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李素疯了,真正的疯了。

发疯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凶兆,比如牢里肮脏的卫生环境,两者一刺激,李素崩溃了。

当大理寺狱卒慌忙跑到监牢前,愕然发现李素披头散发,光着脚在牢内走来走去,时而对着仅有的一扇小窗悲怆长叹,颇具三闾大夫忧国忧民长吟离骚之神韵。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一整首《侠客行》念出来,李素连气都没换,憋得脸通红。

“李郎君,你没事吧?莫吓小人…”狱卒脸色惨白。

狱卒是真被吓到了,李素的身份不同于别的犯人,这位可是曾被封过爵,任过一衙首官的人物,若在狱里疯了,上面一定会究罪的,层层筛选下来,他这个小狱卒一定是背黑锅的不二人选。

“小人给您打一桶清水如何?换个干净的牢房如何?就您上次住的那间…”狱卒很痛快地提出条件。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李素语调忽然高了不少,开始漫吟一首新词。

狱卒发现自己也快疯了。

李素疯了的消息逐级上报,从狱卒到牢头,直至大理寺卿孙伏伽。

孙伏伽闻报眼皮直跳,别人不知李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孙伏伽却略知一二的,昨日还特意将他召进太极宫垂问李素的情况。

孙伏伽不敢怠慢,急忙入太极宫禀奏。

李世民闻奏之后也愣住了。

“吟诗?”李世民神情有些古怪。

“是,臣闻知李素疯了,急忙入狱巡视,看见李素披头散发,赤足而行,眼中有血丝,且举止怪异,他将监牢每餐给犯人喝的一碗清水倒在自己的囚衣上,说什么两次皆穿此衣,可见此衣与他有缘,既是有缘,不能不敬它一碗…”

“水敬囚衣?”李世民神情愈发古怪。

“是,其他还有诸如喃喃自语,时笑时悲,粒米不进,滴水不饮等等,臣照拂不周,请陛下降罪。”

李世民仰头望着殿顶,隐秘地翻了个白眼。

“李素作了甚诗,你一句一句吟来给朕听听,很久没见这娃子作诗了,他的诗必然都是佳句。”

孙伏伽亦道:“确是佳句,第一首不知名字,其诗云:‘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孙伏伽是大唐第一位状元公,文才和记性自是极佳的,听李素念过一遍便完整记了下来。

李世民听得两眼放光,捋须叹道:“果然是佳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朱亥,侯嬴市井侠士之风跃然诗中,当真是意气风发,妙极,此诗亦可传世。”

孙伏伽迟疑地道:“诗自是好诗,然则,少年不思报国,而慕艾侠客之流,目无国法,只求快意恩仇,立意未免…”

李世民笑着摇头:“孙卿迂腐了,历朝历代皆有侠客现世,一因国有危难,二因君主昏庸,三因人间不平,朕的大唐若吏治清明,民风纯朴,朝野欣荣,天下已无不平事,侠客自会敛锋藏芒,泯于世间,说到底,根子终在朝堂君臣身上,朕相信大唐长此以往,所谓侠士终究会慢慢消失,或者,为国所用。”

李世民一番话,圣君气度一览无遗,孙伏伽急忙称是。

“李素第二首诗快快吟来。”李世民饶有兴致地笑道。

“第二首…不是诗。”

“不是诗?”

“陛下且听臣诵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李世民听完后,笑容渐渐敛起,露出沉思之色。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好一首长短句。”李世民喃喃念道,扭头看着孙伏伽:“孙卿如何看?”

孙伏伽想了想,沉声道:“这首长短句前半豪情万丈,后半意气消沉。”

李世民点点头,叹道:“第一首慕艾侠客,亦是自白,他在告诉朕,无悔东市揍人之举,第二首叹尽英雄,悲怜自己,他又在告诉朕,他已厌倦朝堂倾轧,有求去之心。”

孙伏伽迟疑道:“陛下,臣觉得…李素似乎在装疯。”

“当然是装疯,牢里关几天就疯了,小娃子哪有如此经不得事,孙卿,东市之案究竟如何,你与朕细说分明。”

事发之后,大理寺自然对此有过详细的追查,当下孙伏伽毫无保留地将当日事发的前后始末详细道来。

李世民听完后久久不语,眉头蹙得紧紧的,良久,幽然叹道:“这件事,李素下手太狠,自是该罚,然而善不扬,恶不惩,终究还是受了委屈…”

孙伏伽凛然不语,他清楚所谓“善”与“恶”指的是什么。

沉默片刻,李世民叹道:“发疯是假,但意气消沉是真,诗是骗不了人的,好好一个少年郎,这辈子才开始,朕还要重用他,不能毁了他,孙卿,把他放了吧,让他回去好好养息,东市一案就此了结。”

孙伏伽走后,李世民仍怔怔站在殿内,不知想着什么,许久不曾动过。

随后,李世民转身走到书案前,将李素的两首诗词亲笔抄下,看着自己满意的飞白体,李世民颔首一笑。

当日,太极宫传出旨意,大理寺少卿窦伏迁职外放,任昆州刺史司马。

昆州,位于剑南道,标准的蛮荒之地,刺史司马,从五品闲职,从光鲜显赫的长安大理寺正四品少卿,徒然外放为从五品司马,这道旨意基本等于流放。

第一百九十四章 劫后重逢

窦伏迁职的消息在朝中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一个四品官的迁调算不得什么大事。

然而消息传到东宫,李承乾的脸色却白了一整天。

朝臣不知窦伏迁调的内幕,只以为牵扯了某个不合时宜的事,如今李世民乾纲独断,也犯不着跟朝臣解释太多,但李承乾却是清楚知道究竟的。

这道旨意,是父亲对儿子的敲山震虎,是劝告,也是警告,没有当面训斥,也没有直接冲突,一位大理寺少卿被流放的任命直接宣示了父亲的态度,对李承乾来说,却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比当面训斥更痛。

窦伏被流放的消息传进东宫后,李承乾忽然变得更乖巧了,召集所有东宫属官训了一次话,大意无非是严禁借东宫名义欺压平民,严禁向太子献声色消磨之物邀媚,违者下场,胡安可鉴之。

至于针对李素的各种动作,李承乾非常明智地选择了罢手。

李承乾很清楚,再不罢手,他的太子之位就真的危险了,为一桩小小恩怨而冒险,真的不值得。

释放李素的旨意,由孙伏伽亲自入大理寺监牢宣念。

宣旨时孙伏伽一直盯着李素的表情,发现李素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嘴里喃喃不知念叨着什么,仍旧是披头散发的样子,标准的疯子造型。

孙伏伽嘴角抽搐了几下,想抽,不太熟,没好意思下手。

旨意念完,孙伏伽扭头便走,懒得理会牢里这个装疯卖傻的家伙,让他自己作下去。

孙伏伽走后,李素呆滞的眸子立马有了神采,刚准备收拾一下出狱,牢门外又来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不合时宜的人姓程,名处默。

“哇哈哈哈哈…兄弟,俺来接你出牢了,刚刚听说陛下下了旨,俺便赶来接你,是第一个吧?没被别人拔了头筹吧?”

这混账话说的,跟买清倌人初夜似的,李素只觉胸中一阵逆血倒流,想抽,太熟,没好意思下手。

第一次出狱时是他来接的,第二次还是他,怎么老是他?

“啥都不说了,回俺家去,给你接风,我爹昨又买了三个胡姬,绿眼珠子跟鬼似的,带你去尝尝新味,赶紧…咦?你咋了?”

程处默傻眼了,因为他发现李素正朝他笑,笑得傻傻的,很疯癫的样子。

“喂!狱卒过来!我兄弟咋了?”程处默怒喝道。

狱卒连滚带爬过来,见李素这副诡异的样子,狱卒差点哭出声来。

“莫闹了,李郎君…”

李素笑得很惊悚,朝程处默招手:“你来啦,会唱歌吗?我教你唱首歌好不好?”

程处默脸都绿了:“兄弟,莫闹了!”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我要炸监牢,一天扔一包…”

在程处默和狱卒呆滞的目光注视下,李素唱完了一整首歌,然后朝他们笑:“我唱得如何?好听吗?这首歌拿来作我们火器局的局歌觉得怎样?”

“局…局歌?”程处默吞了口口水,然后望向狱卒,眼里喷着杀气:“我兄弟在监牢这几日,你们这些狗杂碎怎生整治他了?”

狱卒差点给程处默跪下:“小公爷,李郎君入狱这几日,小人一根手指都没动过他啊!”

“好好的人交到你们手上,却把他弄疯了,这事没完,赶紧把门打开,等老子发赏钱呢?”程处默怒道。

狱卒忙不迭打开牢门。

程处默沉痛地看着李素:“兄弟,咱回家了,好好养身子,过几日一定大好。”

李素幽幽地望着小窗外,叹道:“我不出去,我还要创作新的局歌…”

程处默:“…”

“再说,出去又能怎样呢?外面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更大的监牢,可笑世人愚钝,浑然不知…”

程处默急了,左右望了望,先使劲踹了狱卒一脚撒撒气,然后道:“兄弟你先在里面待着,俺去给你请大夫,过来!先把牢门锁上…”

李素脸颊直抽抽。

矫情过头了,再作下去说不定真会多关一两天…

“慢着,我跟你一起出去…”李素的疯病瞬间不药而愈。

程处默目瞪口呆,狱卒却长长呼出一口气,一脸感动的哭相,如同正被金莲灌药的大郎盼来了二郎。

整了整衣裳,披散的头发随意在头顶挽了一个髻,李素施施然跨出监牢。

“兄弟…你没事了?”程处默吃吃地道。

“没事了。”

“你刚才…”

“知道什么叫矫情不?”

程处默摇头。

李素好整以暇指了指自己:“刚才我那模样就叫矫情,以后不要学我,不然会被人抽的。”

跨出监牢,程处默和李素慢慢往外走,走了两步,李素仿佛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朝狱卒后脑勺狠狠抽了一记,狱卒猝不及防被抽得一踉跄。

“记得我前几日说过什么吗?不给水洗澡,等我出去抽死你。”

第二次刑满释放,李素走出大理寺,牢头和狱卒站在门口热情相送,回首看了一眼大理寺的高门,牢头和狱卒的心顿时吊起老高,生怕他再次露出依恋的眼神。

幸好这次坐牢的经历相比第一次差了很多,李素决定此生尽量别再来了,再来真得向朝廷申请加入大理寺贵宾会员了。

走出大理寺,来到久违的大街上,李素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

拒绝了程处默的相邀,李素向他借了一匹马,告辞后匆匆朝太平村飞驰而去。

有件事很重要,他要确定王直是否无恙,付出如此代价,为的就是保他的周全,王直若有事,李素入狱这些天便是一场徒劳。

一个时辰后,李素骑着马进了太平村,先不回家,径自朝王家奔去,王家院子里平静如常,李素甚至远远看见王桩那位凶悍的婆姨揪着王桩的耳朵,柳眉倒竖正在训话,王桩仰天悲叹一副认命的样子。

很温馨的画面,王直应该还活着,否则王家不会这么平静。

李素没进王家院子,拨转马头又往东阳公主府飞驰而去。

东阳公主府前值守的侍卫早已认识李素,见他独自前来,侍卫朝他点点头,一声不吭进去禀报,没过多久,一袭绿色高腰襦裙的东阳匆匆跑出来,后面跟着时刻不离的小宫女绿柳。

见李素牵着马站在门外,东阳定定看着他,良久,仿佛久冻的花儿迎来春天,绽放出最美的笑容。

公主府前人多嘴杂,二人相视无言,然后互相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东阳转身回了府,李素则骑上马朝河滩边驰去。

河滩边的老地方等了没多久,东阳很快便来了,后面跟着一道很熟悉的身影。

李素凝神一看,笑了,久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王直的模样很惨,脸上的青肿仍未消,左边颧骨高高肿起,眼睛仍被青肿的脸肉挤成一条缝,骨折的右臂被大夫处理过,两块夹板夹在臂骨断裂处,软耷耷地吊在胸前。

不管模样怎么狼狈,终究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好。

两步迎上前,李素重重朝他左肩一拍,王直痛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因后面跟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公主,不想在她面前丢了男人的面子,泪水使劲忍着。

“伤好了吗?”李素笑问道。

王直挺起胸膛,很大丈夫的样子:“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

李素欣慰极了:“走,随我去长安东市,继续当你的闲汉地痞…”

王直这才急了,死命抗拒着拖他的手:“莫闹!想杀我别去东市,这就一头撞死你家门前!”

李素哈哈大笑,不轻不重一拳揍过去:“不吹牛会死啊!”

二人相视笑了一阵,笑过后,李素拍了拍王直的肩,叹道:“是我牵累你了,你本不该有此一劫的。”

王直眼眶微红,道:“你救了我,此刻却跟我说牵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祸是我闯的,不该由你来担,我欠你太多了…”

“从小一起长大,总要保你周全,或许下一次危难时,我也需要你来保我周全了。”

王直重重点头:“下次还你。”

眼睛眨了眨,李素笑道:“那日你因为一位胡女而跟东宫属官争执?”

王直的脸忽然红了,不自在地干咳两声:“狗官欺人太甚,要将她强抢进东宫,当时我真忍不下去了…”

“那位胡女呢?”

王直的脸愈发红了:“咳,眼下也住在东阳公主府里,长安城风声太紧,没敢出去。”

“打算与她私订终身?”

王直羞红着脸,忽然抬头看了看天色,惊道:“咦?天色不早了…”

话没说完,李素飞起一脚踹上他的屁股,笑骂道:“论望天色,我是老祖宗,以后找这种烂借口糊弄我,非抽死你不可。”

二人笑着闹着,不经意间,李素看到王直身后那一抹柔光似水的眼眸,仿佛忽然出现,又仿佛亘古便在,目光碰撞间,多出一股“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味…

第一百九十五章 风平浪静

王直很有眼色,当李素和东阳的目光碰撞一处时,他明白,自己到了该滚蛋的时候了。

东阳很矜持,一直浅浅地笑,端端正正地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摆出大唐公主的端庄样子,王直走了以后东阳嫣然一笑,乳燕投林般飞进了李素的怀抱,二人静静抱在一起还没温存多久,东阳便露出了狰狞面目,抡起粉拳狂风暴雨般落在李素的肩上,胸上。

“又闯祸!又闯祸!你是打算混账到底了吗?大理寺要不要给你专门准备一间牢房,让你隔三岔五进去住几天?”

李素笑得很开心,果然是心有灵犀,他也打算在大理寺办张贵宾会员卡来着…

胳膊一勾,将东阳搂进怀里,满满的霸道总裁气质,怀里的东阳终于消停了,头靠在李素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熟悉的心跳节奏,幽幽叹息。

“以后,不要做让我担心的事了,你闯的祸越来越大,叫我怎么办?上次你揍了度支司郎中,父皇恼怒一阵子便过去了,可是这次,你揍了东宫属官,便是彻底与太子结怨,其中利害,我纵不说,你应懂的。”

李素叹道:“我自然懂的,我又何尝愿意与太子结怨?然而世事无常,有些事情落到头上若装聋作哑,以后我都会看不起自己,活着有何乐趣?这一生我不求显达,只求活得没有遗憾…”

东阳靠在他怀里,沉默了一阵,展颜笑道:“你与别人不一样的,我对你放心,若是有一天你又闯了祸,我相信一定有你不得不为的理由。”

李素没说话,搂着她的胳膊更用力了一些。

“你是怎么找到王直的?”李素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东阳露出一抹哀色,道:“我叫府里的侍卫铁六带人去东市打听,在一条暗巷里找到了王直,当时他们正被太子左卫率的人马追杀,听说刀已架在王直的脖子上了,若是晚来一步,王直这条命怕是保不住。”

李素眼皮一跳:“太子果然派人追杀了…”

东阳黯然道:“暗巷里那场厮杀很惨烈,左卫率死了七八个人,我公主府的侍卫也折了四五个,王直是和侍卫们的尸首一起回来的,李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而且是我亲自下的令,侍卫们因我而死,活生生的四五条性命啊…”

东阳说着,忽然哭了起来。

李素低声安慰了半晌,东阳这才收住了伤心。

李素的心情也十分沉重,太子追杀王直他本已预料到了,否则不会在危急时刻给东阳递出那张字条,然而预料是预料,当太子果真派人追杀王直时,李素仍觉得很难接受。

来到这个世界不到一年,可他的敌人越来越多,如今更是连太子都得罪了,他才十六岁,人生刚刚开始,一辈子的路还很长,他能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刻吗?

对李素来说,太子太强大了,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世情残酷,他不愿招惹的人,偏偏招惹了,而且得罪得很彻底。

身边还有很多人要保护啊,老爹,王家兄弟,甚至包括东阳,大唐公主或许高贵,但在太子眼里也算不得什么。

这么多人需要保护,李素退无可退了,当初淡泊恬静的心情不知不觉改变,在这个退一步便是死路的世道里,想活得淡泊,必须要有支撑得起这份淡泊心情的实力才行,那些平民百姓谁都活得淡泊,可权贵的一句话便可将他们置于死地,现在的李素,跟那些平民百姓有何区别?

忽然间,李素对爵位和官职第一次产生了渴望。

李世民该把爵位和官职还给我了吧?扪心自问,最近表现不错啊,除了打了一次架,不小心把东宫属官的手脚废了以外,自己已经安分得跟鹌鹑一样了好不好?

东市事件算是暂时平息了。

“暂时”的意思是,大理寺不追究了,但太子那边愿不愿意平息,还得看他的心情。

东阳也很担心,所以李素回来的当日,东阳便派了几名侍卫进长安城,打听市井风向。

风向没打听到什么,毕竟太子想要报复不会敲锣打鼓满世界嚷嚷,但公主府的侍卫们还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比如陛下下旨将大理寺少卿窦伏迁职昆州司马。

李素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放了心,他知道太子短期内不敢有异动了,李世民出手直击痛处,窦伏迁调比直接扇太子耳光更有力,但凡太子的智商稍微正常一点,就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报复李素,一国储君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虎视眈眈,太子犯了第一次错,绝不敢再犯第二次。

公主府的侍卫打听到的第二个消息令李素颇无语。

继上次揍过度支司吴郎中,成功博得长安人民赠予的“长安小混账”荣誉称号后,李素在东市废人手脚的举动令他再次成功刷怪升级,“长安小混账”升级成了“长安小恶霸”,不出意外的话,李素若想在长安街头学螃蟹那样横着走,相信连巡街的武侯都不敢拦他,客气一点的话或许还得为他开道净街。

一个面若冠玉温文儒雅,风度翩翩如浊世佳公子的少年郎,为何混成了长安小恶霸?这不对,画风扭曲了。

夏天似乎快过去了,虽然烈阳仍旧炙烤着大地,但树上的蝉鸣比以往弱了许多,有气无力的附在树上嘶鸣着,竭尽全力留住夏日的最后一丝光热,用来燃烧自己。

下午时分,东阳公主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说“不速之客”,是因为这位客人造访东阳是临时起意的,令人事先毫无半点准备。

日头正当中时,东阳和李素照旧在河滩边相拥在一起,享受属于热恋情人间的腻歪肉麻,侍卫匆忙来报,高阳公主到访。

东阳吃了一惊,急忙领着侍卫赶回公主府。

府门外,高阳公主一袭暗红色劲装男子打扮,长发亦如男子般在头顶挽了一个髻,用一支碧绿剔透的玉簪固定住,发髻正中还镶了一块鸽蛋大小的红色玛瑙,手里非常潇洒地拎着一根马鞭,站在门前笑嘻嘻地看着匆忙赶到的东阳。

“嘻嘻,妹妹拜见皇姐,冒昧来访,皇姐莫要见怪,可不能把妹妹赶出去哦…”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天家姐妹

高阳公主自然也是李世民的亲骨肉,与东阳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李世民的繁殖能力很强大,十四个儿子,二十一个女儿,高阳是皇十七女,今年十二三岁,此时的高阳还未被赐婚房遗爱,和东阳一样尚未婚配。

高阳突然造访东阳委实是临时起意,时下权贵流行游猎,夏天正是各种猎物膘肥之时,长安城附近的野生动物被权贵子弟们糟蹋了无数遍。太平村东面数十里有一片山林,权贵子弟闲暇时常常呼朋引伴游而猎之,高阳生来活泼好动,也常学着权贵子弟那般扮作男装,领着府中侍卫游猎。

收获并不多,图的只是心情畅快。

今日高阳游猎经过太平村,忽然想起自己有一个姐姐,封地恰好在太平村,于是临时生出造访的念头。

对于高阳的造访,东阳却有些手足无措。

因为不熟。

尽管是亲姐妹,可东阳因为是下嫔所出,兄弟姐妹们对她并不上心,从小便活得很孤僻,一直是独来独往,后来被父皇赐了公主名号和封地,她与兄弟姐妹们的疏离现状仍未改变。

今日高阳突然造访,东阳有些紧张,终究是血缘天性,紧张之外,东阳心中还是有一些欢喜的,她活得很孤独,有了李素之后也觉得孤独,总觉得人生缺了一角,缺的那一角,名叫“亲情”。

短暂怔忪之后,东阳坦然拉起了高阳的小手,笑道:“皇妹登门,姐姐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将你往外赶,快,莫站在门外说话,来姐姐府里看看吧。”

高阳骤然被东阳牵起小手,顿觉有些吃惊,笑道:“皇姐你好大方,以前总觉得你像块冰似的,妹妹一直不敢靠近,怕被你冻着,原来靠近以后,皇姐竟是这般热乎,哎呀,以前便该跟你亲近才是…”

门外还站着一群男子,他们是高阳的侍卫。

高阳踏进公主府门槛,忽然扭过头朝侍卫们道:“你们在外面等着,不要乱跑,若在皇姐府前无礼丢了本宫的面子,小心本宫的鞭子!”

说着示威似的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大唐公主的娇蛮模样尽览无遗。

东阳无语地看着她,一时不太适应如此凌厉的公主气质。

高阳转过脸时又换上一脸无邪烂漫的笑靥:“皇姐咱们进去吧,等不及看看你的公主府了呢,人家还没被父皇赐封地,每日都要住在那个冷冰冰的太极宫里,烦死了…”

二女说着话,信步走进公主府。

东阳直到此刻仍有些不适应,平日跟那些皇子公主们太少来往,丝毫不知这几十个兄弟姐妹的为人品性,高阳算是第一个走进她府里的姐妹。

或许年纪太小的缘故,高阳性子和她截然不同,完全是两个极端,高阳活泼好动,性格开朗明媚,笑的时候张开嘴哈哈大笑,生气的时候柳眉倒竖如怒目女金刚,宫里师傅教的礼仪看来全被她学进狗肚子里然后排泄出去了。

东阳暗暗惆怅不已,或许,只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博得父皇的欢心,才能在他面前受宠吧,高阳公主,是除了小公主兕子以外最得宠的皇女,也是胆子最大的皇女,几十个皇子公主里面,唯有她敢在父皇面前放肆哭放肆笑,生气或撒娇手到擒来,而父皇却从来不曾责骂过她,对她都是有求必应。

相比高阳讨喜的性子,东阳却太沉闷太文静了,站在几十个兄弟姐妹里不出声,李世民的目光很少投注在她身上。

高阳进了公主府后对一切都很好奇,一边走一边啧啧赞叹,看什么都觉得满意,嘟着嘴又说父皇偏心不赐她一座公主府云云,一路叽叽喳喳,平日素来略显沉闷的公主府因为她仿佛也变得热闹起来。

东阳陪着高阳,进了府门后二女一直往里走,走过前院假山,绕过亭台水榭,走进公主府正殿。

东阳公主府从建造开始并无甚出奇之处,与别的皇子公主府大致无二,或许规格和摆设上甚至比他们还低一些,高阳跟别的皇子公主处得不错,而且自己也住在太极宫,自然是见过世面的,在东阳府上转了一圈后便没有太大的兴致了,姐妹俩于是在府里漫无目的的闲逛,一边逛一边聊天。

“皇姐你这个封地太偏了,不好,远不如长安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