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慢,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到了地头,李素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再次腾空,最后安安稳稳落到地上。

“不趁手…”程姓老流氓居然有脸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当年沙场征伐,二百多斤的敌将老夫一手便拎过来,小娃子分量太轻,没甚意思。”

“小子往后一定多吃点,争取让程伯伯拎得趁手。”李素赶紧表态,他渐渐熟悉了跟程咬金这类老杀才打交道的方式,顺着他们就好,别跟他们讲道理,讲道理的下场只会更惨。

“哈哈,对,应该多吃点,吃得像老夫家大小子那样壮实,才叫趁手。”

程咬金很欣慰,李素觉得他想把美男子变成傻大黑粗,用心很险恶。

路边是一片广袤的田地,地里的作物早已收割,只剩一片光秃秃的黑土,中间便是李家的五十亩大棚地,白色的素布纵向整齐地铺在竹架子上,对称得让人感觉很舒服。

程咬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指着白色的棚子道:“这便是我家大小子说的大棚菜?冬天真能种出绿菜?”

“是,村里的老农看过了,再过俩月估摸能种出菜来。”

程咬金算了算日子,道:“俩月后恰好隆冬时节,啧!隆冬时节的绿菜,老夫这辈子都没吃过…”

李素赶紧道:“待绿菜熟了,小子一定给程伯伯和诸位功勋伯伯叔叔送去,尽一尽小子的孝心。”

程咬金老怀大慰,捋着他那把乱七八糟的黑胡子大笑:“好,好!不枉老夫疼你一场…走,近前看看去。”

说着程咬金挥退了部曲,抓着李素的手腕便往大棚里走去。

走到近前,程咬金指了指棚顶的白色素布,皱眉道:“惨白白的一片,办丧事似的,不喜庆,明日把它改成红的,红的看着顺眼。”

李素:“…”

这就是不讲道理了,不但不讲道理,而且没文化,光合作用太阳紫外线什么的,李素懒得解释,再说了,老流氓根本不是讲道理的人,解释也是徒费口舌。

“是是,不过程伯伯,这些白色的素布小子花了两千贯,换掉未免…那啥。”

“两千贯?”程咬金猛地扭头瞪着他:“你个败家子,你爹抽你没?”

李素赶紧道:“抽过了,抽过了,吊起来抽的,藤条抽断了三根…”

程咬金这才满意地缓下了脸色:“抽过就算了,否则老夫代你爹抽你一顿。”

李素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领着程咬金走进大棚里,进去便觉得暖融融的特别舒服,如同置身于另外一个温暖的世界,程咬金的神情愈发好奇,咦了一声后快步走向大棚中间,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在棚内来回端详,任何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

“那是何物?”程咬金指着棚子内四周立着的一个个小铁皮圆桶道。

“炉子,恒温用的,里面烧着火,用的是草木灰,木屑,枯枝,炭等等…炉子是完全封闭的,大棚其实是个温室,绿菜能发芽成长,靠的就是这些炉子。”

“炉子外面伸出一根长管子是啥意思?”不得不佩服老流氓的眼神太毒辣,一眼便看到的关键处。

“那个是烟囱,炭和枯枝这些东西烧起来冒烟,烟不能排在棚子里面,会把绿菜熏死的,所以用烟囱把它排到外面去…”

“烟囱?”程咬金琢磨了一阵,眼睛渐渐发亮。

李素苦笑两声,完了,又被惦记上了,专利啊,知识产权啊,在老流氓眼里全是浮云…

“程伯伯,烟囱这东西,其实家家户户都能用上,像程伯伯这样的高门大户里,每到冬天,屋里都会点炉子,但是烧炭的话,排出的一氧化碳…咳,烟毒,嗯,排出的烟毒容易让人丧命,据说长安每年冬天都会因为烧炭而死很多人,有了这个烟囱,以后咱们大唐的百姓冬天取暖便再无伤亡了。”

“好东西!”程咬金眼睛放光,啧着嘴道:“这东西容易打制,若是做成买卖…”

李素笑道:“程伯伯精明,只是烟囱此物制作简单,就是一个铁皮管子,明眼人一眼便知关窍,几乎人人都会做,做买卖的话怕是赚不了几个…”

程咬金点了点头:“赚笔快钱也好,一杆子买卖,能卖多少算多少,老规矩,东西由程家的工匠做,咱们五五分。”

“是,一切由程伯伯做主。”

冬天种绿菜说起来玄妙无比,其实技术方面也就几个关键点,光照,恒温,还有人工授粉等等,人工授粉属于最机密的技术核心,李素自然不会乱说,领着程咬金在棚里转了一圈,事无巨细分说解释明白,程咬金终于满意了。

“小娃子生了一颗七巧玲珑的心肝啊…”程咬金摸着李素的头顶叹道:“真不知你那些奇思怪想怎么琢磨出来的,时常便给世人弄个新奇玩意,绿菜若真能在冬天种出来,功莫大焉,老夫这一辈跟着陛下南征北战,闯下如今这等家业,算是够本了,但是俺老程家下面几个小崽子都是鲁莽匹夫,有勇而无谋,将来老夫死了倒轻快,腿一蹬眼一闭便万事皆休,但老夫却放不下那几个小崽子…”

“小娃子你是个灵醒人,小小年纪也不知被谁调教成这小狐狸的奸滑性子,老夫只盼你多与我家那几个小崽子来往,老夫蹬腿后,看在咱们如今的情分上,程家若有危难时伸手搭扶一把。”

李素急忙道:“程伯伯言重了,您如今正当壮年,踌躇满志之时,何以言死?小子与程家几位兄弟向来深厚如亲手足,此生定然守望相助,危难时绝不会袖手旁观。”

程咬金满意了,笑道:“有你一言,老夫放心了…”

话锋一转,程咬金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前几日的冯家命案,你把太子殿下得罪得不轻吧?”

“程伯伯,此案小子完全是被牵连进来的…”

程咬金摆摆手,笑道:“你莫与老夫解释,反正你个小混账嘴里没一句实在话,老夫懒得听,说来你也是为了家中的护卫,能为家仆出头的主家,这年头不多见了,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所以老夫提醒你,得罪太子殿下可不大妙,冯家命案的风头还没过,所以太子没有任何动作,待到风头过去,你小子的安逸日子可过不成了…”

李素心中一惊:“程伯伯听说了什么?”

程咬金白眼一翻:“老夫能听说什么?只是不想见你小小年纪死得太早而已,老夫用兵甚鲁莽,任它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一通硬拳先砸敌将中军阵里,胜与负须臾可分,李绩那老匹夫用兵却不一样,他使的是阴路子,先找敌人的弱点,哪处兵力薄弱,哪处守将无能,一次奇袭扑杀过去,弱点一冲破,剩下便是屠鸡宰狗,不费吹灰之力了,所以老夫这些年看似比他打得猛,但若论战果和伤亡,李绩那老匹夫确实比老夫高那么一点点…嗯,只有一点点。”

莫名其妙说起打仗,李素满头雾水,程咬金见他懵懂的模样,不得不把话说得更透一点。

“凡事多想想,若是有人要对付你,你的弱点在哪里,能否事先补救,若是浑不在意,被李绩那样的老匹夫一击而中,全盘皆输,哭都没命哭…”

李素压下心头的不安,挠头笑道:“小子似乎…没什么弱点啊。”

程咬金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好,多少年没见过这等作死的小混账了,你死之前先把种绿菜的秘方留下来给老夫,还有酿酒,还有香水,死便死了,秘方莫便宜了别人…”

李素:“…”

程咬金来得快也去得快,李素看着一帮杀才远去的背影,心中越来越沉重。

他看出来了,今日程咬金来太平村并非为了看什么冬天的绿菜,而是特意过来示警,长安城里一定有了什么风声,只不过因为太子是程咬金未来的国君,程咬金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然很不容易了。

弱点?

李素的弱点在哪里?

弱势的地方太多了,无权又无势,年纪小,人脉单薄,底蕴俱无,官职不大,爵位更小,但是所谓权势,所谓官爵,其实李素并不在意,所以这些东西只能算弱势,却根本不算是他的弱点。

除此之外,便是感情了,感情向来都是人类的弱点,亲情,友情,都能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说亲情,李素只有一个老爹,李承乾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派人来太平村杀他的爹,说友情,王桩王直也在太平村里,没招谁没惹谁活得太平安逸,李承乾拿这两人作文章恐怕又会陷入像冯家命案那样的泥沼里,他不会那么蠢的…

剩下的,只有爱情了。

李素想到这里,心头猛地一震,接着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两眼迅速充血通红。

“不好!他要拿东阳下手!”李素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无比,回过身便朝家里跑去。

“来人,备马!快快!”

第二百四十七章 骤然生变

灰蒙蒙的天空被一团阴云笼罩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天地仿佛忽然间风云变色。

李素在大道上打马狂奔,眼中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越来越清晰,这些日子萦绕心头的不踏实的感觉终于落在实处,原来它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确实存在的危机。

来不及通知东阳了,李素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长安城太极宫,在李世民没有做出决定前拦下他。

长长的马鞭毫不留情地鞭打着马臀,只听得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寒风像刀片般割得脸颊生疼,李素的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程咬金示警过后,李素赫然惊觉。

他大抵明白太子接下来会怎么做了,而他猜到的做法,却尤令自己心尖滴血,此生的幸福,眼看要被人生生毁去。

前些日还在慨叹冯家的因果报应,殊不知因果报应无处不在,如同人生的轮回一般,每个人都无法逃避,曾经李素种下的因,今日到了收获果的时候。

身下马儿的嘴角已流出了白沫,从太平村到长安城,李素这次只花了大半个时辰,马儿已尽了它最大的努力。

长安那巍峨高耸的城墙远远在望,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那么的森然可怕。

颠簸的马背上,李素远远看着城墙,眼睑里的景色不断晃动倒退,长安的城墙越来越近,李素苍白的脸上露出惨然的笑。

何赋言走在太极宫前广场的青石板上,他的脚步很沉稳,步履很从容,每一步的距离大小相同,恰好踩在每一块石板的中间。

从广场边缘的第一块石板算起,一直到承天宫门前的最后一块石板,一条直线总共九百九十块石板,何赋言走了九百九十步,一步都不差。

何赋言是殿中侍御史,大唐的御史分三类,台院,殿院,监院,三者并列,互为牵制,殿中侍御史的职责是“掌纠兴,举百官,知推弹举”,通俗点说,侍御史就是言官,可风闻奏事,什么都可以弹劾。

今日何赋言单独进太极宫,为的便是行弹举之权。

甘露殿。

李世民的心情不太好,因为昨日他与高士廉闹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李承乾在父皇面前保媒不到三天,高士廉亲自求见,为他的儿子,也是高家的嫡长子高履行求亲,求亲的对象自然是李世民的第九女东阳公主。

高履行钟意东阳,并不完全因为她的相貌身段和温婉性情,高门大户的婚姻从来不会这么单纯。

因为高家需要与天家结这门亲事,这才是高家不顾辈分求亲的主要动机。

从武德五年高士廉归降高祖皇帝,他的外甥长孙俩兄妹一个成了李世民的肱股重臣,一个成了李世民一生挚爱的文德皇后,平心而论,天家这些年对高家算得上非常敬重了,这里面除了当初玄武门之变时高士廉站队正确,果断助李世民夺取芳林门,更大的原因是因为高家是长孙家的娘舅,而且长孙俩兄妹自小被高士廉亲手带大,有了这层关系,李世民怎能不对高家礼遇有加?

然而,高家还是需要与天家结这门亲事。

当年的站队也好,与长孙家的血缘关系也好,终究是曾经的功绩和别人的面子,远不如实实在在的天家姻亲这种关系牢靠,只有娶了一位公主进门,高家才算是真正的安全稳妥,能够在风急雨骤的朝堂中立于不败之地,从而成为真正的世家门阀。

因为辈分的关系,高家曾经有心求娶却无法开口,高履行与李世民算是平辈,平辈相交却要求娶人家的女儿,这话委实张不开嘴。

然而直到前几天,太子李承乾主动保媒,一番话终于释出了高家上下心里的愿望。既然太子开了头,高家若不把握住这次机会,那就实在太蠢了。

所以昨日高士廉求见李世民,正式以高家家主的名义,向李世民求尚东阳公主。

最后的结果不大理想,李世民令高士廉失望了。

辈分问题终究是扎在李世民胸口的一根刺,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更何况东阳生得绝色倾城,身段窈窕,世上什么样的少年俊才不能嫁,非要嫁给一个比东阳大一个辈分的男子?

李世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面对高士廉的求亲,李世民满脸强笑,哼哼哈哈几句后,终于委婉拒绝了,当然,为了安抚开国老臣之心,李世民把宫中的奇珍稀贵当成不要钱的破烂似的给他塞了一大堆,名曰赏赐。

高士廉求亲不成,悻悻离开太极宫,尽管李世民面子给得十足,尽量照顾到开国功臣的情绪和尊严,可是毕竟拒绝了高家的求亲,令高士廉心里很不舒服,离开时脸色有点难看。

平日对东阳有些绝情冷淡,这一次自然也不是李世民的良心发现,高家需要这门亲事,但李世民不需要,他太在意天下人对天家的议论了,当年玄武门之变被天下人骂了十几年,李世民扮了十几年的圣明君主才把骂声压了下去,天家绝不能再出现任何的行差踏错了。

结亲失败,高士廉觉得没面子,李世民觉得高家太过分,提出这种非分的要求,所以李世民和高士廉都有点小小的不愉快。

脸色阴沉了一整天,甘露殿内外的宦官和宫女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幸好李世民当了十几年的圣明君主,没有迁怒于人的恶习,否则今日殿内殿外的宦官宫女们难免有几个成为李世民发泄的出气筒。

批阅完奏疏,小小的不愉快终于平复了一些,李世民揉了揉额头,正打算去后宫看看前些日子刚被选进宫的采选美女,从中挑一个容貌身段满意的女子今晚侍寝,这时一名宦官匆匆进殿,奏称殿中侍御史何赋言宫外求见。

李世民叹了口气,只好宣见。

别的朝臣能拦,但御史这类人不能拦,言官的嘴最讨厌,圣明如李世民者,也不能轻易得罪,否则难免又是一阵口诛笔伐。

何赋言进殿,君臣见礼之后,李世民堆起笑脸,打算按惯例先说几句寒暄客套,以终极大领导的姿态关怀一下朝臣的日常生活起居,谁知何赋言完全不领情,没等李世民开口,何赋言却直奔主题了。

“陛下,臣查明,泾阳县子李素与东阳公主有染!”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事实俱在

一句话石破天惊!

李世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看上去像一尊没有思想的雕像,眼神分明陷入呆滞状态。

良久,李世民回了神,语气无比阴森:“何赋言,你刚才说什么?”

何赋言也不怕,垂着头重复了一遍:“陛下,泾阳县子李素与东阳公主有染!”

“有染”二字很刺耳,至少李世民听起来很刺耳,这句话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世民的脸上,李世民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痛,多少年没尝过这种滋味了。

“你,给朕再说一遍!”

殿内电闪雷鸣,龙颜狂怒。

何赋言梗起脖子,不怕死地第三次重复:“泾阳县子与东阳公主有染!”

李世民暴怒,拍案而起:“大胆!尔敢污我天家声名!来人…”

“陛下,臣有铁证,何言污之!”何赋言大声抗辩道。

“铁证?”李世民呆了一下,然后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很危险的信号。

“臣有铁证!可证泾阳县子与东阳公主有染!”

“拿来!若有半字不实,朕必夷尔三族!”

何赋言进宫弹举显然早有准备,闻言不慌不忙地道:“臣昨日得东阳公主府侍卫黄申密报,自贞观十年冬月,东阳被陛下赐公主封号和封地,入住太平村公主府后,东阳公主便认识了同在太平村的泾阳县子李素,二人从那时起便渐渐熟悉,常在泾河河滩边私会,此事公主府的侍卫们大多知晓,只因公主殿下以银钱买通,故而一直未曾走漏风声…”

李世民面孔迅速涨得通红,怒火已至顶点,只不知这怒火是冲着何赋言还是东阳和李素二人。

何赋言继续道:“陛下可曾记得当初结社率叔侄二人挟持公主殿下一事?那日公主殿下与李素二人同时被掳,后来说是结社率叔侄掳公主后路上巧遇李素,其实哪有如此恰巧之事?那日二人被掳,实则是二人当时同在河滩边私会,故而被结社率撞见,李素为保公主性命,所以豁命以赴,将结社率叔侄二人杀死。”

“因此一事,李素与东阳公主二人共过患难,两情愈发如胶似漆,河滩私会愈发频繁,公主府侍卫皆有所闻,今年夏天,我大唐征伐吐蕃,大唐兵发松州,李素随军而行,在他去松州的同时,李素之父李道正为他定下泾阳县许家的亲事,李素独钟东阳公主,故而不愿成亲,暗中破坏亲事,许家两次结亲,李家两次毁亲,此皆因东阳公主之故也,这件事太平村上下皆有所闻,陛下遣人一查便知…”

李世民脸色涨红,鼻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两手的拳头越攥越紧,阴森地道:“还有吗?”

“还有,李素痛殴度支司郎中,东市废东宫属官,两次入大理寺牢狱,东阳公主皆托人奔走转圜,暗中周全,李素献策也好,酿酒也好,皆与东阳公主有关,或许陛下还记得李素曾作过‘花开堪折直须折’的绝妙诗句,此诗虽名为惜时咏志之作,但是以李素和东阳公主之间的私情来看,恐怕此诗不单单是惜时咏志,内中更有幽径雅意…”

何赋言列举的事例很多,而且每一条似乎都有理有据,李世民听了半晌,终于察觉到一个很不妙的事实。

这些事例堆加起来,恐怕东阳和李素之间真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私情。

李世民是皇帝,又是父亲,女儿瞒着他做下这等事,简直大逆不道,而那个李素,该死一千次一万次!

胸中的怒火如火山般喷发,李世民闭上眼,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古井无波,然而实在太愤怒了,脸上的表情再怎么强压,也呈现出微微扭曲的狰狞模样。

“你刚才说的公主府侍卫黄申何在?”李世民缓缓问道。

何赋言有备而来,自是不惧,沉声回道:“黄申此时在太极宫门外候旨。”

“宣他进殿!”李世民狠狠一挥袍袖。

良久,相貌丑陋身材却略显壮硕的公主府侍卫黄申战战兢兢走进甘露殿。

李世民的目光像一匹盯住猎物的狼,冷冷地注视着他,黄申垂首站在殿中,冷汗早已浸湿了后背的衣裳,殿内沉默越久,黄申越发止不住地发抖。

帝王气势下,黄申如惊弓之鸟,垂着头如临渊池,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李世民注视良久,神情阴沉地道:“黄申,东阳公主与李素的私情,你果真知晓?”

“小人…知晓。”

“缘何出卖公主?”

黄申脸色苍白,咬着牙道:“位卑却仍有忠直之心,不忍欺瞒君上。”

李世民嘿嘿冷笑数声,然后才道:“将你所知东阳与李素的私情原原本本道来,不可有半字虚言。”

“是,东阳公主与李素相识与太平村泾河边,那日公主殿下撇下我等侍卫,独自去泾河边踏青,回来后大家都觉得公主殿下神态不对…”

黄申说得很详细,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自己思考酝酿后才说出口,李世民与何赋言静静地听着,偶尔李世民插一两句嘴,问几句话,黄申回答过后顺着李素和东阳的相识相爱过程继续说。

许久以后,黄申终于说完,殿内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

李世民攥着的拳头微微发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眼中的愤怒仿佛两团无法熄灭的火焰,将整个面孔炙烤得充血通红。

耻辱啊!天家的耻辱啊!

东阳那么懂事,那么温婉的女子,竟然做出这等败坏天家名声的污浊之事,若然败露出去,天下人将会怎样议论天家?

李世民闭上眼,深呼吸。

尽管事实和人证摆在面前,但他心中仍存在着一丝希望,他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而是有人恶意构陷,东阳仍是那个知书识礼的好女儿,李素仍是那个懒散却忠直的好臣子…

殿内静悄悄的,气氛却压抑得令人崩溃。

李世民神情阴沉,脸色时红时青,时而杀机毕露,时而黯然悲凉,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李世民终于开口,从齿缝中非常缓慢地挤出几个字。

“宣,李素觐见。”

李素赶到太极宫门前时已是汗出如浆,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呆呆地注视着太极宫前那扇紧闭的朱门,神情惨然。

他能感觉到一桩天大的祸事毫无预兆地降临了,这桩祸事如同一柄巨锤,将他和东阳此生的幸福摧枯拉朽般摧毁,从此不再有生机。

站在太极宫外不知呆立多久,李素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打算具名求见李世民。

这时宫门忽然缓缓开启,何赋言施然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位白面宦官。

见到宫门外呆立的李素,何赋言一愣,脸上飞快闪过不自在的表情,然后恢复了平静,表情恬淡地继续往前走。

李素此时心乱如麻,而且他也根本不认识何赋言,二人就这样擦肩而过。

跟在后面的宦官却显然认识李素,见李素站在宫门外,不由喜道:“正好省了奴婢辛苦跑一趟太平村,今日倒真巧了,李县子,陛下宣你即刻进宫面圣。”

李素心头愈发沉重,强堆起笑脸朝宦官友善地笑了笑,然后一言不发地跟着宦官进了宫。

太极宫承天门外是朱雀大街,何赋言走出广场后脚步一顿,换了个方向,朝朱雀大街旁边一条暗巷钻了进去。

暗巷内,一辆不起眼的红顶蓝蓬马车静静地停在巷道中间,马车四周三五成群布满了穿着便服的侍卫。

何赋言快行几步,走到马车旁边,垂首恭立不语。

马车的帘子一直不曾掀开,许久后,里面幽幽传来一道声音。

“都说了么?”

何赋言恭敬地道:“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说了,黄申也说了,陛下暴怒,已宣李素进宫。”

马车内扬起畅快的笑声:“如此甚好。”

“殿下,臣还需要做什么?”

“暗中串联朝臣,将此事闹上明日朝会,广为天下所知。”

何赋言迟疑了一下,道:“这毕竟是天家内事,臣是外人,若宣扬出去,恐怕陛下不会饶臣…”

“事情闹大,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父皇无法责罪于你,充其量寻个由头将你贬谪出长安,明年孤再将你宣调回来便是,你为孤做了这件事,已是莫大的功劳,孤不会忘记的。”

何赋言暗暗苦笑,明年宣调回来,这个饼未免画得太不可信了…其实,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马车内传来李承乾冷冷的声音:“朝堂上须得理不饶人,这个道理相信你比孤更明白,孤要见到结果,最好是父皇将李素赐死。”

“臣…尽力而为。”

马车内再无声音,坐在车前的马夫甩了一记空鞭,马车缓缓驶动,离开暗巷朝东宫而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雷霆震怒

从承天门到甘露殿一共多少步,李素没算过,他不像何赋言那么无聊。

只是今日进宫,李素的脚步很沉重,仿佛每迈出一步,便离深渊更近了一步,走到尽头,终难免纵身一跳的结局。

心里有种淡淡的后悔。

太突然了啊,突然得甚至来不及跟她道个别,来不及再抱一抱她。

甘露殿位于太极宫的中宫和后宫交界处,严格说来算是中宫范围,李世民经常在甘露殿召见朝臣,商议国事,因为甘露殿是最靠近后宫的大殿,所以能在甘露殿被他召见的朝臣,通常都是非常亲近得宠的大臣。

李素走得不快,穿过嘉德门,朱明门和两仪门,远远看见甘露殿顶的流云檐角。

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李素愕然回头,却见一群宦官宫女簇拥着一位绿色宫装的少女,少女不顾宦官和宫女的阻拦,毫无仪态地拎起高腰宫裙的裙脚,蹦蹦跳跳朝他跑来。

尽管心情沉重,李素仍露出了笑容。

许久不见高阳公主,没想到今日居然在宫里遇见她。

“知道本宫被父皇禁足,所以你进宫来陪我玩的吗?”无聊的内宫里遇到熟人,高阳的心情很愉悦。

“公主殿下,时间紧迫,无暇多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高阳皱了皱鼻,摆出公主的架子:“大胆狂徒,一见面便要本宫帮忙,你当本宫是何人…”

说着说着,高阳的表情渐渐不对了。

她发现李素脸色很苍白,这样的表情她以前躲在太极殿后面偷看君臣朝会时,在那些大祸临头的朝臣们脸上见过。

“你怎么了?”

李素叹道:“看在以往与臣的这番情谊上,臣希望殿下能派个人去太平村…”

李素走进甘露殿,跨进高高的门槛,迎面便感到一股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洁白的足衣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步履无声。

进出甘露殿许多次了,从未如今日这般沉痛,失措。

大殿内很安静,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木箱子,箱子里不闻一丝杂音,不见一丝光亮。

从门槛到殿中,李素走了九步,然后停下,朝殿内主位上那个阴沉着脸的中年男子施礼。

“臣李素,奉旨觐见陛下。”

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李世民一声不吭,李素只好保持着躬身施礼的姿势,久久不动。

腰部传来难言的酸痛,保持这样的姿势很累,李素咬牙坚持,汗珠一滴滴从身上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