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仇恨不可能化解得了的,就不必去自找没趣了。

思来想去,郑小楼的案子似乎已成了死局,任何办法都无法解开了。

所以李素只能愁眉苦脸坐在河滩边发呆,脑子里堆满了浆糊似的,还不停地冒着泡。

毫无预兆地,一块大石头扑通一声扔进水里,李素被吓了一跳,接着便听到银铃般的笑声。

不用回头都知道,那位刁蛮的高阳公主来了。

“李素,几日不见你,你死哪里去了?快给本宫讲故事,上次说诸葛亮草船借箭,后来呢?快说快说,不说我叫侍卫揍你!”

第二百一十九章 高阳闹丧(上)

“后来啊…后来诸葛亮跟曹操说,就借你十万支箭,打完这一仗就还你…其实打仗的时候已还你了,你看,全插你麾下将士身上了,曹操气得脸发白,说我不借!诸葛亮鄙视地说,看你那小气样子,大家以后不再愉快玩耍…”

高阳公主瞪大眼,听着李素胡说八道,东阳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抬袖捂嘴轻笑。

今日李素的故事说得很敷衍,心里装着事,没太多精神应付这个无所事事的刁蛮公主。

“这…就是草船借箭?”高阳不敢置信地圆睁着杏眼。

“对,草船借箭,所以说诸葛亮人品不咋地,都还没借到手呢,就打算赖账了…”李素说着,不知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脸上露出怒容,咬牙道:“…我生平最恨赖账的人了,死了就了不起吗?就可以赖账不还了吗?活该上刑场一刀砍了!”

“喂!你到底在说什么?”高阳不乐意了,红润的脸蛋上也露出了怒容,惹她不高兴的人自然是李素。

“说草船借箭呢,你扯到哪里去了?快说,后来呢?”

“后来诸葛亮当然没借到箭,回去后周瑜大都督一刀把他砍了,哈哈,大快人心,就该这么办,好了,故事说完了,乖,去河边玩,河边有好多螃蟹,一抓一个准…”

高阳终于听出了李素的敷衍语气,不由凤颜大怒,圆瞪杏眼,双手叉腰,怒道:“李素,你竟敢糊弄本宫!”

李素也瞪圆了眼:“你再敢吼我,下月香水没了!”

“你…你!皇姐,你看看,这个刁民…”高阳气坏了,开始找帮手。

东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将气愤的高阳搂进怀里温言安抚。

“你这人,说话就好好说话,吓她做甚?远远见到你便看出你气色不顺,到底谁惹你不痛快了?”

李素叹气,摇头不语。

高阳虽然刁蛮,倒也不是纯粹蛮不讲理,宫廷礼仪规矩森严,自然不可能培养出完全不讲理的公主,这些日子与李素熟了,互相嘲笑几句,对骂几句,恶作剧一下都有过,此刻见李素果然神情不对,高阳也不使小性子了,余怒未消地哼道:“有什么不痛快就说,若有人欺负你,看在每月你孝敬本宫香水的份上,说不得我便帮你讨个公道…”

李素叹道:“确实不痛快,但不必劳烦公主殿下帮我讨公道了,世人欠我的公道,我自己去讨来。”

东阳黛眉轻蹙:“发生了甚事?”

“一户地主,一个好色的儿子,一个苦命的贱籍丫鬟,还有一个为鸣不平而杀人报仇的侠士…整件事就是这样。”

高阳不满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李素笑了笑,将郑小楼犯的案子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说到小丫鬟被先奸后杀,最后被地主儿子分尸割喉时,东阳泫然欲泣,高阳却气得俏脸通红,说到郑小楼堂堂正正报仇雪恨,将报应原封不动送还地主儿子时,高阳大笑不已,高呼叫好,连东阳这等见不得流血杀人的软弱性子也不由得露出解恨的表情。

最后说到郑小楼被官府拿住,已被定为铁案,择日便要刑场问斩时,东阳面露不忍,高阳却气得哇哇大叫。

女人,不论年岁大小,经历多寡,天性都是站在女人这一方的,哪怕对方只是个贱籍丫鬟,也引来两位公主强烈的同情和不忿。

“什么狗屁官府!那种畜生杀便杀了,有人为民除害,为何还要定他的罪!乾坤朗朗,怎能容得这种禽兽败坏父皇治下的盛世贞观!泾阳县北垄庄是吧?本宫为那个可怜的丫鬟和侠士讨个公道!”

高阳气得抬袖狠狠一擦眼泪,转身便叫上十来名侍卫,一群人上了马,杀气腾腾直奔北垄庄而去。

河滩边一片沉寂。

一大一小两只手悄悄牵在一起,东阳红着脸,恨恨剜了他一眼,哼道:“小混账,你故意的是吧?挖好了坑等着我妹妹往里面跳呢…”

李素正色道:“胡说,我和高阳公主殿下都是为了正义!”

高阳丝毫不觉得自己跳坑里了,此刻的她很气愤,气得快炸了。

毕竟只是十二岁的小姑娘,她的心思很单纯,爱与恨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至于对贱籍的态度,高阳平日也不在乎这种人的生死,她住的宫殿里宫女宦官并不少,心情不爽了也常对他们又打又骂,然而那个地主家的丫鬟太可怜了,竟被活生生虐杀,最受不了的是居然是被先奸后杀,李素说的这个事实成功激起了高阳的怒火。

一口郁愤之气堵在高阳胸间,已定下的铁案她无法翻覆,但是这口气必须要发泄出去,不然会疯掉的。

领着侍卫,骑着快马,一行人出了太平村,朝北垄庄方向飞驰而去。

太平村离北垄庄并不远,相隔只有二十多里地,若隔得远的话,估计郑小楼也没缘分遇到这桩事。

小半个时辰过去,高阳终于赶到了北垄庄。

一行十多人骑马冲进庄里,高阳立在马鞍上翘首望去,见远处有一户人家门前挂着白幡,显然在办丧事,高阳马上锁定了这一家,神情愤怒地狠狠一踢马腹,马儿载着她飞奔,后面的侍卫们急忙跟上。

高阳没猜错,办丧事的这一家正是那户地主,家主的儿子被郑小楼杀了,凶手已被拿住,家里自然要给儿子办丧事。

高阳一行人骑着马冲到地主家门前,见门楣上高高挂起白皮灯笼,大门两侧竖着无数白幡,大门敞开着,门内的院子里坐着一群和尚,正团坐在地上办法事,念诵往生经文,两名下人站在正房屋顶两边的瓦片上,手里举着白色的幡子使劲摇晃招魂。

高阳见这般架势,想到那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丫鬟,不由怒上心头,骑在马上扬起马鞭,一脸极度跋扈嚣张的模样,叱喝道:“死了的不算,没死的都给本宫滚出来!”

第二百二十章 高阳闹丧(下)

高阳一声喝断,地主家门前的下人仆役们惊呆了。

这声喝喊不可谓不霸气,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浓郁的跋扈味道,特别是高阳说这话时面孔朝天,两只小鼻孔冷冷地瞪着地主家门前的家仆,模样非常的来者不善。

门前的家仆们呆呆地看着她,以及她后面十来个明显已开启打砸抢模式的侍卫们,时间仿佛凝滞不动,后面的院子里却仍能听到和尚们喃喃念诵的梵音。

高阳不耐烦了,刁蛮公主怎会忍受被一群下人这样傻呆呆的注视,手中马鞭高高扬起,风驰电掣般狠狠挥落。

啪!

伴随一声惨叫,一名下人脸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鞭痕,旁边的人见势不妙,连滚带爬朝院子里跑去。

地主家姓冯,隋乱之时也是贫困农户,和太平村胡家的发迹史大同小异,趁着大唐高祖皇帝立国那几年做点小买卖,一步步将家业扩大,最后终于成了富甲一方的地主土豪。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古今通用。

冯家到了第二代时已有些为富不仁的势头了,到了第三代,家里几个子弟更是吃喝嫖赌样样不落,当然,再怎么变坏也只限家里和外面的青楼楚馆,对寻常的庄户百姓,借冯家一个胆子也不敢欺负。

死去的丫鬟没有名字,连籍贯都模糊不清,只是有年灾荒,被人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哭得嗓子哑了,被过路的冯老爷捡回了家,落了贱籍。

小丫头长到十二三岁,终于出落得有点模样了,终究免不了被冯家糟蹋虐杀的命运。

听说门口有人闹事,冯家家主怒气冲冲跑出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人生至痛,还有人来大闹丧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家主领着一群护院家仆气势汹汹冲出门外,见门外静立着十余匹高头大马,马上皆是剽悍汉子,为首一人身着红衣猎装,俏面冷肃,竟是一名女子。

冯家主当即呆了一下,接着怒道:“尔等何人,来我冯家意欲何为?”

高阳冷冷一哼,道:“你是这家的家主?”

“不错。”

“逼死丫鬟的人是你儿子?”

冯家主再也忍不住怒火,暴喝道:“哪里来的女恶贼,胆敢污蔑我冯家!我儿已逝,老夫却没死,再敢胡言一句,誓不与你甘休!”

高阳黛眉一挑,一股怒火在胸中越烧越旺:“田舍老奴胆敢辱骂本宫,你儿子伤天害理,虐杀下人,他做得我却说不得了么?”

说完扬起鞭子,狠狠朝冯家主脸上抽去。

啪地一声脆响,冯家主猝不及防之下,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鞭痕,惨叫一声倒地痛嚎不已。

这一鞭子顿时炸了锅,冯家的护院下人们纷纷斥骂着上前,高阳眼中戾光闪烁,扬鞭指着冯家宅院,怒道:“给本宫把这破地方踏平了!”

显然高阳平日干过的打砸抢之类的事情不少,身后十名侍卫非常熟稔地齐声应是,手中缰绳一提,竟骑在马上冲进了冯家前院,遇到上前阻拦的护院家仆,一记节镗挥去,护院纷纷倒地。

寻常地主家的护院,跟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卫相比,其武力值无异天壤之别,几个照面之下,冯家的护院们倒下一半,还剩一半生了惧意,纷纷抱头跑远,高阳的侍卫们就这样一路高歌猛进,骑着马闯进院子里。

院子里原本团坐着一群念经的和尚,此刻见事生骤变,和尚们本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来做法事,他们的业务范围只是给死人超度,不包括给活人挡灾,见侍卫们如狼似虎般冲进来,一副片瓦不留的架势,和尚们连佛号都来不及宣一声,院子里遗落的各种香案,烛台,法器和经书等等都顾不得再收拾,忙不迭跑得远远的。

随着十名侍卫的闯入,冯家全乱了套,一家大小男女狼奔豕突,尖叫连连,院子中间的灵台白幡魂旗供品被扔得满地都是,侍卫们见东西便砸,见人便打,下手端的狠辣无比。

须臾间,冯家院子里的人全跑光了,只剩下四周的空屋和亭台。

侍卫们从马鞍皮囊里取出三根粗绳,随手一扬一套,长绳恰好套在灵堂上方的横梁上。

十匹马被侍卫们鞭得嘶鸣不已,脚下一发力,接着便听到一声轰然巨响,整个灵堂被绳索生生拉得垮塌,轰隆隆的声响过后,数根房梁以及无数破瓦碎砾如洪水般砸在灵堂正中停放的一具黑色棺木上。

冯家家主刚被下人们搀扶起来,正待进院子跟高阳等人继续理论,一脚跨进门槛,冯家主惊愕抬眼望去,然后便看到令他瞋目裂眦的一幕。

装着亡子的那副全新柳木棺材被房梁和瓦砾砸得偏向一旁,棺木上布满了无数刮痕,侧边甚至裂开了一条大缝。

冯家主见此情形,不由惊怒交加,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心头一阵逆血上涌,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一场四平八稳的丧事,因为高阳的一个决定而变得凄凉悲惨,冯家主站在门槛内,眼珠红得像一匹嗜血的饿狼,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呆立原地,一步也不敢跨过去。

因为高阳身边的十名侍卫神情更狠厉,更冷酷,十双肃杀的眼睛死死盯着冯家主,手中的兵器在阳光下发出森森寒光,冯家主毫不怀疑,他只消往前踏出一步,今日便是他的丧命之日。

“你们…到底何方神圣?逝者为大,你们连死人都不放过,我儿曾与你们有何过节?”冯家主盯着高阳,泛紫的下唇被他咬得鲜血淋漓。

高阳冷笑:“失节丧德,虐杀无辜,这等败类纵将他吊起来鞭尸戕肢亦不为过,人人得而诛之,何须往昔过节?”

“贱籍婢女,杀之不犯王法,何言‘失节丧德’?”

高阳怒道:“本宫管你犯不犯王法!本宫看不过眼,便是如此了!你待报仇,只管来报!”

“本宫?”冯家主这时才听清高阳的自称,老脸瞬间变得很难看:“敢问尊驾名号?”

旁边的侍卫掏出一块牙牌扔过去,冷冷道:“大唐皇帝陛下皇十七女,高阳公主殿下驾前,给某大礼参跪!”

其余九名侍卫齐声暴喝:“跪!”

冯家主心神俱裂,听得这声暴喝,双膝情不自禁一软,竟真的朝高阳跪下。

膝前的泥地上,一块白玉牙牌静静躺着,发出刺眼的光芒,上面精雕的两条游龙栩栩如生,中间刻着一个篆体的“李”字。

冯家主终于软软瘫倒,眼中露出绝望的目光。

虐杀一个贱籍丫鬟的小事,怎会惊动公主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疑惑,绝望,愤怒…各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变幻。

高阳冷冷哼道:“本宫绝不藏头缩尾,今日之事便是本宫做下的,你若不服,只管来找我!”

说完高阳猛地一提缰绳,十余骑同时往外行去,片刻间便扬长而去。

落日的余晖里,一行人的影子长长拖曳在地上,秋风起,落叶缤纷,十余骑的背影在漫天飘舞的落叶里显得那么的飞扬跋扈。

冯家主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一行人消失不见,这才猛地一激灵,哭丧着脸道:“丧事不办了,给我儿换一副棺木,赶紧葬下去吧。”

打砸过后,高阳胸中一口郁气泄尽,整个人神清气爽,像得胜还朝的大将军般回到太平村,得意洋洋地向李素炫耀。

“连棺材都砸开了?”李素睁大眼,很惊奇很崇拜的样子。

目光很到位,高阳被刺激得愈发不可一世,小脸蛋上露出稚嫩的凶狠表情。

“这等禽兽之家,今日没将他那禽兽儿子拉出来鞭尸,已然是本宫心怀仁慈了。”

“公主殿下好厉害,我好崇拜你!”李素很适时地送上一记高阳希望看到的表情。

果然,高阳被挠中了痒处,仰天狂笑不已:“哈哈,人间不平事,本宫尽除之!”

“嗯嗯,公主殿下辛苦了,为了略表我的正义之心,下个月多送你五瓶香水,日后若我又打听到不平事,定要麻烦公主殿下主持正义,惩恶扬善。”

“包在本宫身上!”高阳乐呵呵地答应。

一旁的东阳忍不下去了,一把揪过李素的衣领,把他扯到一旁,咬牙气道:“你这混账,坑我妹妹一次还不够,还想坑她多少次?今日大闹人家丧礼,尚不知惹出多大的麻烦呢。”

李素笑道:“小小的地主,长了几个胆子敢惹天家公主?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东阳瞪着他,气道:“那也不能挖坑让她往里跳啊!”

“没事,令妹傻傻的…”

李素没猜错,高阳砸了冯家,事后冯家果然不敢吭声,高阳走后,冯家将亡子匆匆下葬,不仅如此,一家大小惶惶不安躲在家里,生怕公主殿下找后帐,至于高阳大闹灵堂的事,更是提都不敢提了。

打铁要趁热,于是李素在事发后的第二天便登了冯家的门,这一次他不怕自讨没趣了。

冯家门前的白幡已撤去,院子里的灵堂也匆忙拆掉了,不仅如此,家里所有跟丧事有关的摆设全都不见踪影,仿佛根本没死过人似的。

冯家前堂,家主看着笑容满面的李素,不觉提心吊胆。

昨日来了一位公主,今日又来一位县子,显然最近家里风水不好,连遭横祸,家主连搬家的心思都有了。

李素拜访的方式显然比高阳斯文多了,从进冯家的门到现在,笑容一直不曾褪过。

见家主惶恐不安,李素从怀里掏出一份状纸,上面星星点点写满了字。

冯家主接过,随意扫了一眼,立即露出怒容:“撤状?我儿因残杀家中丫鬟愧疚不已,事后自行上吊而亡?这…关在大牢里的那个凶手呢?”

李素笑道:“凶手自然是无辜的,上面不是说了么?令郎是自行上吊而亡,与他人何干?”

冯家主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欺人太甚!”

李素仍笑得很甜,手中的状纸却毫不迟疑地往桌案上一放。

“种恶因,得恶果,冯老伯似乎还没看通透呀,或者说,冯老伯已看得比任何人都通透了,索性横下心决定跟公主殿下拼个鱼死网破?”

抬头环视冯家前堂精致的摆设,李素啧啧有声:“家大业大的,居然也舍得抛却,冯老伯这是想携全家老小集体飞升仙界啊,晚辈便不打扰了,这就告辞。”

李素刚起身,冯家主却一脸惨白地叫住了他。

“慢着…”

李素重新坐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冯家主神情红白交错,变幻不停,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李素。

“老夫看明白了,昨日公主殿下,今日李县子,搞出这些事情,你们是想保那个凶手?”

李素笑眯眯地点头:“冯老伯悟了,可喜可贺。”

“那郑小楼只不过一介草莽武夫,县子何必为他大动干戈?”

李素叹气,笑道:“看来冯老伯还未吸取教训,我不知令祖上是如何教养一代代冯家子弟的,从那个无辜惨死的丫鬟,到你说的一介草莽武夫的郑小楼,在我眼里,都是一条命,活生生的命!”

李素笑容渐敛,眼中终于露出刀锋般的锐光,直刺冯家主内心。

“往上数五代,你冯家算什么?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挣扎求活的寻常百姓,如今冯家富了,家业大了,那些贱籍和武夫的命便不放在你们眼里了,连当今陛下每年查核死囚时都要思之再思,三问过后方才勾准死刑,尔等区区地主富户,有什么资格定别人的生死?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愈发尖利的话语令冯家主浑身一颤,抬眼一看,却见李素眼中杀机毕露,像一匹盯住猎物的狼,只待时机扑起将他撕咬成碎片。

冯家主额头冷汗潸潸而下,此时此刻,他终于生出万般悔意,杀一个不起眼的贱籍丫鬟而已,谁曾想事情竟闹得如此大,不但死了儿子,还招惹到了皇女和权贵,早知如此…

冯家主摇头,谁会给他一个“早知如此”的机会?

“老夫…此案已被周县令定为铁案,老夫纵然撤了状纸怕也没用…”冯家主语气露出软弱。

李素收敛起刀锋般的目光,恢复了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

“你只管撤状纸,剩下的是我的事,与你冯家再无干系。天色不早了,赶紧把撤状书画了押吧,你看,你冯家免了天大的麻烦,甚至躲过了杀身之祸,我保住了我想保的人,两家皆大欢喜,多好,对不?”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又生波折

逼良为娼的大反派就长李素这样。

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一脸居高临下的笑容,权势的恐吓和碾压,终于逼得冯家主不得不认命,含着泪在撤状书上画押。

凄惨的样子引不起李素的任何同情。

这是价值观的碰撞交锋,贱籍的性命不如牛马,这是公认的事实,所以冯家可以对自家的奴仆予取予夺,大唐的律法也不能拿他怎样,充其量罚几百文钱了事。

李素无法改变现状,至今为止,他仍游走在大唐权力中枢的边缘,从来不敢往里面走一步,尽管以他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

没有权力,便只能接受游戏规则,所以,贱籍的命仍比牲口更低贱,然而,李素的眼睛看到了这件事,他的护卫也参与了这件事,如今正蹲在大牢里准备上刑场,如此,李素无法再坐视下去。

仗势欺人又怎样?冯家种下了恶因,收获怎样的恶果都是情理之中的,为了保郑小楼的命,也为了给那个惨死的丫鬟讨个公道,冯家只能成为被碾压的对象。

拿着画好押签的撤状书,李素笑得比阳光更灿烂。

“多好,皆大欢喜,冯老伯若稍微大方一点,这个时候应该端出美酒,咱们互相干一杯,庆贺今日双赢的大好局面…”

冯家主脸色阴沉,垂头不语。

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看出来了,这位家主丝毫没有端出美酒款待他的意思…

不大气。

高阳大闹冯家丧礼的事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高阳欺负人的时候根本没打算藏头缩尾,大明大亮地打上门,欺负完人以后扬长而去,干得无比潇洒。

光荣事迹首先被传到长安城的市井坊间,无聊的闲汉泼皮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笑呵呵的说着高阳领着侍卫打砸冯家的飒爽英姿,三五成群的闲人凑在一起,你猜一句,他猜一句,刁蛮公主欺压地主的情形竟被无限还原,仿佛亲眼见过一般,前后细节一对照,竟跟事实八九不离十。

民间挖八卦的本事从来不小,公主殿下不可能无缘无故打砸冯家,事出必然有因。

冯家儿子虐杀丫鬟的事本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随便一打听,整个事件前因后果全部浮出水面。

可怜丫鬟无辜惨死,仗义侠士报仇入狱,高阳公主怒管不平…

长安城到处流传着公主的八卦。

最后八卦终于不可避免地传进了东宫。

东宫正殿内,太子李承乾在方榻上坐得笔直,每个动作每个角度仿佛都被尺子量过一般,桌案上的奏疏堆积如山,都是太极宫李世民令宫人送来的,每日李世民处理完毕的奏疏都会送来东宫,上面的每一条批示,每一个事件,李世民都要求李承乾仔细熟读,然后将心得体会写下来,再由宫人送进太极宫。

父子之间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传授和培养治国的能力,所以李承乾很忙,一堆奏疏熟读再写完心得,差不多便到天黑了,唯一的娱乐活动便只能在寝宫里召几名舞伎歌伎过来歌舞助酒兴,还只能做得偷偷摸摸,因为李世民给东宫派驻的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杜正伦,以及国子监祭酒孔颖达等人皆是正直良臣,这些人眼里是掺不得沙子的,对东宫里奢宴歌舞寻欢作乐的行为深恶痛绝。

只要见到太子饮宴作乐,这几位直臣见一次骂一次,而且二话不说直接捅到李世民那里,换来更加重量级的痛骂。

太子殿下好心塞,他觉得自己不像太子,像孙子…

下午时分,李承乾端正坐在方榻上,一手端着一本奏疏,另一手笔走龙蛇,一手漂亮的飞白体在笔下蜿蜒成形。

一名容貌白净的宦官悄然走进正殿,此人姓黄,名奴儿,是李承乾新近擢升上来的东宫内给事,补的是上次东市事件里被杖毙的胡安的缺。

“东宫内给事”是个很奇妙的官职,这个官职属于内官,只有宦官才能当,说来算是太子的贴身内侍,平日里端茶递水,打扫寝宫,但必须时刻注意太子殿下的每一句貌似不经意说出来的话,和不经意般露出的表情,这些话和表情里,往往隐藏着天大的机缘,只要十次里面有八次把握住了太子的心思,办出令太子心情大悦的事,便意味着飞黄腾达,再过几年,便以内宫高官的身份…继续端茶递水。

仿佛中了某种诅咒一般,“东宫内给事”这个官职任上都不是什么好人。

黄奴儿显然也不是好人。

走进殿后,黄奴儿见李承乾正在专心写字,于是屏住呼吸静静站在一旁,直到李承乾手中的笔完成了最后一勾,然后将笔搁在碧玉笔架上,黄奴儿这才轻轻走上前。

“何事?”李承乾有些疲惫。

“长安坊间有流言,与高阳公主有关。”

李承乾挑了挑眉:“说。”

“泾阳县北垄庄一户地主办丧礼,高阳公主殿下指使侍卫大闹丧礼,怒殴地主…”

李承乾不满地瞪着他:“就这事?”

太寻常了,天家或权贵子弟欺压地主或商人已是司空见惯,比如卢国公府的小公爷程处默,每隔几日不砸一家商铺都不自在,连东市的商人都不习惯,高阳贵为公主,欺负一下地主算什么?

黄奴儿见李承乾不满,急忙上前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出。

李承乾听完后半晌没出声,脸上露出莫测的神情。

“那个被关在牢里的武夫…真是李素的护卫?”李承乾忽然问道。

“是。”

李承乾笑了:“有点意思…这李素到底犯了哪路神煞,为何长安城内外但凡有事便跟他有干系?”

黄奴儿瞧了瞧李承乾的脸色,陪笑道:“奴婢见殿下批阅奏疏辛苦,说点闲话碎嘴子给殿下换换心思,说过便罢了。”

李承乾笑道:“难得你有心,不过这话可不是闲话…”

笑容忽敛,李承乾脸上浮起一片严霜:“不过死个贱婢,却成了理屈,杀了别人儿子倒还有理了,这是什么道理!”

黄奴儿能当到东宫内给事,眼力自是不凡,马上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奴婢知道怎么办了。”

说完黄奴儿弓着腰小心退下。

李承乾仍端坐殿中,面前的奏疏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抬起头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色,神情若有所思。

“高阳这丫头,怎地也和李素搅到一起去了?”

有了东宫太子的参与,一件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凶险难测了。

长安城里发生的这一切李素并不知情,到现在为止,李素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复杂,一切按他的计划循序渐进,保住郑小楼总共只需两步,第一是拿高阳当枪使,让她先去吓吓冯家,以高阳那种看似堂堂正正实则严重缺心眼的性子,打完砸完一定会亮出身份的,天家皇女不会干藏头缩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