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出了身份,狠狠吓一吓冯家,然后李素再出马,借高阳之余威再恐吓几句,逼冯家签了撤状书,整件事就算完美结束。

从目前来看,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与他所设计的分毫不差。

所以李素骑马赶赴泾阳县时脸上的表情还是很轻松很得意的,因为他觉得整件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没有超出预计。

骑马赶到泾阳县,县衙门前的官差吃过亏,不敢再拦着李素了,这次李素很顺利地见到了周县令。

周县令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不像上次见面时那般自然,跪坐榻上肩膀左摇右摆,嗑了药似的嗨个不停。

李素很疑惑,这表情,这坐姿,别说失了官仪,寻常百姓也不至于跟长了虱子似的动个不停呀…

李素认真观察了他一阵,然后下了一个很笃定的定论。

“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这话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周县令吃了一惊:“你咋看出来的?”

李素也吃了一惊:“你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是…”周县令也不再掩藏愧疚的表情了,非常痛快地承认了。

李素愣了片刻,然后大怒:“你又骗我爹买地了?”

周县令也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不是。”

“你骗我家钱了?”

一县父母,竟被人如此怀疑人格…

“…也不是。”周县令忽然不再愧疚了,面容隐隐有些发黑。

李素松了口气,释然笑道:“只要没骗我钱,什么都好说…先不说闲话,等下你再好好说说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现在办正事。”

说着李素从怀里掏出冯家签下的撤状书,朝周县令面前一递。

“锁拿郑小楼是个误会,昨日我已问过苦主冯家,冯老伯仔细回忆过后,发现他儿子并非他杀,而是自杀,嗯嗯,郑小楼沉冤昭雪,可喜可贺…”李素说到最后竟露出欣慰的笑容。

周县令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人侮辱了,而且侮辱他的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

“李县子…李县子莫闹!冯家儿子死时手脚俱被刀刃砍断,这是自杀能杀出来的结果?”

周县令没猜错,李素今日果然是来侮辱他的,而且打定主意不止一次地侮辱他。

“手脚俱断很好解释啊,冯家儿子调皮,而且连自杀都自杀得很调皮,他在地上挖了个坑,坑里架了几柄刀,然后闭上眼横着身子跳进去,喀嚓,该断的全断了…”李素看着周县令那张黑成包公般的脸,还用很宠溺的语气评价道:“…冯家儿子真淘气。”

周县令快疯了,这鬼话说的,我堂堂一县父母,长得很像白痴吗?

“李县子…下官觉得,淘气的人是你才对,莫闹了好吗?”周县令的语气透出深深的无力。

说着周县令拿起面前的撤状书快速扫了一眼,眉头却越皱越深,最后深深叹了口气。

“又是满篇鬼话,李县子救贵府护卫之心,下官可以理解,只不过这张所谓的撤状书…您是不是写得稍微有诚意一点?手脚都断了的人,叫人如何相信他的自杀?我县每年的案宗都要送呈刑部复核的,这份东西你教下官如何送得上去?”

“先把人放出来,晚上我花点心思认真给你写份撤状书,来都来了,不能让本县子白跑一趟,今我就是来接人的。”

周县令脸色顿时又变得很复杂,摇摇头道:“不行…”

李素皱眉:“民不举,官不究,这是治县根本,周县令不会不懂吧?现在苦主已经撤状了,这件事只当没发生过,难道周县令意欲另生波折?”

周县令苦笑:“治下出了命案,不管民举不举,官都必究,下官且先不论这份撤状书有没有用,就算下官愿意不查究此案,怕是也由不得你我了…”

李素脸色阴沉下来:“发生何事了?”

周县令叹道:“一个时辰前,县衙来了刑部官员,接手了冯家儿子被杀一案,不仅连案宗证物都拿走了,人犯郑小楼也被刑部官员押进了长安城。此刻怕是已经关在刑部大牢里了。”

李素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此案事发才几日,为何刑部这么快便知道了消息?再说,未到秋决复核之时,刑部也不该插手地方刑案,他们这么做明明坏了规矩!”

周县令叹道:“是坏了规矩,可是…下官能怎样?李县子你又能怎样?”

李素说不出话了,神情阴沉地看着周县令,久久不出声。

周县令似乎知道李素在想什么,急忙摇头:“下官对天发誓,绝未向刑部通风报信,一桩普通的命案而已,没到惊动刑部的地步,下官也不是这么不讲规矩的人。”

李素的心徒然一沉,顿觉满嘴苦涩。

刑部莫名其妙参与进来,这件事,已完全脱离他的掌控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形的刀

最讨厌的状况莫过于事情脱离掌控。

离救出郑小楼只差最后一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的时候,刑部忽然插手,将整件事推向不可测的深渊。

李素懵懵地眨着眼,与周县令四目沉默对视。

“周县令,刑部忽然插手,此事怕不是那么简单吧?”

“便是如此简单了,泾阳县数年不见命案,而且离长安城这么近,命案传扬出去,刑部闻风而来,亦是无可厚非…”

李素盯着他不说话,眼神很犀利,周县令勇敢与他对视,然后…慢慢移开了目光。

“好吧,刑部忽然接手此案很不正常,地方上发生的命案,往往要等地方官员定案签供后派人送上刑部,他们才会复核,像今日这般主动接手案子,下官任县令多年,绝无仅有。”

李素叹道:“看来郑小楼的麻烦大了…”

周县令沉默半晌,缓缓道:“李县子,下官敬你当初治好天花,救本县百姓于水火,又对大唐社稷立有大功,有些话下官本不该说的,今日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便罢…刑部来人接手,背后怕是有人指使,朝廷做任何事都有规矩法度,坏规矩的事不是没有,但后面往往都有大人物撑腰,郑小楼犯的本是死罪,可如今苦主不举,若在本县定判,多半判个千里流放,或是劳役十年,便算结案了,然而此案被刑部接手,且背后明显有大人物指使,此案怕是不会善了了,纵然苦主父母愿意撤状,但对刑部来说根本无用,郑小楼此去九死一生。”

李素点头:“我明白了。”

周县令复杂地看着他,叹道:“下官不知李县子得罪了何人,不过…下官想劝县子一句,此事到了如今地步,还是果断放手吧,刑部后面的大人物说不定就等着李县子一脚踩进这滩污泥里,郑小楼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在前面设好了套,等的是你,李县子,此事不可为也,区区一名护卫,县子不必为他搭上自己的前程…罢手吧!”

李素非常赞同地道:“罢手,绝对罢手,我又不傻,肯定不会往圈套里钻,其实认真说来,我与那郑小楼并不太熟,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已然仁至义尽了,他自己作死,怎么能连累我?不救了,说什么都不救了,这种人太危险,留在身边只会给主家惹祸,早该一刀把他砍了…”

周县令呆呆看着他,没想到前一刻还在为郑小楼奔走呼告,下一刻马上变了画风,虽然道理没错,而且他也是这样劝李素的,然而…你这翻脸未免翻得太快太彻底了吧?说好的主仆情深呢?说好的义薄云天呢?

“啧!李县子真是…”周县令想夸夸他的识时务,酝酿半天,只能干巴巴挤出一句:“…能屈能伸啊,呵呵,呵呵呵。”

李素露出歉疚之色,沉声道:“这几日太过叨扰县令大人,那郑小楼实在令人不省心,我这厢代郑小楼给周县令赔罪了…”

周县令捋须,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郑小楼呢,真没叨扰过下官,锁拿他时他根本没反抗,审他时连刑具都未上便痛痛快快交代了一切,二话不说认了罪,老老实实蹲在牢房里,给什么吃什么…这几日下官不得安宁,主要是李县子上蹿下跳,无事生非,说实话,令下官不省心的人是你…”

李素滞了片刻,很快露出嗔怪之色:“周县令莫闹,玩笑话说得这么诚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说真的呢…”

李素回到了太平村。

至于郑小楼的死活…

“不管了不管了!该怎么死就怎么死!”

河滩边,东阳坐在李素不远处的石头上,托腮看着李素挥着手发脾气,王直蹲在李素身后,耷拉着脑袋不知想着什么。

东阳黛眉轻蹙,若有所思:“刑部忽然插手,确实透着蹊跷,以往地方上的案子刑部向来都是不问的,只等着地方上将案宗送去复核才会搭理…”

李素叹道:“其实自从第一眼看到郑小楼,我就发现他眉心间隐隐有一股黑煞之气,今日看来果然没错,这家伙是命短福薄之相,注定活不长啊…”

王直也叹气:“不救便不救吧,连刑部都插了进来,你若再沾上,会有大麻烦的,你说得没错,郑小楼命短福薄,闯下这般祸事,怨不得旁人。”

李素见有人附和,仿佛找到了靠山似的,急忙道:“没错吧?不是我不出手,实在是没法救,我一个小小的县子,乡野庄户面前或许可以吆五喝六,真正到了朝堂上,谁会拿正眼看我?平日里与我熟识的都是些大将军大总管,刑部的事情他们也插不上手…”

东阳静静听着李素的解释,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救便不救,你已仁至义尽了,别家下人犯事,哪有主家如此为他奔走的,纵是这下人再得宠,主家顶多只是遣人递一句话出去,已然算是天大的恩德了,你这几日为那郑小楼反复奔走,花费了十分的力气,纵然救他不得,想必那郑小楼亦深感恩惠了。”

李素神情有些失落,点头道:“说得没错,我已尽力了。”

说着李素抬头望天,喃喃叹道:“…我真的尽力了。”

河滩上顿时陷入一片沉寂,气氛很压抑。

李素面带几分疲惫之色,呆呆地看着河水出神,王直垂头不语,手里捏一块小石在沙地上不知画着什么。

东阳见李素罕见地露出消沉之态,不由分外心疼,悄悄看一眼王直,静静走到李素身前,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勇敢地牵住了他的手。

“要不…”东阳咬了咬下唇,迟疑了一下,道:“要不,我进宫去求一求父皇?或许父皇能看在我的面子上…”

李素断然摇头:“这件事既然刑部接了手,朝臣们想必都知道了,事情已闹大,你父皇不可能为了你而徇私情…”

“再说,死的是一个贱籍丫鬟和一个富户地主的儿子,闹上朝堂刑部以后,这件事便不仅仅只是两条人命的事了。”

东阳和王直亦知李素说的没错,于是垂下头黯然不语。

沉默中,李素反手握紧了东阳的手,东阳的小手很冰凉,已是深秋时节,空气里带着凛冽的寒意,河滩边寒风乍起,吹皱秋水,一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吹得挣脱了枝桠,空中奋力摇曳出生命里最后一丝生机后,终于无力地落在河面水,随波逐流静静飘向未知的远方…

直到落叶的影子消失不见,李素收回了发呆的目光,眼中却意外地露出一丝锐利的光芒,像刀锋,无坚不摧,方才无力耷拉着的腰杆,无声间渐渐挺直,拔高,伟如山峦。

东阳离他最近,也最先发现他的变化,见他此刻整个人都焕发出与方才完全不一样的神采,微微吃惊之后,嘴角亦绽开了一抹动人的笑容。

垂着头,李素静静地开口:“我,本是乡野一小民,盛世里只求温饱富足,趋吉避凶,远离祸乱,可是…”

“可是…我不能只为活着而活着。”

“郑小楼尚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发出不平之鸣,我李素亦是堂堂男儿丈夫,怎能不如他?怎敢不如他!”

东阳痴痴盯着李素看了许久,红着脸慌忙垂下头,不让他发现此刻自己的模样有多迷醉。

“你…不怕刑部?不怕刑部背后那个人?”

李素苦笑:“怕,我怕得要死,这样的大麻烦我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抵在身后,我若退缩一步,那把刀会刺穿我的良心…”

“五十年以后,当我老了,回忆今日种种,我会不会因为今日的退缩而后悔终生?”

“这一世,我不再做任何一件让我后悔的事了。”

河滩边,三人仍旧沉默无言,然而,方才那股消沉压抑的气氛却消逝得无影无踪,现在的沉默仿佛像一根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只等着它在静谧中爆出巨响。

一直没说话的王直终于说到实际的话题了。

“救郑小楼便不得不跟刑部周旋,背后指使刑部的人到现在都不知是谁,该咋办咧?”

李素眨眨眼:“这一年来,我在长安城内广结善缘,朝中权贵与我交好者多矣,自问从未得罪过人,除了一个…”

王直呆了片刻,眼睛亮了:“…东宫太子?”

“不能肯定是他,这一年我做出了不少功绩,或许无意中得罪了人,无意中拦了别人的路,但是眼下来说,我仅知的敌人,只有太子,我们只能先假定是他在背后搞鬼…”

“然后呢?”

李素笑道:“刑部既然接了手,我们索性把事情闹大,先把这滩水搅浑,越浑越好。”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吹皱秋水

“良心”这个东西,对李素来说很陌生。

总的来说,李素是个有点正邪不分的人,做事和做人一样懒散随性,对一个只想懒惰悠闲过完一生的人来说,正与邪在他眼里根本不重要,因为他懒得去分辨。

他认为对的事情,那就是对的事情,世间的道理或正义,亦是别人定出来的道理和正义,人,为何要活在别人划出来的条条框框里?

再说,分辨对错正邪很累的,懒得辨了,觉得怎样就怎样吧。

人生就是这样,对一件事情迟疑犹豫之时各种压抑,各种折磨挣扎,然而一旦下定决心,顿觉漫天乌云全都消散了,一缕缕阳光照在身上,身心全都愉悦起来,至于那些前路的阴暗和荆棘,还算得什么?

然而,王直的心情显然跟李素不太一样,前路的阴暗和荆棘让他很心塞。

“水搅浑?怎么搅?刑部啊…”王直脸色发青。

随着李素的腾达,王直不是没做过鸡犬升天的美梦,对当官发财也有过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他绝对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背地里暗算刑部…

我只是个东市的混混啊…

李素对王直充满了期许,也不知这莫名其妙的期许从哪里冒出来的。

“王直啊,最近你在东市过得很不错吧?”李素眯着眼笑。

王直和东阳不懂为何他没头没脑忽然问出这一句,王直挠了挠头,道:“还行,如今手下有了百来个跟着捞食的闲汉,都是些苦汉子,没个挣食的本事,还好吃懒做,一辈子出不了头…”

李素好奇道:“这些人平日吃饱喝足后做些什么?”

“躺着…或者坐着,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说些碎嘴子闲话,凑一下午,又到吃饭的时景,便来找我,然后我便找家胡商摊子,每人两块胡饼,一碗胡辣汤,隔个三五日每人多赏两碗浊酒,这帮杀才喝得来劲,往往直到半夜才散去…”

李素不由心疼得直咧嘴,喃喃道:“这就是一群叫花子啊,也太不知上进了,难怪这些日子花钱如流水,才几个月便花了上千贯…啧!”

“你没事问起他们作甚?”

“正所谓养叫花子千日,用叫花子一时,王老二,你回东市后找几个信得过的杀才,告诉他们,现在他们该为你出把力了。”

王直倾过身子:“要他们做什么?”

李素招了招手,王直呆了一下,把嘴凑上来…

李素恶寒…

狠狠抽了他一记,王直正常了,把耳朵凑了过来。

李素在他耳边窃窃低语几句,王直神情变幻不定,最后露出迟疑之色。

“这…就是你说的把水搅浑?会不会闹太大了?”

李素耐起性子解释:“你看啊,如果说,长安城是个大粪池的话,那么你要发挥的作用很重要,你要充当一个搅屎棍的角色,而且你要坚定信念,屎不臭,挑起来臭…”

王直脸色发绿,一旁的东阳也一副想呕的样子。

“不用把我说得这么恶心吧?”王直脸色很难看。

“好吧,换个说法,正所谓‘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王直两眼亮了,欣喜地道:“这句子好听,比刚才文雅多了,我就是那吹皱秋水的风,对吧?”

“不,你还是棍,负责搅水,名曰搅水棍。满意了吧?快滚。”

王直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有点不大高兴,他觉得李素有用智商碾压他的嫌疑。

河滩边只剩李素和东阳二人。

东阳像往常般靠在他肩上,幽幽地道:“如果指使刑部的人是太子,你有没有想过救出郑小楼后,会与太子结下死仇?”

李素淡淡地道:“当初东市废了东宫属官胡安,那时开始,我与太子已成死仇了。”

“日后还能化解吗?”东阳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李素笑了:“当然能化解,东宫属官算个什么东西?太子怎会在意他?只要我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然后双膝跪地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原谅我曾经的鲁莽与冒失,并且指天发誓我从此对他忠心不二,太子殿下定然待我如上宾…”

东阳脸色发青,扭过头道:“别说了,我只要想想那副情景,心里便如针扎一般疼痛…李素,你是男儿丈夫,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生,或可贱如腥泥,但活着,一定要有傲骨,此生纵然再艰困,我亦不愿见你屈膝于人。”

李素爱抚她的宫髻,笑道:“放心,我的膝盖太硬了,怎样都弯不下去…”

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李素若有所感,道:“我这人胸无大志,只想平淡平凡活到寿终正寝,临死时膝前有儿女跪在床前送终,此生便无憾事…可是,这些日子我渐渐觉得,如此昏昏噩噩的一生,是不是缺少了点什么?”

“郑小楼只是寻常人眼里的粗鄙武夫,他能做出的事情,他能担当的事情,为何我却要躲躲藏藏,畏畏缩缩?我想,我这一生里应该多一点东西吧…至少不能比他差。”

东阳仰脸看着他,怔忪许久,忽然垂下头,幽幽地道:“李素,我最近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你想多了,没事多出去走走,闷在家里总会胡思乱想的…”李素顿了顿,眨眼道:“我和王直这里商量暗算太子,太子是你兄长,你不反对?”

东阳神情淡漠地道:“我自小便与宫里的兄弟姐妹们素无往来,太子是太子,与我何干?”

李素忽然想起一个很经典的问题:“我和太子如果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救你。”东阳毫不迟疑地道。

李素不由大感欣慰,这个答案太完美了,于是得寸进尺地问出第二个问题:“我和你父皇同时掉水里了,你救谁?”

东阳严肃地道:“你最好不要和我父皇同时掉水里…”

“为何?”

“父皇会毫不犹豫在水里先把你溺死,我跳下去的时候便只能救活着的父皇了。”

李素怒了:“太过分了!你家怎地如此没有节操!”

噼噼啪啪…

东阳愠怒的小粉拳雨点般砸在他身上。

第二百二十四章 暗地交锋

说着玩笑话,二人笑闹成一团,最后渐渐安静下来,和以往一样,静静看着河水发呆。

此刻李素的脑中渐渐生出一股警觉。

刚才的玩笑话,细细品位一番,或许不完全是玩笑。

李世民是个怎样的帝王?他雄才伟略,他气吞万里,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令异国番邦心甘情愿称之为“天可汗”的君王。

李素跟李世民认识大半年了,这大半年里,李世民在李素面前表现出来的是无比的宽和,亲切,李素甚至能清楚感觉到李世民对他有一种淡淡的如同亲子侄般的宠爱。

然而,李世民真是那种宽厚和蔼的长辈吗?

宽厚和蔼的人,不可能创出如此空前绝后的盛世气象,一个被番邦称之为天可汗的人,必然有着令番邦敬畏惧怕的资本,对他的称号不是奉迎溜须而来,而是真真实实凭着果决狠厉的性格,以及麾下一支无敌与天下的唐军精锐生生打出来的。

东阳是他的女儿,尽管这个女儿自幼与他疏离,可女儿终究是了解父亲的,所谓宽厚和蔼,只是他在世人包括在李素面前表现出来的假象,诚如东阳所言,如果李世民和别人一同掉进水里,李世民会毫不犹豫先把那个和他一同溺水的人弄死,岸上救他的人便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

天家寡薄,帝王无情,李素忽然间生出一股警觉,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在李世民面前一定要小心点,可以当他是披着羊皮的狼,但不能当他真是一只羊,会要命的。

一只温柔的柔荑轻轻推了推他,惊醒了沉思中的李素。

“刚才王直在,我不好相问,你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要救郑小楼?”东阳问道,嘴角微微一抿,东阳轻轻地道:“你平日总说只愿平凡庸碌到老,遇事能躲则躲,今日的你,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李素叹道:“郑小楼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冲冠一怒,他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而我,作为他的主家,应该为他做点什么,不能保证一定会救出他,但我会尽力,尽力到事情已经毫无转机,已然绝望的地步,我再放手,对得起他,亦对得起自己…”

“以前呢?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人总会变的,因时因势而已,当初你还住在太极宫,没被陛下赐予封地的时候,我和我爹还只是为温饱挣扎的农户,那年冬天,我一觉睡醒,发现米缸空了,家里一粒粮食都没有…”李素嘴角露出苦涩,叹道:“那真是一段穷困得让人绝望的日子,那天夜里,我和我爹都饿着肚子,爹很早便睡下,而我,为了扛饿,灌了一肚子的凉水,坐在院子的火堆下连夜造了一个马桶…”

东阳眼圈泛红,尽管只是一段尘封的往事,可她仍为眼前这个男子深深地心疼着。

李素笑道:“第二天一早,我背着做好的马桶,去了村里最富的地主家,你现在的封地曾经就是他们家的,我饿了一整晚,早晨去他家时腿都是发虚的,进了他家的后门,我二话不说直奔茅房,当着管家的面装好了一只马桶,用别人的拉和撒,换自己的吃和喝…当我扛着一袋粮食回家后,我爹也回家了,三九隆冬里,他光着膀子跳进冰冷的水里,帮地主家挖沟渠,回来冻得嘴都发紫了,才换得那么寥寥可怜的几文工钱…”

沉重的话说完,李素发觉肩头已湿,扭头一看,东阳伏在他肩上,哭得梨花带雨。

“恨不今生早与你相识,当初你和你父亲便不会吃这许多苦楚了,李素,以后一切都会好的,你想做的事放手去做,就算将来你一无所有,一切还有我…”

李素为她抹去眼泪,笑叹道:“其实啊,今生能遇到你,对我来说,很不可思议了。”

“…其实大家活得都不容易,郑小楼如是,冯家那个可怜的丫鬟如是,曾经的我,亦如是。如今时势已变,我家的日子富足了,并不等于我会遗忘曾经穷困的日子,我是农户子弟出身,这辈子无论我走到任何高度,出身并不能改变,所以,我亦只是卑贱的一员,他们的苦处,我懂,正因为懂,所以我要帮这个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帮的不是郑小楼,而是这件事。”

郑小楼被关进了刑部大狱。

救人的事不能急,要看火候,也需要酝酿。

王直回到长安东市后开始忙碌起来,李素的每一句交代,成了他贯彻不二的信条。

一个末等爵的县子,一个长安城的混混头子,再加一群无所事事的闲汉,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却正做着一件试图撬起朝堂刑部的大事。

紧锣密鼓的部署,却终究先输了一阵。

三天后,泾阳县北垄庄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冯家的家主半夜自缢而亡,死前留下了一封遗书,遗书上写得清楚明白,天道不公,儿子残死,公主闹丧,县子欺凌,官府不为,以命相谏,求刑部和大唐皇帝陛下主持公道,否则死不瞑目。

泾阳周县令急白了脸,关中道内向来民风纯朴,鲜有命案,而他泾阳治内数日之间便接连发生命案,更令他胆战心惊的是,冯家家主的死,将这桩案子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周县令急坏了,他很清楚这桩案子背后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刑部的插手,幕后若隐若现的某个大人物,以及冯家家主的自缢,一步一步将案子推向不可测的深渊。

民众舆论已群情激愤,不明真相的人眼里,冯家是受害者,儿子惨死,老子自缢,一家上下绝了户,而凶手,却仍稳稳当当蹲在大牢里,不知何年何月才伏法,这是最不公平的地方。

百姓们坐不住了,北垄庄的宿德元老们更坐不住了,冯家上下一片哭嚎之时,元老们纠集了上百人浩浩荡荡来到泾阳县衙,一群人堵住衙门愤怒呼告,求周县令主持公道。

周县令吓坏了,哪怕对李素稍有一丝偏袒,此时的他也顾不上李素了,原原本本将冯家家主自缢以及留下的遗书派人报向长安城刑部。

一件普通的命案,终于在长安城内炸了锅。

看在外人眼里,这无疑是一件令人愤慨的事,无辜的冯家为此绝了户,凶手却好好活在大牢里,果如冯家家主遗书所言,这是天道不公。

然而看在少数几个知情人的眼里,此事却颇觉玩味。

郑小楼已被关进刑部大牢,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被判斩监候,只等明年秋决之时,郑小楼人头落地已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也就是说,冯家的丧子之仇很快就能报了,冯家主只需安静坐在家中等候便是。

在这形势一片大好之时,冯家主却莫名其妙自缢死了,还留下遗书说什么“天道不公”,明明刑部已在为他主持公道,而且马上就能见到结果,天道何来不公?说来说去却是矛盾之极,而且冯家主死得也颇为蹊跷,没有任何预兆,无缘无故便上吊了,若他真是刚烈性子,为报丧子之仇而宁愿玉石俱焚,当初李素上门时为何却又肯妥协而签了撤状书?

太平村。

王直气得哇哇大叫:“阴谋!这是阴谋!冯家老头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李素没搭理他,垂着头,手里捏根树枝不知划拉着什么,很专心的样子。

王直没得到回应,不满地瞪着他:“你咋不急咧?冯老头被人害死,留了那劳什子遗书,分明是冲着你来的,有人要害你!”

“我知道…”李素懒洋洋地道:“祸水东引嘛,冯家老头一死,民间议论纷纷,刑部便顺水推舟彻查此案,查来查去发现我这个县子曾经登过冯家的门,自然我便脱不了干系,说不定会被当成逼死冯老头的凶手,然后上奏陛下,陛下纵是袒护我,怕也不得不忍痛治我之罪,削爵罢官是轻的,也许会被流放千里…”

王直一呆,道:“你都知道咧?知道咋还不急?我都快急死了!”

“流放千里其实不错啊,关中的风景早看腻了,也该去外地转转了,你看啊,大唐天下何其之大,风景何其优美…”李素说着,居然很认真地掰着手指历数各地的风景:“…北方的姑娘,江南的姑娘,陇右的姑娘,岭南的姑娘,以及…各种姑娘,啧!”

王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