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着急有用吗?”李素白了他一眼,仍旧懒洋洋的样子,嘴角却浮起一丝冷笑:“下手真快,郑小楼只是个幌子,真正要对付的人却是我,我还在琢磨他拿什么借口从郑小楼攀扯到我身上,原来用的这一招,够毒辣。”

王直正色道:“李素,对手太厉害,咱们还没动,火已经烧到你身上了,后果很严重,郑小楼救不得了,再往前走一步,你会惹来大麻烦的…其实现在你已有大麻烦了。”

“不,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这事不能停…”李素语气平淡却坚决:“按我前几日交代你的去做,一步都不能少,现在不是救人,而是我和那个幕后之人的暗中交锋了,他已出了手,我若再无表示,恐怕这次真会栽进去,救郑小楼也等于是救我。”

王直似懂非懂地点头。

李素笑道:“别那么没出息,虽然让人先走了一步,可我们还没输,只要这滩水搅浑了,我和郑小楼便无碍。”

王直急急忙忙回长安东市了。

李素独自坐在槐树下,萧瑟的秋风吹拂而过,树枝上最后一片黄叶终于依依不舍地被秋风吹向空中,不甘地摇曳飘舞过后,消失在天际。

李素掏出怀里的镜子,开始欣赏自己的容貌,越看越痴,越看越喜…

“哎呀,美滴很…”李素对着镜子勾起一抹坏坏的笑,然后像发现了新大陆般喜道:“啊!笑起来更有韵味呢,潘安宋玉之貌怕也只是如此这般了吧?”

欣赏了不知多久,李素恋恋不舍地将镜子塞回怀里,仰头望天,喃喃自语:“像我这么英俊白净的绝世美男子,那些人怎会忍心害我呢?真是个丧心病狂的世界…”

冯家家主死后,刑部的动作很快,拿到冯家主的遗书后,刑部官员首先将泾阳周县令请进了刑部大堂。

这次相请不是述职,而是问讯。

所谓“问讯”,其实实质跟审讯差不多,说法上更客气一点而已。

因为遗书里有一句“官府不为”的话,作为判决命案的周县令,自是第一个要被问讯的官员。

周县令在刑部大堂待了整整两天一夜,才被允许回去,紧接着,泾阳县子兼火器局监正李素被刑部差役请进了刑部大堂,同样也是问讯。

表面风平浪静的长安城,暗地里风诡云谲。

长安城东市。

清晨,坊官打开坊门,武侯们列队巡梭,整个东市片刻间冒出许多人,开始忙碌奔走的新的一天。

刑部发生的事情对东市毫无影响,店家伙计每日仍旧站在门前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各地的胡商们仍旧牵着骆驼和马匹,穿行在东市的大街小巷,小贩货郎们推着小车,力竭声嘶地叫卖着货品…

日上三竿之时,吴八斤伸着懒腰,走出东市某条巷内鸽笼一般的矮房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后,慢吞吞地朝巷外一家露天的酒肆走去。

吴八斤是个好记又好懂的名字,顾名思义,他的母亲很争气,不但生下个儿子,而且是个大胖儿子,足足八斤重,这是了不起的荣耀,于是索性给他取名叫八斤,用儿子的一生来炫耀他那位英雄母亲。

可惜的是,儿子却实在不太争气,至今为止,吴八斤还只是东市的一个闲汉混混,从小到大没学会别的本事,偷鸡摸狗倒是有一套,随着业务能力的逐渐提高,吴八斤渐渐不满足于偷鸡摸狗,于是有一天狗胆包天,去乡下地主家偷了一头牛,而且艺高人胆大,把牛大摇大摆牵进了长安东市的骡马市,卖了三贯钱…

这大概是他一生做过的最有出息的事了,失主后来报了官,官府很快找到了吴八斤,二话不说把他拿进大牢,蹲了足足一年才出来。

出来后别无所长,只好继续混迹于东市,过着挣扎温饱,三餐难继的穷苦日子,直到几个月前,长安东市莫名其妙冒出个腰缠万贯的富翁,一副人傻钱多速来宰我的嘴脸,吴八斤自然不会跟这种人客气,恬着一张阿谀奉承的脸便凑了过去。

富翁很仗义,像吴八斤这种闲汉养了足足上百个,每日里啥都不用干,只要大家凑在一起说说闲话,嚼嚼舌根,哪位大臣最近新养了个小妾,哪位大臣被家里婆姨挠花了脸,哪个大户人家的闺女跟某个国子监的书生眉来眼去,暗结珠胎等等,各种隐私被翻出来,活脱一个狗仔队大本营。

平日大家当成玩玩乐乐的话题,富翁却听得很用心,到了饭时便大手一挥,一群人吆五喝六杀向面摊子,胡饼辣汤管饱,碰到富翁心情好,说不准便会邀大家进酒肆,每人赏两碗浑浊得跟泥水一般的劣酒,一群人喝得面红耳赤后才各自散去。

所以吴八斤最近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每天什么都不必做,他只需要有事没事四处探听一下隐私,回去当成笑话说给富翁听,说得越多越隐秘,富翁便越高兴,一高兴就撒钱发福利,吴八斤乐坏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渐渐看到了光亮,也渐渐发现,原来闲汉竟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前提是自己能够随时探听到各种大大小小的隐私趣闻。

对闲汉来说,打听隐私趣未实在太容易了,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下人必须要进东市,进了东市便免不了和这些闲汉产生交集,上前几句话一寒暄,各种光彩的不光彩的话题全被勾了出来…

吴八斤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与富翁厮混这几个月后,渐渐地,他成为了这个富翁的心腹亲信。

今日吴八斤和往常一样坐进巷外那家简陋的露天酒肆里,和一帮同样穷困的苦哈哈汉子们熟稔地招呼了一遍后,吴八斤叫了一碗浊酒,与大家围坐在桌前,竹箸挑起桌上一片蔫得快碎掉的莲菜茎送进嘴里,慢吞吞地嚼了几下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跟酒客们说起了酝酿已久的传闻。

“哎,你们知道不?泾阳县北垄庄有户姓冯的人家老子儿子全死了…自缢?呸!就你那狗脑子,别人说啥你就信啥,怎么可能是自缢?”

吴八斤左右环视一圈,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在刑部有个体面的杂役兄弟,我可听说了啊,这事不简单,冯家儿子确实是被人杀死的,但冯家老头却是被人害死的,这件事啊…跟东宫有关。”

第二百二十五章 流言四起

吴八斤一句话顿时吸引了酒客们的注意,众人懒洋洋的神情立马变得很有精神,不自觉地挺起腰,身子朝吴八斤的方向倾斜过来,正式开启标准的洗耳恭听模式。

“八斤兄,区区一户地主的事,咋跟东宫有关了咧?快说说!”

酒客们七嘴八舌地催促,能和吴八斤坐在一起喝酒的,自然不是什么高端成功人士,大家都是混迹东市的闲汉,每日除了吃喝,最好的乐趣莫过于一群人凑在一起说点趣闻秘辛,特别是官宦或朝堂的秘闻,更是喜闻乐见,大家虽不是朝中重臣,却为大唐朝堂操碎了心。

吴八斤见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不由得意地笑了笑,却不再说话,慢吞吞地端起浊酒一口饮尽,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嘴。

这副欠抽的样子顿时引来众酒客一阵笑骂,有手头稍微活泛的拍了桌子,豪爽地为吴八斤再叫了一碗酒。

有人请客,吴八斤自然不能再拿捏了,于是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冯家父子之死没那么简单,知道冯家儿子怎么死的吗?对家里一个十二岁的小丫鬟用强,结果丫鬟不从跑了出去,因为害怕被官府拿了当逃奴,大清晨又回来了,结果冯家儿子把那丫鬟先奸后杀,不仅杀了,还杀得不留全尸,手脚全被砍断,最后一刀才割了脖子,一个十二岁水灵灵的小姑娘啊,真下得去手…”

酒肆内顿时静谧无声,众人脸上露出愤恨不忍之色。

“这不成人彘了么?肏娘的狗杂碎!姓冯的死得好!”酒客们群情激愤。

也有酒客摇头叹息,黯然道:“该死是该死,可官府不会管,贱籍丫鬟,连头牛都不如,这些年大户人家杀个把丫鬟跟杀狗似的,咱们混迹长安都清楚,朱雀街那边的权贵,每隔几月总会抬出一具尸首,大清早城门一开,不声不响便抬出去城找个野地埋了,再遣下人拿着契书去官府报备一声,官府收了几百文罚钱后问都不问…”

众酒客皆摇头不语。

吴八斤见众人神情低落,亦叹道:“天不报,自有人报。有一位侠士见此不平事,终于出手了,半夜潜入冯家,将冯家儿子同样砍断手脚,最后一刀割了脖子,这位侠士为丫鬟报了仇后很快被官府拿住,当时便痛快认了罪。”

酒客们纷纷发出快意的叫好声,然后又是惋惜的叹息。

一名酒客不解地道:“八斤兄,说了半天都只是冯家的事,跟东宫有何干系?”

吴八斤笑道:“适才说的是前面的事,冯家后面的事便跟东宫有干系了,那位为丫鬟报仇的侠士是泾阳县子李素家的护卫,李素是何人,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众人回忆片刻,纷纷点头:“数月前就在这东市里,那位李县子废了东宫属官的手脚,被拿进大理寺关了好些日子才放出来,竟是他家的护卫…”

有几个聪明的酒客忽然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那李素因东市之事将东宫太子殿下得罪狠了,如今他府上护卫犯了命案,太子焉有放过他之理?这回不仅是那位侠士,怕是连李县子都难逃干系了…”

吴八斤叹道:“不错,命案发生后,刑部竟遣人去泾阳县大牢,将那位侠士拿入长安刑部大牢,各位,刑部很少直接插手地方命案的,这可是不合规矩。冯家命案事发才几日,刑部便迫不及待接了手,这里面若说没有文章,你们谁信?”

众人纷纷摇头。

“侠士被关进刑部大牢,不出意外便会被刑部判为斩监候…”吴八斤带着冷冷的笑,道:“眼看杀子之仇得报,谁知昨日冯家老子却自缢而死,死前留下遗书说什么天道不公,官府不为…”

有聪明的酒客想了一阵,恍然道:“冯家老子之死怕不是自缢而死的!难道是东宫想把案子闹大,逼刑部攀扯到李县子…”

话没说完,酒客忽然住了嘴,讪讪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却不再说话了。

虽然言有未尽,但酒客们都懂了,人人露出一副“我已知道真相”的莫测表情。

吴八斤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淡淡地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自己猜到的。”

长安东市一家简陋的酒肆里发生的事情很寻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朝野轶闻而已。

然而,若东市处处酒肆都在议论同一件轶闻,事情便很不寻常了。

这一日,像吴八斤这样从东市某条不知名的小巷钻出来,散落到东市的各个酒肆里,身边聚起一群闲汉说着同一件事的,一共有十来人。

像迅速蔓延的病毒一般,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两日内,长安东市的流言如同当初的天花瘟疫一般飞快扩散开来。

无辜丫鬟惨死,仗义侠士报仇,地主离奇自缢,太子公报私仇…

整个东市都在流传着太子的传闻,从东市再传到整个长安城。

传闻这东西,可信可不信,长安的百姓们只当听了个乐儿,听过便算了,直到有一天,长安城的百姓们无意中发现泾阳县子李素穿着浅绯色官服,一脸委屈地从刑部大堂都出来,神情沮丧地往城外走。

有好事者四处一打听,原来竟是刑部官员召李素问讯,据说要追究冯家家主自缢之案,泾阳县子已被卷入案中逃不了干系。

再跟这两日的传闻一验证,百姓们顿时全然相信了东市传出来的流言,原来流言竟是真的,东宫太子果然公报私仇…

不能不信,事实与流言实在太契合了,这年头连油锅里捞个铜钱都能被当成神仙下凡,更何况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实。

酝酿短短数日后,流言终于爆发出了巨大的影响力,整个长安城都在四处流传,无论酒楼,客栈,商铺甚至是官衙,都在说着同一件事。

沸沸扬扬的流言终于引起了朝臣的注意。

长安城东市,一名老者带着两名随从,慢悠悠走进一家酒楼。

热情的店伙计端上酒菜,老者端杯浅啜了一口,身后便传来窃窃私语声。

老者神情微动,不自觉地倾过身子听。

“哎,你听说了吗?泾阳县冯家啊…儿子虐杀丫鬟啊…老子死得不明不白,却说是自缢…都是东宫太子殿下…造孽呀,大唐有这么一位太子,将来承继大统后,唉…”

“真的假的?”

“怎会有假?有人亲眼看见泾阳县子从刑部大堂走出来,冯家案子已攀扯到他身上,眼看要被问罪了…”

老者静静地啜饮,将旁人的议论一字不落听进耳中,神情渐渐浮上愠怒之色,布满皱纹的脸上泛起几许潮红。

待到邻桌的酒客转移了话题,老者终于发出一声怒哼,起身狠狠拂袖而去。

此老者不是别人,却是尚书省侍中魏徵。

很多事又很正义的老头,李世民想玩只鸟都得躲着他,而且怕他发现,竟生生把鸟给捂死。

听到传闻的不仅是魏徵,御史台的十数名御史们也纷纷出现在长安城每一个人声鼎沸的地方,静静听着人群里的每一道声音…

李素的亲手策划,王直的倾力执行,手下闲汉们的卖力演出,终于挑起了长安城的民间舆论,并且爆发出不可置信的威力。

作为事件的始作俑者,长安城被他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李素却蹲在太平村王家的院子外,笑得很开心。

开心的源头来自于王家院子里发生的热闹。

身材魁梧的王桩被他的婆姨周氏压在身下,双臂夸张地高高反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王桩脸被摁在地上,满脸通红地挣扎。

“臭婆娘,反了你了!放老子起来,老子马上写休书,这婆姨老子不要了!”

周氏膝盖顶着王桩的背,两手仍扭着他的胳膊,冷笑道:“写休书?行,我先问你,休书的‘休’字怎么写?你现在给我划拉出来,只要你写得出这个字,从此以后我绝不碰你一根毫毛!”

说完周氏很痛快地放开王桩的一只手,让他在地上划拉。

王桩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涨红着脸,非常争气地…在地上开始划拉。

“‘休’字…应该这样,再勾一下,不对…应该右边划一笔,也不对…”

划拉半天,王桩终于真怒了,奋力挣扎起来,悲愤吼道:“太欺负人了!老子跟你拼了!”

砰!

技不如人,王桩再次被周氏压在身下,姿势很羞耻。

“哈哈哈哈…”院子外蹲了半天的李素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

院子里夫妻二人愕然望去,王桩看见李素如同见到了救星:“李素,救我!”

李素笑得直不起腰,喘着粗气连连摆手:“别,你们继续,我只是路过…哈哈哈。”

第二百二十六章 魏徵上疏

婆姨面前怂到这个地步,王桩也很不容易。

被周氏压在身下原本没什么,王桩可能已经习惯了,然而当着好兄弟李素的面被压打,王桩暂时还没调适好心态,面子挂不住了。于是在李素的狂笑声中,王桩恼羞成怒。

“臭婆娘,我要休了你,这次真休了你!休书叫李素帮我写!”

李素哈哈大笑:“不行,‘休’字我也不会写…”

关键时刻拆台,兄弟做不成了…

倒是周氏颇通人情,见李素在院子外面看热闹,周氏一惊,接着脸刷地一下红了,急忙放开王桩,见王桩衣裳凌乱,还上前帮他整理了一番,朝李素羞怯一笑,匆匆跑回了房里。

李素仍蹲在王家院子外面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王桩悻悻哼道:“这婆姨不能要了,明就休了她,让她滚回娘家去…”

李素很不厚道地笑道:“休书谁写?”

王桩狠狠瞪他一眼:“你写!”

“不,我怕挨揍。”

王桩重重叹气,蹲在地上抱着头忏悔:“当初应该多读点书的,至少要学会写休书…”

学渣的忏悔很真诚,李素踮起脚朝屋里看了一眼,不由好奇道:“咋又挨揍了?你如今已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次不是说过你婆姨不敢再揍你了么?”

王桩没精打采地道:“上次挣的钱用马车拖回家后,我婆姨就说过不再揍我了,那时开始每日把我侍侯得周周到到,谁知今日又对我动手…”

说到这里,王桩露出深深的愤世嫉俗之色,恶狠狠地道:“女人都是骗子!”

李素心中燃起浓浓的八卦小火苗,拉着他蹲在路边,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说说,咋回事?”

王桩瞪了他一眼:“还不都怪你,我现在是香水作坊管事,经常进城跟长孙家查货,往往三五日都住在长安城里不着家,我婆姨不乐意了…”

“所以就揍你一顿?”

“不,这是小事,男人挣钱不着家是天经地义的事,被揍是因为今早我从长安城回来,我婆姨发现我身上有香味,以为我在长安城里不知跟哪个狐媚子厮混,于是二话不说把我揍了一顿…”

李素目瞪口呆:“这理由…我竟无法反驳。”

王桩嘴角一瘪,快哭出来了:“…我是造香水的,身上哪能没有香味?这顿打挨的太冤了,不讲道理嘛。”

“你没跟你婆姨解释?”

王桩闷声闷气道:“回到家后,她闻到香味便动手了,来不及解释,刚刚揍完我以后,我又忽然不想解释了。”

说完王桩抬起头,幽怨地瞪了李素一眼:“…都怪你。”

李素沉默许久,想忍又忍不住,终于还是开口叹道:“能认识你这种怂得一愣一愣的朋友,我真是三生有幸…写休书不?我帮你写。”

“揍都揍完了,还休个甚,下次再说…”王桩揉了揉脖子,碰到痛处,倒吸一口凉气。

王桩的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画圈圈,李素嫌弃地撇了撇嘴,上前踢了他一脚,不满道:“你能干净点不?地上那么脏,用手指练书法啊?”

“不碍事…”王桩憨厚一笑,朝手指吐了口口水,然后在自己衣服上蹭了几下:“看,这不就干净了。”

李素脸色发青,差点恶心得吐了出来:“你离我远点,再远点!”

王桩悻悻一哼:“臭讲究!”

“李素,这几日我都在长安城里,如今长安城流言四起,都在说冯家案子的事,里面连东宫太子都牵扯进来了…”王桩露出忧虑之色,道:“这样会不会闹太大了?人家是太子殿下啊,怎么跟他斗?”

李素苦笑道:“不是我想跟他斗,而是我只能选择跟他斗,前日刑部官员把我叫进刑部大堂问话,冯家案子闹大了,杀一个郑小楼怕是满足不了他的味口。”

“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授意刑部把你攀扯出来?”

“对,刑部官员问的话很不客气,就差直接问是不是我把冯家家主逼死了…”李素叹道:“我若再无动作,恐怕再过几日,刑部的差役便会直接上门拿我下狱了,冯家的命案十有八九要算到我头上,那时侯郑小楼便只算是帮凶了。”

王桩奇怪地道:“陛下不是对你恩宠有加么?太子殿下敢跟陛下对着干?”

“陛下的恩宠是有范围的,不可能什么事都袒护我,况且这事摆在明面上的是刑部查案,与太子无关,铁证如山之下刑部拿我入狱,陛下能说什么?”

“这事根本不是你做的,哪里来的‘铁证如山’?”王桩怒道。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小瓜怂,你还年轻,不懂世道艰险,刑部说有铁证,便一定会有铁证,没有也得有。”

王桩沉默。

许久,王桩抬起头:“我知道老二在帮你做事,有啥我能帮到忙的地方么?”

“有。”

王桩站直了身子,兴奋地道:“说,我能帮你做点啥。”

李素正色道:“去把你家婆姨惹怒,然后当我面再揍你一次,最近我压力比较大,需要一个好心情…”

长安城的流言仍在扩散。

王直养了百十号闲汉,平日管着他们吃喝,却从来不吩咐他们做事,时间久了,闲汉们多少有了几分羞耻心,这次王直挑出十来个称得上心腹亲信的闲汉去散播流言,这十个人卯足了力气,包括吴八斤在内,十个人没日没夜毁人不倦,忙活了几天后,终于刷到了长安头条。

流言的威力是巨大的,有心算无心之下,东宫太子一夜之间成了长安的火爆话题,李承乾猝不及防被猛地推到了风口浪尖。

对付李素的想法不是处心积虑,对太子李承乾来说,李素只是一个暂时得到父皇恩宠的小人物,而且从来没有走进过大唐朝堂的权力中心,这次冯家命案,李承乾只是顺手而为,捎带借此机会把李素收拾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长安城里竟莫名其妙冒出针对他的流言,流言来势汹汹,如今已闹到长安人尽皆知的地步。

太子不仁不义,太子公报私仇,太子心胸狭窄…所有流言大抵便是这些内容,总之,李承乾的太子形象一落千丈。

李承乾快疯了,流言太恶毒,该死的是,这些流言居然把他真正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仿佛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冷冷看着他的所作所为所思。

民间说什么并不重要,麻烦的是人们在扩散流言时,御史台无数名御史静静坐在人群里,一字不落地将流言记了下来,一件小小的命案,终于闹上了朝堂。

流言散播后的第五日,尚书省侍中魏徵上疏参劾太子李承乾,历数太子十过,其中包括用度奢靡,掳掠良妇,纵欲恣欢,残暴不仁,奏疏里,魏徵将李承乾曾经犯过的错全部翻了一遍旧账,最严重的一条便是指使刑部构陷直臣。

“…郑声淫乐,好之不离左右;兵凶战危,习之以为戏乐。既怀残忍,遂行杀害。”

魏徵的劾疏里,这句话说得可谓十分严重,几乎把太子骂成一个丧德失节的昏庸少主,朝堂之上掀起不小的波澜。

李世民看完奏疏后神情很是不悦。

令人奇怪的是,不悦的对象不是冲着李承乾,而是冲着魏徵。

没办法,这老头太讨厌了,什么事被他逮着都要管一管,李世民自认识魏徵以来,对他动过的杀念不下十次,因为魏徵不但比唐僧还啰嗦,而且管得还很宽,看什么都不顺眼,典型的仇富屌丝形象,陛下这里不对,那里不对,在魏徵面前,李世民这辈子活得不像皇帝,像孙子,还偏偏不能杀他,圣君嘛,就是要胸怀博大,有容人之量,杀了这么正直的大臣,怎么配得上圣君的称号?

然而这次魏徵给太子贴了一张大字报,李世民感到很愤怒,他愤怒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魏徵这个人。

东宫的位置自古以来便是很敏感的话题,这个话题不是什么人都能议论的,特别是魏徵说话还这么难听,李世民心中由衷生了一股反感。

龙颜不悦的结果便是朝会不欢而散。

而魏徵的奏疏,这次并没能引起李世民的重视,或者说,李世民根本不想重视。

东宫内,李承乾闻报以后长松一口气,接着勃然大怒,指天恨恨骂了魏徵几句后,便下令彻查流言,找到源头,把那个散播流言的人找出来送到刑部明正典刑,太子的名声迫切需要洗刷刷。

东宫属官和太子卫率人马出宫散入长安坊间,开始寻找那些散播流言尽说大实话的混账…

不得不说,东宫里面还是有人才的,经过两天寻找,终于锁定了吴八斤等人,太子卫率的人马冲进他们家锁拿时,愕然发现吴八斤等人早已杳无踪迹,莫名消失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魏王亮剑

散播流言的吴八斤等人消失,这件事成了死无对证,太子李承乾这才察觉到浓浓的阴谋味道。

原以为是泄露风声自然而然引发的流言,直到现在李承乾才发觉不对劲。

再往下便查不下去了,满城风雨,人言如虎,纵然是大唐的太子也无法堵住别人的嘴,这年头朝堂民间风气出奇地开放,李世民铁了心要构建大唐和谐社会,尽全力让大唐的百姓活得开开心心,百姓们说什么都不拦着,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圣君气度,大唐才是盛世气象,当初长安附近闹天花,市井坊间的百姓有怨气,把玄武门这种不光彩的事情都拿出来说,李世民照样无可奈何,还得拼了命的采取积极措施治疗天花。

皇帝都无可奈何,太子能有什么办法堵百姓的嘴?

太平村。

长安城的流言似乎与太平村无关,这里距离长安只有数十里,却仿佛与世隔绝,乡亲们极少走出村子,外面的人也极少进来,大家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与世无争,与世无求。

李素的不求上进或许也是被这个村子传染的,村子里平静安宁的日子过久了,外面的一切权利纷争似乎都变得很可笑。

走出去的人再回到这里,心境总有些变化,类似于看破红尘的豁然与通透,比如王直。

长安东市里养着一群闲汉,每天过着前拥后呼的日子,不愁吃喝不虞生计,势力越发壮大,如今东市里无论各家店铺的掌柜伙计,还是千里之遥跋山涉水而来的胡商,都知道东市王大哥的名头,王直已然成了长安东市里一号人物,这号人物手下虽有势力,难得的是从来不偷也不抢,不仅如此,遇到那些手脚不干净的蟊贼,王直的手下还能帮着武侯和坊官揪出来,并且严厉约束手下,绝对禁止在东市行敲诈勒索偷盗之事,违者废其手脚。

王直的这些举措自然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背后的李素认真告诉他的,大唐没有黑恶势力团伙发展的土壤,官府绝不会容许一颗脓肿恶瘤败坏市井风气,尤其还是大唐的国都长安城里,所以王直和那些手下若想在长安东市立足,首先谨记的一条便是不能和官府和国法作对,不仅不能作对,还要帮忙主动维护国法,与官府和市井商贾们广结善缘,只要得到了别人的尊重,东市这块地方尽可从容长守。

李素的话总是没错的,王家兄弟对他向来信服,王直照着李素的话去做,没过多久便赫然发现,东市无论武侯坊官还是来往的商贾伙计,看见王直后脸上多了一抹笑容。

后来王直帮着武侯拿过几个不长眼的小蟊贼,第二天坐在酒肆里和闲汉们吹牛扯淡的时候,巡街的武侯忽然主动跑过来,笑着和他打招呼,并且对他用上了“少郎君”的尊称,王直面不改色,心中却长吁一口气。

看来,自己已经可以在东市落地生根了。

“吴八斤等人都被我秘密送出长安了,找了一个胡人商队,跟着胡商们出城去了陇右…”王直咧了咧嘴,笑道:“太子若想找到散播流言的源头,恐怕还得辛苦往陇右跑一趟。”

李素蹲在院子的槐树下,淡淡地道:“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全都送出长安,你也先躲一阵子…”

王直满不在乎地笑道:“这十个人与我从来都是暗中来往,手下养的那些闲汉们根本不知他们与我有干系,太子查不到我头上的。”

李素看了他一眼,道:“你无所谓我就更无所谓了,行,你在东市好好活着吧,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王直傻傻看着他,沉默半晌,喉头一动,吞了口口水,干笑道:“我决定听你的话,躲起来比较好…”

说完王直露出崇拜的神色,道:“几句闲话碎嘴子便把太子逼到墙角进退不得,听说昨日连尚书省侍中魏徵都上疏参劾太子,十大过错令陛下很恼火,朝会不欢而散…这一切竟是我和十个心腹手下干出来的,陛下啊!朝会啊!我真厉害。”

李素皱眉,原来这家伙崇拜的是他自己…

王直崇拜完自己后,扭头望向李素,很敷衍似的补充了一句:“你也很厉害,你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

“民间舆论自古以来便是成就功业的利器,远至秦朝时便有鱼肚藏字,里面写着‘大楚兴,陈胜王’,引得百姓士卒纷纷传扬,从而获取了民心,这就叫舆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直以来民心可用,只是很多人只懂得在战时才用,其实太平年景里也可以用的,一句流言散播出去,众人口口相传,传到满城风雨,这个时候,事情的真伪已不重要了,一句错误的谎言有一万个人异口同声去说,它就是真理,这句谎言便成为了诛心的利器,谁敢置疑便灭了谁。”

王直听得目瞪口呆,这番话里很多新词他闻所未闻,根本没听懂,迟疑了许久才露出很不真诚的崇拜表情。

“不错,果然是这样!你真的好厉害…”

李素瞥了他一眼,气定神闲地道:“没指望你能听懂,所以没必要说这种不真诚的违心话,你只需要露出一个敬畏的表情便足够。”

王直于是露出一个不明觉厉的表情…

“收到!好了,接下来便不关咱们的事了,派个信得过的手下去魏王府外盯着魏王殿下的动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