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一惊,急忙道:“陛下不可!罪己诏不可轻下,一旦诏书传世,便是坐实了十一年前的事,天下人的骂声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扛下的,更何况如今陇右山东多家门阀对陛下虎视眈眈,一旦下了罪己诏,我大唐将陷入无尽内乱,陛下三思!”

李世民沉默片刻,叹道:“朕从来不信因果报应的,因为朕是真龙天子,朕即社稷,朕即因果!可是昨夜高家之变…委实令朕惴惴难安,世间莫非真有报应之说?”

长孙无忌宽慰道:“陛下多虑了,陛下即是社稷,自有漫天神佛护佑,是超脱于因果报应之外的,区区闹鬼而已,何足为虑耶?身附极贵紫气者,鬼祟岂敢近身?”

长孙无忌的安慰终于令李世民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于是点点头,叹道:“但愿如此吧。”

长孙无忌迟疑了一下,道:“陛下,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民心,长安城里的说法很难听,罪己诏自不必下,但陛下还需做点事出来令天下人归心。”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的,今年山东大旱,朕便免了河东道三年徭役和税赋吧。”

长孙无忌接着道:“陛下和高家的联姻…恐怕已不合时宜了。”

李世民叹道:“辅机深知朕心啊,没错,朕也觉得这门亲事不妥当了,当初东阳与李素那小子私下里…哼!朕情急之下才不得不临时把高家拉来联姻,谁知出了这么多事,若再继续这门亲事,恐怕不仅是民间,就连朝臣们也会有议论,那些世家门阀更会借机刁难发作,相比之下,弊大于利,该舍则要舍啊,只是…天家毁亲,传出去也不是好事…”

李世民说完语气忽然顿住。

长孙无忌是个老人精,立马闻弦歌而知雅意,急忙道:“高家是臣的娘舅家,臣或可为陛下分忧,昨夜高家大变,高履行被吓得半疯半癫,再配东阳公主金枝未免太不敬了,明日高家或会上表,请求陛下宽免婚事…”

李世民笑了,今日单独召长孙无忌觐见,要的就是他这番话,早在惊闻高家之变的时候,李世民的主意便已决定了。

长孙无忌不愧是李世民多年的老搭档,君臣之间两句对话便将这件难办的事给办了。

李世民的目的达到,不由忧心忡忡叹了口气:“高履行也是不幸,朕这便令太医署的太医去给他看看,再赐山参鹿茸药材若干,但愿他能早日康复。”

“臣代高家多谢陛下宏恩。”

长安城的消息传回太平村,李素的神情仍不见开朗。

辛苦布下这么大的局,用尽了前世残存的记忆,用科学的法子迷惑了今世的人们,被迷惑的甚至包括当朝的君臣,今日终于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可是,这一切无非只能让东阳免于嫁给高家,却无法让他和东阳之间再出现转机。

真的没什么好高兴的,失去的终究已失去,失去得不知不觉。

今生,恐怕与东阳再无夫妻缘分了。

认识算久了,李素渐渐了解了李世民的为人,这是一个骄傲的极度自我的帝王,深沉的心机隐藏在他和蔼可亲的外表下,他喜欢掌控一切,对欺瞒深恶痛绝,很不幸,李素和东阳做了一件欺瞒他的事,终此一生,恐怕他都不会赞成李素和东阳的婚事了。

未来,该怎么办呢?

或许还有希望吧,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希望的,不管多么渺茫,它终究是希望。

郑小楼是第二天清晨回来的。

他的样子很狼狈,身上沾满了泥土灰尘,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味,无论谁在沟道里趴了几个时辰一动不动,样子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不过郑小楼的神情却很兴奋,昨夜他干了一件大事,这件震惊了整个长安。

回来后,郑小楼看李素的眼神都变了,一个连鬼火都能凭空造出来的妖孽,跟那些道士们念叨的神仙有何区别?这个妖孽脑子里到底还装着多少令世人匪夷所思的奇思妙想?

此生跟随李素的想法越来越浓了,郑小楼很想亲眼看看,看看这个妖孽此生能走到一个怎样的高度,走到那个高度后,他又会干出什么事。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耻下问

郑小楼的心思很单纯,他从来不在乎李素的名利与官爵,严格说来他算是江湖人,江湖人重情义轻名利,他们不在乎律法,他们轻贱生命,别人的或他们自己的。

“侠以武犯禁”,说的就是这样一群人,郑小楼亦在其列。

愿意跟随李素,最初因为李素曾经的救命之恩,后来跟李素相处久了,郑小楼渐渐发觉这个人并不坏,虽然小毛病有点多,但经常会有一些令人称奇的妙想,能做出一些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郑小楼愿意为李素做一些事情,并且亲眼见到这些事情多么的神奇,比如昨夜自己亲手弄出来的鬼火。

相比之下,王直显然兴奋多了,一大早便从长安赶回太平村,看见李素便兴奋不已。

“高家长子被吓疯了,真正疯了!哈哈,真解气!李素,这事你干得好,今日一大早,满长安的百姓都在说着高家的报应,都说高家当年干了损阴德的事,而且恐怕不止芳林门这一桩,这十多年来必然陆续还干过不少,不然报应不会这么重…”

李素淡然一笑:“装神弄鬼也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我只要他们两家不敢联姻便好,其他的议论与我无关。”

王直的语气仍旧充满了赞叹:“今日方知,原来鬼火居然能够凭空造出来,李素,现在你该告诉我了吧,鬼火到底怎么造出来的?你让我兄长煮尿到底是何缘故?”

李素笑道:“鬼火其实就是尿里提炼出来的,人的尿里面有一种东西,名叫白磷,分量很少,把尿煮干后,锅里一层白色的结晶的东西,就是白磷,白磷很容易点着,与沙子掺在一起点燃后,火光惨绿惨绿的,夜里看去就跟鬼火一样,咱们经常在坟头看见的鬼火,其实也是白磷,人的骨头里也含白磷,人死以后肉身腐烂,骨头里的白磷便冒出来,稍遇高温便燃起来,而且白磷分量极轻,风一吹便到处乱晃,所以坟头上经常能看见鬼火游荡就是这个缘故,经常有人说路过坟头时鬼火跟着他跑,就是因为白磷燃烧时太轻了,人走路时难免带起风,于是鬼火便跟着人跑,也是这个道理…”

王直和郑小楼惊呆了,他们没想到造出一团鬼火居然有如此多的学问,看似诡异惊怖的事情,被李素这么一解释,神秘恐怖的面纱瞬间被揭开。

王直怔忪片刻,叹道:“李素,你的学问真是…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也没见你读过什么书,为何你什么都知道,连鬼火这东西也被你随手造出来,吓坏了全长安的人。”

李素板着脸道:“学海无涯,回头是岸…我会告诉你为了专研鬼火,我曾经在村子西边的坟堆里睡了半个月吗?”

王直大吃一惊:“真的?你好厉害!睡坟头你不怕吗?当初为何不叫上我们兄弟?”

李素叹了口气,这智商余额欠费不少了,看来自己胡说八道时的表情一定很诚恳。

李素道:“鬼火的道理我说明白了,其实说穿了并不是什么太高深的学问,不过有一门学问我却不太懂,所以我打算不耻下问…”

说着李素转过头,看着郑小楼,悠悠地道:“鬼火容易造,但我想不通你昨夜弄出的那个所谓的‘阴兵过境’是怎么回事?只闻声而不见人,这差不多是神仙法门了,连我也自问办不到,你是怎么做到的?”

郑小楼笑了笑:“天下并不止你一个聪明人,阴兵过境其实跟鬼火一样,说穿了一文不值,昨夜我潜入高家后,预先便准备好了一块很大的黑布,将它挂在墙头和树林之间,与夜色融为一体,然后我躲在黑布后,用两块特制的铁皮在地上敲击,发出的声音与军阵脚步声一般无二,当时一片漆黑,黑布挂在夜色里,谁能看得出这是布还是夜色?我躲在黑布后面发出脚步声,他们当然只能闻声而无法见人了。”

说着郑小楼从怀里取出两块铁皮,李素接过来仔细端详,铁皮是寻常的铸铁所制,卷成一个筒状,中间是空的,往地上一敲,发出轰踏轰踏的脚步声,非常逼真。

李素不由叹为观止,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容小觑,古代江湖好汉的智慧也不容小觑。

“七孔流血是怎么回事?为何死在你手里的人全都是七孔流血,全身不见伤痕?”既然不耻下问了,李素决定再不耻一次。

郑小楼淡淡瞥了他一眼,李素瞬间有种被蔑视的屈辱感。

“七孔流血就更简单了,一掌击中他的心脉,将他的心脉震碎,自然会七孔流血,就算被官府仵作验尸,无非也是被一股莫名的大力而致死,能查出什么究竟?”

李素恍然,这个,真值得被蔑视一下,因为不是同道,这属于专业技能,李素不会武功,震碎心脉这种事完全不是他的专业。

好了,疑惑解开了,李素顿觉豁然开朗。

接下来,要看李世民和高家的选择了,装神弄鬼之后,李素相信李世民和高家应该不会具有迎难而上的勇气,除了朝堂的议论,民间的舆论,还有目前各种不服的世家门阀之外,还有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只不过一桩很寻常的儿女婚事,他愿意为了这桩婚事与天斗吗?看得见的敌人他可以轻松碾压,鬼神呢?因果报应呢?

事实正在李素的意料之中,李世民和高家果然不敢与天斗,不仅仅是勇气原因,还有利弊得失的衡量,这门亲事已惹出了太多的麻烦,引得天下人议论纷纷,再一意孤行可就真的收不住了。

高家骤变的第三天,高士廉托长孙无忌上表,言称高家长子履行忽然犯疾,病情不见起色,若强与天家成亲未免亵渎天家声名,故请解除高履行与东阳公主的婚约。

第二百六十五章 解除婚约

订个婚出了这么多事,再坚持下去可就真叫愚蠢了,世上男人女人那么多,跟谁订婚不行,非要冒着生命危险往死路上走?

高家请求解除婚约的举动皆在朝臣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满朝君臣文武都在等着高家开口,而高家果然不负众望向李世民上表。

好了,君臣皆松了一口气,天下依旧太平。

朝堂上,李世民飙起了演技,首先一脸愤慨,你家儿子病了我就不嫁公主,你当我是忘恩负义之人么,太过分了云云,高家继续上表,犬子实不足配金枝,不忍误了公主殿下芳华,求陛下收回成命,李世民语气坚决状,婚约不变,择日完婚云云,高家再请,君臣之间演技爆棚,反复请了三次后,李世民的表情终于由愤慨变成了沉痛惋惜,啊,既然高卿坚持,朕便依了你吧,等你儿子康复了再论儿女婚事云云…

高家感激涕零,金殿之上直呼皇恩浩荡,高家子弟必世代为皇家效死…

君圣臣贤,一派和气,大家演完收工。

至于李世民最后一句说等你儿子康复了再论儿女婚事,脑子但凡正常一点的都不会当真,谁都清楚,与高家的这桩亲事怕是永久作废了。

与高家彻底解除婚约的消息很快传到太平村。

东阳自从闹鬼事件后便一直卧病在床,卧病的原因一部分为了应闹鬼的景,毕竟府中闹鬼,身为柔弱公主的她,不被吓出一场病来未免太不尊重李素精心编排的剧本了,二来她确实病了。

当初李世民下旨强行指婚,东阳郁愤抑于胸,当即吐了血,从那天起,身子一直不见好,宫里太医来瞧过几次,开了一些不温不火的方子,然而还是不见起色。

病怏怏的东阳躺在床榻上,以前红润嫩白的脸蛋,如今却苍白得可怜,美眸半张半阖,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哀怨柔弱的样子令人忍不住生怜。

小宫女绿柳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手里端着的药碗已渐凉了,可东阳却始终不肯喝一口。

仰望着头顶描着朵朵祥云的殿梁,东阳幽幽叹了口气。

李素制造的闹鬼事件已过去两天了,据高阳说,长安城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高履行被吓疯了,高士廉也被吓病了,按说结果应该不错,可是…为何两天过去了,朝堂还是没见动静?父皇难道还要执意将她嫁给高家吗?

如此,还不如死去算了,清清白白的身子,除了李素,她不想再给第二个男人。

“殿下,药快凉了,您…多少喝一口吧。”绿柳端着药碗,不知第多少次苦劝了。

东阳摇头,看着绿柳,幽幽地道:“太极宫没有消息,我一口药都不喝,若父皇仍执意要我嫁给高家,我不如一死,绿柳,你自小随我长大,然而你太小了,宫里看似平静和气,实则每一日都是你死我活的争斗,绝不逊于男人们的战场,你独自一人在宫里活不下去的,来日我若…在此之前,我把你送给李素家,以后你当他的贴身婢女,替我好好照顾他,李素是好人,他必不会亏待你,日后若他将你收了侧房自是你的运气,若他对你无意,定会为你寻个好人家嫁了…”

听着东阳这番仿似诀别的话,绿柳慌了,豆大的眼泪簌簌而落:“殿下您别想不开呀,没了您,奴婢也不想活了…奴婢年纪小,您说的这些我都不懂,嫁什么人真的那么重要么?不冻着不饿着便是快活日子了,殿下何苦轻贱贵体?”

东阳失笑,抬手爱怜地理着绿柳略乱的发鬓,道:“你真的不懂…我们女子,这一生不在乎江山社稷,无谓建功立业,唯只求此生能遇得一心人白头到老,那人心中有我,我心中亦有他,富贵贫困一生不负,这才是我们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东西,所以,嫁给什么人真的很重要,嫁错了,一生便毁了,还不如早早了断此生落个清白干净。”

绿柳眨巴着大眼睛,东阳说的话她还是不太懂,以她的年纪,理解何谓男女之情实在太困难了。

殿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东阳愣了一下,接着一颗心顿时悬起老高。

她听出来了,这是高阳的脚步声,偌大的公主府里除了高阳,没人敢如此放肆。

“皇姐,皇姐!快,太极宫有消息了!”高阳还没跑到殿门口便嚷嚷开了。

东阳脸色一白,似激动又似害怕,她想听到好消息,更怕听到坏消息,踯躅犹豫间,高阳娇小的身影已跑到了殿内,一脸兴奋地喘着粗气:“皇姐,太极宫有消息了!”

见高阳如此兴奋喜悦的模样,东阳终于激动起来,不见血色的嘴唇轻轻抖了一下,两只小手忘形地死死拽住了锦褥,颤声道:“什么消息?”

“婚约解了!你与高家长子的婚约彻底解了!”高阳高兴地大叫道。

东阳身躯一震,神情顿时有些恍惚,单薄的身子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一下。

绿柳和高阳急忙扶住她。

东阳垂着头,积蓄多日的泪水终于潸然而下,哽咽道:“终于解了!这些日子我…我…”

话没说完,东阳小嘴一瘪,哇地大哭起来,自李世民强行指婚以来,多日积压的委屈,苦楚,恐惧,此刻随着泪水一股脑地倾泄而出,不可收拾。

高阳和绿柳见东阳哭得伤心,仿佛被传染了似的,二女也跟着红着眼眶哭了起来。

东阳终究只是十多岁的女孩,这个年纪的她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压力,此刻桎梏方解,悲喜交织,除了流泪,还能怎样呢?

三女哭了许久,东阳擦干净了泪水,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忽然破涕为笑,道:“都哭什么,婚约解了是喜事,应该笑才对,皇妹,你快帮我想想法子,我要出去一趟,今日我特别想见李素,很想很想。”

高阳也笑了,使劲点点头:“我这便帮你想办法…”

说着高阳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皱了皱鼻子,笑道:“父皇说我整日只知胡闹闯祸,其实我也做了好事的,只是我做的好事没法对父皇提起罢了…”

东阳揉了揉她的脸蛋,笑道:“对,皇姐最该感谢的人是你,明日你来府里,皇姐亲手为你烹茶…”

高阳笑应了,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东阳心情大好,连带着病都仿佛痊愈了,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榻,匆忙唤绿柳道:“绿柳快帮我看看,等下见李素我该穿哪件衣裳最好看…”

见绿柳手里还端着药碗,东阳轻轻一笑,接过药碗很爽快地一饮而尽,苦得小脸拧成一团,绿柳急忙将一颗蜜饯塞进她嘴里。

东阳含着蜜饯笑道:“好啦,药喝了,我的病也好了。”

说完东阳像只飞舞的蝴蝶,翩翩飞出殿外。

花了一个多时辰,高阳才想到法子把东阳送出府。

公主府戒备森严,但对身份高贵的公主来说,想出去并不难。摆起公主的架子,强行将某个偏僻角落的守卫调离,再搭一架梯子,东阳很轻松便攀过围墙出了府。

喘着粗气赶到河滩边时,李素早早便在那里等着她了。

见到熟悉得仿佛刻入骨子里的身影,东阳发出一声喜悦的轻笑,加快脚步朝他奔去,乳燕投林般钻进他的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李素也紧紧拥着她,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

这些日子布了如此大的局,担着掉脑袋的风险,从谋划到执行,每一步都走得惊险万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为的不就是此时此刻她解脱的笑容么?

一切都值了。

“高家解除婚约了,李素,高家解除婚约了!”东阳把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闷气地道。

李素揉着她的头,笑道:“我早知道了,是个好消息,对吧?”

东阳重重点头:“一个几乎是绝境的死局,竟被你一人之力扭转了,李素,你真厉害…”

“只是算了算人心而已,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其实我也在赌,赌朝堂君臣的人心,真正的鬼从来不会出现在他们眼睛里,而是住在他们的心里。”

东阳抬头疑惑地道:“可是他们眼睛里确实看到鬼了。”

“这又是一桩因果,因为他们心里有鬼,所以他们眼中自然便见到鬼了,若换了个一生没做过亏心事的人,哪怕看到鬼,也绝不会做出任何妥协,因为他无愧,所以他无畏。”

东阳垂头沉默,她知道李素指的是什么。

父皇和那些今日能位列朝班的大臣们,这些年来谁能真正做到无愧亦无畏?

第二百六十六章 风雨过后

经历了风雨,越来越觉得相逢的珍贵。

河滩边,二人静静相拥,仿佛融为一体,天地苍茫,山河壮丽,二人的身影如同入了这萧瑟悲凉的画卷里,经年传世。

千百年后的史书上,或许会记下李素这个人的姓名,然而史官手里的无情笔,可会将今日此时二人相拥的身影也镶刻进史书里?

河边的寒风越来越凛冽,东阳躲在李素的怀里,不禁打了个哆嗦。

李素解开自己的毛氅,将她娇小柔弱的身躯完全包在大氅里,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喃喃道:“要下雪了啊…”

东阳嗯了一声,忽又道:“李素,我今日又是东阳公主了,不再是高家妇。”

“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有多高兴,刚才在府里的时候我就很想笑,放声大笑,可我怕失仪,府里有宦官盯着,任何失仪的举动他都会冒出来说教训斥一番,很讨厌…”

李素叹道:“你现在可以笑,我绝不训斥你。”

东阳果然笑了,刚开始垂着头,闷闷的笑,接着笑声渐渐大了起来,最后变成了仰天大笑,银铃般的笑声洒落河面,留下一片晶莹的波光,粼粼闪闪。

笑声一直不曾停歇,渐渐地,声音变了调,东阳一边笑,眼中的泪水却如溪流般簌簌落下,笑得满面泪痕,喜中带悲。

李素心疼地将她搂紧,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笑了多久,东阳渐渐止住了笑,长长呼出一口气,使劲擦了擦眼泪,道:“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不丑,平日你太在乎仪态,今日的你才是真正的你,我很喜欢。”

“就会哄我开心,我才不信!赶紧把我刚才的丑样子忘记,忘得干干净净,一丝也不准记起,你要记住的永远是我最美的样子。”

“早就忘光了,一点都不记得,真的。”李素很诚恳地道。

东阳自欺般信了,满足地搂着李素,二人又坐在河滩边熟悉的石块上,相拥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

“李素,你抱紧我,我好累,想睡…”东阳迷迷糊糊呢喃。

李素抱紧了她,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上,闻着她身上传来的一缕清香。

东阳在他怀里睡着了,睡得很香甜。

这段日子以来,东阳无时无刻沉浸在委屈和恐惧中,身子病了,心还在痛着。

今日骤闻高家解除婚约,浑身的压力徒然卸去,整个人有种虚脱后的乏力,她确实太累了,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完全放松下来,安心地躺在李素怀里睡去。

李素搂着她,心情仍然很沉重。

二人见面后根本没提一句未来,他和她都很清楚,高家解除婚约并不代表李世民愿意成全他和她,他和她的未来仍旧很渺茫。

怀里的东阳在睡梦中忽然蹙起了眉,梦呓般喃喃道:“李素,你我今生还有夫妻缘分么?”

李素回过神,强笑道:“只要活着,一定有的。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

东阳没回应,似乎刚才只是一句无意识的梦话。

过了许久,东阳忽然又道:“李素,我不想当公主了,当公主太累。”

李素垂头疑惑地看着她。

是梦话吗?

闹鬼事件后,皇家与高家随便找了个台阶,互相解除了婚约,不能算皆大欢喜,只能算皆松了口气。

松这口气没过几天,李世民又做不成安静的老男子了。

向来柔弱温婉逆来顺受的东阳公主,忽然非常正式地向李世民上了一份奏表。

奏表里提到公主府闹鬼,当时吓得她魂飞魄散,后来便落下了病根,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将养这些日子丝毫不见起色,东阳公主思及民间盛传的报应一说,遂生对鬼神的敬畏之心,于是决定留发出家为道,一来为父皇祈福积德,消除往日冤债孽业,二来也为了静心养气,调养身子。

所以东阳请求将现在的东阳公主府改建为道观,请拜太史局将仕郎李淳风为师,并请赐道号,从此一心向道,为父皇和天下苍生祈安求福。

这道奏表来得太突然了,李世民怔怔半晌没回神。

十四个儿子,二十一个女儿,东阳是唯一一个以公主身份而入道者。

愤怒,怜惜,再加上一丝淡淡的愧疚,各种情绪在李世民心中反复交织。

宁做道家仙,不做富贵人,东阳…是对朕寒心了么?

手里紧紧攥着东阳的奏表,李世民神情变幻莫测,多年来对她未尽过父亲的责任,她一直在被遗忘的角落,静静地看着别的兄弟姐妹百般争宠讨好,可她从来不愿往他的方向多迈出一步,像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安静地看着一场与她无关的悲喜。

十多年后,她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她母亲当年的模样,可她仍旧那么安静,那么柔弱,永远不懂得父皇的恩宠需要自己去争,去抢,这十多年来,李世民几乎忘了这个女儿的存在。

如今情窦初开了,认识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少年,他聪明,他油滑,他还有几分少年人不曾有的沧桑和老成,想象他和她并排站在一起的样子,似乎真是郎才女貌,天造一双,可是,李世民终究还是狠心拆散了他们,因为羞恼,因为欺瞒,因为帝王的尊严。

这个对他从来无所求的女儿,唯一只求与钟意的少年共结良缘,可仅仅这个要求仍然被他拒绝了。

看着东阳请求出家为道的奏表,李世民的心莫名痛了一下,为她而痛。

他终于发觉,对东阳来说,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完全失败了,失败得根本无法挽回。

有那么一瞬间,李世民甚至有一股成全她和李素的冲动,弥补当年缺失的父爱也好,成全这对有情人也好,甚至可以不为任何目的,只为换得女儿展颜一笑。

然而,冲动真的只有一瞬间,瞬间过后,李世民又恢复了那个冷酷无情心硬如铁的天可汗陛下。

帝王家里,哪里来的“情”?

“来人!”李世民朝殿外沉声喝道。

一名宦官佝偻着身子匆匆入殿。

“告诉东阳,她的奏表…朕准了!”李世民站起身道。

宦官躬身领命。

李世民咬了咬牙,看着静静躺在案上的那份奏表,心中忽生烦躁,抓起奏表狠狠朝阶下一扔,奏表在空中旋转,飞舞,跌落尘埃。

第二百六十七章 出家避世

东阳出家为道,开了李唐皇室先河,从大唐立国至今,东阳是第一个出家的公主。

此事在朝中自然引起了一番议论。

背地里说闲话的不少,但在金殿之上,朝臣们皆是歌功颂德,公主殿下为父皇积德祈福而出家,实是至仁至孝之举,当以褒扬。

满殿充斥着赞扬声,然而李世民的脸色却无比阴沉,朝臣们都是有眼力的,见皇帝陛下脸色不对,纷纷住了嘴,不再多说一句。

散了朝,李世民回到寝宫不知何故大发雷霆,门口侍立的宦官被他扔出的花瓶砸破了头,血流了一地,却吓得动也不敢动,一个劲地跪地磕头称罪。

东阳请求出家的奏表李世民已经批了,工部官员领着工匠赶往太平村,开始勘测公主府的环境,考虑如何将这座大宅院改建成一座道观。

批复奏表的第二天,东阳孤身进了宫,除了向父皇谢恩之外,顺便还拜了太史局将仕郎李淳风为师。

李淳风,就是那位传说中无所不知的道士,自幼聪慧好学,博览群书,精通天文,历法,风水,阴阳,是贞观年间最有名的道士,就连李世民做出许多重大决定之前,都会向他卜问吉凶。

拜师礼很正式,东阳换上了崭新的素色百衲道袍,如云般的黑发披散后在头顶挽成一个道髻,用碧玉簪固定住,摇身一变,便是一番绝色道姑的形象,跪在李淳风面前三跪九拜,又在三清像前敬了香,留了名册,造了度牒。

李淳风看着绝色素颜的东阳,心中不由暗叹,其实他很不愿意收这么一位女徒弟的,李淳风精通相术,一眼便看出这位公主殿下尘心未断,眉宇间仍有万千情愫萦绕,凝而不散,与尘缘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联系,从上表请求出家,到皇帝陛下恩准,整个过程仿佛是玩笑一般,说的人轻松,恩准的人也痛快,一来一往就父女二人赌气似的。

李淳风不由重重叹气,若换了常人敢拿出家入道如此玩笑,早被他画无数个小圈圈咒死了,这哪里是什么出家啊,简直是换了个生活方式情当人生度假了,哪天道姑当腻了,再跟他轻飘飘打声招呼,不干了,还俗了,他还得屁颠屁颠再弄一套还俗的仪式恭送公主殿下回到人间凡尘…

公主尘缘未断,可未断尘缘的公主也是公主,东阳正式行了拜师礼后,李淳风也不敢拿出师父的架子,客气得差点倒过来给东阳跪下。

拜师礼很完整,但从开始到结束都透着一股别扭,李淳风端坐上首,嗯嗯啊啊念了几句《老子》,并且逐字解说了一遍,勉强算是师父对新收的徒弟训了话。

逐字解说的《老子》也不是漫无章法,里面有讲究。李淳风的父亲李播曾是前隋官员,自号“黄冠子”,因官场不得志,遂弃官而为道士,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注释了《老子》,李淳风对东阳念的那几句便是他父亲所注释的内容。

师徒互礼完毕,李淳风沉吟半晌,当即给东阳取了个道号,名曰“玄慧”。

“李素,东阳公主出家了,你知道吗?”

王直匆匆从长安城赶回太平村,将李素拉到村口的槐树下,急吼吼地问道。

李素淡然看着老槐树冠上寥寥的枯枝,点头道:“不知道,但我隐约能猜到她会做什么。”

王直目瞪口呆:“她出家了你竟不拦着?”

李素苦涩一笑:“她活得太累,出家不失是个办法,若她不出家,仍旧是公主的身份,今后的麻烦一桩接着一桩,每一桩麻烦或许都会要她的命,高家虽然解除了婚约,但她仍是未嫁待字之身,今日想办法对付了高家,明日或许又要对付来求亲的王家,孙家,如此反复,烦不胜烦,难道我们每次都靠装神弄鬼这种把戏对付过去?”

王直闻言,神情若有所思,想了想,终于不甘不愿地承认,眼下的形势来说,东阳出家或许是躲避麻烦最简单有效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