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殿上李世民终于一声冷哼:“罢了,坐吧。”

李素依言坐下。

大殿继续陷入沉寂。

李世民是制造恐怖气氛的高手,一声不吭便能把人逼疯,李素很幸运,今日竟能尝到这种百般煎熬的滋味。

又过了许久,李世民大抵觉得恐怖气氛足够夺人心志了,这才悠悠开口。

“李素,听说最近你去火器局应差明显比以前勤快多了,上月火药足足配了两千斤,可有此事?”

李素垂睑拱手:“臣的本分而已。”

很满意的答案,李世民点了点头,继续道:“朕还听说你最近在家里弄什么冬天的绿菜,此事若成,功德无量,此功不亚治天花,造火药和推恩薛延陀之策,可称得上你为大唐社稷立下的第四大功。”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李世民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似喟叹般道:“十多岁的娃子啊,又是创火药,又是献国策,又是种绿菜的…做出来的这些事,从头到尾还不到一年,莫说天下英才,便是朕在你这般大的年纪,亦做不到如此功绩,真是不简单,李素,朕和大唐社稷何其有幸,能得如你这般良才,朕很期待,期待在你的有生之年,你会为大唐立下多少泼天功劳,大唐因为有了你,会出现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素的心渐渐沉人不见底的深渊。

话是好话,每一句都在夸他,可李素清楚,李世民这番话只不过是铺垫而已,狂风暴雨在后面等着他。

“臣为唐臣,自当为社稷尽忠,此皆臣的本分而已。”

李世民哈哈大笑:“自你进殿,说了四句话,其中两次说到‘本分’二字,朕问你,你果真本分么?”

李素眼皮一跳,瞬间听出了话里暗藏的刀锋。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素无法再逃避,进或退已无关紧要,结局只在李世民的一念之中。

深吸一口气,李素抬起头直视李世民,道:“是,臣是本分人,纵有情非得已,亦是发乎内心。”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奇妙的是,李世民居然听懂了,不但听懂了,脸上甚至露出了莫测的笑容。

“所以,你便倚仗立下的功劳,长出了一颗泼天的胆子,敢觊觎不该觊觎的东西?”李世民的笑脸透出一股万年寒冰般的阴冷。

李素也笑了,如此大祸临头的时候,他居然也笑得出来。

“臣刚才说过,‘情非得已’。”

一道黑影呼啸而至,李素一惊,下意识闪避,转头一看,却是一只黄底软靴,再看殿上,不由愕然。

李世民瞬间翻脸,笑容不复再见,脸上一片电闪雷鸣般的狂怒。

“混账东西,‘情非得已’是你觊觎朕的东阳公主的理由吗?朕以国士待尔,尔以何报朕?事已至此,尔竟还不知罪?”李世民力竭声嘶地吼道。

李素叹了口气,刚才进殿前的种种惶恐,畏惧,此刻全然不复,面对李世民的暴怒,此刻他的心情却无比平静。

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不断的隐忍,不断的陪笑,对人笑,对鬼笑,蜘蛛吐丝般不断经营着自己方寸之间的蛛网,用感情用利益,用尽各种方法拉拢权贵,讨好皇帝,连闯祸都成了刻意自保的策略,他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在这个太平盛世里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

可是,他早已腻烦了这一切,腻烦了这种随时随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日子。

更可笑的是,无论自己怎样小心,终究躲不过临头的大祸。

既如此,何必小心?

面对李世民的雷霆大怒,李素忽然笑了,笑得比阳光更灿烂。

抬起头直视李世民,李素的眼中露出谁都不曾见过的执拗和倔强,李世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看清了李素眼中的神采,这种执拗和倔强的神采,自从玄武门之变,踩着兄弟的鲜血登基后,他再未曾见过。

盯着李世民,李素的语气很慢,每一个字都很慢。

“两情相悦,何罪之有?”

李素进了宫却没再出来。

暴怒的李世民终究留了情面,没将李素关进大理寺监牢,而是令宫人将他软禁于安仁殿,一个紧挨着冷宫掖庭的偏僻宫殿。

甘露殿内,李世民的怒火愈发高盛,李素的不惧,李素的抗辩,李素那一记桀骜狂傲的眼神,像针一样狠狠扎在李世民的心尖上,相比他与东阳公主的私情,李素刚才面对他的态度似乎更令他愤怒。

愤怒中还带着一丝不解,这个以前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小子,今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丝毫不畏惧皇权龙威。

不管怎么说,李素和东阳做下了一件令天家蒙羞的事,李世民太在乎名声了,因为曾经失去过名声,所以他尤知名声二字的重要。

大殿内来回急速地踱步,李世民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心中的愤怒,殿内殿外的宫人惶惶不安地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生怕弄出一丝声响会令自己人头落地。

来回不知走了多久,李世民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决然之色。

绝不能再放任了!

立过再多的功劳又如何?终究只是平民农户出身,与世家门阀的联姻才是他需要的,才是如今的政治形势需要的,个人的功劳再大,跟门阀势力的支持比起来,真的不值一提。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李世民决定了李素和东阳的结局。

“来人!”

一名宦官战战兢兢出现在殿门外。

李世民狠狠一挥袍袖:“令礼部拟旨赐婚,皇九女东阳公主,尚申国公长子高履行,令太史局选取十日内的黄道吉日,尽速完婚!东阳公主府侍卫全数撤换,加遣金吾卫值守,任何人不得进出。”

一言九鼎,几无更易。

宦官一一记下,匆匆离去。

下了这道旨意后,李世民闭上眼,仿佛解决了一件久悬心头的大事,轻轻呼出一口气。

李世民仓促赐婚。本意不完全为了棒打鸳鸯,当了十多年的皇帝,他深知朝中人言可畏,李素和东阳的私情恐怕会被人利用,大肆传扬之后,天家的名声会被朝堂民间毁得愈发体无完肤,所以李世民赐婚的另一半原因,也是为了压下朝野的议论。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李世民多少也存了一丝保护李素的念头。

人才难得,李素这样的人才更难得。

从他治好了天花,献推恩策,再到发明火药…一桩桩一件件,用润物无声的方式悄然改变着大唐,初时不觉得,久了便能发现,他献的推恩策令大唐在北方的战略态势由守转攻,他发明的震天雷令老将们愈发有了底气,大唐将士们士气如虹,小小的物件成了唐军征伐四方的最重要的一张王牌,如今他还在专研如何在冬天种出绿菜…

细数之下,连李世民也不由暗暗心惊。

这个如玉般温润的少年郎,仅仅一年里便做了这许多事,假以时日,十年后,二十年后呢?他会为大唐立下多少泼天功劳?

大唐太需要改变了,从民生到军事,君臣十多年励精图治,休养生息,为的不就是创出一个强盛的煌煌盛世么?乱世需要威震天下的将才,盛世更需要治世之才。

所以李素这样的人才,李世民真的不舍得杀他。

所以李素在与公主有了私情,桀骜地顶撞了皇帝后,居然还能活着,不是因为皇帝的怜悯,而是他自身的价值。

自身的价值,才是活命的根本。

太平村,东阳公主府。

东阳坐在府里的凉亭内,面前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

烹茶是一件很繁琐的风雅事,每一个动作细节,每一味加进去的作料,都与儒家的每一句经义相关,茶中的酸甜苦辣,仿佛衬映着整个人生。

浑然不觉即将临头的大祸,东阳此刻的心情很愉悦,烹茶这么严肃的事,她却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边优雅地进行着烹茶的每一道工序。

最后一道工序做完,精致的小茶盏里斟满了冒着热气的茶汤,素手轻轻一晃,稠浓的味道里溢出一丝沁人心脾的茶香。

东阳将茶盏凑到红唇边,小心地轻啜一口,随即俏丽的脸蛋皱成了一团。

“好难喝…”东阳吐着香舌,难得一见的调皮样子。

搁下茶盏,再也不肯看它一眼,东阳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快结冰的小湖。

“明日把他叫进府里,让他尝一尝我烹的茶,说来认识这么久,我还未曾给他烹过茶呢…”东阳眼里露出浓浓的情意,典型的沉醉在爱里的痴傻女子模样。

眼里又露出了醉人的笑意,东阳不自觉地皱起琼鼻,掩嘴轻笑自语:“…不过如此难喝的茶,恐怕他闻闻味道就吐了,不管了,一定要他喝下去,灌也要灌进他嘴里。”

喃喃自语着,莫名便笑了起来,冬日的寒风里,眼里那抹风情却比春风更撩人。

孤独总是特别漫长,像冬日的夜。

幽幽叹了口气,东阳的表情又变得恨恨不已。

“坏人!一大早连招呼都不打便不见人影,不知哪里去了,害我在河滩边吹了一早的冷风…”

独自沉浸在甜蜜的孤独里,东阳凝视着湖水发呆,痴痴地笑,痴痴地幽怨,痴痴地叹息。

公主府的前庭传来嘈杂的人声,有吵闹,有哭喊。

被打断了甜蜜的臆想,东阳皱了皱眉,扭头望去,却见贴身小宫女绿柳一脸苍白地匆匆朝凉亭跑来。

东阳心一沉,眼中的天地忽然间黯淡无光,一种不祥的感觉赫然浮上心头。

“殿下不好了!”绿柳喘着粗气跑到凉亭内,清澈的眼中蓄着焦急的泪花儿。

“殿下,宫里来人宣旨了!”

东阳努力平静地问道:“宣什么旨?”

绿柳飞快摇头:“奴婢不知,但跟着宣旨天使而来的,还有一队金吾卫将士,他们一进门便将咱们府里所有的侍卫全部拿下了,公主府的值卫已由金吾卫接管…”

东阳浑身一颤,祸事如同忽然临头的霹雳,当头炸响。

“去…去正殿领旨!”东阳咬着牙道。

主仆二人匆匆赶往正殿。

公主府正殿内,一名穿着绛紫色锦袍的宦官立于殿中,见东阳匆匆赶来,宦官先朝东阳见了礼,然后徐徐展开手中的黄绢,面无表情地宣念。

骈四俪六的繁杂铺垫过后,宦官终于念出了旨意的正题:“…皇九女东阳公主,尚申国公长子祠部郎中高履行,着太史局选定吉日,即令大婚,钦哉。”

东阳的俏脸瞬间失去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宦官念完后,许久不见动静,抬眼一看,却见东阳公主身躯摇摇欲坠地晃动,泪如雨下,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浸湿了一片。

“公主…公主殿下,这,还请殿下领旨。”宦官小心地唤道,本来还想道几句恭喜的吉祥话,可是瞧公主眼下这模样,这句恭喜似乎不合时宜,宦官只好闭嘴。

东阳身躯摇晃得愈发厉害,身后的绿柳大急,悄悄在后面伸出手,稳住东阳的身躯。

“公主殿下…”

在绿柳的轻唤声中,东阳终于回神,眼中一片空洞木然。

宦官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黄绢,为难地道:“公主殿下,不管怎样…还请殿下先把旨意领了吧,奴婢无法回宫交差呀。”

东阳身躯不再摇晃,却露出无比决然的神情。

“回去告诉父皇,东阳身心俱属他人,此生不渝,若欲令我再嫁二夫,除死而已!”

说完,东阳终于压制不住胸腔中一股窜流的逆血,噗的一声,仰天喷出一口血雨,随即软软地晕厥过去。

第二百五十章 高阳闯府

一道圣旨,东阳吐血晕厥。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的残酷,只有生在帝王家的儿女最清楚。

身份再尊贵的公主,她们的命运也从来未曾掌握在自己手里,棋子终究是棋子,身份再高贵,也只是一枚高贵的棋子,天子的手轻飘飘一拨弄,棋子该在哪里仍在哪里。

高阳在打马狂奔,身下的马儿呼哧喘着粗气,拼了命地朝太平村飞驰而去。

这次她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有孤身一人,她是从宫里偷偷跑出来的,父皇的禁足令对她来说,似乎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惩罚,淑景殿里强行扒了一个宦官的衣裳然后换上,一阵拳打脚踢之后,逼着宦官举着通宫令牌将她带出宫去,出宫后便骑上快马直奔太平村。

高阳才十二岁,幸好才十二岁。

所以她没被无情的天家污染,所以她能将姐妹之情,朋友之义摆在心间。

东阳是她的亲姐姐,李素是她为数绝少的朋友,姐姐和朋友有难,她不可能坐视。

马儿跑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高阳已到了太平村东阳公主府。

府前已换了一批侍卫,人人披甲戴盔,俨然是金吾卫的人马。

李世民生了戒心,决意不再放任,公主府所有的侍卫已被换成他真正的心腹金吾卫所属。

踢踏的马蹄声在公主府门前停下,门前值卫的两队金吾卫将士神情立马变得紧张起来,人人按住腰侧的横刀,为首的侍卫高高扬起手,大喝道:“公主府禁地,来人住马!”

回答他的,是一记呼啸而来的鞭子。

啪地一声脆响,侍卫脸上多了一道血红色的鞭痕。

“狗东西,胆敢拦本宫的路,谁教你的有眼无珠?”

侍卫挨了一鞭后才看清,原来这位穿着宦官衣裳的人竟是高阳公主,于是纷纷朝她躬身施礼。

高阳却仍不解恨,扬起鞭子没头没脑朝他们身上抽去,一记记响亮的鞭声破空而出,金吾卫的将士们不敢还手,只好双手护住头,任由鞭子抽在他们身上。

“气死本宫了!本宫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拦本宫的路,你们算什么东西!”

一通鞭子抽下来,高阳的气势终于占足了上风,自己也抽累了,愤怒地哼了一声,偏身下马,大摇大摆朝公主府大门走去。

“公主殿下,陛下有旨,不准任何人进出…”

啪!

高阳像只发怒的小雌虎,手里的鞭子朝说话的那名侍卫狠狠挥去,漫天只见无数黑色的鞭影飞舞,眨眼间侍卫被抽得满身血痕。

“你们回去问问父皇,‘任何人’里面也包括本宫吗?今日本宫非要进去,有胆索性一刀劈了我!”

说完高阳大步跨进公主府的大门,金吾卫将士们被这刁蛮公主一通鞭打,心中生了惧意,也没胆子再拦她了。

再说,只要她不将东阳公主带离出府就好,她自己要进去,谁能拦得了她?

东阳躺在软榻上,睁着两眼木然看着殿顶的横梁。

吐出一口血后吓坏了府里的宫女们,绿柳急忙遣人从太极宫里请来了太医,太医瞧过以后说是心血郁结,久抑不开,而致吐血,煎了两副药,绿柳侍侯着东阳喝下,这才无事。

恬静安宁的公主府如今里外一片愁云惨雾,东阳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偶,神情呆滞地躺在床上,绿柳一旁抹着泪侍侯着她,曾经的侍卫全数被锁拿问罪,外面换上了金吾卫将士值守,公主府内任何人不准走出一步。

顷刻间仿佛家破人亡一般,昨日起高楼,今日楼塌了。

主仆二人待在凄怆的寝宫内,空气里弥漫着悲戚的味道。

一阵旋风刮过,高阳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寝宫内,一边走一边嘟嚷:“气死本宫,敢拦本宫的路,什么东西,若本宫今日带了侍卫,非剁了你们的手,气死本宫了!”

高阳赫然出现令绿柳两眼一亮,惊喜地捂住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高阳进殿便看见皇九姐病怏怏躺在床上,失了魂魄般不言不动,对她的到来亦无半点表示,高阳一惊,随即想到大家血脉相连的骨肉情,还有这段日子以来,这位温柔亲切的皇姐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高阳呆了片刻后,小嘴一瘪,哇地大哭起来。

“皇姐,你究竟怎么了?父皇为何这般待你?”

东阳毫无回应,木然呆滞地望着殿顶。

绿柳泣道:“陛下刚刚下旨,要将公主殿下尚予申国公长子…”

高阳抽噎道:“高履行吗?那家伙终日混迹长安青楼,与众多娼妓厮缠不清,长安城里传遍了,皇姐怎能与这种人结为夫妻?父皇这不是害姐姐吗?”

绿柳哭道:“旨意已下,断无更易…如今能救殿下的,恐怕只有,只有李县子了…”

“李县子?”高阳仿佛想起了什么,神情猛然一震,急道:“我今日来姐姐府上正是受李素之托,他刚才进宫去了,看他的样子,怕是祸福难料…”

提起李素的名字,东阳终于有了反应,呆滞的眼神恢复了些许神采,转过头看着高阳,吃力地道:“李素…他怎么了?快告诉我!”

高阳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皇姐,真没想到你和李素居然…李素被父皇召见,你们的事似乎已被父皇察觉了,我在宫里遇见他,李素求我来太平村,说是骤变将生,要你保持冷静,千万不要去父皇面前为他奔走周全,他说,你若不去,父皇不会拿他怎样,你若进宫救他,他必有杀身之祸…”

东阳如遭雷殛,光洁的俏脸再次失去了神采。

“李素,李素…你我今生注定无缘么?”

东阳失神地喃喃自语,掩唇咳了两声,一口鲜血赫然现于掌心,红得像初遇时河滩边的春花。

长安城,程府。

宫里藏不住秘密,李素与东阳公主的私情已被传了出去,程家自然也听说了。

程咬金听到消息只是摇摇头,然后没心没肺地开酒宴。

相比之下,程处默却着急了。

认识李素大半年了,不得不说,李素的人格魅力还是很强大的,除了贪财小气,太爱干净,凡事必须讲究工整对称外,基本没什么别的毛病了,程处默是真正拿他当朋友,朋友有难,程处默坐不住了。

“爹,李素被陛下关起来了,你管不管?”程处默风风火火地跑到前堂大声嚷嚷。

程咬金端着酒盏面无表情:“老夫该做的都做了,这小子自己作死非要犯陛下的忌讳,老夫还能拦着他去死?”

程处默气道:“哪里来的忌讳?不就是和公主殿下亲热上了吗?屁大个事!爹你去跟陛下说,请他把东阳公主许配给李素不就是了。”

程咬金脸颊直抽抽,他发现埋葬程家先人的风水可能有问题,改天一定要回老家看看,不然怎么会生出这么一号二百五儿子,最痛心的是,这个二百五将来还要继承他的爵位…

“你,给老子安分待在家里,少管不相干的闲事。”程咬金懒得跟他解释,啜着美酒慢悠悠地道。

程处默犯了牛脾气,梗着脖子道:“李素被软禁,咋成了不相干的事?爹你不是经常要孩儿与他多来往吗?朋友兄弟之义,怎能见危难而不救?”

程咬金耐着性子道:“平日可以救,这次救不得,老夫已示过警了,可惜,还是迟了些…”

“爹,咱们若不救,李素可真危险了,李素平日对爹也孝敬,不管什么新奇物事,总是第一个孝敬给您,况且他还弄出了震天雷,让咱们大唐将士扬眉吐气,如此人才,不可有闪失啊!”

“你急个甚?”程咬金耐性快被耗光了,环眼一瞪:“谁说陛下一定会杀他了?软禁他只不过为了给他一个教训罢了,如此人才,陛下舍得杀吗?李素本来没有性命之忧,你这上蹿下跳的为了哪一桩?”

“我…我进宫去求陛下!”程处默狠狠一跺脚,扭头便走。

耐心血槽终于成功被二百五儿子耗光,程咬金眼里冒出杀气,扔了酒盏,大步上前,对准程处默的屁股狠狠一踹,程处默被踹得一踉跄,还没回过神,便觉身子腾空而起,重重摔落在地,随即便发觉一座肉山压在胸口,教他喘不过气来。

“来人,把这浑小子给俺绑了,吊在前院歪脖子树上,好久没给你松松皮骨,还反了你了!”

程处默被五花大绑吊在树下,程咬金一通鞭子抽得他哭爹喊娘,程家的家教向来这般简单粗暴。

抽累了,程咬金扔了鞭子站在前院喘了一会儿气,神情若有所思。

“说来陛下虽不会杀他,但明日朝会怕是不寻常,有心人一煽动,陛下再舍不得恐怕也下不了台,被逼着不得不杀…”

思忖过后,程咬金忽然扬声道:“来人,去请老牛,李绩,长孙无忌这些老匹夫过来,就说俺程家开酒宴,酒肉管饱,胡姬成群,给脸不要脸的,俺老程亲自上门把他扛来!”

一夜过去,李素仍被关在安仁殿内。

如程咬金所料,第二天的朝会果然不寻常,李素和东阳公主的私情被朝臣翻了出来,真真假假的,满朝文官皆露出震惊的模样,然后便听到满殿的喊杀声。

程咬金和一众被串联过的名将们老神在在地阖目养神,仿佛超脱物外即将羽化飞升般缥缈,对殿内的喊杀声置若罔闻。

这是一次气氛很诡异的朝会,文与武各有串联,各串各的,各有所串。

朝会刚开始,李世民便被文官们逼得进退两难,向来威武霸气乾纲独断的天可汗陛下今日却从骨子里透着心虚。

天家出了如此丑闻,臣子竟与公主有了私情,李世民被臊得满脸通红,只是他也没想到事情竟闹得这么大,满殿喊杀声中,李世民不善的目光恶狠狠地剜了何赋言一眼。

贞观年间,民间风气颇为开放,因为人口太少,朝廷的国策是鼓励生育,家里儿子生得多的官府有奖励,连寡妇都不能浪费,鼓励她们再嫁,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儿子。

而且这个时代的儒家经义还未曾被读书人歪解扭曲,所以对于男女之情,大家相对而言放得开,再过些年,李世民生的这些闺女一个个出墙的,养小白脸的,甚至多P包养的,数不胜数,连正史都有许多正式的记载,相比之下,李素和东阳公主的私情简直是匆匆那年栀子花开,纯洁得不能再纯洁了。

只是凡事讲究个度,这些风流事是不能提上台面的,一旦提上台面便是大事了,提上台面便意味着与风流无关,而是转化为一桩政治斗争了。

李世民被叫嚣着的文官们逼到墙角动弹不得,文官们在殿内口沫横飞,痛心疾首陈述臣子与公主偷情多么羞耻,多么的道德败坏,此而不诛,礼乐崩坏,民风不复云云…

李世民耐着性子听文官们痛陈着诛杀李素的理由和必要性,本来心里堵着一口气,越听越愤怒,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真应该把李素一刀剁了,不让礼乐崩坏的同时,自己也能出一口恶气,这种岳父对女婿杀之而后快的心态,一千多年以后仍有市场。

眼看李世民都快生出杀机了,程咬金察觉不妙,于是清咳了两声,终于出手了。

“杀什么杀!你们这群疯子杀气咋比俺们武将还大咧?李县子和东阳公主有私情咋了?一对少男少女两情相悦,做出一些糊涂事而已,你们谁没年轻过?你们谁家后院里不是妻妾成群?”

第二百五十一章 诛恕之争

“一个小娃子,钟意一个女娃子,如此而已,挺简单的一件事,搞得那么腥风血雨的,那么多国事朝务等着你们去办,你们一群老货却跟两个小娃子过不去,明显倚老卖老欺负人么,就算不成全这俩娃子,用得着喊打喊杀吗?俺老程可真是看不过眼了。”

程咬金的话令殿内画风突变。

文官们沉寂了许久,因为这番不讲道理的话太没道理了,以至于大家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道理去反驳它。

沉寂一会儿后,孔颖达终于站了出来,指着程咬金道:“一派胡言!纲理伦常,为臣之道,岂是简单一句‘钟意’便可揭过?你以为李素之罪仅只是与公主的私情么?分明是欺君,为臣之大忌也,既为朝臣,老夫等便不能拿他当年轻娃子看待,而是与我等一样的同殿同僚,李素犯下如此罪过,我等群起而伐之,亦是朝臣之义,怎说得上‘倚老卖老’?”

程咬金脸色愈发难看,道理这东西呢,平日里他是懒得讲的,一向用拳头说话,今日好不容易有了雅兴跟人讲道理,结果被这位孔子嫡系后代噎个半死,程咬金不高兴了,不高兴的时候便不想讲道理了。

“孔老匹夫,你少跟俺说这些屁话,俺听不懂!俺只看见一群为老不尊的家伙欺负两个娃子,老程就是看不过眼,你能拿我怎样?一个小娃子,而且是一个对社稷立下无数大功的娃子,为了一点儿女情长的屁事就要杀了他,尔等弑杀功臣的借口都这么烂,当官当傻了么?”

孔颖达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程咬金颤巍巍地道:“程知节,这里是朝堂,说道理的地方,满殿朝臣仅你一人胡搅蛮缠,不觉得失仪吗?”

话音刚落,殿内同时传来几声嘿嘿冷笑,牛进达,李绩,侯君集等人一同站了出来。

李绩不咸不淡瞥了孔颖达一眼,道:“若程知节是胡搅蛮缠,那么,便再算老夫一个如何?小娃子犯点糊涂而已,众位何苦如此相逼?若没有他,去年关中天花之疫不知死多少人,今年唐军与吐蕃的松州之战,胜负亦未可知,十多岁的娃子,对家国社稷立下如此功劳,令我大唐将士扬眉吐气,这等百年难得一遇,应大唐国运而生的英才,为一点儿女私情的小事妄言杀之,老夫想问问,这到底是维护纲常,还是自毁长城?孔祭酒,若然真杀了他,你自问对得起社稷吗?”

一群武将自发站出来为李素开解,大唐的文武壁垒从未如今日这般尖锐对立过。

以孔颖达为首的一众文官沉默片刻,接着又七嘴八舌跟武将们吵了起来,太极殿内一片喧嚣嘈杂,乱成了一团。

李世民皱眉,刚才被文官们绕了进去,差点真下旨杀了李素,不论从皇帝的立场还是一个父亲的立场,李素与东阳的私情都成功勾起了李世民的杀机,光棍眼里不容沙子,岳父眼里不容女婿,千古亦然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