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静静坐在河滩边,呆呆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心乱如麻。

仿佛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唯独河滩边的这块净土仍是原来的模样。

风筝放出去了,不知东阳有没有看到,李素现在能做的只是在河滩边等她。

往日甜蜜的河滩,今日却泛着丝丝难言的苦涩,李素坐在熟悉的石头上,等着一个值得他等的人。

回忆涌入脑海,赫然发觉每一次自己走到这熟悉的地方,总有一道俏丽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地等着他。

每一次都是她在等他,直到今日他才发觉,原来等人的滋味这般煎熬,当初她是怎样在等待中熬过这难捱的孤独寂寞?

心中涌上无尽的愧疚,李素一直以为大家的付出与收获都是对等的,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却亏欠了她那么多。

前世与今生,还有哪个女人愿意用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在寂寞中痴痴地等着他?

匆忙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从身后传来,李素浑身一震,迅速回头。

远处的树林边,一袭紫色云裳的东阳发髻凌乱地跑来,像一只紫色的蝴蝶,迎着朝阳蹁跹飞舞。

李素笑了,起身迎上前。

奔跑,拥抱,用力地搂紧,如同拥住今生的仅有。相逢恍如隔世。

“你还好吗?”二人异口同声地问出第一句话。

东阳用力抱住他,抑不住地轻咳了两声。

李素垂头关心地看着她,见她脸色苍白,眼中布满了通红的血丝,病容宛见尤怜,不由问道:“你病了?”

东阳摇摇头,仰起小脸,笑中带泪:“无碍的,有你在就好。”

许多的苦楚心酸,相逢的一刹全然忘怀。

相逢太珍贵了,珍贵得不想多说一句废话。

李素抱着她,转了个方向,为她挡住河滩边的寒风。

东阳被搂在怀里,满满的幸福,苍白的脸蛋在他胸前轻轻蹭着,梦呓般呢喃:“上次见你,仅仅是三天前,为何却像等了一辈子呢?”

李素愧疚地道:“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东阳摇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脸上却笑靥如花。

“不苦不苦,只要你在,便不苦。”

第二百五十五章 破釜沉舟

东阳一直是个令李素心疼的女人,她的柔弱,她的坚强。

不被世情所容的情意,似乎永远见不到曙光,此刻的二人在黑暗里蹒跚前行。

抱着他的力气更大了一些,东阳拼力抵抗着心中的恐惧。

“李素,我从未像今日这般痛恨自己的公主身份,是我连累了你,若我生在平凡百姓家,你我便不会有如此大的阻碍,或许我已是你李家的堂上妇,怎会让你为我受此苦楚…”东阳在他怀里泣道。

李素叹道:“若有那么多如果,我们,还是我们么?生命里早一刻或晚一刻,我们可能都不会遇上,我们的身边,或许是另一个陌生人在陪伴,各自有着另一份不一样的悲和喜…”

东阳静静品着他这番话,猛然抬起头看着他:“与我相识,你后悔了么?”

“后悔我便不会费尽心思在这里等你,缘分缘分,缘是上天安排,分要靠自己争取。”

东阳安心了,将脸蛋埋在他的怀里,继续轻轻地蹭,满脸幸福的模样,尽管幸福如此短暂,匆忙。

二人静静享受着失而复得的珍贵时光,谁都不愿破坏这份短暂的静谧。

然而,前方的黑暗却无法无视,终究不免提起。

“宦官昨日来家中传旨,父皇命太史局官员掐算十日内的良辰吉日,将我尚许给高家长子高履行,只有十日…”

李素垂头不语,不知想着什么。

良久,李素抬起头注视她,目光里浓浓的情意:“不管你父皇如何安排,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我们,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嫁给高家长子吗?”

东阳沉默片刻,很认真地道:“我已发下毒誓,大婚那天,我必饮鸩自尽…”

李素温柔地理着她凌乱的发鬓,笑道:“不必如此严重,你若不想嫁,我便能让你不嫁。”

东阳的眼泪又滑出眼眶,摇头道:“李素,父皇的旨意断无更改,你莫再为我犯险了,我要你好好活着,别再做出触怒父皇的事,这辈子活得平安喜乐,于我便是莫大的安慰。”

李素笑道:“我再说一次,你若不想嫁,我便能让你不嫁,若没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东阳哭着摇头,李素从未如此刻般心疼,这一刻她的软弱,像钢针狠狠扎在他的心口,李素忽然明白了,原来爱里面更多的是责任,让她不再恐惧不再软弱的责任。

“你的公主府应该不准你出入了,你怎么出来的?”

“我偷偷跑出来的,高阳和绿柳帮了我。”

李素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事情没闹大之前,你赶紧回去吧,一切我来安排。”

东阳怔怔看着他,展颜一笑:“好,你让我回去,我便回去。”

“放心,你嫁不了高家,因为有我在,相信我。”

“嗯,我信你。”东阳重重点头。

嘴上说着回去,二人都不舍得回去,上天留给他们的相聚时光太短暂了,每一个呼吸都是奢侈的享受。

东阳仍腻在他怀里,像只寻找温暖的猫,轻轻地在他胸膛上拱着。

“今日才惊觉我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光多么珍贵,李素,一切都太匆匆了…”

“李素,我们此生还有夫妻缘分吗?”

“李素,我好累,好想睡一觉,在你怀里。”

离开河滩,李素回到家,脸色阴沉得可怕。

先去前院找到郑小楼,李素冷冷地吩咐:“快去王家,召王直来见我。”

郑小楼没有多余的废话,一言不发地离开。

未多时,王直独自来到李家。

李素直奔正题,劈头问道:“长安东市还有多少手下?”

王直挠挠头:“冯家命案后,我在外面躲了一阵,不过前几个月我在东市里面砸了不少银钱,也花费了不少精力,估摸着原来的手下都能用,还有四五个心腹没轻易动用。”

“你现在去东市,告诉那些手下,我要用他们了。”

王直点头:“好,怎么用你尽管说。”

“仍是散播流言,这一次一定要小心,做这件事的人选要慎重,莫让人知道与你有任何干系,就算查到他们头上也无法牵扯到你,事成之后马上把他们送去陇右,彻底在长安城销声匿迹,能做到吗?”

“能。”王直挺起了胸。

“另外,再给我准备几样物事,这几样物事你亲自去办,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好。”

安排妥当,李素的脸色终于稍微缓和下来。

王直叹道:“城里的消息我都听说了,李素,当初我兄长私下跟我说过很多次,说你和东阳公主的缘分将来怕是有许多艰难之处,如今果然言中…”

李素冷冷道:“再难,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既然走了,绝不回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要继续走下去。”

王直脱口道:“若是这一线希望也消失了呢?”

李素语气里透出从未有过的决绝:“那么,我与这条路同亡!”

太史局官员已掐算好了日子,贞观十一年冬月初七,黄道吉日,宜嫁娶。

李世民闻奏后当即下旨,皇九女东阳公主与申国公长子高履行的大婚定在冬月初七。

离冬月初七只剩短短六天了。

高家开始大肆采买一应大婚用物,申国公府门前张灯结彩,婚娶请柬早早备妥,高家下人频繁进出长安各权贵门庭递送。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仿如一场盛大的政治活动。

长安城里,悄然无息间却渐渐开始传扬着一条流言。

十一年前玄武门之变,高士廉释放死囚与李世民遥相呼应,李世民领兵夺取玄武门,屠戮守门将士上万,和李世民的做法一样,在高士廉的鼓动下,死囚们拿着武器血洗芳林门,守门将士五千众无一幸存。

同一天,同一座皇城,两个地点造下无边杀孽,如今两家联姻,必不被上天所佑。

这条类似于诅咒的流言很快在长安城蔓延开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父女隔阂

大唐从立国到如今,认真说起来,算是一段无法无天的历史,从高祖起兵反隋,到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立国二十年,所有发生的大事件都是无法无天的,所谓的律法,道德,规矩等等,只是太平时期伪装自己的一件衣裳,一旦利益所趋,这件衣裳便会被毫无顾忌地撕开来,一刀一枪杀个痛快,杀完后抖一抖身上的血迹,继续将扔在地上的这件衣裳拾起来披在身上,眨眼间又是仁义道德君子形象,角色转换非常自然,天衣无缝。

所以长安城这次的流言,严格说来不算编造得太离谱,玄武门之变的不光彩,被朝堂民间议论了十多年,从未停歇过,遇到天灾人祸,总会出现各种说法,巧妙地将事件与玄武门联系起来,将两者之间联系起来的媒介自然是神乎其神的灵异说法,天家和官府无论怎样解释都没用,民间百姓就吃这一套,凡事扯上神仙鬼怪之类的东西,不信也得信。

这次流言比较新颖的地方在于高家也被牵扯进来了,各种往事各种作孽,最后话锋一转,作了孽的两家如今竟要联姻,不遭天谴都没道理了。

不知不觉中,东阳公主与高履行的亲事成了长安城官员百姓闲暇最津津乐道的娱乐八卦。

人们议论的并非事件中的这一对男女,而是这对男女背后的两个家庭,以及两个家庭曾经在长安城里造下了怎样的杀孽,杀孽是因,报应是果。

如今这年代,无论官员或是百姓,普遍都是有信仰的,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因果报应”的说法在民间很有市场,再加上有心人添油加醋般一渲染,比如某巡夜武侯在芳林门看见阴兵冤魂哭嚎,比如高家某房侍妾前年生了一个怪胎等等,诸如此类的流言成了两家联姻必有报应的有力佐证。

李素在玩火,不仅他自己这么认为,王直也这么认为。

李素惹祸的本事向来不小,然而这一次已不在惹祸的范围内,而是真真正正的作死了。

散播流言也就罢了,敢拿玄武门当话题足可见李素有一颗异常强大的心,对世界生无所恋的人才有这般大无畏气概。

“闹得太大了吧?”王直很忐忑,一个出身寻常庄户家的孩子,这辈子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事。

李素蹲在自家大棚地的田陌边,目光注视着远处,不知想着什么。

“人送走了没?”李素淡淡问道。

“送走了,流言刚传开,散播流言的五个人便跟着胡商商队离开了长安,往陇右而去,眼下怕是快走出关中了。”

“人走了,陛下再查也是一件死无对证的事,你担心什么?”

王直叹道:“我只担心你…我知道东阳公主被许给别人,你心里不爽利,可是,仅仅只在长安城里散播流言,根本毫无用处,流言伤不到陛下,也无法令陛下改变主意,但流言却能断送你的性命,李素,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李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流言只是第一步,只是一个伏笔而已。”

王直没再问李素的下一步是什么,有些事情知道太多并非好事,害人害己,他只是盯着李素,道:“你心中有恨意?”

李素点头,非常坦率地道:“是,我有恨意。”

王直挠挠头,道:“我没读过书,不知该怎么劝你,记得小时候有个和尚路过咱们村,歇脚时给乡亲们论法,和尚说,心中莫怀嗔意,有了嗔意,便入了魔障…”

李素笑道:“你觉得我入了魔障?”

王直看了他一眼,也非常坦率地道:“是。”

李素笑着摇摇头,痴痴看着远方发呆。

良久,李素忽然念了一句佛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和尚有没有教过你,如何才能离于爱?”

王直呆滞地看着他:“你说的啥?我没懂…”

李素笑了,这回笑得很真诚:“很不错的答案,或许什么都不懂便能离于爱,可惜我懂了,如此说来,我果真入了魔障。”

流言仍在长安城内蔓延。

跟上次冯家命案的流言相比,这次的流言显然触到了李世民的痛处。

李世民这一生干过最不光彩的事便是玄武门之变,提起这事便心虚,武德九年登基后立志做个继往开来的圣君,圣君自然不能乱杀人,更不能防民之口,朝堂民间议论什么话题,只要不是商议如何造李家的反,其他的只能听之任之。

这次关于天家与高家联姻的流言,李世民自然也不能例外,尽管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造谣的家伙拎出来千刀万剐,可表面上却不得不摆出宽宏大量的胸襟气度。

胸襟气度只是表面,事实上李世民没有那么大方,流言蔓延全城之时,太极宫里遣出无数穿着便装的密探,深入市井坊间追查流言的源头,查来查去,查到了几个人的姓名,但缉拿之时却发现这几个人早已不知所踪,追查只好到此为止。

为了显示帝王旨意的神圣不可更改,也为了安抚高家,李世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特意擢赏高家黄金千两,丝帛千匹,以及宫中若干珍稀贡品,连高家偏房庶出的两位子弟也被封了文武散衔,以示圣意恩宠。

这番动作终于令高家安了心,高家上下欢欣过后,对天家恩赐的联姻愈发重视,高家门庭前车马簇簇,各种昂贵的珍稀的大婚所用物事一车车驶进府里,为了表示隆重,高士廉甚至特意去了一趟宗圣宫道观,请了观中道士来府中作法祈福驱邪,一群道士神神叨叨把高家闹得鸡飞狗跳,最后宾主尽欢而散,大家都爽了。

天家和高家都没有对流言作出太大的反应,这年头的人不懂舆论的可怕,更不懂危机公关,嘴长在别人身上,只能任他们去说,顶多用实际行动来反驳。

高家作出的姿态很高调,用一种类似炫耀的方式告诉长安的官民,申国公府已做好一切迎娶东阳公主的准备,任你流言如何蔓延,都无法阻挡高家将东阳公主娶进门。

前日高阳使了个调虎离山的小计,将公主府内外的将士们引到侧门,好好上演了一场热闹,东阳则趁此机会攀墙逃了出去。

跑了东阳公主,金吾卫的将士们急得团团转,正打算派人进太极宫报信请罪,谁知没过多久,东阳公主竟独自一人回来了。

值守的将士们大松一口气,此事自然作罢。

回府后的东阳身子竟渐渐好了些,连情绪都有些开朗了,对于金吾卫将士奉旨限制她的自由,她也表现得很乖巧,不争也不怒,终日不出殿门一步。

长安城内的流言喧嚣尘上时,东阳终于被李世民召见。

上千人的将士簇拥着东阳上了马车,一路护送着她进了太极宫。

李世民选在安仁殿召见东阳。

安仁殿,亦是前些日关押李素的所在,李世民选在这里召见女儿,不知是巧合还是若有深意。

文静虚弱的东阳脸上仍带着几分病容,脸色苍白地朝李世民下拜见礼。

看着明显瘦弱许多的女儿,李世民的铁石心肠不由泛起一丝怜悯,然而这丝怜悯太短暂,只在心里一闪而过。

“东阳,你瘦了…病好了些吗?”李世民露出父亲慈爱的表情。

东阳垂睑敛容,平静地道:“多谢父皇挂怀,女儿好些了。”

李世民叹了口气。

有心想问问她和李素之间的事,思之再思,再看看东阳这副孱弱的病容,李世民终究没忍心开口。

父女之间的隔阂太深了,深到渐渐快变成了陌生人。原本从小到大都未曾给过她丝毫父爱关怀,如今出落成人,还逼她嫁给一个完全不认同的男子,只为所谓的皇权。

李世民需要联姻来巩固皇权,东阳只想与情郎安度一生,父女间的隔阂无法化解,二人之间横出一道厚实的墙,隔开了本就凉薄的亲情。

如今站在殿内的,一个是棋子,一个是下棋的人。

看着面无表情如同木偶般站在殿内的女儿,李世民心头忽然生出一股悲凉。

如此决定,是不是毁了女儿的一生?

一丝淡淡的后悔一闪而逝。

只怪生在帝王家啊。

“再过几日,你便要下嫁申国公家的长子了,高履行此人,其实你也认识的…”李世民努力让自己的决定显得圆润自然一点,可惜东阳仍旧面无表情,像一尊立在殿内的雕塑,不言亦不动。

暗暗叹口气,李世民堆起笑脸道:“高履行此人比你只大四岁,恰正弱冠年华,自幼饱读诗书,为人温文有礼,更难得的是有一手三箭连珠的好本事,端的文武双全,父皇将你尚予此子,实是良配,日子久了,你便知父皇苦心。”

东阳仍旧一声不吭,殿内弥漫着深深的怨意。

李世民终于有些失望了。

今日他召东阳进宫,本来只是女儿出嫁前的传统,每一位公主出嫁按例都会被召进宫的,算是父女最后的温情,今日李世民见东阳更多的却是安抚,希望能够缓和一下紧张的父女关系。

然而此时看来,李世民完全失败了,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将女儿当成联姻的工具许配给别人,这个决定已令父女关系降到了冰点,再也无法弥补。

深深叹了口气,李世民挫败地挥挥手:“赐婚的决定不可更易,你回府好生准备,初七那天高家自会迎娶,退下吧。”

东阳抿了抿唇,朝李世民蹲身一礼,然后转身便走。

即将跨出安仁殿的门槛时,东阳忽然停住了脚步,猛然回头盯着李世民,李世民一惊,东阳的目光太可怕了,像忽然从地狱里冒出的厉鬼,索命般缠绕在他身上。

第二百五十七章 江湖伎俩

在李世民的印象里,东阳是他所有儿女中最不起眼的,因为她的性格太温婉,从来不像别的皇子皇女那样为了争宠一个劲地往他跟前凑,东阳无论任何时候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像个超脱于世的局外人,用旁观者的眼光静静看着并不属于她的天伦。

久了,李世民也习惯了,和她那曾经是宫女的母亲一样,从来不擅长去争什么,除了安静,便是等待,她的母亲足足等了他半辈子。就连死,都是安安静静的死,死后好几日他才知道消息。

而东阳,似乎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李世民给她什么,她便接受什么,不给,她也从来不要,自小养在深宫里,连宫门都没走出过,每日除了绣工便是读书,安静得如同在世间隐形了一般。

如此温婉的女子,怎会用如此可怕的目光看着他?

李世民只觉耳中一阵嗡嗡的响,一桩为她安排好的婚事,竟成了父女二人仇恨的恶因。

他忽然发觉,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好失败。

东阳站在殿门口,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李世民,注视着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亲手将她一生最美好的姻缘拆散的亲人。

“父皇,皇权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了它,甚至可以牺牲女儿?”

李世民怔住,他很不习惯东阳的语气变得如此锋利,咄咄逼人。

随即李世民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你是朕的女儿,朕何曾牺牲过你?高履行哪里不好?无论人品还是文才武功,皆是上上良配之选,朕做主为你选的佳缘良人,难道是推你入火坑吗?”

东阳凄然一笑:“高履行再好,终究不是女儿想要的人,此生所托非人,不是火坑是什么?”

李世民怒了:“你…好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对朕说话!”

东阳怆然一笑:“生无可恋,胆子自然便大了。”

李世民怒道:“朕知道你不甘心,你想嫁的是李素那个浑小子,那小子有什么好?看着斯文尔雅,其实油头滑脑的,一肚子坏水,这样的人便是你认定的良配?”

东阳深吸口气,道:“李素是好是坏,我最清楚,旁人纵有千般好,在我眼里,连给李素提鞋都不配!”

李世民怒极,微微眯起眼,眼中射出一缕戾气,森然道:“李素什么都好,所以,你待如何?”

话说到这个地步,东阳索性完全抛去了以往的矜持和懦弱,狠狠地一扬脖子,瞪视着李世民,大声道:“女儿此生非李素不嫁!”

李世民沉默地盯着她,殿内莫名充斥着一股阴冷之气,良久,李世民阴沉地道:“非李素不嫁…好志气,朕有个好女儿啊!朕问你,若李素忽然变成死人了,你嫁给谁?”

“…长安城如今流言满天飞,都说皇家与高家联姻必有报应,听说今早连御史台的御史们都上疏参奏此事,许多朝臣亦纷纷质疑皇家与高家联姻是否妥当,高士廉气得鼻子都歪了…”

村口的银杏树下,王直详细地为李素述说着长安城的风声,神情颇带着几分得意。

一介平凡无奇的庄户子弟,竟能引发朝堂话题,让朝中君臣们吵得鸡飞狗跳,对王直来说简直算得上荣耀了。

李素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点头,眼睛却盯着树洞里的蚂蚁窝,心思根本不在王直的话题上,眼前这个蚂蚁窝似乎比所谓的朝堂君臣有趣得多。

见李素毫无反应,预料中的夸奖迟迟不至,王直不由有些失望。

“哎,李素,你说两家联姻必有报应,到底是真是假?真有报应吗?”

李素嗯了一声,道:“当然有报应。”

王直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真有报应?道君报还是菩萨报?”

李素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来报。”

“你怎么报?”

李素不答,如何报应是所有谋划里面最关键的一环,现在还不能泄露出去,王直也不行。

“你见过变戏法吗?”李素忽然换了个话题。

王直急忙点头:“见过,以前有游方的和尚或道士路过咱们村化缘,通常都要变一变戏法才能化到缘,和尚和道士都是菩萨神仙派下凡的,不会变戏法的和尚道士定然是假的。”

“和尚道士变的什么?”

王直来劲了,两眼直放光:“他们会的可多了,村里老人们说是仙术,看完了吓得直磕头,我看就是戏法,比如剑斩妖魔,随便念几句经文,然后一剑朝白纸劈去,纸上便有一个妖魔的影子,还带血呢,还比如火球伏魔,黄符纸揉成一团往天上一扔,轰的一声变成了一个大火球,还能听到妖魔吱吱的哭嚎声呢,又比如…”

说起戏法,王直滔滔不绝说得很详细,表情透着一股对未知事物的崇拜和敬畏。

李素却索然叹气,喃喃道:“一千多年了,这些江湖骗术居然没有一点长进,依然是那么的拙劣…”

“嗯?拙劣?啥拙劣?”王直听出李素话里的鄙夷。

李素看着他,笑道:“其实我也会仙术,你信不信?”

“信!”王直毫不迟疑地点头,长久以来养成了习惯,李素说出来的话必然不会假的,他说他会仙术,那么他便一定会仙术。

扯了扯李素的袖子,王直央求道:“你变一个看看,上次见道士变戏法还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李素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又换了个话题,道:“流言在长安城里传几天了?”

王直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道:“三天了,今日初二,到初七那天东阳公主便要嫁给高家长子了…”

李素沉默,垂头将自己的计划从头到尾再次推演了一遍,确定无误后,这才抬起头道:“流言只是一个铺垫,既然传了三天,而且已经闹上朝堂,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如今长安城里无论朝臣还是百姓,至少都听说两家联姻会遭报应这回事了吧?”

王直拍着胸脯道:“放心,绝对错不了,他们信不信这句流言是一回事,但我可以保证,这句流言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不然今早也不会有御史大人将这事奏到朝堂,朝堂啊,那可是奏国事的地方,管民又管军的,能闹到朝堂上,可见流言也成了一桩国事…”

王直丑陋的脸上又充满了得瑟,以及对自己的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崇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