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的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笑容里透着一股阴森的味道。

“如此,皇家和高家的联姻怕是要黄了,明日便是初三,晚上让他们见识一下何谓报应,何谓进退两难。”

李素的笑容令王直后背发凉,呆怔许久,讷讷地道:“高家娶不了东阳公主,陛下会将她许配给你吗?”

李素的笑容瞬间黯淡下来,摇头苦涩地道:“以陛下的性子,就算高家不能娶东阳,他也断然不会把她许配给我,哪怕东阳孤独终老,也绝不会许给我。”

王直一呆,接着气得提高了声调:“为啥?陛下这么看你不顺眼么?你到底哪里惹着他了?”

李素冷冷地道:“因为帝王的威严和面子很重要,比亲生女儿的幸福甚至生死都重要,所以他是帝王,而我们,只是臣民。”

王直没听懂,但大概意思却明白了,泄气地耷拉着脑袋,叹道:“如此说来,你和东阳这辈子都无法结亲了?”

李素仰望天空阴沉沉的霾色,沉默半晌,忽然咧开嘴笑了。

“总会有希望的,只要我们都活着。”

李素身边能用的人不多,因为信任的人太少。

能得到李素的信任太不容易了,他太多疑,比曹操更多疑,在这个陌生的年代里,太容易相信别人无疑是给自己掘坟,所以李素来到这个年代后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心。

信任的人太少,导致要用人时却发现能用的人也太少,老爹李道正自然是无条件信任的,东阳也是无条件信任的,王家兄弟和郑小楼也是,然而李素马上要做的这件事,老爹和东阳自然不能参与进来,剩下能用的人便只有王家兄弟和郑小楼了。

王直必须时刻在长安城里关注流言和动向,所以王桩被李素从家里拉了出来。

王桩对朋友是很义气的,只是李素今日叫他干的事却令他很不理解,不仅不理解,而且恶心反胃。

“搜集…尿?”王桩这是第十次问李素,每一次都问得很不死心,每一次都在质疑自己的听觉。

李素第十次回答他:“对,搜集尿,人尿,大概十桶吧。”

第十次同样的答案,终于令王桩死心了。

“然后呢?”

“然后…架起高火和锅,煮尿,把十桶尿煮干。”

王桩不说话了,脸色泛起一层淡淡的绿光,看着李素的眼神也渐渐有了变化,这位好兄弟与心爱的女子自从被陛下生生拆散后,整个人似乎有点不正常了,很多年前太平村里有个疯子四处游荡,见人就傻笑,见姑娘就脱裤子,仔细回忆一下,那个疯子的表情跟现在的李素很像…

第二百五十八章 骤变前夜

为朋友两肋插刀自然义不容辞,不过两肋插刀的对象若是个疯子,王桩便有点不乐意了。

不但要搜集人尿,而且还要把人尿煮干,这事怎么看都像是疯子干的事,精神稍微正常一点的疯子估计都干不出,太变态了。

王桩不再反复问是否搜集人尿这个问题,很快换了个问题,鹦鹉学舌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和上一个问题一样,不断的重复再重复,问多少遍都不死心。

“煮干?”

“对,煮干。”

“把尿煮干?”

“对,把尿煮干。”

“真的煮干?”

“真的煮干,一滴都不能剩。”

“…”

王桩越问越害怕,他发现这个疯子居然很有耐心,每次回答都不厌其烦,而且脸上还带着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服务态度超好。

王桩觉得自己快疯了,被传染的。

“兄弟,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行吗?”王桩颓然地揪着自己头顶上的发髻,神情灰败。

“不是说了吗?搅和东阳和高履行的婚事啊。”

王桩用他那颗不算太出众的脑袋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一脸乱七八糟的崇拜:“我明白了!用煮过尿的锅给高履行做饭…”

“…所以,尿里有毒,把高履行毒死,婚事自然搅黄了,对不对?”王桩一脸破了大案的兴奋,压低声音悄悄地道。

李素皱眉,胃里直犯恶心。

这家伙脑子怎么长的?似乎比自己更变态啊…

“李素,咱们不能这样,这事太龌龊了…”王桩摆出语重心长的嘴脸劝道,一只手搭上李素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孙老神仙住长安城里,我帮你把他老人家请来看看咋样?”

李素叹道:“相信我,这事并不龌龊,是你自己想龌龊了。”

王桩怔忪半晌,终于狠狠一咬牙:“好,我帮你,不过你要答应我,我帮你煮尿这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我家老二,传出去我活不成咧。”

对于李素这几日的举动,王家俩兄弟完全不懂,越看越深奥。

世上能懂李素的人,大概只有他自己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掰开了,揉碎了,其实只是一个戏法而已,对李素来说,这个戏法甚至很拙劣。

但是,糊弄这个年代的人,足够了。

初三一大早,高家府门大开,一队锣鼓手吹吹打打出了门,后面跟着一长列抬着牲畜和礼盒的家仆,为首的是两只白色的活雁,冬天大雁南飞过冬,这两只活雁据说是高家用了八百里飞骑从岭南捉回来的。

高家的队伍出府门后径直往太极宫而去,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高家长子高履行穿着得体的绯色锦袍走在队伍前面,笑得比春花更灿烂。

男女成亲需三媒六礼,今日便是高家的六礼之一,“纳采”,直白的说,就是男方去女方家提亲,女方长辈答应后,男方备礼去女方家求婚,是为六礼的第一个程序。

按理说,权贵家成亲固然张扬,但今日高家的举动未免张扬得有些过分,仅只是六礼的第一步,便敲锣打鼓恨不得全长安的人都知道。

策略是对的,行动是反击流言的最佳方式,高家选择高调成亲,用实际行动来反击长安城里的流言,以无声的方式告诉长安官民,两家联姻正是天作之合,绝然不会有报应。

一路吹吹打打,高家送礼的队伍到了承天门前,高履行整了整衣冠,在宦官的带领下走进宫门。

李世民破例在两仪门外迎接,历来公主出嫁的仪式上,驸马都尉皆不曾有过如此殊荣。

两家各自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反击流言,两相唱合之下,一场婚事渐渐变了味,越看越像一场政治作秀,双方竭尽全力地高调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像戏台上的闹剧。

李世民龙颜大悦,并回赐黄金和丝帛无数,纳采之后宾主尽欢,高履行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得意洋洋地出宫回家。

明日,便是六礼中的第二礼,“问名”。

高家一定比今日更张扬,更高调,给那些无事造谣者一记响亮的耳光。

高履行骑在马上,看着路边行人们的窃窃私语,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恩怨是非早晚算,那个令高家丢尽脸面的泾阳县子,他的好日子差不多到头了。

高阳最近莫名成了信使,东阳和李素之间的信使。

东阳被李世民禁足,李素更是不得其门而入,有情人被隔绝在高墙两边,高阳便累成了狗。

没办法,高阳有高阳的优势,她最大的优势便是蛮横不讲理,将公主府闹腾两次后,金吾卫将士们怕极了她,偏偏又不敢拿她怎样,最后将士们索性不管她了,只要她不把东阳公主偷出去,公主府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任她走城门似的进进出出。

唯一的漏洞被李素和东阳利用起来了,于是高阳不停来往于公主府和李家,频繁地为这对不得相见的有情人互通消息有无。

蛮横的高阳自然不会任劳任怨,她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每天被二人使唤来去,一肚子火气又不忍心对皇姐发,于是全然倾泄在李素身上。

每次送口信都指天画地发毒誓说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管了,然而在东阳可怜巴巴的眼泪里,高阳一次又一次地破了誓。

“今都初三了,皇姐眼看初七就要嫁给高履行了,你为何还没有一点动作?你到底有没有法子把皇姐的婚事搅黄?”高阳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瞪着李素。

李素笑得很斯文:“当然有法子,别看我这几天闲,我也做了不少事的。”

“别废话,姐姐在府里整日以泪洗面,眼睛都肿得像桃子了,你到底何时动手?”

李素闭上眼,感受了一下风向,睁开眼时,神情已是一片森然。

“公主殿下今晚别睡着了,子夜时分有热闹看,莫错过了哦。”

第二百五十九章 子夜大乱(上)

高阳向来喜欢热闹,哪里不热闹她都能亲手制造出热闹,因为她太活泼,受不了寂寞。

李素今晚将要制造的热闹无疑令她非常期待,毫无来由的,她就是相信李素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

自从认识他以来,他似乎从来没有办砸过任何事,除了给她说的三国故事有胡说八道之嫌外,其他的都挺靠谱的。

“你先告诉我,今晚有什么热闹?”高阳兴奋地看着李素,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李素很有原则,剧透就没有惊喜了。

高阳恨恨白了他一眼:“装神弄鬼的,不稀罕!”

终究是小女孩性子,高阳生了一会儿闷气后又按捺不住了,主动跟李素找话打破沉默。

“你和皇姐什么时候互生情意的?”

李素想了想,笑道:“认识她的时候吧,那时我坐在河滩边,你姐姐以为四下无人,脱了鞋子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然后被我看到了她的脚…”

高阳露出很嫌弃的样子:“你喜欢女人的脚?”

“我喜欢的是她的性情,独自一人时脸上无忧无虑的样子,后来跟她相处,她总是时刻不忘公主仪态,跟第一次相见时大相径庭,久了,觉得很有意思,渐渐便对她着迷了。”

高阳露出羡慕神往的样子,叹道:“你和皇姐真像是书里写的故事一样,我若今生能遇到一个待我如此的情郎,也会像皇姐那样不顾一切,与心上人相知相慕,哪怕和他只能相处一天,一个时辰,死也瞑目了…”

李素若有深意地看着她。

高阳今年十二岁,数年后,她的命运和东阳差不多,也是被委以非人,直到后来遇到了一位和尚,终于做了一回扑火的飞蛾…

这是一个奔放的年代,礼教和儒家经义并未被扭曲,人们的爱与憎都是那么的自然直爽,毫不忸怩。

高阳喟叹了一阵,忽然兴奋地道:“对了对了,皇姐与高家长子的婚事搅黄了以后,你可以带皇姐私奔啊,跑得远远的,什么都不必管,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相携相爱,终老一生,岂不美哉?就像药师伯伯和红拂娘那样…”

李素面色有点古怪,道:“私奔?”

高阳重重点头:“嗯!前隋末年,药师伯伯拜访司空杨素,畅述生平之志,以期得朝廷重用,可杨素看不上他,敷衍过后将他打发出来,没想到杨素的家妓红拂娘却看上他了,半夜悄悄离府找到药师伯伯,慕其凌云之志,愿以身相许,后来药师伯伯便和红拂娘一起跑啦…”

李素笑了,他上辈子就知道高阳说的故事,很有名,后人给这个故事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红拂夜奔”,集英雄豪情,美人柔情于一体的浪漫爱情故事。

对了,这个故事里面还有一个备胎暖男,名叫虬髯客,和很多狗血剧情一样,男二喜欢女一,女一喜欢男一,暖男被逼得没办法,忍着心酸跟男一女一结拜为异姓兄妹,号称“风尘三侠”,男一则真正做到了“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成了征战疆场,屠万为雄的大将军…

故事太完美了,就好像这段故事背后有个狗血的导演躲在人群目光背后指使着剧情的发展,以及男女主角的走位和表情等等…

李素想笑,一想到那位药师伯伯,也就是当今大唐声名赫赫的军神李靖还活着,发笑未免有些不尊敬,只好强忍住。

“我和你药师伯伯不一样,他们时逢乱世,所以跑便跑了,而我和你皇姐,脚下踩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你父皇的,天下之大,却无立锥之地,我们能跑到哪里去?”

冬月初三子时,离东阳下嫁高家的日子仅剩四天。

夜凉如水,寒风呼号。

李素一身黑衣,站在村口的小山林里,望着远处已陷入黑暗的公主府呆呆出神。

林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李素的旁边还站着几个人,王家兄弟和郑小楼。

眼下李素能信任的人全在这里了。

仰头看看天色,子时已过,李素眼睛微微眯起,打破了许久的沉默。

“下午跟你们示范了一遍,这东西该怎么用你们都懂了吧?”

三人一脸古怪地点头,看着李素的目光很复杂,有崇拜,有敬畏,还有几分瘆得慌。

李素回头看着郑小楼,道:“尤其是你,你更要记清楚,明日你还要进长安城,晚上照这法子依样对高家也来这么一出,一丝差错都不能有。”

郑小楼撇了撇嘴,冷冷地点头。

李素笑了,在这漆黑的夜晚,笑容莫名带着几分诡异的阴森。

“时辰到了,咱们办事吧!”

太平村今晚不太平,子时刚至,村里庄户人家的狗却不似往常般安静,有些躁动不安,狗吠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庄户们察觉事非寻常,纷纷披衣而起,三两家邻舍碰头议论几句,都觉得可能村里进了贼。

在如今政通人和,民风纯朴的贞观年里,村里进贼可是一件稀奇事。

村里德高望重的赵老头一声招呼,二十来个壮汉组成了巡逻队,顶着寒风举着火把满村子巡梭了两圈,没发现任何生人,但村里的狗却仍吠叫不止。

赵老头不敢大意,只觉今晚村子气氛颇为诡异,于是命壮汉们再往村东头巡逻一次。

村民们通常不太愿意去村东头,因为那边是东阳的公主府所在,纵然公主府从来没有欺压村民的先例,反倒是客客气气亲如一家,可阶级尊卑摆在面前,终究还是不太自在,与公主府的人能不碰面尽量不碰面。

众人举着火把一路东行,越往前走越觉得异常冷彻入骨,连子夜的寒风都比平常更阴寒,像贴着一块万年寒铁一般。

赵老头年岁大了,身子首先承受不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道:“冷得邪性,今晚到底咋了么…”

与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不同,公主府方圆一里内鸦雀无声,公主殿下的生活习惯很不错,入夜不久便熄了灯,只在大门口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灯笼下面,值守的金吾卫将士列队执戈来回巡梭。

赵老头领着壮汉们走到离公主府尚距数百步时便停下,远远望了一下,发现公主府一切正常,门口的将士们也很平静地走来走去。

众人不敢再走,再靠近公主府几步就说不清了,于是赵老头领着众人往回走。

走了几步后,那股莫名的阴冷再次袭卷而来,这次不仅是赵老头,二十来个壮汉都打了个哆嗦。

赵老头心中愈发不安,不自觉地四下望去,接着,赵老头两眼发直,嘴巴张得老大,神情惊怖到极点。

火把微弱昏黄的光芒衬映出赵老头的脸,令壮汉们也惊恐起来,顺着赵老头的目光看过去,众人的表情瞬间变得和赵老头一样。

一团绿色的火凭空出现在空旷的田野上,就这样悬空挂着,一动也不动。

紧接着,田野上的绿色火团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火团越来越多,惨绿的火光在空旷的田野上飘浮着,随着寒风吹拂摇曳不定。

数十个火团在田野上排成整齐的五列,接着,火团忽然动了,保持着整齐的队列朝公主府方向飘去。

赵老头和壮汉们动也不敢动,就这样远远看着绿色的火团飘过草丛,飘过枯枝,飘过干涸的小溪…

每个人的脸上都因为惊恐而扭曲成夸张的一团,赵老头怔怔地看着火团飘远,喉头发出“喀喀”的痰音,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直到火团飘远了,赵老头这才回神,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似的,从嗓子里挤出惊骇至极的两个字。

“鬼火!”

人群如同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胆小的扭头便往家里跑,胆大的也不敢怎样,浑身打着摆子,好歹还是壮着胆子先扶住了赵老头,簇拥在一起跑远。

赵老头身子颤得不行,手脚比鬼还冰凉,被壮汉们架着双臂脚不沾地的往回跑,嘴里却神志不清般大喊:“咋会有鬼火咧?咋会有鬼火咧?村里谁干了昧心的事遭了报应?快,去叫两个人敲锣,把乡亲们都召集起来,鬼火现世,必有冤魂索命!大大不吉,不吉啊!”

惨绿的鬼火无声地出现在东阳公主府外,绿幽幽的闪烁摇曳,像一只只恶鬼的眼睛,狰狞地注视着公主府的大门。

值守公主府的金吾卫将士被远处赵老头等一干人的大喊大叫吸引了注意,一队将士奉命查看,其余的人执戈警惕地四下扫视。

一名军士眯着眼,使劲朝远处看了一阵,渐渐发觉不对劲,一团,两团,数十团惨绿的火焰在府门百步之外闪烁着,远看像萤火虫,仔细看了才发现,竟是一团又一团凌空漂浮的绿色火焰!

军士看明白了之后,惊恐地睁大了眼,手里的长戟当的一声掉落地上,指着远处的火焰失声大喊:“火!鬼火!”

一声大喊,公主府全乱了。

第二百六十章 子夜大乱(中)

千百年来,人们对无法解释的东西都会和鬼神联系起来,也丝毫没征求过鬼神的同意,反正解释不出的东西一定是鬼神作祟,雷劈,闪电,飞雪,甚至一阵莫名其妙吹来的微风,都是上天在向世俗的人们传递着某种启示,某种征兆…

鬼火自然也是无法解释的一种,它最多出现在坟地里,于是人们将它和死亡,晦气,灾难等等负面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出现鬼火的地方,是为大凶之地。

今晚东阳公主府外值守的将士们可谓见了大世面。

数十团惨绿惨绿的鬼火排成整齐的队列,静静地悬浮在公主府外的空地上,随风摇曳闪烁,绿色的光芒忽明忽暗,四周的草丛树木被映出惨淡的绿光。

执戈的将士们呆呆看着这一切,只觉手脚冰凉,因极度的惊惧而陷入精神崩溃的边缘。

都是关中子弟,都是被精挑细选而入的金吾卫,他们是大唐都城和大唐皇帝陛下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最精锐的一支精悍强兵,他们面对敌人浑然不顾性命,再厉害的敌人用刀砍,用戟刺,用牙咬,终究都是以活生生的命来换取活生生的命,一切看得见的,有形的敌人,他们都不放在眼里。

然而今晚,此刻,面对着一团团如同地狱里冒出来的虚无却存在着的鬼火,将士们胆寒了。

因为无知而畏惧,是人类的天性。

公主府门前,一群将士神情惊恐地与鬼火对峙了许久,终于,一名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弱的军士受不了了,扔了手中长戟,抱头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尖声大叫:“鬼火!鬼火!冤魂索命来了!”

有人带头,其余的将士自然效仿,纷纷扔了手中兵器抱头逃窜。

当然,也有不怕死不信邪的,见前方鬼火闪烁,不由握紧了兵器,瞋目大喝:“老子跟随陛下南征北战,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区区几团鬼火岂惧哉!”

说完手中长戟一紧,纵身一跳,跳入前方无边的黑暗里,没逃走的将士们远远看着,壮着胆子等待那位不信邪的仁兄斩妖除魔的结果。

片刻间,却忽然听见黑暗里一声痛苦的闷哼,紧接着,那位不信邪的仁兄似乎被某种邪门的大力狠狠撞回,身子打横飞着回来的,重重摔落地上时,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分明已断了气。

这个结果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退回府里,关门!保护两位公主殿下!快!”

将士们彻底胆寒了,二话不说扭头便跑,公主府大门前瞬间跑得一个不剩,唯有高挂门上的两只灯笼发出昏黄幽暗的光,与不远处数十团惨绿色的鬼火互映成辉。

直到人全跑光了,鬼火后面漆黑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两道人影。

一身黑衣,脸上还蒙着一块黑巾的李素眼中露出诡异的笑意,旁边同样黑衣蒙面的郑小楼轻松自在地活动着手脚。

“幸好刚才只跑过来一个,我一掌能将他击毙了,不过…”郑小楼扭头瞪着李素,接着道:“不过,你就不怕他们全部冲过来?你觉得我一人能将他们全毙了吗?”

李素笑道:“我始终相信,世上胆子大的人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杀人如麻的将士也一样,一个人带头跑了,别人很难不跑。”

郑小楼撇了撇嘴,望着远处大门紧闭的公主府,道:“人都跑进公主府了,现在怎么办?里面戒备森严,你若让我进去,我可没把握躲开那么多的侍卫。”

“没让你进去,前日我与东阳商议好了,等下该她表现了,我们不用管。”

公主府内。

寝宫早在入夜时便已熄了灯,今晚东阳和高阳姐妹二人睡在一起。

寝宫内不闻声息,但二女却并未睡着,穿着露出半抹酥胸的宫装,头顶的环髻略见凌乱,趴在木格窗棂上,睁着两双清澈的眼睛,期待地注视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

“皇姐,李素说今晚子时会有热闹,这都子时二刻了还不见动静,该不会是诳我们的吧?若敢寻本宫作耍,明日本宫非剥了他的皮不可!”高阳恨恨地捏紧了小拳头。

东阳掩嘴轻轻一笑,柔声道:“你性子太急,一刻也等不得,放心便是,李素绝不会拿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作耍,耐心再等等,很快便见分晓。”

自从上次逃出公主府,河滩边与李素匆匆一见后,东阳脸上的愁容终于消褪了一些,只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依靠,仿佛溺水快死的人忽然间抱住了一根圆木,从此有了生的希望。

痴痴注视着窗外的夜色,东阳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幸福。

李素说过他有办法让她不嫁高家,那么他就一定有办法,长久以来,她对他已形成了一种信仰般绝无动摇的信任。

夜凉如水,东阳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静静等待着自己命运的转机。

子时三刻,转机终于出现。

静谧的府院前门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紧接着无数火把亮起,将府内的宁静破坏殆尽,仿佛有人朝烧沸的油锅里淋了一瓢油,整个府里全炸了锅。

东阳和高阳依偎在一起,神情渐渐浮上兴奋,眼中的光亮仿若寒夜里的星辰,在黑暗里发出璀璨的光芒。

“来了来了!热闹终于来…呜。”高阳兴奋大叫,却被东阳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再叫大声点,事情全败露了!”东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高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压低了声音兴奋地笑道:“前门李素一定闹出了什么动静,真想跑出去看看…”

“别出去,其实这些动静咱们也能闹出来,别忘了昨日李素交给你一包东西,说前院有了动静时咱们便将它打开,稍微加热一下便有奇观可见…”

高阳急忙道:“对呀,快快,皇姐你快把那包东西打开…”

东西用油纸包着,姐妹二人轻手轻脚打开,里面却只是一小团白色的东西,二人好奇地互视一眼,高阳悄悄点起烛台,用油纸托着那一小团白色的东西放在烛光上烤了一下,须臾间,一道强烈的白光闪过,紧接着室内一暗,一团绿幽幽的鬼火出现在寝宫内。

姐妹二人一直不知道李素的玄机,高阳几次问他都不肯说,还说什么保持神秘才能最大限度地演得投入和逼真…

直到今晚,直到此刻,姐妹二人终于明白李素搞什么鬼了。

——确实是“搞鬼”,一团惨绿的鬼火在寝宫里摇曳不定,姐妹二人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那团鬼火,吓得连最基本的尖叫反应都忘记了,彻底陷入呆滞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凛冽的寒风从窗外吹拂而入,室内的烛光乱舞一阵后终于熄灭,而那团鬼火随风摇摆几下后,仍旧发出惨绿的光芒,仿佛恶鬼的双瞳,冷冷地盯着如花似玉的姐妹二人。

寒风拂身,姐妹俩一齐打了个冷战,这才回过神,看着那团闪烁的鬼火,二人终于有了正常女人的反应,深吸了一口气后,凄厉地尖叫起来。

“鬼啊——”

这声尖叫不是做戏,而是实实在在惊恐至极的惨叫,逼真得不能再逼真了。

鸡飞狗跳的一夜过去。

天亮后,公主府终于恢复了平静。

一夜闹腾出来的动静不小,天亮后,太平村的村民们聚在村子中央的大银杏树下,百多户人家全到齐了,人人脸上带着惧色,口沫横飞地述说着昨夜那场恐怖的异象,男人女人分堆而聚,议论纷纷,老人们摇头跺脚,又急又怕,连连说着“冤魂索命,大灾将至”之类的预言,神情充满了看透过去未来般的睿智。

公主府的大门关了一整夜,天刚亮时,大门忽然打开,一队披甲精骑出府,面带惶然之色,匆忙策马朝长安城飞驰而去。

从天亮到中午时分,长安城忽然多了一条非常惊悚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