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拖着一马车的绿菜往太极宫里一送,牛气哄哄地对李世民说:“一车绿菜换你一个女儿,换不换?换不换?”

李世民脑子但凡没被门夹过的话…应该不会换。

日头已偏西,眼看城门快关,程处默今日打算留在太平村不走了。

二人蹲在田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跟程处默聊天和跟王直聊天的话题完全不同,王直说的都是些市井坊间的传闻八卦,东家长西家短的没个重点,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而程处默说得最多的是朝堂的事。

没办法,投胎技术太完美了,程处默这辈子注定在朝堂里生根发芽,市井坊间的八卦与他完全无缘,只要没干谋反杀爹之类大逆的事,下一代卢国公铁定是他。

“上次冯家命案的事闹得很大,陛下处断过后,朝中仍有议论,虽说那桩案子里太子殿下是清白的,可有些朝臣还是不满,觉得里面有问题,说是刑部右司郎中当了替死鬼…”

李素眨眨眼:“你也是功勋子弟,平日跟太子来往吗?”

程处默挠挠头:“小时候有来往,陛下那时还是秦王,对我程家颇为看重,经常叫我爹带着我去秦王府玩耍,偶尔陛下也带着太子来我家玩,那时我和太子都处得不错…不仅是我,尉迟家的,段叔叔家的,房家的,秦家的,我们这些将门之后都和太子处得不错。”

程处默叹了口气:“贞观元年,他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后,就和我们这些将门之后疏远了,其实也有来往,只是觉得淡漠了许多,偶尔也把我们召进东宫里聊天说话,可他每句话说出来透着一股子虚情假意,好像刻意拉拢一般,赏这个赐那个的,他给,我都要,可是…他永远是太子,而我,永远只能是他的臣子,小时候的无拘无束再也不会有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选秀纳妃

成长意味着要失去很多东西,权贵家的孩子也不例外。

小时候的玩伴不一定是一辈子的玩伴,每个人在别人的人生中或许只能同行一段路,到了岔路口,往往连招呼都不打便径自分道扬镳,然后,再遇见下一个同路的人…

李素看透了,因为他活了两辈子,程处默没看透,因为他年岁不大,一个权贵家的孩子看不透聚散,是好事,如果有一天他对人生的聚散漠然了,遇到与他同路的人不再感叹缘分,而是选择利益了,那时说明他长大了,也意味着他的人生真正开始失去了很多东西,自觉,或不自觉。

程处默的情绪有点低落,他还在黯然着失去的儿时玩伴,李素拍了拍他的肩,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言辞劝解他,因为可以肯定,当他真正长大,将会失去更多,每个人都是如此。

程处默是个糙汉子,失落片刻后,站起身打了一套拳,拳法看不出来路,大开大阖似是战阵杀敌的路数,多半是程咬金教的,论美观实在称不上好看,李素甚至清晰地看到有几招是撩阴,插眼珠等下作招式,偶尔还来一个很不雅观的懒驴打滚,不过这套拳法被程处默使出来,周围丈许之地竟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打完一套拳后,程处默的心情终于平复了,微微喘息着坐在李素身边,看着广袤的田地发了一会呆,忽然道:“听说上次的冯家命案,太子欲构陷你,你…与东宫结的仇怨如此深了么?”

李素想了想,不答反问:“此事朝野如今仍有议论?”

程处默点头:“有…”

犹豫了一下,程处默左右环视一圈,凑在李素耳边轻声道:“陛下圣裁的结果并未服众,命案说是了结了,但朝臣们都说陛下刻意袒护太子,一个刑部右司郎中若无人授意,怎敢公然构陷县子?更何况你这个县子正是圣眷极隆之时,上次大理寺少卿窦伏因为你而被贬谪岭南,前车之鉴尚未久,区区一个刑部右司郎中怎敢再犯?分明是被当成了替死鬼…”

“只不过陛下乾纲独断,此事又关乎国本,既然陛下铁了心要袒护,朝臣自是识得利害,包括魏徵那个老…咳,老人家,一生正直铮忠,对陛下袒护太子一事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这事算是彻底压下去了。”

程处默叹了口气,道:“李素,我虽与你结识未久,但你这人颇对我的胃口,朋友贵在交心,今日我不得不说句良言,你与太子的仇怨,若能有办法化解,还是尽量化解吧,他是未来的国君,今年今时或许奈何不得你,明年明时呢?有朝一日他登临大宝,手握重鼎,你将何去何从?”

李素微微一笑,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程处默能说出这番话,说明是真拿他当朋友了。

“这是你的话,还是转述你爹的话?”

“我自己想说的,我爹没说什么,只说目前看不出端倪,但以太子眼下越来越不堪的行径,和陛下对魏王的恩宠,过几年或许有变化…”

李素笑了,老流氓虽说人品差劲了点,但一双招子还是很犀利的。

只是老流氓对未来的预计还是有些偏差,数年以后,真正受益的既非太子,亦非魏王,大唐九五之位,竟叫一个小屁孩摘了桃子…

这也是李素目前不怕得罪太子,同时跟魏王保持距离的最大原因。

拍了拍程处默的肩,李素笑道:“化解仇怨就免了,我纵有意化解,也绝不能踏出那一步,别忘了我除了是县子,还是火器局监正,跟任何一个皇子走得太近都犯忌讳,陛下不怕我得罪哪个皇子,他担心的是我靠近哪个皇子,若叫他知道,必是我的死期。”

程处默呆怔片刻,终于明白了李素的意思,叹道:“难怪我爹对你素来宠爱,却也绝口不提化解你与太子仇怨的事,原来他早看明白了…”

李素笑道:“所以,你还得多跟程伯伯学学,程伯伯的本事可不止在战阵兵法上,做人也是。”

程处默咧了咧嘴,道:“我爹除了抽我,一般学不到东西,这几年扛揍的本事倒学了不少,勉强也算本事吧。”

李家的宅院不小,程处默晚上便在李素家住下。虽然是个糙汉子,但家教很不错,程处默进门便给李道正行晚辈礼,行礼很端正,丝毫不见敷衍,毕恭毕敬垂手躬腰,先是问好,然后转达自家长辈的问候,最后不停的“冒昧”啊,“海涵”啊之类的,令李道正颇为受用,连夸国公家的孩子就是教养好,然后再看看李素,李道正摇头叹气。

李素脸都气黑了。

虽说从来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好,可程处默这货也成了别人家的好孩子,这就有点侮辱人了,大白天的领着一帮部曲洗劫了长安东市的布商,晚上跑来又冒充有教养的好孩子,还把老爹哄得一愣一愣的,让李素这个真正的好孩子哪里说理去?

小国公莅临李家,自是蓬荜生那啥,李家大开酒宴,一坛坛美酒,一道道佳肴往桌上端。

程处默似乎还真受过礼仪教育,酒宴上当着李道正的面,无论坐姿,谈吐,端杯吃菜等等仪态,都做得十分完美,看在李道正的眼里简直赏心悦目,乐得愈发眉眼不见,于是李素被当成了反面教材,酒宴上只听李道正不时的训斥,“看看人家…”“多学学人家…”

李素气得牙痒痒,而受了夸奖的程处默表现得愈发矜持,只能从他眼里发现一闪即逝的得瑟。

酒宴上李道正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先行退下,直到这时,程处默才恢复了本性,猛地一拍桌子:“刚才喝得不爽利,来,咱兄弟好好喝几杯!”

说完咂摸咂摸嘴,露出一脸淫笑:“美酒佳肴当前,为何不见歌伎舞伎助兴?你家没有歌舞伎吗?”

李素冷冷道:“没有,丑丫鬟倒是有几个,程兄若不嫌弃,我把她们叫来随便给你扭几下?”

程处默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同情之色,叹道:“贤弟…过的怎样的苦日子,竟连歌舞伎都没有,难怪每次你去我家时都喝得酩酊大醉,原来只有在我家你才能尽兴…”

李素咬牙,额头青筋暴跳:“每次去你家喝醉,是因为你爹和你们六兄弟灌酒,这能叫尽兴吗?分明是走了一遭鬼门关!”

程处默露出欠抽的自以为明了的表情,挤了挤眼,笑道:“贤弟倒是腼腆,还不肯承认,为兄明白,过几日给你送几个舞伎和歌伎乐班,不知贤弟喜欢高丽女还是新罗妇?对了,听说西市近日有个牙子在卖吐火罗舞伎,调教得很不错,我给你送两个怎样?”

“程兄,不如折现吧,折现能让我真正快乐起来,真的…”

程处默哈哈大笑:“贤弟莫闹,说定了,过几日便把歌舞伎送到你府上。”

跟这种人没法讲理,太固执了,李素不反对女色,但对歌舞伎实在没兴趣,他有洁癖,那种女人不知被大户人家和人贩子转了几道手,若落到李素家里,到底谁糟蹋谁?

作为一只粉嫩新鲜的童子鸡,万不能给那些狂蜂浪蝶任何玷污他的机会…

月上柳梢时,李家的酒宴仍未结束,程处默或许久未受夸奖,今日被李道正夸了几句,顿时有些忘形了,喝酒的兴致高得一塌糊涂。

跟程处默喝酒永远不缺话题,从前朝轶事说到本朝秘辛,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快喝醉时,程处默大着舌头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由于长孙皇后早逝,李世民这一年来过得很孤独,虽说有名的后宫四妃尚在,但这四妃暗里勾心斗角,为了争宠闹得太极宫鸡飞狗跳,李世民被腻歪得不要不要的,所以甚少宠幸四妃。

皇帝过得太孤独,朝臣们看不过眼了,实在很不懂这些大臣们的逻辑,人家的感情和房事与他们何干,反正一句话,“君忧臣辱”,李世民一忧郁,朝臣们便仿佛觉得有人狠狠扇了他们的大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痛。

于是长孙无忌串联了一些朝臣,纷纷向李世民上了奏疏,请求选秀纳妃,从门阀或功勋的适婚女子中选取若干貌美端庄者入宫,排解吾皇万岁的寂寞,反正绝不让天可汗陛下做一个安静的老男子。

李世民是横扫天下的大唐皇帝,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今年才恰好四十岁,男人嘛,爱好无非就那么几样,大家心照不宣。

安静而忧郁的皇帝陛下假模假样推脱了几次,一本正经说什么朕要励精图治,朕要勤奋治国,不想被儿女私情牵绊等等,长孙无忌认识这货多少年了,是个什么成色他还不清楚?于是长孙无忌不停地盛情请奏选秀纳妃,李世民不停地推脱谢绝,君臣二人在朝堂上演一出出君圣臣贤的激情戏,看得素来正直的魏徵恶心得不行。

不过就是选几个女人进宫当后宫的事,搞出这么多名堂,要不要脸了还?

于是恶心得快吐的魏徵也不得不入了戏,跟着长孙无忌奏请了几次,最后一次上疏时说得很含蓄,再矫情下去老臣可就真反对选秀了啊,差不多就得了,赶紧洗白白,让美女们到你碗里去…

李世民也觉得再推脱就矫情了,顺势赶紧答应下来,省得魏徵那老货真的反对选秀,让他的一番旖旎心思全落了空。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大唐皇帝在长孙皇后逝世一年后,开始遴选美女入宫。

第二百三十九章 毫州素布

平心而论,作为丈夫,李世民也算做得不错了,当然,要求他从一而终未免太不现实,相对而言,发妻逝世一年后才重新接纳美女入宫,已然算得上有情有义了。

李世民与长孙皇后是名垂千古的模范夫妻,史书所见所闻,都是二人如何恩爱,李世民如何圣明,长孙皇后如何贤惠。

长孙皇后逝后,李世民的真实想法不得而知,可是他确实寂寞了一年,若用最善意的猜测去揣度圣心,一个正富壮年的男人,失去发妻后独自思念了她一年,然后用力将她忘记,重新选择了新的生活,亦算一桩佳话。

不论出于何种想法,李世民终究决定选秀纳妃了。

对这个决定最伤心的,莫过于后宫四妃,本来长孙皇后对她们来说便是一座无法攀越的高山,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她死了,四妃俱有子女,又与李世民多年感情,正符合当皇后的所有条件,各自卯出吃奶的劲头觊觎帝后之位,用可歌可泣的上进心填补一下空虚寂寞冷的人生,结果这杀千刀的居然又要选新的美女入宫,显然是不愿拿她们这四棵老葱蘸酱了啊…

四妃的上进心如同遇到暴雨的小火苗,瞬间熄灭了,对帝后之位再无半点觊觎之心,她们终于明白了这位枕边人的心思,大唐皇后的位置,只能属于长孙皇后,除了她,任何人都不配。李世民答应选秀,其中怕也不乏敲打四妃的意思。

宫闱八卦,李素听得很有兴趣,兴致勃勃的同时不禁也有些自责,原来自己竟也有如此三八的一面…

八卦只是八卦,听过便算,朝臣为李世民的房事操碎了心,李素却无所谓,李世民后宫上万,理论上任何一个走进他视线的女人都可以拉过来胡搞瞎搞一番,这种男人的寂寞,不是李素这个凡夫俗子能懂的。

第二天,程家的部曲骑马赶到了太平村,同时还顺手捎来了一位愁眉苦脸的东市布商,昨日李素选中的那块薄如蝉翼的布绸便是从这位布商的店铺里抢…取来的。

布商很惶恐,脸色白得跟化了浓妆的舞伎一般,站在李素面前止不住地打摆子。

昨日被抢了一块素布已然很倒霉了,没想到这帮土匪如此过分,今日索性连他的人都抢了,长安水深啊…

程处默最见不得布商这副快砍头的畏缩样子,一脚踹去,布商的打摆子症状不药而愈,眼含热泪,但说话明显条理清晰了许多。

李素很客气,询问了那款布的出处,原来那款布是毫州所产,布商本人也是毫州人,说来也是巧合,毫州以出产绢布闻名于世,所以当地的桑蚕织户不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蚕,只是蚕和人一样,有的强壮,有的体弱,有些弱质的蚕儿本来奄奄一息,眼看要断气,就算没断气,勉强吐出来的丝质量也很差,这种蚕一般都要被淘汰掉的。

眼前这位布商倒是个聪明人,他把毫州养蚕人家里面淘汰出来的蚕集中起来,死一大批自是难免,剩下的勉强能吐出丝,那种丝韧性和粗细都很差,但布商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将这种丝经过加工后织成布,也就是李素昨日看中的那款布,由于丝的质量原因,这种布的透光性很强,同时密度也不错,薄如轻纱般的料子,既能透光,又能挡风。

布商把这款布运到长安销售,原本以为这种布的销量不会太好,结果上架之后发现…销量果然不好。

如今无论官宦还是百姓,买东西普遍还是很务实的,选择货物既要美观,又要实用,这种又透光又脆弱的布,实在入不了长安官民的法眼。上千匹素布积压在店里根本卖不动,连最容易糊弄的胡商都对它嗤之以鼻,直到昨日倒霉,遇到了正在打劫的卢国公长子…

李素高兴极了。

“那些烂布头我全要了!”暴发户的嘴脸一览无遗。

布商弱弱地争辩:“都是好布,没烂…”

“好布?你去长安卖一尺试试?看人家不拿大耳光抽你。”李素瞪眼。

布商叹了口气,垂头不说话了,这款布确实卖不动,原以为发明了一个新品种,结果根本连烂布头都不如。

“这款布积压了多少匹?”

布商黯然道:“两千多匹吧,亏惨了,本钱都回不来…”

“全部卖给我,算算多少钱。”

布商神情一振,脱口而出:“两千贯…”

话未落音,随即发觉后背莫名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四周的温度也徒然降得厉害,一股森然的杀气笼罩方圆三丈之内…

李素苦笑,程处默和一群部曲杀才围住布商,活脱一群不良青年堵在巷口抢三好学生零花钱的架势,还谈什么价啊,直接明抢多好。

“一千贯…”

果然,布商非常明智地改了口,然而,四周的温度仍没有下降的趋势。

布商苦着脸继续改口:“五百…不,三百…唉,少郎君看着给吧,您说多少就多少…算了算了,小人白送少郎君了,全白送,行不?”

好没原则的商人…

“当我们是匪贼吗?我给你两千贯,不过你负责运输,两千多匹全部运来这里,别给我以次充好…唉,估计你也没办法以次充好了,比这更差的布还真不容易找…”

布商神情顿时变得狂喜,差点没给李素跪下,两千贯,能补回他的大半损失了,毕竟织这种布拿出来卖本来就是他经商的眼光有问题,能回两千贯的本钱已然是老天垂怜。

喜不自胜的布商忙不迭答应,顺带着看程处默和他手下那帮杀才的目光都顺眼多了。

好可爱的一群土匪杀才,萌萌哒,么么哒…

第二百四十章 众人皆醉

两千贯的开支不低,李素如今不大不小也算个富翁了,但是开支两千贯仍旧感到有点吃力。

根本没有经过谈判,李素甚至在布商自愿降价的前提下都坚持原价,以他的为人品性自是不可思议的。

李素是凡人,有点坏,但绝非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那种,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有着普通人的善良和怜悯,布商做了个错误的选择,所以积压了两千多匹素布卖不出去,没有李素这两千贯的大方价格,或许布商回去后要面对的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所以李素没有讨价还价,非常痛快地接受了两千贯的价格,成交后看着布商感激得流泪的表情,李素心中满满的成就感,这不是做买卖,这是在做功德,感觉类似后世在公交车上给老人让了一回座,在老人的道谢声以及全车人赞许的目光里,仿佛整个人格都升华,毫无争议地认定了自己是个好人,尽管这可能是种错觉。

现在李素就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好到爆,好到没朋友。

所以此刻他的心情很不错,甚至拉过布商坐在院子里,以一种大领导慰问百姓的姿态和颜悦色地跟布商拉起了家常,哪里人啊,家里几口啊,几儿几女啊,你们家打土豪分田地了没啊等等…

程处默和身后一群杀才脸色越来越古怪,最后程处默终于忍不住了,黑着脸打断了李素的雅兴。

“兄…兄弟,莫闹了,打谁家土豪?你自己就是土豪,好好说话行吗?”

李素一怔,随即哦了一声:“刚才那句不算,你快忘掉,对了,还未请教掌柜贵姓。”

布商诚惶诚恐地道:“不敢当贵人垂问,小人姓孙,贱名平贵,多谢贵人今日救小人于水火,为了这两千多匹布,小人差点扯绳子吊颈了,多亏贵人相助…”

李素笑道:“回去好好干,争取东山再起,将来发达了莫忘今日你我这场缘分。”

孙平贵忙不迭应是。

调了两辆马车,李素当场让孙平贵拉着满满两马车的钱走了,足足两千贯,收契画押都没有,只嘱咐孙平贵赶紧将素布运来太平村。不怕孙平贵讹他,卢国公和县子不是孙平贵这种商人惹得起的,相信孙平贵也不会那么没眼力。

孙平贵千恩万谢地走了,李家院子里,程处默一直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

“这孙平贵莫非有什么出奇的本事?”

李素一愣:“做生意做得差点扯绳子吊颈,你觉得他有什么本事?”

“没本事贤弟为何对他如此礼遇?”

“对任何人礼数周全一点不好吗?比如你,在我家吃饭时装得跟翩翩王孙公子一般,其实你一巴掌可以抽飞五个王孙公子,无论真心或假意,装出礼数总是没坏处的。”

程处默不解地道:“可那孙平贵是商人啊…”

李素最听不得这话了,不由白了他一眼:“商人咋了?商人吃你家了,喝你家了?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凭什么低看他?我李家,你程家,还不是一样在长安卖酒卖香水,咱们也算半个商人。”

程处默连连摇头:“兄弟莫乱说话,咱们跟商人可完全不一样,程家是开国功勋,你是陛下御封的县子,官员见你都要行礼的,怎能自甘堕落与商人扯在一起?以后莫说这话了,被监察御史听到,说不得去朝殿上参你一本…”

“爱参不参,咱们两家做了买卖就是商人,不承认就行了?”

“不是商人。”程处默的吐字咬得很重,问题的争论似乎涉及到这个糙汉子的原则了:“你酿酒,造香水,活字印刷等等,什么都好,造出来的东西是你的本事,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做买卖又是另一回事,你自己想想,你酿的酒,香水和那个印刷术,哪一桩买卖你亲自经手了?酒和香水是程家和长孙家合伙在做,印刷术交给城里的赵掌柜,他们卖给谁与你何干?你只需每月在家等着收钱便是,这便是勋贵的体面…”

“程家和长孙家也一样,我程家在长安城里的店铺十多家,另外还有远出西域诸国的商队,甚至连胡商的商队都插了手,但是这些买卖都不是程家直系经手的,全部交给信得过的远亲,所以程家也不是商人,长孙家亦复如是,勋贵就是勋贵,绝不能与商人扯在一起,甚至对商人都不能太客气,因为商人终归是低贱的,他们的地位充其量比贱籍高一点…”

李素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你的意思是说,商人帮咱们勋贵家赚了钱,咱们还不能给他们好脸,还得打他们骂他们,然后他们还得贱兮兮的继续帮咱们赚钱?人家上辈子欠你家的?若是有人这么对你,你干不干?”

程处默被李素这番总结弄得有点懵,挠了挠头:“我大概会一拳揍爆他的狗头…被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发现我家真不是东西…不对,长孙家真不是东西。可是,如今大唐的商人确实只有这地位呀,他们连平民百姓都不如,长安街上无论什么人抽商人一耳光,商人都只是弯腰陪笑,从来没听说打起来或是见官…”

“别人怎么看商人我管不了,但我会对商人一直客气下去,都是人,都凭本事赚钱,没道理天生比别人矮一头。”

程处默没彻底被李素绕进去,琢磨了一下又回过神了,于是苦口婆心劝道:“兄弟,商人真的跟咱们不一样,你别太…”

李素睁着萌萌的大眼盯着他:“我偏要对商人客气,你会抽死我吗?”

孙平贵的效率很快,两千贯落袋后,当天下午便将素布全部带来太平村。

李家门口停着一长排的马车,一匹匹白色的素布堆得小山般高,长长的一溜看不见尽头。

马车到了李家门口,老爹李道正的脸色就不对劲了,二话不说抡起藤条满村追杀不肖子。

原因很简单,白色素布不喜庆,家里办丧事似的太晦气。

李素逃过了追杀,只好赶紧雇请村里的闲散劳力搭棚子,将所有的素布全部铺在早已搭好的竹架子上,绵绵延延数里,花了两天的时间,将自家五十亩地的架子上全铺满了,远远望去一条条白色的素带整齐划一地铺在黑土地上,既工整又对称,煞是好看,李素的身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一排排整齐的白色棚子在太平村引起了村民的围观,八卦的村民一打听,李家娃子花了两千贯买了这些白色素布,买回来自家不用,偏偏要铺在地里…一时间,村民看李素的眼神又不对了,跟去年李素辞官时一样,太平村的村民们见着李素后又是畏惧又是同情,目光扎在身上很不舒服,近日来串门的村民也多了。

本来李素被封县子后村民们敬畏地与李家保持着仰望的距离,后来发现李道正仍旧每天背着手没事似的满村子晃悠,仍旧还是一脸憨厚无害的笑容,骂娘踹人吐痰,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改变,李家那个争气的娃子也从来没露出半点趾高气昂的跋扈样子,对任何人都和气友善得很,村民们这才收起了敬畏心理,试着跟往常一样和李家来往。

近日串门的村民特别多,进了院子发现李素在,先是敬畏地打个招呼,却不敢从院子中间穿行而过,而是走进院子边沿的回廊,小心翼翼绕过李素,走到李素身后侧方拔腿便跑,逃命似的钻进李道正的房里,一副内有恶犬,咬死后果自负的惊惧样子,气得李素想杀人全家…

村民们不理解李素要干什么,李道正也不理解,在他们的认知里,世间万物的生长靠天时而应季,该是夏天秋天长出来的东西,冬天就绝不可能长出来。

所以李家最近串门的村民多,闲话也多,三五成群的村民聚在李道正的房里,也因此多了一些听起来让人想破门而入,然后挨着个的顺着队伍一溜大耳光抽过去的对话…

“娃他爹,没你这么当爹的啊,娃子犯浑你咋不拦着?”村民甲痛心疾首。

“娃大了,长本事了,现在家里的事他做主,我管不着。”李道正闷闷的声音。

“娃当家也不该这么当呀,两千贯啊,这得换多少白面馍,买一堆白布铺地里,尽糟践了!”村民乙心疼惋惜。

“说是种绿菜,冬天吃的绿菜。”李道正弱弱地为儿子辩护。

“尽胡咧咧,绿菜夏天才有,冬天哪有?你儿子没种过地,你也没种过?咋能由着他胡来咧?”村民丙嗤之以鼻。

“唉…”李道正苦闷的叹息。

“李家的,你家娃子怕是和去年一样犯病了!”村民丁权威认证。

李道正又沉沉叹气:“他犯浑我能咋办?”

“抽他啊!”众村民异口同声。

第二百四十一章 蓄势待发

“人心险恶”说的就是这帮家伙,见面恭敬得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堆着笑脸一副含笑九泉的样子,仿佛李素有出息是他们教出来的,煽情煽得眼泪婆娑,背过身便撺掇老爹抽儿子,不抽还不行,太惯着了,最好每天能看到老爹挥舞着藤条满村追杀儿子的画面才叫喜闻乐见普天同庆…

太平村里住了一年,李素已渐渐习惯了这些村民的议论和眼神,什么样的议论他都能接受,有时候李素干的事情确实有点惊世骇俗,村民们没把他绑在柱子上当异端烧死,说明他们还是很善良的,至于那种看疯子似的眼神,可以自动忽略。

众人皆醉我独醒,既有颜值又有才华的天才注定活得与众不同。

李素决定原谅他们,隆冬时节种出绿菜后,再端个碗满村子瞎跑,偏找人多的地方,当着这帮家伙的面一口一口把各种绿菜咬得噶嘣脆响,不卖也不送,就每天当着他们的面使劲吃,啥仇都报了。

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李素耐心地等着大棚里的绿菜在大雪飘飞的季节里成熟。

几天后的晚上,王直跑回来了,他没回家,深夜敲开了李素家的门。

李素很意外,王直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

上次冯家命案,东市传言四起,全是李素授意王直干的,后来传播流言的吴八斤等人被塞进胡商的商队,沿着丝绸之路去了陇右,王直作为始作俑者,自然也不安全,东宫或官府有心的话,不难追查到王直头上,毕竟这件事做得并不算天衣无缝。

所以事后王直也被李素连夜转移到关中的偏远地方,如今事情过去不到半月,王直却忽然跑回来了,实在令李素颇为吃惊。

“出了甚事?”李素心头沉重地问道。

王直呵呵憨笑:“没出事。”

“没出事你跑回来作甚?”

“想胡女了…”

李素:“…”

很纠结啊,要不要考虑把他杀了灭口算了?这是最省事最放心的法子。

“明天带我去公主府看看她吧,不知她过得好不好…”王直丑陋的脸上露出浓浓的思念,脸上几颗麻子都绽放出星辰般的光辉。

李素忽然不生气了。

世上有什么东西比相思更难捱呢?

“明年开春,你和胡女成亲吧,王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胡女当初能在东市被你救下是她的运气,娶她想必她也不会反对…”

王直惊喜地看着李素,眼里露出几乎能融化岩石的狂热:“开春…就娶她?”

李素点点头:“开春就娶,不过,娶她容易,你爹娘那关怕是不容易过,你王家世代皆是关中人,恐怕不会答应你娶一个胡女过门。”

王直惊喜的面孔顿时黯淡无光。

李素没说错,这是最大的难关,拜李世民这些年佛挡杀佛的霸气所赐,关中人这些年也渐渐养出了傲气,通婚往往都是同县同乡,必须原汁原味的关中本地人,再远一点也勉强能接受,但是娶一个胡女,却是万万不会容许的。

是的,没错,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关中人的血统是最高贵的,哪怕是个穷得要饭的叫花子,只要他是关中人,那么他也是个高贵的叫花子,大唐国境以外的番邦异族在关中人眼里全都是未开化的猢狲,这时节的大唐人,民族优越感高得一塌糊涂。

王直想娶胡女进门,画面若看在他爹娘眼里,无异于穿着新郎锦袍的儿子牵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猢狲拜堂,成婚当天恐怕就得开始操办二老的丧事了…

李素说了实话,王直的神情很阴沉,显然,他也不敢冒大不韪将胡女娶过门。

在李素看来,其实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如今王直也算东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在外面买个小宅院悄悄把胡女养在深闺中,成亲是别想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名分暂时放弃便是。

不过王直的想法大概不一样,现在的他还只是个纯情少男,既然走纯情路线,爱上一个女人必然要给她名分的,李素不拦他,以后的生活能教会他一切。

“今悄悄回来的,明看过胡女后我马上就走,不给你添麻烦。”

李素苦笑:“回都回来了,没必要急着走,冯家命案陛下已有圣裁,应该算是过去了,你再躲着似乎没什么必要了,今晚你便回家看看爹娘,这几日在家里歇息,跟胡女怎样腻歪都可以,再过些日子,等风头彻底平静了,你再去东市呼风唤雨。”

王直大喜,连连点头答应。

李素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忧虑:“冯家命案,我把太子得罪得更彻底了,可他却迟迟不见任何针对我的动静,此非吉兆。”

王直咧嘴笑道:“不见动静还不好?或者是太子怕了你呢,你曾说过,如今太子的位置很危险,内忧外患不断,冯家命案闹得那么大,几句流言差点把他栽进去了,此时他怎敢有别的举动?”

李素叹道:“太子若这般无用,便当是我高看他了,我倒情愿他先出招,否则这种等着挨揍的日子太难捱了,拳头只有在未发之前才最具威胁,太子的拳头如今待发而未发,才是最难受的。”

王直想了想,道:“想个法子让他把拳头揍出去?”

李素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为的就是让别人的拳头快点朝我脸上揍…王直啊,这样干你觉不觉得有点贱?”

王直点点头:“确实有点贱…”

村口传来几声不安分的狗吠,廊前的天赐懒洋洋的趴着,动都懒得动一下,一派未成年的宗师气派。

月挂夜空正中,天色很晚了,李素拍了拍王直的肩,道:“离家半个月了,赶紧回去看看吧,你哥昨日又挨了揍,回去碰到你大嫂小心点…”

王直如今对兄长的际遇根本连同情的表情都懒得露了,随意点点头,离开了李家。

王直走后,李素睡不着了,披着厚厚的长毛氅,静静地看着天空的一弯新月,神情凝重如水。

太子,你到底是不敢妄动,还是蓄势待发?

第二百四十二章 利州武氏

初冬的寒风拂过太极宫龙首渠前的广场,广场四周旌旗飘展,披甲戴盔的禁卫在凛冽的寒风中如松岳般傲然屹立。

午时刚过,朝会的大臣们迈着轻快的脚步,三五并肩,缓缓走出宫门,互相告辞过后,各自骑上马或坐上马车回府。

午时一刻,宫门外忽然变得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