道:“处置还算公允及时…”

说着说着,李世民咂摸咂摸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神情一怔:“胡安已被杖毙,大理寺判什么?”

这就不是宦官能回答的问题了,于是赶紧垂下头不发一语。

李世民毕竟是英明君王,回过味后,大致明白太子的意思了,神情又变得阴沉起来。

“太子每日在东宫做甚?”李世民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宦官眼皮直跳,帝王的每一句话不可能无缘无故,而这句话,绝不是他一个宦官能回答的。

“奴婢不知…”宦官语声发颤。

李世民缓缓点头,眼睛望向殿外刺眼的烈阳,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淡淡地道:“李素先关在大理寺,朕想看看,此事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

弄清事实之后,李世民暂时不想表态。认真说来李素的出手是基于公义,如今民间风气纯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比比皆是,贞观年间有过好几次游侠儿当街杀人的事件,皆因公义而起,虽说侠以武犯禁,然而游侠儿这种群体还真不好处置,因为他们在民间的威望不小,他们从不主动给朝廷添乱,然而一旦路见不平,杀人对他们来说也是等闲事尔,所谓律法,他们从来不放在眼里,朝廷纵想削除,亦不得不有所顾忌。

今日李素的行为,说来也算是游侠儿的典型作风,出发点是没错的,李世民登基后最重吏治,这样的败类官员若教他碰见,他也会揍,只是李素下手太狠了,出手便废人四肢,这般狠毒心性也不知跟谁学的…

对李世民来说,李素揍人是小事,然而李承乾那道在别人眼里看来颇为高明,在李世民眼里却昭然若揭的太子谕,却令李世民很不舒服。

贞观元年册立太子,当时太子李承乾才八岁,那时的太子多么伶俐可爱,满朝大臣齐口称赞,谓其“丰姿峻嶷,仁孝纯深”,这八个字用在一个八岁孩子身上,足可见朝臣对其何等欣赏了,连李世民当初册立太子的诏书上也难得自夸了一句“早闻睿哲,幼观《诗》《礼》”,亦可见老爹对这个嫡长子是何等厚爱。

然而,这个被满朝君臣厚爱的太子殿下,这一两年来却渐渐变了味道。

今日这道太子谕不是开始,早在贞观九年时便有征兆,时年太子右庶子孔颖达,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东宫少詹事张玄素等教导辅佐东宫的臣子屡次上谏,言称太子“游玩不学,奢好声色,足智饰非”,李世民不得不开始重视了。

东市事件李世民不表态,因为他想看看,看看这件事最后会闹到一个怎样的地步,看看太子到底是怎样的心性,这件事情是块试金石,试的不是李素,而是大唐太子。

消息仍在长安城内蔓延。

程府,长孙府,魏王府,牛府…长安城跟李素有过交集的权贵府上几乎全收到了消息。

然而,收到消息后的各权贵竟然没有一家有所表示,很奇怪的现象,几乎风平浪静,不泛一丝涟漪。

“这桩祸闯得不寻常呀…”

程府老流氓眯着眼,露出深思的表情。

程处默急道:“咋又被关进去了,爹你去跟陛下求求情…”

程咬金两眼一瞪:“求啥情?大丈夫做事有担当,做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啥后果,指望外人求情,李家娃子积攒的情分经得起几次耗费?”

“可…可也不能看他进监牢而不表示呀,咱家跟李素毕竟不一样…”

程咬金斜睨了他一眼,懒得搭理这种蠢问题,而是拧着眉头,露出深思之色,喃喃道:“不该呀,李家娃子这次闯祸到底为了啥?上次揍度支司的郎中可以说是自污以求自保,事隔不到一月,又把人手脚废了,这次到底为了啥?揍的是东宫属官,做出这番举动无异主动跟太子结怨,以前辛苦谋划的一切岂不是白费?而且下手这么狠,李家娃子到底在想什么?”

虽是耿直武将,毕竟也是久历风浪的老狐狸,自认识以来,李素的种种行为无不透出一股浓郁的小狐狸味道,从心智上来说,程咬金不知不觉已将李素当成了平等地位的人,所以造成了一种李素做任何事都有谋划,都有目的的错觉。

这也是现在程咬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李素东市废东宫属官一事,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他到底图个啥?“长安小混账”的名声?已经够响亮了,何须锦上添花?…倒向魏王?这是取死之道,李素不会做这么蠢的事…以得罪太子的代价借以震慑朝臣?那就更蠢了…

程咬金想得脑仁疼,这一次小狐狸的举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他却死活没想到,李素这一次是非常单纯的闯祸,不带任何目的,没有任何谋划,只是因为无法眼睁睁看着兄弟受欺负。

既是少年,何妨轻狂?

第一百九十章 暗巷厮杀

李素入狱的消息不止传进了程府,长孙府,牛府,都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各府都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然而大家和程咬金的反应一样,对李素这次闯祸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

都是久经风浪的老狐狸,谁都不比谁缺个心眼,他们已习惯了用衡量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一件事情做与不做,全看值不值得,用句前世很流行的话来说,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

而李素废了东宫属官一事,在他们心里真只是小孩斗气的表现了,明显是弊大于利的,所以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平日里表现得跟小狐狸一样,偶尔还能跟他们这些老狐狸过过招的李素今日到底怎么了?多大的仇恨令他不惜跟太子结怨,也要当街快意恩仇。

跟程咬金的反应一样,府里掀起波澜,但对外,这些老狐狸却一字不提,也根本没做出任何为李素求情的举动。

老狐狸们各有各的处世方式,对事情的判断也基本相同,李素当街废了东宫属官确实犯了国法,那道四平八稳的太子谕也都听说了,而程咬金等人仍旧没出手,因为他们清楚,这事没完,还不到他们这些老狐狸出手的时候,再说…李素做出如此混账事,不该关几天吗?

该!

一骑快马飞奔东阳公主府。

东阳正凑在镜前贴着三叶花钿,美滋滋地准备试穿一下新裁的衣裳,好好打扮一番,下午去河滩时给他看,然后故作矜持地看着李素为自己发呆的样子,心中满满的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