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辆华贵的红顶马车从朱雀大街礼部官衙方向驶来,一路缓缓而行,路边官吏行人莫不躬身让道。

马车前方一人骑着高头骏马,身着紫色官袍,面肃而色沉,不苟言笑,神情冷凝,官吏们让道不是因为马车,而是因为这个人。

此人名叫李道宗,是李世民的同宗兄弟,被封江夏王,同时兼任礼部尚书,身份地位显赫之极。

已李道宗的身份和官职,亲自领着十辆马车往太极宫而去,自然不是小事。

朱雀大街说长不长,小半刻便行到太极宫前的广场上,空荡荡的广场周围禁卫林立,马车停下后,从车里次第鱼贯下来五十名宫装美女,每人皆着统一的紫色高腰宫裙,头盘三环宫髻,下了马车后莺莺燕燕聚在一起,远远看着前面李道宗的背影,老老实实垂首敛目,大气也不敢喘。

五十名美女自觉排成整齐的队列,静静地站在广场上等候着。

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宫门一直紧紧关着,许久不见动静,美女们站在凛冽的寒风里冻得发抖,却也只能咬紧牙关站着。

李道宗也站在广场上等待着,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宫门。

五十名美女是今年礼部从各州府官宦或平民中采选的良家女子,没错,理论上她们都是李世民碗里的,旁人别想伸筷子。

大唐选良女进宫不叫选秀,选秀是大辫子朝的说法,大唐称其为“采选”,说是采选,其实并不止采选,主要通过三种方式遴选美女,一是礼聘,二是采选,三是进献。

所谓“礼聘”,顾名思义,自然是很客气的一种方式,主要是针对权贵官宦人家,闻其有待字室女,皇帝遣使礼而聘之,由于身份地位颇高,所以女子入宫后的起点也高,最少都会被封为“才人”,如果把皇宫比喻成酒店的话,才人大概算是大堂经理级别。

采选就简单了,一般都是平民家的闺女,入宫后要看运气,运气普通的,进宫后别想一飞而上枝头,要从普通的宫女做起,三五年内若没有发生皇帝宠幸她的奇迹,那么,等待她的便是出宫嫁人或是老死宫中的命运。

至于“进献”,一般是由各地权贵高官主动搜罗民间绝色女子,不重身份,不论贵贱,看脸看脸看脸…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朱红色的宫门终于打开,一名宦官出宫门,快步朝李道宗走去,走到李道宗面前,宦官恭敬行礼,然后才直起身,尖着嗓子扬声道:“有旨,各州府采选美人入两仪门,进万春殿待宣——”

五十名美女纷纷应是,然后被宦官领着,走入了这座辉煌与荣耀并重的皇宫。

李道宗的任务完成,也随着入宫,不过他去的是甘露殿。

五十名美女排成五列,垂首一言不发地跟在宦官身后,入承天门,嘉德门,走在左侧第二排的女子美眸一眨,小碎步迈出的幅度稍微大了一些,恰好踩住前面第一排女子的裙脚,第一排的女子重心不稳,被裙脚带得脚步一个踉跄,吓得花容失色,顿时狠狠摔倒在地,手心被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丝。

发生这一变故,美女们的队伍顿时乱了,议论声嘲笑声,还有装模作样的道歉声此起彼伏。

领头的宦官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不满地看着美女们。

“禁宫是何等所在,怎容尔等如此不顾仪态?诸位贵人,既然入了宫,奴婢劝各位还是讲究一下仪态为好,宫里,可不比市井坊间,不是想笑就能笑,想闹就能闹的。”

话说得有点重,美女们自知失仪,纷纷闭嘴垂首屏声。

宦官看着第一排那个摔倒的美女,眉头不由微皱。

“这位贵人,奴婢敢问名姓?”

摔倒的女子看着手心渗出来的血,委屈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然而在这个讲究礼仪的禁宫内,又不能与旁人理论,只得擦去眼泪,忍气吞声地道:“利州武氏见过内官…”

话音顿了顿,武氏垂着头,委屈地补充了一句:“家父应国公,名讳上士下彟…”

“应国公武士彟之女?”宦官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位应国公的来头不小,他是开国功臣,有从龙之功,历任大将军府司铠参军,检校右厢宿卫,工部尚书,利州都督,荆州都督等职,深受两代帝王器重。

然而贞观九年,武士彟病逝后,家道终不免渐渐中落,官场人情淡薄,如今朝中已渐不闻武家之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是开国功勋之后,宦官的脸上迅速堆起了笑容,刚才的不耐之色一扫而空。

“原来是应国公之女,奴婢多有得罪,还请贵人继续随奴婢进宫,陛下朝宣之后,太医署自有太医来为贵人治伤。”

武氏一直表现得很委屈,也成功博得了宦官的同情,失仪之事便不再追究,众美排成整齐的队列,继续往宫内走去。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一位搅动大唐数十年风云的女人走进了皇宫,这一年,她十四岁。

高端冷艳的皇家版引狼入室的故事开始上演。

东宫正殿。

太子李承乾今日有客。

客人是熟人,名叫高履行,与李承乾自小相识。

高履行年纪比太子大两岁,二十出头的样子,相貌有点平庸,身高也很普通,这种人若穿一身寻常百姓衣裳,扔在人群里根本泛不起一朵浪花,实在太平凡了。

可高履行的身份却不平凡。

他的父亲自然也姓高,名叫高士廉,爵封申国公,世袭申州刺史,官职与爵位显赫,辈分更是吓人,高士廉是长孙无忌和长孙文德皇后的舅舅,兄妹二人自小便被高士廉抚养长大。

说起高士廉,不但辈分高,对大唐立下的功绩也不小。武德五年归降李渊,一直被李家看重,而且高士廉站队也非常果断,毕竟自己的两个外甥跟李世民的关系太不一般了,说来李世民是他的甥婿,是个傻子都知道该站哪边。

玄武门事变那天,李世民领着一帮子杀才老将在玄武门杀得不亦乐乎,高士廉也没闲着,他干了一件令李世民龙颜大悦的事,他领着家将跑去刑部大牢,把当时关押的死囚全部释放出来,并且发给他们武器,然后高士廉领着这群真正意义上的杀才赶到芳林门,与当时的守门将士鏖战厮杀,跟李世民的玄武门遥相呼应,大杀特杀,配合李世民夺门成功。

由此可见,成就大功业的人,节操余额实在太少了。

论起辈分来,高履行二十出头的年纪,见到长孙无忌之后只能叫他一声兄长,反推过来,太子李承乾也得叫高履行一声舅舅。

今日太子李承乾将高履行召至东宫,高履行也是满头雾水不知究竟。

正殿内并未设酒宴,冯家命案后,李承乾老老实实待在东宫读圣贤书,看父皇批阅过的奏疏,酒宴歌舞一概杜绝,终于令孔颖达和几位太子左右庶子脸色稍稍缓和了几日。

殿内,李承乾与高履行干坐着,互相聊了一番家常,聊到气氛稍稍有些热烈了,李承乾这才微笑着道出了正题。

“孤记得舅父大人并未婚配吧?”

高履行一愣,老实回答道:“家中有侍妾十数人,正妻尚未娶。”

李承乾笑道:“侍妾没名分,提她们作甚,既然舅父大人不曾婚配,孤今日为舅父保一桩大媒,不知舅父大人意下如何?”

“保媒?”高履行眼皮一跳,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而是试探地问道:“不知殿下欲保哪家闺秀?”

李承乾道:“舅父大人是申国公嫡长子,将来要继承爵位的,孤保的媒自然不会辱没舅父的门楣…不知舅父大人觉得孤的九妹东阳公主若何?”

高履行愣了,不敢相信地再问了一遍:“殿下是说,皇九女东阳公主与…我?”

李承乾笑道:“不错,九妹东阳公主,年方二八,容貌俱佳,性情温婉,实为舅父大人良配,舅父大人不满意?”

高履行呆住了,半晌没回过神。

若不是身份原因,他真想一巴掌抽过去。

这熊孩子…

论辈分,他是李承乾的舅父,自然也是东阳公主的舅父,世上哪有舅舅娶外甥女的道理?李承乾好歹也是皇家太子,未来的储君,保媒难道连辈分都不顾了么?

贵圈真乱…

第二百四十三章 佳人难得

李承乾给舅舅保媒自然不是闲得无聊,而是有预谋的。

从东市痛殴东宫属官,到冯家命案种种,李素确实将李承乾得罪得不轻,李承乾虽是太子,但很遗憾,他没有继承李世民宽广的胸襟,却长出了睚眦必报的心眼。

明火执仗的报复显然不可能,李承乾的地位太敏感,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冷冷盯着他,想要推翻他,要报复李素只能选择背地里动手,而且最好是不显山不露水表面上看去与他完全无关的方式。

于是李承乾找到了高履行。

辈分的问题李承乾不是没想到过,只是纵观周围的功勋权贵子弟,适龄的几乎全都成亲了,程家的,长孙家的,尉迟家的,秦家的…各家子弟的繁殖任务很艰巨,刚成年便入了洞房,数来数去,矬子里面拔高个,只好选择了高履行。

高履行二十出头还没成亲,算是权贵圈里的异类了,一来因为高家的地位太显赫,其父高士廉是亲手带大长孙无忌和长孙皇后的舅父,连李世民在朝堂之外的地方见了高士廉都得行晚辈礼,高家已是底蕴深厚的门阀世家,高履行是高士廉的嫡长子,将来妥妥要继承高家爵位的小国公,而且高士廉早年因为战乱成亲较晚,生下高履行算是老来得子,如此显赫的门阀,与任何一家结亲都会给朝堂带来不可预估的变化,继承人的亲事自是慎之再慎。

二来高履行此人,品行颇多不端,欺男霸女倒是夸张了,但其人终日混迹青楼楚馆,与娼妓厮混,并且常有因争夺妓女而与旁人大打出手的传闻,久而久之,名声渐渐臭了大街,高家欲与别的权贵结亲亦不大容易,这年代的权贵固然想让自家的权势更上一层楼,但同时也是很要脸面的,高履行这种品行不端的家伙,哪怕家世再显赫终究也上不得台面。

所以高履行便一直耽误到现在。

李承乾给高履行保这一桩大媒,其心可谓歹毒,出手便拿住了李素的七寸。

高履行的脸色不大好看,从辈分上说,他算是李承乾的表舅,李承乾莫名其妙把他的妹妹推荐给他,浑然不顾二人的辈分,委实有点轻佻浮躁了。

“多谢殿下厚爱,只是…”高履行想了想,道:“只是臣与东阳公主辈分不合适,殿下怕是失虑了,若臣尚东阳公主,恐被天下人耻笑,殿下一番好意,臣只恨无福消受。”

话说得很漂亮,作为表舅,这番话算是很委婉的拒绝了。

李承乾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愈发亲切。

“舅父大人何必在意东阳的辈分?说来东阳亦只是宫中下嫔所出,孤才是长孙家与高家真正的血缘亲人,东阳充其量只不过沾了点李家的血脉而已,况且…孤这位九妹可是才貌双全,年方二八至今尚未婚配,眼看过了今年,父皇或许便会为她许上一门亲事,错失美色,人间至憾矣…”

高履行笑了笑:“东阳是臣的甥女,辈分不能乱,陛下若为其尚亲,自是好事,臣怎会遗憾呢?”

李承乾见高履行毫不动心的样子,低笑了几声后忽然拍了拍手掌,两名东宫宦官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画卷,当着高履行的面,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将画卷徐徐展开,一名绝色婀娜的女子出现在高履行的眼中,女子身着白色宫裙,站在一片万紫千红的花丛中,画师的手笔端的绝妙,连女子眉宇间淡淡的温婉和轻愁都画了出来。

高履行呆呆地看着画卷上的女子,不由屏住了呼吸,许久不见动静。

李承乾静静看着高履行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随口吟哦道:“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高履行的脸颊忽然泛了红,脸颊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眼中却渐渐露出势在必得的霸气。

李承乾见火候差不多了,缓缓道:“舅父大人,虽说你与东阳隔着辈分,可是你与我李家毕竟只是表亲,姑表自来便是良配,自是无碍的,孤可从未听说过姑表结亲会被天下人耻笑,至于辈分…姑表之间有辈分么?孤眼里见到的只有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辈分二字岂不可笑?舅父若不果真不愿迎娶东阳,明年开春后,东阳恐怕真会被父皇许给别的开国功臣之子,毕竟东阳已是二八年华,在众多姐妹里算是老姑娘了…”

见到东阳的画卷后,高履行已然心动了,此刻却仍有些迟疑:“臣答不答应自是无妨,可是陛下那里恐怕…”

李承乾笑道:“你若无妨,父皇那里孤自会与你分说,放心,孤会安排妥当的。”

高履行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再次贪婪地看了一眼东阳的画像,在不舍的目光里,两名宦官慢慢将画像收拢成卷。

看着李承乾如沐春风般的笑容,高履行仿佛明白了什么,垂头静静思虑半晌,忽然道:“臣回去后会在父亲面前多行劝解,日后…我高家慢慢断绝与魏王的来往。”

李承乾笑得愈发开心了:“亲上加亲,可喜可贺,舅父大人,孤这里先恭喜你了。”

“多谢殿下美意成全,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白色的棚子里,种下去的绿菜已冒出了新芽儿,凛冽的冬日寒风里,棚子里却洋溢着令人震惊的一派春意。

整个太平村的村民都没想到,原来搭上这片白色的棚子后竟真能在冬天种出绿油油的蔬菜,这是亘古未见的奇观。

村里的议论又多了起来,这一次村民们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仍旧是每日串门,仍旧三五成群往老爹李道正的房里钻,只是评价显然不一样了,这次大家没口称赞,连道李家风水好,竟出了如此一位神仙般的儿子。

李道正一扫前些日的颓丧之态,乐得眉开眼笑,处处以神仙儿子他爹自居。

“有奔头…”

大棚里,一位活了几十年的老农掐下一片绿色的黄瓜芽叶,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几下,然后做出权威的认证:“再过俩月估摸真能看到结果…冬天的黄瓜啊,啧!”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太子保媒

太平村的村民们都有严谨的科学态度,亲眼见到了才算数,否则任你说破天也不认,态度很可取,如果背地说闲话时声音再小一点就完美了。

“冬天真能种出绿菜?”

河滩边,东阳两眼闪闪发亮,认识久了,李素渐渐知道了东阳的一些小毛病,跟一千多年后的女人一样,东阳不怎么吃肉,据说公主府里每日的膳食菜单上很少有肉,春天夏天都是绿菜,黄瓜,昆仑紫瓜,莲菜,芥菜等等,野菜也少不了,但肉确实吃得少,倒也没存着减肥的心思,东阳体型偏瘦不能再减了,只是吃肉犯腻。

一到冬天就难熬了,跟穷人家截然相反,冬天时根本不见绿菜,不得不吃肉,吃一口直犯恶心,喝御赐毒酒般悲壮。

知道李素能种出绿菜后,东阳是太平村里最兴奋的,绝对发自内心的兴奋,而且对绿菜的评价比以往李素发明的任何东西都高,大抵上升到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高度,全天下百姓应该给李素立个生祠每日香火供奉才对得起李素的付出…

“夸张了,夸张了…哈哈哈,”李素脸上每一个毛细孔都闪耀着得瑟的光辉,嘴里却假模假样地谦虚:“立生祠就过分了,也犯忌讳,不过长安的百姓很快便会发现,虽然冬天能种出绿菜,但他们还是吃不进嘴里…”

“为何?”

“因为冬天的绿菜会很贵,贵到丧心病狂,贵到令人发指,普通百姓问一句价格就会有轻生的念头…”

东阳呆住了,吃吃地道:“又…又是钱?”

李素点头,叹道:“不错,又是钱,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我费尽心思在冬天种出绿菜,不为了钱我图什么?”

东阳气得狠狠在他腰间掐了一下:“钻钱眼里了!种个菜都不肯放过,就不能随便卖点钱惠及百姓吗?”

“怎么能随便卖点钱?冬天的绿菜跟夏天的绿菜是一回事吗?”李素正色道:“你的思想太迂腐太陈旧了,我得批评你…你看啊,如今全天下能在冬天卖绿菜的,只有我这一家对吧?知道啥叫垄断不?”

东阳摇头。

“仅此一家,别无分号,这就是垄断,垄断会造成什么后果呢?”

“会让你发大财。”东阳恨恨白了他一眼。

李素眉开眼笑:“多谢,借你吉言…不,不完全是发财,垄断的后果是造成一家独大,市上卖的货物,最早的形态都是垄断,比如某个聪明的家伙刚发明出丝绸,那种又薄又滑的绸缎自是比寻常的土布麻布穿起来舒服得多,于是受到哄抢,最初哄抢的人一定是当时的权贵,因为这东西肯定比别的布价格高,只有权贵才不差钱,他们买得起,久而久之,穿丝绸成了权贵们的特权,而且贩卖丝绸利润惊人,你说说,看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感受?”

“恨死你了,还能有什么感受。”东阳没好气道。

“市场永远是一摊活水,新货品的注入便是活水的源头,商人是最有上进心且最懂得随势而行的一类人,看到丝绸如此惊人的利润后怎么可能坐得住?于是纷纷起而效仿,组织丝农和织户开始研究,攻关,甚至动用收买,偷窃等等手段,力求获得丝绸的关键技术,千日防贼总有防不住的时候,丝绸的关键技术能藏几年,十年,能藏一百年吗?你看,尽管手段很卑劣,但丝绸根本不需要发明它的人操心,自然而然便传出去了,当市场上有四家五家不同的绸缎铺开张,它的价格肯定会降下来,因为它已不是垄断,而是互相竞争了,竞争必然有妥协,妥协的最终结果便是花钱买它的人受益…”

李素叹了口气,露出黯然之色:“你看,丝绸被他造出来了,可是最终的受害者也是他,因为别人效仿,一家独大的他被人模仿了技术,本来能赚十贯钱的,只能赚一贯,还得给客人赔笑脸人家才愿意买,我也是一样,冬天的绿菜是我种出来的,但最后我必然是最大的受害者,我这样的受害者只不过想在别人效仿之前多赚点钱而已,有错吗?”

李素解释了一大通,说得口干舌燥,东阳静静想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法反驳,不由白了他一眼:“真是难为你了,为了赚点绿菜钱,想出这么一堆歪理,想想都为你心酸…”

李素咂咂嘴:“不说不觉得,还真有点心酸,我只是种点绿菜,既没偷又没抢,爱卖多贵卖多贵,为何跟你解释那么多?”

东阳又狠狠掐了他一记:“无耻到家了,赚了钱不够,还把自己说成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别人买了你的绿菜反倒还欠你人情了…”

李素正色道:“为了劳苦大众,我会忍辱负重的。”

河水流淌得很慢,慢得像时光。

二人静静依偎在一起,仿佛忘记了时光,不知不觉日已西沉。

“东阳…”

“嗯?”

“明日我进宫求见陛下,把上次那两张图纸拿去,跟陛下好好聊聊…”

东阳的脸刷地红了,猛地坐起身,眼里浓浓的惊喜:“你是说…”

李素重重点头,笑道:“没错,我的意思是说,这两张图纸一定能在陛下那里换不少钱…”

东阳呆住,吃吃地道:“换…换钱?”

“当然换钱,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当然,银饼我也不反对。”李素眼里藏着深深的笑意。

东阳俏脸白了一下,神情无比失落,不经意间扫了李素一眼,发现他眼里那抹坏坏的笑,东阳顿时反应过来,一时恼羞成怒,一双粉拳没头没脑朝他砸去。

“又作弄我!又作弄我!你拿去换钱吧,将来让钱陪你过一辈子!”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坐在正中看着奏疏,李承乾从东宫带回来的,每天李世民总会遣人将大堆的奏疏送往东宫,令太子仔细查阅奏疏的内容以及李世民的批阅,每份奏疏看完后李承乾要将心得体会写下来,对这件国事的看法是什么,李世民如此批阅的道理何在等等。

这便是父子二人日常的交流。

李承乾此刻恭敬站在李世民面前,看着李世民一份份审视着自己的心得,李世民越看眉头越皱,李承乾不由心中忐忑。

良久,李世民合上奏疏,朝他摇摇头:“承乾,你是未来的大唐国君,目光应该再远大一些,治河修堤也好,农桑徭赋也好,对外用兵也好,眼睛不能只盯着一处,比如薛延陀如今内乱,你的主张是只盯着薛延陀一国静观其变,大唐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怎能静观其变?此时正应该召见室韦,靺鞨,西突厥等使者,与其国交好互盟,同时加快与薛延陀国内权贵的收买与煽动,此方为上策,道家的‘无为’,并非真的无所作为,而是随应时势而为,机会,火候,眼光,都很重要,国事,没那么简单的…”

李承乾躬身道:“是,父皇,承乾受教。”

李世民揉了揉额头,叹道:“你还差得太远,要多学学,朕将来才能放心把江山交给你。”

“是,令父皇失望了,承乾之过也。”

李世民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你退下吧,好好跟师傅们读圣贤书,东宫所遣的臣子皆是当今闻名天下的饱学鸿儒,孔颖达更是国子监祭酒,多跟他们学学。”

李承乾施了一礼,却不急着退下,站在原地踌躇犹疑不已。

半晌,李世民抬起头:“还有事?”

李承乾躬身道:“确有事,前日申国公长子高履行来东宫,请承乾保一桩媒,申国公是我大唐开国功勋,又与长孙家是舅甥,高履行所请,孩儿左思右想,觉得无法拒绝…”

“高履行?”李世民皱起眉,回忆了一下,道:“此子该有二十岁了吧?说来与朕是平辈,至今尚未成亲,亦算异数,倒是被高家名望身份所牵累,这次求你保媒,承乾你能帮则帮吧。”

李承乾神情愈发犹豫。

李世民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浮起淡淡的不悦,他是杀伐果决的君主,一生乾纲独断,横行无忌,最看不得自己的儿子这副犹犹豫豫的畏缩样子。

“怎么了?高履行欲娶哪家闺秀为妻?”

李承乾老老实实道:“欲娶皇九妹东阳为妻…”

“什么?”李世民一愣。

“高履行欲娶皇九妹东阳为妻。”李承乾重复了一遍,咬字很清晰。

李世民难得地露出呆滞的表情,然后…掰着手指算辈分。

高士廉是长孙无忌的舅舅,长孙无忌是李承乾的舅舅,理论上也是东阳的舅舅,那么高履行的辈分算是李承乾的表舅,理论上也是东阳的表舅…

一大堆的“舅”来“舅”去,李世民算了半天,一件很清楚的事情被自己算得混乱了,单手撑住额头,叹道:“朕有点头晕…”

第二百四十五章 李二拒婚

亲戚关系不好算,尤其是隔着老远的亲戚,二表舅三姨丈的,绕来绕去绕得头晕。

李承乾显然算得很清楚,不但算得清楚,算计得也很清楚。

“父皇莫想了,按辈分的话,高履行确实比东阳大一辈…”李承乾笑道。

李世民扶着额头的动作凝固了一下,神情开始变得不悦了:“大了一个辈分还娶什么东阳,高履行疯了?”

“父皇,高家和咱们李家只算是五服外的远亲,这个辈分可论,亦可不论,表亲尚可嫁娶,何况五服外的远亲?”

李世民摇头:“不,天家无小事,天家的任何一个细微举动都落在天下人的眼里,当年玄武门…已被天下人诟言十多年,朕这些年励精图治,用兵强硬,好容易压下天下人的议论,若天家公主与舅父成亲,朝臣和百姓又会议论纷纷,虽然勉强说来,高履行和东阳不算违了伦常,但终究落了口实,教天下臣民和世家门阀有了嘲笑天家的借口,这门亲事不可答应。”

李承乾点头笑道:“父皇所言甚是,前日高履行来东宫与孩儿谈及此事,孩儿也是如此回复的,奈何高履行对东阳甚为…钟意,据高履行说,他是某日游猎路经东阳的封地,恰好见了东阳一面,从此为她魂不守舍,久思无可解,遂来东宫求孩儿,请孩儿在父皇面前美言,玉成此良缘。”

李世民哼了一声:“钟意朕的公主,朕就必须把公主嫁给他么?你叫他去问问吐蕃的松赞干布,他也钟意朕的公主,看看朕以什么来回答他——松州城下数万吐蕃军士的性命,还有,关中子弟奔袭千里深入吐蕃境内取城池十数座,这便是朕的回答!”

李承乾顿觉一阵寒风扑面,仿佛一股浓浓的血腥和霸气混杂在空气里,令他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

“父皇恕罪,孩儿没有思虑周全,这便回绝高履行…”李承乾面露惶恐之色。

李世民冷冷一哼:“回绝了吧,辈分不对,终究无缘,你再劝劝高履行,天下良家女子何其多,何必单恋朕的公主。”

“是,孩儿记住了。”

父子沉默了一阵,李承乾起身向李世民告退。

李世民点点头。

李承乾一脚快跨出殿门时,忽然回过头说道:“父皇,高家终究也是开国功勋,当年…亦有从龙之功,父皇刚刚训导孩儿说眼光要放得长远,不能只盯着一处,若断然回绝高履行,会不会…会不会寒了整个高家的心?皇九妹今年已二八芳年,也到了该尚嫁的时候了…当今天下门阀甚多,河东,陇右,诸多门阀对我李家高坐皇庭不满,暗中广植羽翼,而我们李家,也该多拉拢一些门阀和功勋,才能平衡朝中和天下局势…”

李世民眼皮一跳,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接着很快恢复如常。

李承乾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李世民蹙眉虽只是一瞬,但恰好被他捕捉到了。

行了,今日目的总算达到了。

“孩儿随口胡言,父皇莫往心里去,孩儿告退。”

阴谋毫无预兆,徒然而至。

李素最近几日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总觉得自己的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暗处冷冷地盯着自己,像一条毒蛇等待着机会,一旦时机成熟,便会扑上来狠狠咬自己一口。

第二天一早,李素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骑上马进长安城,他的怀里揣着两张图纸,是他新近想出来的地雷和百虎齐奔箭,这两样新火器其实算不得太先进,实际上它们在明朝时便已应用到战场上了,制作方法很简单,论威力,算不上惊世骇俗。

李素终究不敢拿太先进的东西出来,一来没有成熟的工业条件,二来,他对历史有着深深的敬畏,他害怕盒子里的魔鬼是由自己亲手放出来的,放出来后,便真的无可收拾了,所以他只敢做出这种相对比较落后的火器,既让李世民满意,自己也能心安。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打算以这两张图纸为筹码,跟李世民谈判,请他把东阳嫁给自己,当然,一生效忠肝脑涂地之类的誓言是免不了的,要让李世民放心,必须彻底把自己融入李家,从此无法像现在这般对李世民若即若离保持距离,更无法悠闲安度一生,不过为了东阳,他愿意。

下人套好马儿,李素跨上马背正待扬鞭,家门前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李素眯眼望去,见家门前远处尘土飞扬,然后眼皮猛地抽了几下。

一位穿着锦袍皮着黑色长毛大氅的老杀才,后面跟着一群剽悍英武一看便知绝非善类的部曲家将,浩浩荡荡直冲李家而来。

李素脸色一白,急忙下马,扭头看着身旁的薛管家,匆匆地道:“…就说我病了,传染病,见不得风,见不得光,怕水,也见不得人…”

说完李素刚转身跑了几步,便听到一阵粗犷豪迈的大笑声:“哇哈哈哈哈…小后生哪里跑!看老夫怎生活擒你!”

马蹄声愈发急促,李素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人横抱住腰,非常粗鲁地朝马鞍上一扔。

后面一帮部曲杀才顿时发出呜啦啦的庆贺鬼叫声,大家都玩得很嗨…

“程…程伯伯,有话好说,莫这样,小子这姿态太羞耻了…”李素在马鞍上手刨脚蹬地挣扎,急得满脸通红。

活擒李素的老杀才正是为老不尊的程咬金,顺手逮住李素便兴高采烈,真是生吃蛤蟆活劈黄瓜的典范。

程咬金也不住马,擒住李素后径自拨转马头换了个方向,一群人朝李家的封地飞驰而去。

“听我家大小子说,你能在冬天种出绿菜,老夫特意赶早出城,今日便来长长见识!”

第二百四十六章 魔王示警

李素趴在程咬金的马背上,姿势很狼狈。

欲哭无泪便是现在的心情。

一路风声呼啸而过,一帮杀才如同土匪进村,在村民们异样的目光里,掳了李素便径自朝李家封地疾驰而去。

迎着村民们各种异样的目光,李素横趴在马鞍上,对自己的形象已完全绝望。

只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世上总有一些老流氓不让他安静,不仅不让他安静,连美男子都不让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