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成道:“此乃案中案,冯家独子冯贵身死,冯家已无后,冯家家主冯安福年纪老迈,无法再生育,正室夫人十年前已身亡,一直未续弦,而冯家妾室冯吴氏暗生歹心,伙同投奔她的远亲宗族吴四将冯安福缢死,伪造自缢现场和遗书,意图吞没冯家家产,臣已审明,这里有冯吴氏和吴四画押供状一份。”

张行成面不改色道:“综臣所述,冯家命案大致水落石出,起因是郑小楼为素不相识的冯家丫鬟报仇,当夜虐杀冯贵,后来冯家妾室和族兄为吞没家产而设下杀人计,将冯家家主缢死后伪造现场和遗书,并送贿一万贯予刑部右司郎中杨宣乐,意图攀扯无辜旁人,混淆官府视线,至于坊间传言太子公报私仇等,实属有心人恶意污蔑,查无实据,不予取信。”

有理有据,满殿朝臣无法反驳,纷纷沉默。

李素面色无异,耳边却仿佛有人撞响了铜钟一般嗡嗡直响。

再看看殿前端坐的李世民面带微笑的样子,这一瞬间,李素全明白了。

朝会前牛进达说的话在脑海中回荡,是的,太子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除非李世民有废储之心,否则哪怕是证据确凿,朝堂之上仍能变黑为白,胡说八道。

案情的真相已不重要了,谁冤枉谁清白更不重要,张行成查出的结果是李世民需要的结果,或者说,这个结果根本就是李世民的授意。

李世民需要一个平稳无波的政局,需要一个孝顺知礼并且胸怀坦荡的太子,所以太子就是无辜的,哪怕再多的真凭实据摆在李世民面前,他不想要,证据就不是证据。

满殿寂静之时,李素忽然笑了。

太子无辜,泾阳县子也无辜,案子水落石出,大家都是无辜的,唯独那倒霉的右司郎中和冯家的妾室成了罪人。

李素的笑在满殿肃然的朝臣中显得很亮眼,尽管离得远,李世民还是一眼看见了李素的笑容。

李世民忽然开口:“泾阳县子何在?”

李素出班躬身:“臣在。”

“冯家命案说来与你扯上了干系,如今水落石出,证明你是清白的,与冯家家主缢死无关,你有何说法?”

李素想了想,道:“除了叩谢皇恩浩荡和苍天有眼,臣无话可说。”

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带着笑意道:“你明明有话,为何不敢说?朕是因言而迁罪的昏君么?若真如此,魏徵可不知被朕杀过多少次了,如今他却还好好站在朝堂上呢。”

说完李世民还哈哈笑了两声。

皇帝笑了,大臣不敢不笑,于是殿内一片附和的笑声,连不苟言笑的魏徵也扯了扯嘴角,算是给了面子。

“李素你难得上一回朝,有话但说无妨,朕绝不因言加罪,大唐皇帝的胸襟,今日之后你便知道。”

迎着诸多各异的目光,李素抿了抿嘴,索性横下心,道:“既然陛下有命,臣便斗胆直言了。”

“说吧。”

李素直起身,坦然直视李世民,缓缓地道:“刚才张御史所查冯家命案,句句有理有据,臣心服口服,并无异议,冯家命案由此而结,相信朝中诸位大臣亦无争议,然而臣却多事,还想问一问陛下和各位朝官,冯家父子命案已了结,凶手已入狱,这桩案子…果真结了么?请问陛下,命案的起源,那位被冯贵虐杀的丫鬟,为何满殿朝官竟无一人提她一句?”

第二百三十二章 因果圆满

冯家丫鬟?

众臣面面相觑,眼神交换着一个同样的讯息:冯家丫鬟不是贱籍么?有何值得一提的?

李素垂睑苦笑,是啊,一条贱籍的命拿到朝堂上来说,似乎玷污了这些权贵国士们的耳朵。

可是,贱籍也是一条命啊。

李世民也颇觉意外,怔了片刻后,展颜笑道:“李素,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来。”

李素看着满殿朝臣,道:“关于冯家命案,张御史查得很细致,还了太子殿下和臣的清白,臣衷心感激,然而,冯家命案真的结束了吗?张御史细述冯家命案,却绝口不提那位被冯贵奸淫虐杀而死的丫鬟,虽然凶手已被郑小楼杀了,但命案仍是命案,而且那位丫鬟才是冯家命案真正的源头和起因,丫鬟的那条命,朝堂之上如何评说?”

殿内众臣露出怪异的表情。

一个贱籍的丫鬟,为何要拿到朝堂上来说?能进太极殿参知国事的,自然都是一些显赫权贵,或是世家子弟,可以说,这里全是金字塔顶尖上的人物,对于贱籍的印象,只知道都是一些比牛马更贱,身上天生带着价格标签的低等人,有价格的东西自是容易解决的,玩坏了,不小心杀了,赔钱便是。这有什么好说的?

看着满殿朝臣怪异的表情,李素顿觉心寒。

努力强迫自己就此罢手,自己已洗脱了冤名,已然超脱事外,此时正是下台阶的时候,李世民要自己说说看法,他想听的无非是自己的感恩戴德,满足他的帝王虚荣心,丫鬟只是一件连牲口都不如的活物而已,郑小楼杀了人自然要偿命…

脑海里冒出无数句劝告,李素努力说服自己见好便收,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已然很不容易了。

额上青筋暴跳,李素陷入剧烈的挣扎之中。

良久,自嘲地一笑,李素躬身道:“臣…臣想说的是,是…多谢陛下隆恩圣眷,多谢张御史明察秋毫,断案如神,臣…无话可说。”

见李素忽然转了话锋,殿内君臣皆露出满意的笑容。

是的,刚才这小子怕是刚刚洗脱冤名后太高兴了,所以语无伦次,现在多好,正常了,看起来很可爱的样子。

李世民也满意了,欣然笑道:“听说你生平最喜银钱,朕便赐万金予你,算是朕为你压惊,无故被冤也难为你了,吓归吓,日后莫再弄什么装病辞官之类的把戏。”

群臣一听,轰然大笑,殿内紧张的气氛被李世民一句话涂抹得干干净净。

李素默默退回朝班,然后静静看着朝会进行下一个议题,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无关了,懒得理会现在讨论的是赈灾还是兴建水利,李素跪坐在朝班末尾不起眼的角落,独自发呆。

脑海里劝慰的声音仍不断在耳边响起,危机已安然度过,该知足了,现在已是最好的结果,不能再好了,郑小楼怎样关自己何事?跟他很熟吗?

李世民太厉害了,李素费尽心机散播流言,把事情闹上朝堂,然而李世民却只是淡淡的一个眼神,整件案子便化黑为白,皆大欢喜,于是大唐的太子仍是那个温文有礼,孝顺仁德的太子,可是…丫鬟和郑小楼呢?谁为他们鸣一声不平?

今日朝会过后,冯家的案子永远被尘封于刑部,不会再见天日,而郑小楼,明年的秋天,将会毫无悬念地绑赴刑场斩首,而他李素,此刻却只干坐在朝堂上,什么话都不敢说…

毫无预兆地,李素眼中忽然升腾起一团火焰。

还是不公!还是不甘!

这不是一个公正的结果!

朝堂上,长孙无忌正向李世民禀奏河东道蝗灾赈济事宜,正说到关键处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坚决的声音。

“陛下,臣有话说!”

满殿顿时一静,无数道目光再次聚集在李素身上。

李素站起身,轻轻一拂官袍下摆,站在大殿中央,微风拂来,衣袂摇曳轻摆,如临世谪仙。

李世民皱起了眉:“李素,刚才你不是已无话可说了么?”

李素淡淡一笑:“臣,现在又有话说了。”

“说。”

李素扭头环视群臣,道:“臣还想为张御史刚才细述的冯家命案补充几句,冯家命案,始于一位丫鬟,没错,她是贱籍,杀了她,大概只需要去官府交二百文罚钱,此事便可揭过,可臣还想为这二百文多说几句…”

“那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子,比臣还小几岁,这辈子才刚刚开始,或许连花信之期都未到,十二岁,容貌和身段渐渐长开了,有了几分姿色,诸位皆是大唐权贵,家中丫鬟婢女无数,必然清楚一个贱籍的丫鬟,特别是有姿色的丫鬟,等待她的是什么命运。”

“没错,冯家儿子冯贵对她生了觊觎之心,那天晚上,冯贵强行进了她的房,欲对她强暴,丫鬟不从,她虽是贱籍,但却也是有血有肉有魂魄的人,活生生的人,她知道自己只值二百文,可她还是反抗了,她挠破了冯贵的脸,然后跑了出去。”

“一个十二岁的姑娘,无依无靠,举目无亲,独自在冯家外面的林子里呆坐了一整晚,那一晚她在怎样惊惧害怕惶恐中度过,没人清楚,她流了多少眼泪,也没人清楚,到了早晨,她擦干了眼泪,准备回冯家,因为她无处可去,踏出庄子一步,她便会被官府当作逃奴,受到更严厉的刑罚,她只能选择回冯家,而且她也做好了准备,做好了顺从冯贵的准备,这是她的命,怨不得旁人。”

李素低沉的声音在殿内传扬:“…然而丫鬟还是太小了,她不知道世间的人心有多脏,她以为只要顺从便会保住性命,可她刚踏进冯家的门,便受到惨绝人寰的对待,冯贵将她拉到房里奸污,奸污过后,不顾丫鬟的痛哭求饶,冯贵仍将她的双手双腿生生砍断,然后继续奸污,丫鬟还留着一丝气息,到这个时候她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遭遇到如此残忍的对待,直到最后,冯贵一刀割破了她的喉咙,丫鬟她才终于从这世上解脱…”

看着满殿静寂不语的权贵们,李素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沉痛和震惊。

是的,命案沸沸扬扬半个月,却从没人说过丫鬟遭遇到怎样的命运,因为在权贵眼里,冯家父子是人,他们死了才算“命案”,丫鬟不算,她只是一件价值二百文的物件,没人会关心这二百文最后会是怎样的命运。

直到今日,听李素在朝堂低声述说过丫鬟的命运后,他们顿觉浑身发冷,为丫鬟的命运,也为冯家的残忍。

李世民神情紧绷,面颊上的肌肉一跳一跳,不知他在想什么,可是脸色却很难看。

李素哂然一笑,既然开了口,就不管后果了。

公理,正义,这样的字眼太苍白,李素无心去维护它,至少冯家那所谓的妾室和远亲被张行成指为凶手,他也没兴趣为他们鸣冤。

他的正义感不多,只有一点点,这一点点充其量只能管一管亲眼看到的不平,或许大多数时候,连亲眼看到的不平都不敢管。

李素只是一个凡人,庸俗的凡人,懦弱,胆小,欺软怕硬,贪小便宜…凡人有的毛病都能从他身上找到。

可是,他也有和凡人不一样的地方,真正的凡人,一生只会永远懦弱下去,而李素,此刻却站在朝堂上,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贱籍丫鬟鸣不平!

看着朝堂众臣或震惊或沉痛的表情,李素悲凉一笑,接着道:“臣年纪太小,不懂怎么做官,为了一个贱籍丫鬟,竟不知轻重敢在朝堂金殿上鸣不平,是臣的不对,可是,贱籍也是一条人命!在冯家命案里,她是最无辜同时也是死得最惨的受害者,朝中诸公为何绝口不提?凭什么不提?”

“陛下,臣知贱籍一命只值二百文钱,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祖制,也是大唐无可移转的律法,但臣还是想为这二百文钱发出一声抗诉,抗诉这无情的律法,抗诉这冰冷的人世!陛下,大唐有多少土地,多少户人口,相信您和朝中诸公比臣更清楚,可是,大唐有多少贱籍,他们活在怎样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这些,您和朝中诸公清楚吗?主家对他们任打任罚,形同牛马,他们没有犯过法,没有欺负过人,可为何却受到如此对待,他们活该吗?”

“陛下,武王伐纣,兵临朝歌,牧野之战,阵前倒戈给予商纣最后一击的,正是那些连贱籍都不如的奴隶,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陛下,大唐诸多权贵地主家中的贱籍奴仆,亦同样是陛下的子民,可是大唐律法里,他们只值二百文!”

李素话音刚落,身边忽然充斥着一迭声的“大胆”“放肆”“竟敢妄论祖制”之类的叫骂声。

人群里,程咬金神情漠然,牛进达愤怒不忿,正待站起身,忽然被程咬金拽住了袖子,牛进达回头看去,却见程咬金微微摇头,扔给他一个狡黠的眼神,牛进达也不笨,呆怔片刻后重新跪坐回位,不言不语形同老僧入定。

随着李世民一声暴喝“肃静”,朝堂内终于停止喧哗。

李世民目光复杂地盯着李素,李素面色坦然,无惧地直视李世民。

良久,李世民哈哈一笑:“好个少年英杰,今日朕方见到尔之锋芒!诸卿何必愠怒?李素是朕亲封的五品县子,进了朝堂自有议政之权,谁说他‘妄论祖制’了?尔等未免太小瞧朕的胸襟气度。”

李素躬身一礼:“臣年幼不懂事,多谢陛下宽宏。”

抬头看了一眼李世民,李素的后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李世民在笑,可他笑得很可怕,目光森然可怖。

静静注视李素片刻,李世民忽然淡淡道:“今日朝会便散了吧,李素,随朕进甘露殿。”

宦官悠扬尖细的呼喝声里,百官恭敬行礼,山呼万岁后各自散去。

李素忐忑不安地跟随宦官往甘露殿而去。

到了甘露殿,宦官示意李素脱鞋进去,李世民还没来,散朝之后皇帝也很忙的,忙着卸妆。

是的,皇帝上朝时要化妆,身上穿的衣裳,戴的佩饰,头顶的金冠,脸上的眉毛还要涂描斜飞而上,如此才能在朝臣面前显出皇帝的威仪。

而日常生活里,李世民是决计不会如此装扮的,太累。

李素安坐殿内,等了小半个时辰,恢复一身轻便明黄长衫的李世民才姗姗来迟。

李素急忙起身见礼,李世民乜斜着眼瞥了他一下,然后轻哼一声,看也不看他,径自龙行虎步走进殿内。

快冬天了,殿内已烧起了暖炉,烘得殿内暖融融的,李世民将双手凑到暖炉边烤了一会儿,李素则老实耷拉着脑袋不出声。

良久,李世民哼道:“那个杀了冯家儿子的凶手,名叫郑小楼吧?”

“是。”

“他是你家护卫?”

“是。”

李世民冷笑:“为了救你家护卫,你也算用心良苦了,当着朝臣的面把那丫鬟说得那么惨,孔颖达魏徵俩老货眼泪都流出来了,朕若不处置,他们明日便敢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昏君,李素,你玩弄小聪明玩到朕的头上了,嗯?”

“臣不敢,臣有罪。”李素急忙躬身。

李世民这时才正眼看着他,笑里藏刀地道:“你是不是还存着更改大唐律法的心思?把贱籍奴仆的地位往上拔高一截,嗯?”

李素充满期待地抬头:“真的可以吗?”

“不可以!”李世民咬牙,似乎想踹他,又觉得失了仪态,只好用力指了指他:“混账小子,大唐祖制连朕都不敢碰,是你能轻易撼动得了的?”

“既然更改不了,那就算了。”李素很随和地道。

李世民额角青筋跳了几下,神色很不善,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才缓缓地道:“冯家父子生性残暴歹毒,虐杀家中奴仆,实属不仁,如此人家,不配做朕的子民,今日起,冯家一脉被打入贱籍,冯家父子死后不得立碑,不得祭奠…”

李素小心看着李世民的脸色,试探地道:“那个郑小楼…”

李世民终于忍不住了,一脚狠狠踹在李素的屁股上,怒道:“冯家已是贱籍,郑小楼杀个贱籍儿子算甚事?自行去官府交二百文罚钱,此事作罢!你满意了吗?”

李素大喜,急忙行礼:“臣多谢陛下网开一面,法外施恩…”

李世民盯着他许久,长长一叹:“你满意就好,你有苦处,朕亦有苦衷…”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旁人不明白,可李素却瞬间明白了。

李世民需要一个稳定的政局,需要一个世人赞颂的太子,所以构陷李素的人从太子突然变成了刑部的右司郎中。

然而此事李素终究受了委屈,后来李素又在朝会上说起冯家丫鬟的命运,李世民很清楚李素要的是什么,于是顺水推舟,随便找个理由把冯家打入贱籍,郑小楼无罪释放,算是补偿了李素被太子构陷的委屈。

帝王左右平衡之道,由此可见一斑。

至于冯家父子,事因杀了贱籍丫鬟而起,最后因贱籍丫鬟而偿了命,冯家也沦为贱籍,一啄一饮,一因一果,轮回得如此圆满。

第二百三十三章 终脱囹圄

起源于民间沸沸扬扬的议论,放在朝堂上,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议题,夹杂在上百件国事里丝毫不曾惊起波澜,皇帝仿佛站在天平的中间,力保住一边的同时,又拉了另一边,于是这个天平平衡了,不仅平衡,两边都对他感激涕零。

李素现在才发觉,从冯家事发到现在,真正完全掌控住事态的不是他,而是李世民,或者说,这件命案在李世民眼里根本就不算事,几句话出口,该下狱的下狱,该释放的释放,该清白的清白,哪怕他全身都是黑的,也必须清白。

李素领教了,同时也顿悟了。

这就是真龙天子与凡夫俗子之间的差距。

李世民笑得很和蔼,方才在朝堂上露出的厉色此刻全然不见,四下无人时李世民很放得开,丝毫不讲究仪态,殿内暖炉烘得有点热,李世民赤着双足,光着大脚板在殿内走来走去,走到李素身前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素肩头顿时浮出一层鸡皮疙瘩。

咿…刚才解完足衣后手都没洗,就胡乱往别人肩上拍,当皇帝的人了,一点不讲卫生…

“案子结了,该办的人也办了,你的清白也还给你了,你就不必再装病了,还辞官,呵呵,外面说得很难听,说朝中君臣为老不尊,把一个小娃子吓成这副德行,明日起你给朕老老实实去火器局应差,听说你已十来天没去了,火器局里的火药已用完,上下都等着你去配药呢。”

“臣知罪,臣明日便去。”

李世民满意地点头,然后用那只解了足衣没洗的手拍了拍李素的另一边肩膀,李素脸发绿,两边肩膀情不自禁打起了摆子…

“这孩子,抖啥抖…”李世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顺便用手摸了摸李素的脸。

“臣,臣…告退了。”

李素迫不及待想走,脸要不得了,回去洗脱皮都不解恨。

李世民点头,待李素走到殿门边时,忽然开口淡淡地道:“今日便算了,可一而不可再,往后再拿什么可怜丫鬟的事在朝堂上逼得朕进退不能,朕可不饶你。”

李素浑然一凛,这回他是真冒冷汗了,他听出这句话的分量,并且丝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假,下次再犯,李世民说不饶便真的不饶了。

“臣知罪,臣…”

李世民摆了摆手,笑道:“不必说什么知罪啊惶恐啊,你我都清楚,敢做这些事,你的胆子绝对小不了,何来知罪?”

说着李世民又叹了口气,道:“李素啊,你能造出火药震天雷这种东西,绝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该做蠢事,火药的秘方全天下仅你我二人知,朕一直很想重用你,入省,入台,朝堂之大,尽可由你驰骋,你进来,朕才会觉得你和朕是一条心,可是…你为何不愿被朕重用,为何总是在朝堂的边缘游荡?朕自问非残暴不仁之君,卿何以惧朕如斯,而不得为朕所用呢?”

李素悚然一惊,话说得含蓄,却如千钧之重,隐隐带着几分不满的怨意了。

细细一品位,李素后背的衣裳全部被冷汗浸湿,殿外寒风吹进来,后背凉嗖嗖的。

“臣…臣愿为陛下尽忠,万死不辞,可是…陛下若委臣以重任,火器局何人可信?火药秘方是否再传给第三人?”

这是李素的回答,先表忠心,然后再反问,意思很简单,重用我可以,火药秘方怎么办?如此关键的东西,你敢交给第三人吗?这世上除了我这个火药发明者,你还信得过谁?

李世民一怔,神情顿时有些阴沉。

李素急忙补充道:“臣任火器局监正,和陛下也是一条心,陛下剑锋所指,火器局自臣以下,莫不甘心赴死,以供驱使。臣的性子虽然偶尔有些混账,可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无可挑剔的。”

这话顺耳,李世民瞥了他一眼,忽然像冰雪初融般绽开了笑容。

“去吧,好好办事,你不负朕,朕自不负你。”

刑部大牢的外部由大块长条青石所筑,由金吾卫将士驻守,防卫非常森严。

刑部大牢是关押重犯的地方,举凡犯了谋反,杀人等十恶不赦的大罪,通常都会关在这里,简单的说,刑部大牢里面关的大部分都是死囚,每年地方官府都会将犯人和案宗送来长安刑部复核,复核以后还要送去皇帝面前再次再三复核。

总之,如今的刑审原则只有一个:慎杀。

李世民之所以定下这么一个原则自是有原因的,据说贞观二年,有个名叫卢祖尚的官,时任瀛洲刺史,李世民想把他调去交州当都督,从官职上来说,这明显是擢升,可卢祖尚死活不愿去交州赴任,为什么呢?看看两个地方的地理位置,瀛洲位于河东道,也就是如今的河北省,离关中近,离洛阳也近,正是人间繁华所在,而交州呢,位于如今的越南河内,真正的荒蛮不毛之地。

最直白的说,在瀛洲当官,一出官衙便是满大街数不清的美女,又白又美,赏心悦目,可谓明目清心,壮阳补肾。而在交州当官,一出门别说美女,连丑女都看不到,那里的城池根本就是一个裹着兽皮乌拉拉唱着战歌打猎捉鱼的原始人部落。

卢祖尚不愿去,太远了,太落后了,太没前途了。

李世民耐着性子,劝了他第一次,不去,第二次,还是不去,第三次时,李世民发飙了,这是不拿皇帝当干部啊,给你脸了是吧?

二话不说,杀掉杀掉。

于是卢祖尚的脑袋永远被留在长安,哪儿也别想去了。

砍了卢祖尚,李世民爽了,总算出了口恶气。

紧接着,李世民又后悔了,冲动是魔鬼啊,要做圣君啊,圣君怎么可以乱杀人呢?

于是李世民吸取了教训,向刑部和大理寺定下“慎杀”的原则。但凡每年复核的死囚,每名死囚的案宗一定要研究再研究,快到秋决之时,大理寺若要处决一名死囚,一定要分三次向李世民禀奏,每次禀奏过后,大理寺卿都要问一句李世民,“此人该杀否?”,连续反复三次,如果李世民的回答都是“该杀”,那么这个人死定了。

比如郑小楼这种,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人证物证俱在,别说问李世民三次,问十万次都是“该杀”。

不说这是真正的仁德还是政治作秀,哪怕是政治作秀,能做到这般程度,已然很了不起了。

李素站在刑部大牢外面,斜倚着马车,静静等待着。

起风了,有点冷,寒意入骨,李素把手缩在袖里,原地顿了顿脚,身上暖和了一些。

等了许久,刑部大牢的石门缓缓开启,在狱卒的相送下,衣裳褴褛面色憔悴的郑小楼慢慢走出牢门,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太阳,竟觉有些刺眼,郑小楼眯着眼睛,呆呆看着大牢外的广场,神情怔忪茫然。

显然,这家伙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何无缘无故逃出了生天。

李素笑了,远远地迎了上去,郑小楼呆怔地看着他,许久以后,终于露出恍然之色,接着神情非常感激,眼圈刷地一下全红了。

“李县子…不,少郎君…”

李素上下端详着他,此时郑小楼的状况很不好,不仅憔悴,而且满身伤痕,显然刑部官员为了将案子攀扯上李素,对郑小楼用了不少刑,而李素至今安然无恙,没人拿出郑小楼的供状攀咬他,说明郑小楼受尽酷刑也没屈服。

不错,不枉自己费尽艰辛救他一命。

“出来就好,回去叫下人炖点骨头汤,好好补一补元气。”李素笑得很温暖,在这寒意凛冽的天气里,笑得十足像个颜值和爱心爆棚的暖男。

郑小楼很感动,觉得自己像优乐美一样被插…捧在手心里,舒服且喜悦。

“是少郎君为郑某奔走么?”

李素笑着点点头:“几番波折,我的面子不知被搭进去多少,才换得陛下法外开恩,啊,我这不是施恩图报啊,就是随便这么一说,嗯嗯…”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外面冷,走,到马车上说话。”

郑小楼步履有些蹒跚,李素一直将他扶到马车前,郑小楼吃力地坐了进去。

马车仍停在刑部大牢门前没走,马车内烧着一小盆炭,暖烘烘的很舒服。

李素笑眯眯地道:“我救了你的命,为何连一声谢谢都不说?”

郑小楼沉声道:“大恩不言谢。”

李素满意极了:“好,从此以后,我若被人欺负,你要帮我揍他,我若欺负别人,你也帮我揍他。行不行?”

“好。”

“还有,以后想熬练力气不必举院子里的石磨了,套上犁头帮我爹翻地去…”李素语重心长地叹口气:“三十贯,很贵的,一定要多用用才合算。”

第二百三十四章 路见魏王

接郑小楼出狱后,李素终于松了口气。

人救出来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他得到了一个真正忠心的护卫,是的,李素发觉直到今日才算收服了郑小楼,以前的郑小楼充其量拿他当冤大头,说来便来,说走便走,拿李家当旅店,明明当着李家的护卫,半夜闲着没事跑去杀冯家的人,不务正业之极。如今救了他的命,他才愿意彻底为李素卖命。

这年头人才多,真正愿意为主家卖命的人才也多,皇家和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门阀里到处都是,但是像李素这种连新兴权贵都还称不上的小门小户,能得一位真正愿意卖命的人才,委实太不容易了。

李素都觉得自己挺不容易的,市井坊间费尽心机,朝堂之上费尽口舌,又是服软又是煽情,这才令李世民改了主意。

“我救了你。”李素严肃得仿佛在述说生命的奥秘。

“是。”郑小楼很痛快。

“所以你要知恩图报。”

“是。”郑小楼表情有点怪异,知恩图报是必须的,但这句话被救命恩人如此赤裸裸地说出来,总觉得…像个反派邪恶势力头子。

“你打算怎样报答我?”

郑小楼想了想,道:“帮你爹犁地?”

李素挠挠头,貌似目前除了犁地,确实没什么需要他赴汤蹈火的地方了,李素是闲人,闲人一般都很悠闲的,犁地已然是很了不得的大活了。

“好,那你就先犁地,犁完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事让你做。”

郑小楼无所谓地点头。

马车启行,刚走出刑部大牢不远,李素忽然道:“算了,你还是当你的护卫吧,不要你犁地了…”

郑小楼对主家朝令夕改的作风很不习惯,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为何?”

李素悠悠地道:“我忽然想起家里买了五头牛,若地让你犁了,牛干嘛去?”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出了朱雀大街直奔延平门。

出了延平门便是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泾阳县太平村。大道两旁种着两排槐树,时已入冬,槐树的叶子已掉光,只剩干枯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平添萧然之气。

李素的马车在大道上行驶了半炷香时辰不到,便听得马夫勒马,马车很快停下。

李素没问,马夫已恭敬地在车外道:“少郎君,道上有人拦路,似是王府侍卫打扮。”

“王府?”李素眉头一挑,饶有兴致地笑了。

马夫还没回答,车外已有一道冷冷的声音道:“我乃魏王府麾下侍卫,我们魏王殿下在前方相候,请李县子一见。”

李素长笑一声,掀开车帘便下了马车。

马车前方数丈外,一辆华贵鎏金马车静静地停在大道边,数十名披挂戴甲的威武侍卫簇拥着一个大胖子,大胖子半躺半靠在马车的车辕上,见李素下车,胖子也使劲挥动了几下手脚,奈何身体太胖,手脚又短,总是使不上力,像极了一只翻了盖肚皮朝天的乌龟,急得手刨脚蹬。

李素憋得脸都紫了,这画面,真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