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程咬金等一干武将站了出来,李世民终于恢复了冷静。

是啊,李素杀不得,杀之只泄了一时之气,对大唐的社稷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作为一个成熟的圣明的君主,不符合社稷利益的事情是决计不能做的。

眼见大殿内吵成一团,李世民挥了挥袖。

“众卿肃静!”

一声断喝,殿内迅速安静下来。

李世民顿了片刻,叹道:“李素与东阳公主的私情,此乃天家家事,不劳卿等费心,况且朕已查明,二人发乎情而止乎礼,不曾做过令天家蒙羞之事,此事便作罢了…”

这句话是最终裁断,见李世民如此态度,孔颖达等一众文官自然不便再争,于是纷纷闭嘴了。

李世民的目光在朝臣里巡梭一阵,最后落在不发一语的高士廉身上,李世民露出一丝愧疚之色,淡淡地道:“散朝后,申国公随朕进甘露殿,朕有事相议。”

众臣露出恍然之色,陛下这是要安抚高家啊。

这件事里最难受的,恐怕还是高家。

说得粗俗一点,高家这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活生生戴了一顶绿帽子啊,作为长孙娘舅,作为大唐新兴的世家门阀,高家怎能受此折辱?然而圣旨已下,东阳公主不日便要尚许高家长子,这番折辱便不得不受下了。

满朝上下叫嚣着要诛杀李素的,严格说来都是一群凑热闹的人,真正想把李素剁成一千块喂狗的,只有高家父子。

朝会散了,申国公高士廉满腹委屈进了甘露殿,摆好姿势迎接李世民的安抚。

程咬金等一干武将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地往宫外走去。

李素的命保住了,这便够了,至于他与东阳公主的儿女情意,这便不是武将们能插手的,天家的家事插手太过,终究会犯了忌讳,所以对李素和东阳,武将们连祝福都欠奉,都是尸山血海里打过无数滚的老杀才,在他们眼里,年轻人失恋算个屁事,赶紧振作起来人模狗样地好好活着吧。

李素活得不好,至少这两天活得不好。

盛怒之下的李世民将他软禁在安仁殿里,殿外布满了禁宫武士,每日两餐由宦官端进来,连恭所的便桶都有宦官去倒,但绝不准李素踏出殿门一步,自与李世民当殿顶撞那天起,李素便彻底失去了自由。

无法与外界联系,无法得知外界的一切消息,如同关了禁闭一般与世隔绝。

李素陷入了焦燥,他能猜到李世民接下来的举动,既然把他关起来,说明李世民绝不会同意他和东阳的亲事,暗中与东阳的私情触到了李世民的逆鳞,被欺瞒的感觉很不好受,更何况是横扫天下的天可汗陛下被欺瞒。

从心急如焚,到心若死灰,短短一天,李素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苦难人生。

苦的是东阳,难的是他。

怀里那两张当成筹码的图纸终究没敢拿出来。

直到李世民勃然大怒的那一刻,李素终于顿悟了。

图纸不可能成为筹码,反而是加颈的钢刀。

立再多的功劳,在李世民的眼里亦不过是个寻常的功臣,李世民需要的不是功臣,而是世家门阀,只有拉拢越来越多的门阀,他的统治才能巩固。他的女儿全都是为了与门阀联姻而准备的,依稀能看到每位大唐公主的头上标记着价钱和年月,某年某月,嫁给某个门阀之子,这个女儿能换来多少增加的统治值…

像栽下的果树,耗费心力将它栽种,某年某月,树上的果子熟了,把它摘下来,卖给别人。

无情的帝王家,宫宇再大,仍冷得痛彻入骨。

牵挂着东阳的命运,温文的李素在安仁殿内发飙了,关进殿内的当天便砸坏了殿门,踏出大殿的第一步刚落地,金吾卫将士的无数柄横刀便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宦官的脾气很好,马上召来工匠将殿门修好,然后恭敬退下。

李素再砸,工匠再修,周而复始,李素终于绝望。

他逃不出这座牢笼,亦逃不过这仿佛命中注定的因果。

所以李素只能被关在殿内,透过窗棂仰望着外面的阳光和每一缕自由肆意的风。

焦急和狂燥中,安仁殿迎来了一位访客。

第二天午时,一个大胖子出现在安仁殿外,一脸憨笑地看着李素,透过被李素砸得千疮百孔的殿门,胖子脸上的每一堆肥肉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李素苦笑,他没想到第一个来看自己的居然是魏王。

“魏王殿下,此时此刻,委实不是你我见面的好时机。”李素摇头叹道。

李泰的大脸被肥肉堆挤出一道道褶子,明明长得像猪,笑起来却像一只占足了便宜的小狐狸。

“安仁殿是禁宫深处,除了我,没人能来,也没人愿意来看你,你如今的处境已倒挂在悬崖边,动一动小指你就彻底掉下去了。”

“所以魏王殿下是来动动小指的么?”

李泰眯着眼笑道:“非也,我对落井下石这种事素无兴趣,只是泰常好学,对世间万物万事皆有寻根问底之心,今日泰心中有一疑惑,特意过来请教李县子。”

“你特意进宫看我,为的只不过是问一个问题?”

李泰笑道:“求知之心,何忍苛责?每得到一个答案,我便多了一分认知,对世事人情亦多了一分把握,问问又何妨?”

李素平静地看着他:“我知无不言,只不过你问我之前,我想先知道外面的事,东阳如今怎样了?”

“皇九妹被父皇禁足,并下旨尚婚申国公长子高履行,十日内大婚。”

第二百五十二章 魏王问因

李泰的回答令李素整个人瘫软下来,仿佛一记晴天霹雳狠狠在头顶炸响,耳朵里只听到嗡嗡的回响,眼前的李泰越来越遥远,面目越来越模糊。

使劲咬了咬舌尖,李素终于恢复了些许的神智,苦涩一叹,喃喃道:“终究误了她…当初若未曾相识,她的一生或许比现在精彩吧。”

李泰对李素的痛苦视若无睹,看得出,他的心肠很冷,完美继承了李世民的基因。

“好了,你的问题问过了,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李素转过身,不想再看见那张讨厌的肥脸,淡淡地道:“你问吧。”

李泰想了想,道:“其实早在今年春天,我便听说了你的名号,好像平空突然冒出来的一般,你便成了长安城里惊才绝艳的少年英才,你的名声,你的才学,你的诗句,完全盖住了我的光芒,所以,我一直认为你是最聪慧的那一类人,和我一样,除了出身低一点,几乎没有任何缺点了。”

李素懒得回话,闭着眼不知想些什么。

李泰丝毫不介意他的无礼,自顾道:“我一直认为世上的聪明人并不多,事实确实如此,那些喜欢卖弄聪明的人,通常很短命,他们的聪明没用对地方,李素,你我是同一类人,绝顶聪明的那一类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每一个动作都富含深意…”

李泰慢悠悠地道:“记得今年夏天,我邀你赴王府饮宴,那次其实我只请了你一人,目的是想结识你,往近处看看你这位少年英杰到底有何出奇之处,能造出如此奇妙的物事,令父皇对你如此恩宠,很可惜,你后来揍了东宫属官,被父皇关进了大理寺监牢,酒宴自然办不成了,那时我便看出来,你很聪明,为了不卷进我与太子的争斗,你不惜入狱,不惜自污声名,博一个长安混账的名声,令我和太子望而却步,从而超脱于物外,这份心计,连我也不得不道一声佩服…”

李泰又露出独特的憨厚笑容:“后来的冯家命案,愈发确定了你的聪明,无声无息间你将我狠狠坑了一回,你看,那时你我素不相识,却在暗中交手了两次,两次都是你赢了,说实话,那次以后,我甚至对你生出了惧意,毕竟这辈子被人坑一次足够了,我不想再被坑第二次,面对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要么跟他交好,要么,离他远远的…”

李素不耐烦了:“殿下到底想问什么?”

李泰笑容渐敛,一双小眼睛盯着他,沉声道:“我刚才一直在说你多么的聪明,怕你不相信自己很聪明,所以举了很多例子证明你有多聪明…我想问的是,你与皇九妹东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你想达到怎样的目的?”

李素露出讥诮的笑:“魏王殿下费尽口舌,说了大半天的话,想问的就是这个?”

李泰定定注视他许久,叹道:“我一再说过,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断然不会做出与公主有染这种蠢事,你既然做了,必然有你的目的,你的心机藏得很深,令人捉摸不透,昨日事发后,我独自在府里猜了很久,甚至一整晚都没睡好,心里一直想着你的目的,你的用意,想得我的头都痛死了…”

李素冷冷道:“你可以不必想,没人逼你。”

李泰摇头,笑道:“猜测聪明人的手段和目的,是一种极大的乐趣,我自小喜读书,但我从来不盲目信书,我喜欢看周围的人和事,从他们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眼神猜测他们的心思,不谦虚的说,往往十猜九中,然后我便开心得不行,只是对你和东阳的事,我却百思不得其解,你如此做法到底为了什么?李素,我只是为了一解心中疑惑,还请你直言以告,哪怕你的目的是谋逆造反,我亦可以对天发毒誓当作没听到…”

李泰的这番心思委实透着几分可爱,若换了平时,说不定李素真会和他结交一番,甚至还会与他开几句玩笑,虽不见得能做朋友,至少让他和李泰之间曾经尖锐的矛盾变得缓和一点。

然而今日,骤闻东阳的噩运之后,李素实在没心情跟眼前这个胖子结交,只想赶紧将他打发走。

于是李素道:“我没有目的,若一定要说目的,此生唯愿与东阳白头携老,不离不弃。”

李泰一愣,接着神情有些不满了:“李素,今日你身陷囹圄,来看你的人只有我一个,从承天门到安仁殿,我走了半个时辰,如此辛苦而来,只为求教一个问题,你便不能说一句实话么?”

李素静静地道:“这是实话。”

李泰拧眉注视着他,二人对视许久,李泰摇头:“不,这不是实话,我说过,聪明人不会做这种蠢事,与东阳私下有染,在我看来百害而无一利,父皇的女儿向来不是许配番邦君主便是许给门阀或开国功臣,断然不会许配给你,你若存着利用东阳攀上天家的心思,恐怕大大失策了,这几乎是朝野尽知的结果,你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我才一直想不通你的目的。”

李素目光投向远处,天很灰,像死过的心一般黯淡无光。

“殿下,你此生有没有钟意过一位女子?真正的钟意,认识她后,你的人生都亮了起来,甚至愿意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偷也好,夺也好,全部取过来摆在她面前,然后告诉她,只有她才配得上这些最美好的东西。”

李泰愕然睁大了眼,很显然,李素说的这位女子,他一辈子都未曾遇到过。

“我…我府中歌舞伎上百,姬妾数十,我对她们…”李泰迟疑道。

李素接口:“你对她们只有色欲,没有感情,所以你无法理解我的这句实话,当你有一天发现自己真正喜欢一位女子,为她的一颦一笑而揪心的时候…”

李素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会发觉,原来聪明人也会做蠢事的,而且他们做出来的蠢事连最愚笨的人看见了都会笑得直不起腰。”

第二百五十三章 李素出宫

李泰定定看着李素,陷入震惊中,而且这种震惊还是他无法理解的震惊。

完全无法理解的话题,在李泰心里,男女之情根本未曾出现过,他的王府里数不清的美妾俏婢,可是那个为她一颦一笑而揪心的女子,从未在他生命里出现过。

因为不理解,李泰发了很久的呆。

“所以,你与东阳的私情…其实根本没有目的,纯粹是你做的一件蠢事?”

李素叹气,看着他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怜悯:“不错,我和东阳同时做的蠢事,时光若能倒退到一年前,我想,我和她仍会选择做这件蠢事,此生不悔…人这一生若连这件蠢事都没做过,活着未免太苍白了。”

李泰注视李素许久,仔细观察着李素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李素的眼神很清澈,像一泓见底的清潭,里面不含任何功利与私心,只有浓浓的担忧和情意。

李泰终于相信这家伙说的是实话。

原来世上真的有一种感情,能够令人像扑火的飞蛾一般无怨无悔。

李泰摇头叹道:“李素,我…真是看不懂你。”

李素笑道:“就当我比你蠢吧。”

李泰眨眨眼:“想不想知道父皇将会如何处置你?想不想知道你和东阳的事是谁向父皇告的密?”

李素毫不迟疑地道:“不想知道,魏王殿下,臣已这般境地了,何必还将我拉进你和太子的漩涡里去?我对你们的争斗真的毫无兴趣。”

李泰沉默片刻,忽然大笑:“嘴长在我身上,说不说由我,告诉你,今日朝会上,许多朝臣要求诛杀你,父皇却压下去了,你和东阳之事败露,是殿中侍御史何赋言告的密。”

站起身,李泰隔着破败的殿门看着李素,笑道:“好了,我说完了,我想…你仍是个聪明人,男女之情或许不该算蠢事,只是一件我无法理解的事,李素,终有一日,你我将会坐在同一条船上,我确信。”

李泰离开安仁殿后,径自去了甘露殿求见李世民。

父子二人在殿内聊了很久,下午时分,李世民下旨,将李素从安仁殿放出来。

谁都不知道李泰到底跟李世民说了什么,竟劝得这位皇帝陛下肯恢复李素的自由。

李素同样不知道他们父子到底说了什么,虽不知过程,但他知道原因。

李泰和李素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严格说来算是敌对关系,李泰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为李素仗义出头,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想把这滩水越搅越浑,然后袖手旁观,不管哪方争斗,哪方胜负,对他来说都不是件坏事。

李素很清楚李泰的想法,可他仍不得不走出太极宫,因为他确实需要自由,眼下最迫切的,便是见到东阳。

下午,孑然一身的李素走出太极宫金水桥,孤零零站在宫外偌大的广场上,眯眼看着天上的太阳。

天色灰黯,寒风凛冽,阳光并不刺眼,一轮惨白的太阳挂在斜天,奄奄一息般费力散发着光热。

出宫的李素来不及感慨,径自跑去东城骡马市买了一匹马,快马加鞭朝太平村飞驰而去。

一路风声呼啸,李素心急如焚。

很多事情已无暇顾及,李世民恼羞成怒之下将东阳赐婚给高履行,哪怕对方是她的表舅也不介意,显然,在李世民心里,高家的分量要比李素重,与高家联姻,李唐社稷等于多了一个势力强大的世家门阀的支持,而李素,却只是孤家寡人,立再大的功臣终究也比不过一个家族的庞大势力。

大唐如今能为李世民立功劳的人太多了,名臣骁将一抓一大把,李素是人才,但这个人才并没有重要到李世民肯将闺女嫁给他。

很寒心的事实,但李素不得不接受,现在他顾不得揣测李世民的心思,他关心的是东阳。

马儿拔腿狂奔,不到一个时辰,李素便回到了太平村,进了村口的狭道,李素拨转马头,朝公主府方向奔去。

公主府前已换了一批新的侍卫,见李素一人一马远远驰来,门前的将士们纷纷执戈握矛,遥指李素。

“公主府禁地,不得靠近,退回去!”为首的一位将军按剑大喝。

李素心中一凉,隔着数十丈勒停了马。

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李素不由无声惨笑。

难怪李世民放心将他放出宫,原来他已换了新的侍卫,等于把东阳关了起来,他笃定自己见不到东阳,所以毫不介意地恢复了他的自由。

永远慢人一步,永远落在别人的掌控里。

李素本是恬淡无争的性子,从来没有过上进心,对李世民的强势,李素的态度向来是随遇而安,他相信自己只要没造反,李世民再怎样强势也不会给他带来伤害。

然而,今日此刻,李素终于对李世民的强势产生了浓浓的反感和恨意。

他讨厌命运被别人掌控的感觉,更讨厌别人掌控了他此生的幸福。

不甘心,李素第一次生出了反抗的念头。

公主府前的侍卫们显然认识李素,见李素勒马停在远处,纷纷如临大敌般盯着他。

为首的将军向前走了一步,大声道:“李县子,陛下已将东阳公主赐婚申国公长子,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进公主府一步,还请李县子莫难为我等,速速退去为上!”

李素哈哈长笑两声:“好,我这便退去!”

说完李素竟真的掉转马头离开,走得非常干脆,留下一干金吾卫将士满腹疑问地面面相觑。

李素回了自己家,幸好自己家永远是自己的,门口没有多出陌生的面孔。

薛管家和家仆迎上前,李素下马将缰绳扔给下人,急匆匆地进了门。

薛管家见少郎君神情冷峻,情知有因,也不敢多说一句,急忙跟在李素身后进去。

“我爹呢?”李素环视院子一圈后问道。

“老爷去地里了,说是看看少郎君弄的大棚。”薛管家回道。

李素点点头:“薛管家,马上给我弄一块一丈方圆左右的白色绸布,再准备一捆小指粗细的竹架子,快去!”

薛管家很识趣地没有多问一句,立马转身照李素的吩咐办事去了。

半炷香时辰过去,李素要的东西全部备妥。

李素擦了擦额头的汗,蹲在地上开始将竹架子搭成一个四边形的轮廓,长宽各一丈左右,用细绳将纵横交错的竹架绑紧固定住,然后将白色的绸布糊在竹架上,从竹架的中心部位引出一根长长的细绳。

忙活半天,李素站起身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

一个超大版的风筝完成,谈不上美观,这种时候也没功夫在外表上做文章了。

命下人从自己书房里取来笔墨,李素沉思片刻,在风筝的白色绸布上挥毫写下几个大字,然后一声不吭地举着风筝出门。

东阳被困在公主府里整整两天了。

李素与世隔绝的这两天,也是东阳与世隔绝的两天,外面的风声消息根本传不进来,宦官和宫女见了东阳一个字都不敢说,显然被下了封口令。

难得的是,高阳自从闯进公主府便一直不曾离开,不离不弃的陪着东阳,危难时的唯一收获,便是这份来迟了十多年的姐妹情谊。

“皇姐,耐心再等几日,说不定会有转机,李素那个坏家伙总有一肚子的坏主意,他一定会有办法让高家无法娶你,皇姐,在见到李素之前,你一定要振作。”高阳温言劝解着东阳,十二岁的小女孩努力装作成熟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爱。

东阳怏怏地躺在床上,脸上透出苍白的病色,白净的肌肤仿佛都失去了光泽,只有听到李素的名字时,无神的眸子才微微亮了一些,随即又像一摊死水般黯淡下去。

“我倒希望他什么都不要做,事到如今,父皇亲手布下了一道死局,困住了我和他,我的生死不足挂怀,若李素有什么举动,父皇不会放过他的,此生虽已无缘,但我却期盼他好好活下去,未来数十年的光阴里活得平安,喜乐,若是偶尔能想起我,我纵死亦瞑目了。”

一想到今生竟无缘终老,东阳的心一痛,眼泪又止不住地滑落。

早知今日生离,相聚时便该多抱一抱他,抱得用力一些的,那些在一起的时光,怎会如此轻易逝去?

高阳注视着皇姐,见东阳露出凄婉的微笑,眼里却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死气,分明已萌生死志,高阳一惊,也哭了起来。

“皇姐,你千万不要…不要…”

急促的脚步声匆匆传来,绿柳的身影出现在寝宫外,喘着粗气兴奋地叫道:“公主殿下,快,快出来看,天上…天上…”

“天上怎么了?”高阳不满地道。

“天上…有一只好大好大的风筝!”

第二百五十四章 相逢隔世

一只“好大好大”的风筝。

东阳仿佛忽然被注入一股活力,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病怏怏的躯体瞬间恢复了些许精神。

“风筝?怎样的风筝?”东阳颤声问道。

绿柳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伸出两只胳膊,最大限度地摆开,用以表示“好大”的意思。

“好大的风筝,比这么大…还要大。”绿柳嘴笨,发现表达得不够贴切,又急忙道:“对了对了,风筝上面还写了字呢。”

东阳浑身一震,转头看着高阳,哭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府里新换的侍卫不许他进来,他便想出了这个法子,他一直都这么聪明的,一直都是…”

说着东阳强撑起病体,从床榻上挣扎着起身。高阳和绿柳急忙一左一右搀住她。

三女从寝宫走出来,站在殿外长长的回廊下,仰头望向天空。

灰色的天空下,一只硕大的风筝当空飞舞,逆风摇曳,像一只不肯屈服于寒风的鹰,竭尽全力地在风雨中振翅击空。

风筝的形状不算漂亮,显然仓促而制,仅只是一面丈长的菱形,白色的绸布上依稀写着几个字,由于高度原因,大字显得很渺小,高阳眯着眼,费力分辨了许久,一字一字艰难地念出来。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撇了撇嘴,高阳哼道:“确实像是他的手笔,倒真是聪明得紧,居然能想出这个法子与姐姐你通消息。”

绿柳攥紧了小拳头,激动地道:“殿下,李县子好厉害…”

东阳的眼泪止不住地滑落,泪眼痴痴地望着天空中那只上下摇曳的风筝,泣道:“他苦,亦知我的苦。”

一道围墙,生生将两个有情人隔绝,以前从来不知,这道围墙竟划出了天涯海角。

看着那只风筝,东阳只觉得心尖被针扎一般刺痛,痛得她不禁弯下身子,费力地咳嗽起来。

高阳和绿柳慌了,急忙轻轻抚着她的背,许久才缓下来。

苍白的俏脸涌上一抹不健康的潮红,病容满面的脸上竟露出一抹诡异的妩媚嫣然,捂着不停咳嗽的樱唇,东阳一字一字说得很认真:“高阳,我想见他,现在就想见他!”

高阳一愣:“姐姐,现在府里内外都被金吾卫占了,不准任何人进出,我都是拼了命才进来的,出去的话恐怕更难了…”

东阳摇摇头,娇弱的脸上露出无比的执拗:“我想他了,太想他了…哪怕外面是刀阵枪林,我也要出去见他,但能见他一面,死也甘心了。”

高阳为难了,小脸皱成一团,犹豫半晌,狠狠一跺脚:“罢了罢了,拼着被父皇责骂,我也要成全你,姐姐莫急,我想想法子…”

东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随即投向天空。

天空里,那只风筝仍在逆风飞舞,像飞蛾,毫不畏惧地扑向烈火,只为闪耀一刹的光华。

一辆华丽高蓬马车从公主府的马厩里缓缓驶出,拉车的四匹骏马踩着踢踏的碎步,慢慢朝公主府南面侧门行去。

马车的车辕上坐着一位俏丽的车夫,正是刁蛮无比的高阳公主,府里巡弋的金吾卫将士见一辆马车莫名其妙驶出来,不由惊愕互视,随即纷纷警惕起来。

两名都尉看着车辕上端坐的高阳公主,不由有些畏惧,然而职责所在,不得不迎上前。

这位刁蛮公主蛮横地闯进公主府已然令将士们违了陛下的旨意,若是任由她驾着一辆马车出去,大家索性一头撞死得了,谁知道马车里面坐着什么人,若让东阳公主跑了,他们纵然长了十个脑袋都不够陛下砍的。

“殿下住马止步!”为首的都尉鼓起勇气拦在马车前,凛然地盯着车辕上坐着的高阳公主:“公主殿下,你来去进出且由得你,但马车不准出府,此乃陛下严旨,还望殿下莫为难我等将士。”

高阳仰起头,露出熟悉的刁蛮模样,傲然地用两只秀气的鼻孔瞪着他们:“本宫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管我。”

“公主殿下可以走,马车不能走!”

啪!

一记鞭响,都尉的脸上瞬间留下一道惊心的血痕。

高阳阴沉着脸瞪着他:“没有尊卑的下作东西,本宫今日偏要驾着马车出去,有胆你一刀砍了我!”

说完高阳一抖缰绳,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马儿吃痛,扬蹄狂奔,朝公主府侧门激驰而去。

为了方便府中车马进出采买,公主府的侧门向来是不关的,但守备却异常森严,门口密密麻麻站满了将士,眼见高阳公主驾着马车飞驰,门外的将士们也急了,今日纵然拼了命也绝不能让马车出去,否则便是杀头的罪过。

马车扬蹄而出的那一刻,府内府外同时敲响了铜锣声,咣咣咣响彻四方,高阳闹出的动静不小,将公主府各处守备的将士们都惊动了,各自从四面八方朝侧门涌来。

高阳拽着马车缰绳,毫无顾忌地抽打着马臀,见前面密密麻麻的将士们堵着门,高阳不由意气风发,有种挥斥方遒的畅然,疾驰中扬鞭指着将士喝道:“速速给本宫让路,被马撞死莫怪本宫!”

说完狠狠一抽鞭子,马儿痛得长嘶一声,加快了速度朝侧门跑去,眨眼间便出了侧门。

门外的将士慌了,一名都尉神情决然地重重挥手,喝道:“前方摆盾牌阵,拦住马车!”

数十人举着半人高的方形盾牌快速闪出队伍,几十面盾牌迅速连在一起,随着火长一声“落!”,轰地一声巨响,盾牌重重落地,瞬间形成一面钢铁高墙,远远挡在马车的去路上。

疾速飞驰的马车狠狠一头撞上盾牌,人仰,马翻,车倾。

高阳重重摔落在地,狼狈地趴在地上,痛得直叫。

金吾卫将士顾不得赔罪,赶紧上前检查翻看马车,车里车外查了半天,却愕然发现车内无人,众人不由呆住。

公主府门前被高阳闹得鸡飞狗跳的同时,绿柳却搀着东阳悄悄走出寝宫,无声无息走到公主府北面花园的偏僻角落,角落的草丛里藏着一架梯子,绿柳费力地将梯子架在围墙上,朝东阳挥手:“殿下,快!顺着梯子爬出去,奴婢帮您扶着…”

东阳点点头,难得地露出微笑,抚了抚绿柳嫩嫩的脸蛋,道:“绿柳,患难见人心,多亏有你,你对我的好,我会记在心里的。”

绿柳不好意思地忸怩了一下,道:“哎呀,殿下,都这时候了,说这话作甚,快出去,迟了便来不及了。”

东阳小心地踩上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如同踩着希望的阶梯,越往上,越见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