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素这副样子,许敬宗实在猜不透他是喜是怒,犹豫许久也不知该堆起笑脸说声恭喜,还是该哭丧着脸说声节哀,神情踯躅踌躇不已,很纠结。

“许少监上门是为了问这件事?”李素仍旧似笑非笑的表情,悠悠道:“兜兜转转一大圈,咱们又回到了起点,许少监,日后我要叫你一声叔父了…”

许敬宗浑身一抖,急忙道:“不敢不敢,监正折煞下官了…下官今日此来,是为了跟监正辩白这件事,监正大人明鉴,这次陛下赐婚,下官对天发誓绝非参与其中,虽然下官日思夜想与监正结为亲家,但下官绝不会强人所难,上次结亲确是下官在背后帷幄了一番,下官也受到了教训,这次陛下赐婚与下官无关啊…”

李素笑了,这回不再是皮笑肉不笑。

他相信许敬宗说的是实话,许敬宗当然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他有种本事却令李素很佩服,背后玩名堂搞鬼从来不顾忌,但至少很坦诚,做了就痛痛快快认,若是没做,那就真不是他做的。

再说赐婚这件事很复杂,李世民对他又爱又恨才做了这个决定,其中缘由,唯有当事人才最清楚,李素知道此事与许敬宗无关,他没那么大的本事糊弄李世民。

“许少监上门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

许敬宗点头,一脸含冤莫白:“监正明鉴,此事断非下官所为。”

李素眨眨眼:“我若听不进你的解释,认定此事就是你搞的鬼呢?”

许敬宗悲愤脱口道:“下官便在监正面前击柱而死,以证清白!”

李素斜眼看着他,不说话。

这话连许敬宗自己说得都有些心虚,于是讪讪一笑:“击柱太疼了,再说下官原本就是被冤枉的,为何还要白白再搭上我这条命?…剁小手指以证清白吧。”

说完许敬宗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指,似乎还是觉得证明清白的代价太大了,颓然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懦弱小小羞愧了一下,道:“下官…还是跪在你面前求你放过我吧,这个好,这个不疼…”

第二百八十一章 帝心欲糜

连证明清白都讨价还价,各种怕死各种怕疼,李素觉得许敬宗肯定干不出太缺德的事,上天给了他一颗缺德的心,却忘了给他一个缺德的胆子。

见李素面色无异,许敬宗这才稍稍安了心。

听说李世民将他许家的远亲侄女赐婚给李素,许敬宗吓坏了。上次结亲许敬宗在背后搞鬼,李素发动长安的人脉深挖许家的底细,许敬宗当时逃出关中的心都有了,从那以后他便清楚了李素的底线和能力,从此彻底绝了与李家结亲的心思。

这次赐婚许敬宗确实很清白,他担心的是李素的智商,他怕李素以为这次又是他搞鬼,吓得他一晚辗转反侧不成眠,天刚亮便起身朝太平村而来。

幸好李素的智商没让他失望。

“许少监勿多疑,我相信你便是。”李素笑道。

许敬宗小心看了李素几眼,发现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心中愈发不敢肯定,只好试探着道:“多谢监正信任,说来陛下这道赐婚旨意来得有些仓促,下官也是许家人,事先却没听到任何风声,突然便下了旨…”

李素叹道:“是啊,旨意太突然了。”

许敬宗道:“下官素知李监正心有所属,与许家的这门亲委实不合时宜,若监正果真不乐意与我许家结亲,要不要下官…给陛下上一道表,代许家辞了这门亲?”

很显然,许敬宗这是句客气话,如同吃饭时家里忽然来了客人,主人随口招呼一句“吃饭没?要不要吃点?”,很敷衍式的客气。

谁知李素的反应却大出许敬宗意料。

李素闻言两眼一亮,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便请许少监给陛下上表,推辞这门亲事,一切拜托许少监了,我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啊?”许敬宗呆住了,张着嘴怔怔看着李素。

这…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大家还能愉快的聊天么?

李素还很认真地帮他出主意:“许少监在奏疏上不妨说许家闺女已经许配他人了,一女不事二夫的道理陛下自然懂的,相信陛下一定会收回成命。”

“这…这个…”许敬宗老脸顿时涨红了,捋须的手微微发抖,无助地看着屋外的天色。

说句客气话居然当真了,虽然对陛下忽然赐婚的举动感到很惊讶,可许敬宗也不是傻子,前些日子李素与东阳公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东阳公主被赐婚高家,接着遭了报应后不得不解除婚约,东阳公主也出了家,再后来,陛下又忽然赐婚李素…

一连串眼花缭乱的事件许敬宗默默看在眼里,精明如他者,怎能不知里面的水有多浑浊,他要是敢上这道婉辞的奏表,第二天就会被怒极的陛下扔进大牢里反省反省自己的人生为何如此失败。

“早上出门天还晴着,一会的功夫咋就快下雪了?下官失礼,得赶紧回去了,雪下大了怕封了路,关中的天邪得厉害…”

许敬宗面不改色起身告辞。

李素想笑,天不邪,人邪,找借口都喜欢拿天色说事,老天招谁了?

“坐下坐下,逗你的…”李素拦住了许敬宗,白了他一眼,道:“做人真诚点不行吗?非要搞得这么虚伪。”

许敬宗讪笑,暗暗做了个决定…以后继续虚伪,但不要跟这家伙聊天,太心塞。

“说说吧,许家那闺女怎么回事?我记得退婚是半年前的事吧,这半年里她一直没嫁?”李素淡淡地问道。

许敬宗苦笑:“我那远亲是商贾人家,本来地位不高,后来乡邻听说许家被县子退了亲,背后说了许多闲话,她家父母愈发抬不起头,闺女的亲事一直就这么耽搁了,本打算明年开春后托牙子去长安东西两市打听打听,若有河东道江南道的商人,便把她嫁过去,说来父母在,不远游,可是许家已成了方圆乡邻的笑话,只好将闺女远嫁了…”

许敬宗神情变得古怪:“…没想到昨日宫里的宦官去她家宣旨,仍旧将闺女许给监正,人还没出阁便封了个七品诰命,她家父母懵了一整天,现在还没回过神呢。”

李素沉默半晌,缓缓道:“此事是我的不对,当初退亲太生硬了,没想到给许家带来这么多麻烦…”

许敬宗摇头苦笑,没接话。

李素长长一叹,道:“娶吧,当初想方设法一次又一次抗拒结亲,原以为此生与许家女无缘,没想到一道旨意终究还是把我和她栓在一起,看来缘分注定是缘分,跑得多远都没用,这又是一桩因果。”

许敬宗见李素脸上露出似悲似怨的模样,不由劝慰道:“监正勿伤怀,你和东阳公主殿下的事,下官不敢多言,下官比监正痴长几岁,说来也算是过来人了,天下女子何其多也,娇小者,柔弱者,喜欢笑的,喜欢哭的,千种姿色,万般风情,监正欲求何人而不可得,非要执着于东阳公主?”

“因为那些女子都不是东阳!”李素冷冷地回了一句,目光朝他斜扫,皮笑肉不笑地道:“许少监是过来人,情关就是一道坎,横立在面前,你呢,一步跨过去了,我呢,还在坎后面急得团团转,许少监你在坎那头朝我招手,说没事你跳过来吧,可是我胆子小,不敢跳,若是一头栽进坑里怎么办?所以,少监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就让我在坎的这头自生自灭吧。”

许敬宗尴尬地揉鼻子,李素笑道:“你那位远亲侄女嫁来李家,我会以礼待之,不会让她受委屈,她是御封的诰命夫人,李家上下不敢对她不敬,少监回去跟我那两位丈人丈母说一声,请他们放宽心,三媒六礼一样都不会少,成亲该有的礼数都会尽到。”

许敬宗彻底放了心。

这下好了,许家终于跟李家攀上了亲事,今日登李家的门可谓“圆梦之行”,有了李素这层关系,将来被陛下起复的日子或许不远了。

此刻许敬宗有了一种与李素同样的感慨,世事无常,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大家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只是其中多了一桩注定的因果轮回而已。

登门的目的达到了,许敬宗起身告辞,说实话,李素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跟他聊天很累。

如今许敬宗已算是李素的妻家叔父了,李素很客气地将他送出门口。

李道正请道士掐算了日子,婚事定在十日后。

公主府的改建已近完工,工匠们陆续撤去了不少,一座集幽雅与恢弘于一体的道观悄然露出轮廓,轮廓每一天都变得愈加清晰。

李家上下忙坏了,急着采办亲事的各种用品,李道正还亲自登许家的门,第二次与许家交换子女的生辰名帖,六礼里的“纳采”和“问名”已完毕。

亲事由家里人去忙,李素实在提不起热情,每天风雨无阻地蹲在公主府的工地边,亲眼看着一座公主府渐渐变成了幽雅出尘的道观。

东阳仍没有消息,或许直到道观竣工的那一天她才会出现吧。

亲事的效率很快,十天的时间里,男女双方都卯足了精神操办,忙里忙外团团转。

这是一场气氛很诡异的亲事,男女两家忙成一团,却看不出多少喜气,好像双方只是在认真做着一件皇帝陛下要求他们做的事情,把事情做好,做完美就行。

李家觉得太仓促,许家觉得莫名其妙,无端端的一道赐婚圣旨砸在头上,皇权,皇威,这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许家终于亲手触碰到了它,尽管它来得那么莫名其妙。

至于这件事的本质…

这件事没有本质,只是一桩被权力强行捆绑而成的婚姻。

李许两家准备亲事的时候,长安城里也没消停。

这次的事情终于与李素无关。

早在元旦前,朝堂便放了假,大概半月左右,名曰“休沐”,上元节那天皇帝陛下在太极宫祭天祭祖之后,才正式开始朝会和办公,这段日子算是国家法定节假日。

朝臣权贵们各自在家准备年节之时,李世民也在太极宫过着享受日子,李素弄出来的大浴室和桑拿房被李世民原封不动地在太极宫复制出来,每天最大的乐趣便是进去泡一泡,蒸一蒸。

不仅如此,李世民还是个很好客的人,并不吃独食,大抵从小被李渊教育过好东西要与好朋友一同分享,于是叫来了长孙无忌,李靖等开国功臣一同入浴。

太极宫的浴室比李家大很多,而且也奢华很多,浴室修在甘露殿旁的侧殿里,里面轻纱薄帐,香暖如春,进去后有一条小径,工匠们别出心裁地用华贵的猫眼石铺就,光脚踩在上面又痛又痒,可痛痒之后跳入池里又很舒服,包括浴池底部也镶嵌着各种名贵的宝石,这些年唐军横扫天下,吓得各番邦国主争相称臣纳贡,如今各国进贡的宝石大抵有小半被镶嵌在这个新修的浴室里。

太奢华了,进门便觉刺眼,李世民却很得意,拉着长孙无忌等人炫耀般指指点点,这颗明珠是哪个番邦国君所献,当时朕的将士攻克了他多少座城池,吞下了他多少国土,那颗宝石又是哪国王子所献,当时边境摩擦,朕一句话吓得国主连夜派使臣进长安磕头赔罪…

每一颗宝石似乎都有着一段霸气蛮横的故事,这座浴室根本就是李世民的个人功绩展览室。

长孙无忌和李靖开始还面带笑意,兴致勃勃地听李世民追忆往事,看到珠光宝气,光芒四射的浴室后,二人的笑脸终于有点僵硬,仍保持着耐心听李世民夸耀他此生文治武功何等不凡,长孙无忌和李靖二人不敢再搭腔,任由李世民独自滔滔不绝。

最后功绩总算夸完了,李世民仍意犹未尽,邀请两位功臣入浴,如此基情满满的邀请令长孙无忌和李靖很难为情,然而李世民实在太热情,二人推辞不过,只好当着面脱去衣裳,君臣三人赤条条地跳进了大浴池,彼此坦诚相对。

君臣数十年了,从未这般泡在一个大池子里,今日…似乎有点害羞呢。

微烫的池水刺激着日渐松弛衰老的肌肤,再环视四周奢华如仙境般的装饰,长孙无忌和李靖只觉浑身不自在,而李世民则舒服地半躺在池子里,李素的享受法子被李世民原封不动地照搬,水面上居然也浮着一个大托盘,盘内盛着美酒和酒杯,泡带酣畅处,君臣三人自斟饮尽,怡然自得。

最后李世民忽然站了起来,也不管两位功臣内心什么感受,李世民完全赤条条袒露着不文之物站在二人面前,手指着自己已微微发福的肚子,黯然叹息:“朕一生戎马,功绩与威名从来只在马上取,如今登基十一年,已然大腹便便,怕是再也拉不开强弓,跨不上战马矣!”

长孙无忌不知李世民想表达什么,只好安慰道:“陛下多年征战,打下一个固若金汤的江山,只要一声号令,无数臣民将士甘为陛下驱使,这些年陛下文治武功,已远迈前隋,堪比秦皇汉武,亲手创下如此盛世才是吾皇的功绩,何必非要拉开强弓,骑上战马呢?”

这番话令李世民颇为欣悦,笑道:“辅机,你说,朕登基这十一年,果真创下了盛世么?”

长孙无忌毫不迟疑地道:“千百年后的史书上,陛下在位这些年必被后人称为‘贞观盛世’。”

李世民两眼发光,仰天哈哈大笑。

“哈哈,好一个‘贞观盛世’,十一年了,朕总算觉得这个皇位坐稳当了…”

长孙无忌和李靖不知李世民到底想说什么,于是笑而颔首。

宫中内侍递上一块巾帕,李世民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将巾帕随手往后一扔,内侍急忙接住,恭敬退下。

“既然如今已是盛世,朕可以松一口气了,辅机,你意若何?”

长孙无忌满头雾水,小心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叹道:“前隋义宁元年,朕劝父皇晋阳起兵,父皇不得已而从之,一年后遂夺取了天下…”

长孙无忌和李靖眼皮猛然跳了几下。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今日说来却大不寻常。

在今日之前,当初晋阳起兵的说法是满朝一致的,那就是当时的秦王“跟随”先帝起兵,这个说法已被写进了史书里,而今日,李世民却说是“劝”先帝起兵。

一个是“跟随”,一个是“劝”,一个是被动,一个是主动,后面还加了一句“父皇不得已而从之”。

小小改动了一个字眼,当年晋阳起兵的主角和配角完全掉转了戏分,高祖李渊的功绩被一个字眼全然抹杀了,取而代之的,是当今陛下何等英明,从晋阳起兵开始便一直英明到如今…

看似寻常的一个字眼,听在长孙无忌和李靖耳中却大不相同,二人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接着飞快对视一眼,脑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陛下恐怕有篡改史书的意图!

国富,民强,军盛,万邦来朝…历代皇帝想做到的事,他都做到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朝代的皇帝都做得好,人生到了他这个境界,还能追求什么呢?

身后名而已。

李世民想造神,造出的那位“神”正是他自己,从出生时天空有云龙隐现的异象,到成年后各种战无不胜,各种预敌先机,各种英明果决,再到登基后十多年创下一个贞观盛世…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李世民需要这个名声,因为这个名声不仅能极大满足他这个帝王的虚荣心,而且对他的统治有百利而无一害。

篡改史书,这个事情有点严重。别人且先不说,若被魏徵那倔老头知道了,会第一个撞死在李世民面前,临死前或许还会大骂三声昏君。

长孙无忌和李靖讷讷不敢言。

今日君臣泡澡根本就是一场鸿门浴,李世民第一句话便在试探长孙无忌和李靖的反应,见二人没有果断附和,李世民微微有些失望,接着便扔出了第二句话。

“…戎马十数年,勤勉十数年,朕未曾辜负你们这些跟随朕打江山的臣子,也未曾辜负天下子民,如今天下已安,国朝富强,朕…不想再辜负自己了。”

长孙无忌和李靖顿觉很心塞,听这语气,陛下又要出幺蛾子啊。

“臣不知陛下何意…”

李世民环视珠光宝气的浴室,叹道:“朕已四十多岁,到了该享乐一下的时候了,这几日朕思之再思,决意重修大明宫,卿等意下若何?”

“重修大明宫?”长孙无忌和李靖震惊地看着李世民。

大明宫,位于长安北面的龙首原,原名永安宫,贞观八年开始修建,原本是修来给高祖皇帝李渊避暑所用,所以大明宫又叫夏宫。

按照工部的图纸,大明宫占地已不能丈量了,而是近八里方圆,也就是后世的三个多平方公里,五百个标准足球场的大小,其中宫阁殿宇共计四百间,亭台水榭不计其数,由此可见工程何等浩大。

那时离玄武门之变已过去了八年,可李渊和李世民父子二人的关系却未出现缓和,毕竟李世民不仅弑杀兄弟,还逼父皇退位,这种矛盾不可能化解的,贞观八年,李世民决定修大明宫,说白了其实就是给太上皇李渊找个地方安享晚年,让他好好享受退休老干部的生活,当然,顺便还带着几分监视和软禁的意思在里面。

总之,就是建一个大房子给你,再往里面扔无数金银珠宝和绝世美女,老爹你在里面胡天胡地没人管,前提是关于朝堂国事政务方面你就别插手了,插手就翻脸。

结果大明宫修到第二年,贞观九年五月,李渊却病死了,大明宫仅只修了个轮廓出来,主角都死了,道具自然用不上了,于是大明宫停工至今。

第二百八十二章 骄奢之心

重修大明宫不是盖几间房子那么简单,占地五百个足球场的面积,好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要全部盖满宫殿,空地种满花草和湖泊,以及各种亭台水榭,甚至还要有专门的皇家植物园动物园,每一间宫殿内的装饰都要按照最高的皇家规格来布置。

砖瓦银钱且先不说,仅仅是殿内那些奢华的皇家装饰,纵将国库和内帑里所有的宝石明珠全部掏出来还不够。

这是一项浩大繁琐的工程,这个工程足以动摇国本。

长孙无忌和李靖彻底震惊了,他们不知道李世民何时冒出这等惊世骇俗的想法。

由此可见,皇帝勤俭的时候,宫里的吃穿用度其实比寻常的权贵朝臣们高不了多少,这些年李世民用膳穿衣,包括出行的仪仗和排场都很节俭,内帑一年结算下来,居然收高于支,略有盈余。

可是,当皇帝打算骄奢淫逸一下,好好享受生活时,一个国家的国库全赔给他都不够,比如现在。

长孙无忌和李靖终于明白今日陛下宣他们进宫的目的了。

目的很简单,试探,吹风,埋伏笔等等,无论怎样的说法都好,反正陛下现在要享受生活了,于是把朝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文武两位朝臣叫来,先获取他们的同意,他们同意了,李世民骄奢的计划才能继续进行第二步。

典型的坑臣啊,好日子你去过,背黑锅我们来…

长孙无忌和李靖脸色有些僵硬了,此情此景,他们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对。

他们甚至不清楚从何时起,陛下的心态渐渐变了,变得自傲自大,目空一切,在这个刚刚见到盛世曙光的时候,忽然决定停下脚步,告诉大家朕的人生不能太匆忙,需要静静,也别问朕静静是谁,反正朕要享受,要倾听花开花落的声音,要岁月细水长流,总之朕要实现从暴力帝往文艺帝方向的蜕变…

一个寻常人的心态若变化了,影响无非一家,而君王的心态若变了,影响的却是一国。

其实李世民这个决定并不突兀,只是朝臣们未曾发觉罢了。

男人无论创出多大的成就,身后终须有个人约束,这个人可以是长辈,可以是铮友,也可以是一位贤惠的妻子。贞观元年登基后,李世民不是没有产生过骄奢的想法,一朝登上人间至尊的位置,地位上已别无追求,除了享受还能做什么呢?

幸好那时李世民的身边有一位贤惠的妻子,长孙文德皇后,每当李世民开始自我膨胀时,长孙皇后便适时地出现,用各种方法劝谏丈夫,李世民被妻子无数次劝谏后居然还能对长孙皇后一如既往地敬爱,说明长孙皇后很懂得男人的心理,劝谏时从不说重话,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循序渐进地让李世民自己认识到错误,然后自动自觉地改正。

贞观九年,长孙皇后不幸逝世,李世民失去的不仅是一位妻子,而且还是一位时刻在身边约束他的人生伴侣,李世民的身边从此无人再敢约束他,于是彻底成了一只脱了缰的野…马,长孙皇后在世时他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一个个从脑子里冒了出来,比如重修大明宫。

长孙无忌和李靖眼皮猛跳。

一位帝王生出骄奢的想法,对一个国家而言简直是场灾难,可是,该如何劝谏?伴君多年,二位重臣也察觉到李世民如今渐生狂妄之心,渐渐听不进劝谏了,贞观九年之前,铮臣魏徵上谏疏的数量最多,那时的陛下纳魏徵之谏者十有八九,而且态度非常谦逊谨慎,现在呢?魏徵上谏疏,陛下纳者十不过三四,态度还很不耐烦,看在朝臣们眼里,这已是一个很强烈很直观的对比了。

如今的陛下,再不是当年的陛下了。

“朕欲重修大明宫,卿意若何?”见二人久久不出声,李世民又问了一次。

长孙无忌斟酌了一下用辞,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重修大明宫三五年无法完工,况且大明宫耗费糜巨,若欲动工,须加重民间税赋徭役,此事…不易为也。”

很聪明的回答,长孙无忌不愧是跟随李世民最久的心腹,他没有直接提出反对,也绝口不提自己对此事的喜恶,而是直接用最客观的困难委婉地劝谏,方式很温和。

李世民扭头望向李靖,李靖却比长孙无忌实诚多了,作为大唐赫赫威名的军神,他的性格太直爽,无法像长孙无忌那样委婉,见李世民望向他,李靖沉默许久,才缓缓道:“臣是粗鄙武夫,只为陛下开疆辟土,陛下内事,臣不知也。”

回答很生硬,但也算得上聪明,这种事绝不能直接表示态度,赞成的话,会被别人骂成千古奸臣佞臣,史官的笔可饶不过他们,反对的话…惹得陛下不高兴,从此渐生疏远,现有的权势也保不住。

没有态度已是最直接的态度,李世民并不笨,见两位重臣躲闪回避其问,顿时明白了二人的想法。

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李世民忽然展颜笑道:“二卿莫当真,朕不过泡在此浴池里通体舒泰,故随口一说,稍停泡够了,你我君臣再去桑拿里面蒸一蒸,滋味愈发妙不可言…”

“桑…拿?”二人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李世民哈哈大笑道:“朕也不瞒二位,浴池和桑拿皆是李素那个浑小子捣鼓出来的新奇玩意,朕试过后难忘,依样也在宫里建了一套,二卿觉得如何?”

提起李素,长孙无忌露出了笑容,连一贯严肃的李靖也情不自禁扯了扯嘴角。

“那个娃子,总能造出新奇玩意,当然,惹祸也惹得不少,倒教臣等对他又爱又恨…”长孙无忌捋着湿漉漉的长须笑道。

李靖难得地表了一句态:“是个好娃子,英才百年难遇,我大唐不可或缺,臣只望他能多造几样犀利的火器,少添大唐将士的伤亡,便是积了大德了,至于惹祸…年少难免轻狂,再过几年,把性子磨平实了,可为国之栋梁砥柱。”

这番话很中肯,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缓缓点头不已。

“说到李素…”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淡淡地道:“明日,便是他大婚之日了。”

长孙无忌和李靖显然也听说了,于是笑道:“臣等已备了厚礼,今日已遣犬子送去,让那浑小子在乡邻里涨几分脸面,臣等日后也好多讹他几斤绿菜…”

众人哈哈笑了几声,李世民摇摇头:“二位不忙的话,明日还是亲自道贺为宜…”

二人讶然,不解地看着李世民。

两位都是国公,而且也算李素的长辈,李素大婚按说只需送上厚礼并遣子侄过去代为道贺便算给足了面子,若是亲自到场,未免不合规矩。

李世民却只笑笑:“还是去吧,此子年纪虽幼,颜面还是要给足的。”

给足颜面算不得什么好心,李世民的皇恩没那么容易浩荡。

让开国重臣亲自道贺李素大婚,李素的婚礼算是名满天下了,夫人未过门便是七品诰命,成亲时诸多重臣功臣参加,如此热闹隆重,李素日后若与东阳公主暗中私情不断,便要仔细衡量一下身败名裂的后果了。

贞观十二年的第十天,李素大婚之日。

婚礼的每一个流程都很严谨,严格按照周礼执行。

因为是皇帝赐婚的性质,而且一个是县子一个是诰命夫人,礼部特意派了一位官员来帮忙指导布置,于是李素的大婚变得愈发像极了一桩政治任务,呆呆板板的感受不到任何喜气,除了从头到尾乐呵呵的老爹李道正。

长孙无忌和李靖果然也来道贺观礼了,坐在李家前堂内,看着大婚一丝不苟地走着流程,新郎李素一直绷着一张脸,死气沉沉如同出席自己的葬礼一般。

观礼的重要宾客不止是长孙和李靖,还有程咬金和一帮军中老将,火器局的几位少监和监丞也来了,长安城里各权贵家的纨绔们来了大半,宾客的人数和地位分量算是很足够了,可大家却分明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压抑,沉甸甸地弥漫在看似喜气洋洋的李家宅院内。

气氛不对,长孙无忌和程咬金等人纷纷互视,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保持着微笑,程咬金还不停针对李素玩笑耍宝,淋漓尽致地演绎何谓老不正经,大家都努力让这场婚礼看起来不那么像葬礼。

李家的气氛不对,许家也好不了多少,今日所有人的笑容似乎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扯出来的。

在这诡异压抑的气氛里,程处默和王家兄弟被点为傧相,傧相就是伴郎。

第二百八十三章 相逢夜色

若换了平日,傧相是要挨打的,气氛越喜庆,傧相挨的打越重,这是关中婚礼的风俗。

按照流程,六礼的最后一步是亲迎,也就是新郎带着男方的兄弟朋友去女方家,风风光光把新娘接来自己家,而男方的傧相便要充当开路护卫的角色,到了女方家,女方的闺蜜和亲友们会用软布将一根根木棍包裹起来,待男方来接新娘时,女傧们便很不客气地抡着棍子朝男傧相们铺天盖地揍去,揍得越重越吉利,越喜庆。

很遗憾,李素的婚礼不走寻常路,选了一位小国公当傧相。

牛高马大的程处默穿着礼服站在许家大门前,如同当阳桥前的猛张飞一声暴喝,吓得许家忙不迭开了门。

许家大门内,一群女傧们举着棍子,犹豫地看着前来迎亲的李素和程处默等人。

或许许家之前已说过李素等人的身份,许家的女傧们也只是一些寻常的商贾碧玉出身,看见什么小国公啊县子啊之类高高在上的权贵,胆气首先便弱了一阵,哪里真敢抡起棍子揍他们?

意料中的棍棒没落下,准备挨打的程处默很诧异,等了许久,才见一名女傧小心翼翼地举着棍子走近程处默,虎口拔牙般悲壮地轻轻碰了程处默一下,生怕程处默咬人似的赶紧跳开。

程处默原本长得一脸凶相,被棍子碰了之后下意识地环眼一瞪,相貌愈发凶恶,揍他的女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棍子一扔捂着脸大哭起来。

这个小风波算是给当日死气沉沉的婚礼增加了一丝唯一的轻松喜意。

当日李素醉了,跟所有醉酒人的状态一样,脑子无比清醒,眼中的一切景象却摇摇晃晃。

不记得喝了多少杯,也不记得送走宾客时程咬金和牛进达等长辈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安慰,也似乎是叹息。

宾客散尽,管家和下人们默默无声地收拾着狼藉的前堂和院子,李道正也喝多了,被下人搀扶着睡在前院厢房里,李家的后院便理所当然归了小主人,后院里除了李素和几位侍侯的丫鬟外,从今日起还要再加一位女主人。

薛管家扶着摇摇晃晃的李素走到后院的拱门处,后院的丫鬟接手,一左一右扶着李素往新房走去。

快走到新房时,李素忽然站直了身子,抬手挥退丫鬟。

丫鬟们很意外,见李素站得笔直,眼中一片清明,全然不复方才晃晃悠悠的模样,也不知他到底真醉还是假醉,但丫鬟们还是小心地放开他的胳膊。

廊下四周无人,李素站在新房的木窗外,静静地沐浴着房内透出的昏黄光晕。

新房内,有一个素未见面的女人,红盖覆面,她或许眉眼如画,温婉如水,坐得笔直端庄,丝毫不失诰命夫人的仪态…

可是,终究只是个陌生人啊。

李素已醉了,最后一杯合卺酒,他真的喝不下去。

在窗外站了一阵,李素甚至能感受到新房内的新娘细细悠长的呼吸,连呼吸都那么的陌生。

不知站了多久,寒冷的夜风穿过廊下,李素的酒意愈发醒了几分,抿了抿唇,竟转身离去,留下新房内的孤灯只影。

薛管家担心地看着李素出了门,暗中遣了两名家仆悄悄跟上少郎君,大晚上的怕出意外。

李素独自走在冷寂的夜里,刚喝过酒,寒风吹在身上格外冷冽,仿佛掉进了冰窟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李素回过神时赫然发觉自己竟走到了熟悉的河滩边。

李素不由苦笑,这个地方真是命里注定的历劫之地,此生的一切喜与乐,苦与悲,皆由此而起。

快开春了,河滩边却比村里寒冷得多,呼啸的冷风不停地灌进口鼻之内,李素迎着寒风,走得颇为艰难。

每次总抱着一丝冀望,期待着河滩边有一道熟悉的袅娜身影静静地等着他,安静恬淡,不染凡尘。

每次的期待总会落空,李素此刻高一脚低一脚,离那块熟悉的地方越近,心中也越来越期待。

漆黑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李素忽然发觉自己的呼吸愈发急促。

心里一道灵犀,如同夜空里的流星划过,忽然亮堂起来。

他感受到了熟悉的味道,熟悉得仿佛刻入了骨子里。

一道模糊婀娜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河滩边,面朝泾河,静静倾听着河水的流淌。李素心跳徒然加快,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往前走了两步,生怕碰碎眼前的错觉。

那道熟悉的身影似有所觉,竟同时转过身来,二人相隔数尺,互相凝视,黑暗里不见眉眼,却能看到彼此眼里的光亮,深情而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