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太平村的村口马蹄隆隆,隔老远便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骑着马朝村里飞奔,身后扬起漫天的雪花,不时还能听到一阵阵豪迈的大笑。

人群靠近了,村民们便感到一股凌厉的金铁之气,人群前方百余骑部曲家将打扮,人人绷着一张铁石般僵硬的脸,目光扫过来,透出一股令人心寒胆颤的杀气,村民里有些也是当过府兵的庄户,一眼便知骑在马上的这些部曲显然是上过战场,手里多少攒着人命的杀才。

部曲在前开路,骑马飞驰而过,后面的却是几位谈笑风生的老将,为首一人穿着锦袍,戴着梁冠,打扮非常正式,另外几位穿得也很讲究,皆着华服朱冠,众人骑在马上,顾盼之间虎虎生威,仿佛一群猛虎下山觅食,有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村民们见之噤若寒蝉,纷纷避让一旁不敢正视。

一行人骑马到了李家门口,隔着数十丈便纷纷下马,部曲们在李家门前雁形列队,朝众老将按刀行礼。

李道正今日也穿着玄色锦袍,恭敬地站在家门外,见一众老将走近,李道正急忙迎上前几步,朝众人施礼:“乡野村夫李道正,拜见各位勋贵。”

众将未及回应,程咬金却抢上前一步,很不讲究地一手搭在李道正肩上,大笑道:“哈哈,李老哥,俺老程与你可是老熟人了,何必如此多礼。”

李道正被程咬金拍得直咧嘴,强笑着点头。

穿得最正式的牛进达却横了程咬金一眼,笑骂道:“程老匹夫休得妄言,今日是李家娃子受冠之日,非比寻常,老货犹须庄重,莫坏了礼仪,传出去被那些文官们耻笑。”

说完牛进达上前两步托住了李道正的胳膊,不让他给自己施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老夫牛进达,今日奉旨为你家孩儿受冠,幸何如之,既为你儿受了冠,你我亦是自家人了,李家老哥莫与老夫客气。”

李道正神情有些局促,急忙道:“我家怂娃能得郡公受冠,正是我李家上下百年之幸,高攀了,高攀了啊…”

牛进达连连摆手:“莫说这生分话,老哥你生了个好娃子啊,当初松州之战,你家娃子一个主意救了多少关中子弟的性命,成就我大唐赫赫威名,娃子才十七岁已如此出息,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老夫能为此子受冠,实是荣幸之至…”

二人客气了一阵,接着后面的侯君集,段志玄等人纷纷上前与李道正见礼。

李道正听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见礼时神情愈见惶恐,脑中却如被铜钟撞过一般嗡嗡直响。

他没想到自己儿子不声不响间,竟与这许多开国老将们攀上了交情,一个个国公郡公的,全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今日竟穿得周正端庄全来参加儿子的受冠礼,这等荣耀,世间几人能得之?

奇怪的是,李道正的神情除了惶恐,更多了几分不安,与诸将一一见礼后,不停朝他们身后张望,发现再无名头响亮的开国老将上前与他结识,李道正的神情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诸将皆是玲珑人物,见李道正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大家心下奇怪,却也不说破,若无其事地在门口寒暄了一番后,李道正领着众人进门。

工部的工匠们为了改建李家风水,早将院子拆得七零八落,然而为了李素的受冠礼,工匠们连夜赶工,临时在院子中间开辟出一块空地,天没亮薛管家便领着家仆们打扫干净,院子北面摆上神台法坛,法台下面铺好鲜红的地毯,摆好矮脚桌案,三牲六畜齐齐整整摆在法坛上,院子四周插遍了黑色的旗幡,旗幡在寒风中猎猎飘扬。

院子正中,身着崭新礼服的李素含笑看着诸将,诸将近前后,李素不慌不忙朝众人施礼。

“素拜见各位叔伯,小子冠礼能得诸叔伯拨冗观礼,实三生之幸也。”

程咬金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亲昵地笑道:“娃子大了,今日受了冠,日后我等便要拿你当大人看了,来日若干了什么不教俺们长脸露光的事,老夫抽你时下手可不像往日那么轻了。”

牛进达上前朝程咬金的屁股踹了一脚,笑骂道:“今日娃子受冠的大喜日子,你这老货还来吓他,今日之后他便是大人了,哪容你像往常般说抽便抽?”

程咬金咧嘴一笑,也不计较。

牛进达凝目看着李素,叹道:“确是长大了,你年少老成,以前就没拿你当孩子,往后更不会,受冠前三日要斋戒,这三日过得辛苦吧?”

李素恭敬地道:“尚好,不能进食虽饥饿难捱,然而小子一想到冠礼之后便成年了,往后肩上要挑更重的担子,要做更多对社稷对家国有益的事,小子思来犹觉使命在肩,分外沉重…”

牛进达与身后诸将互视一眼,带着笑意道:“使命?说说看,你的使命是什么?”

这等义正严辞之时,正是露脸长威风的时候,李素哪里会客气,于是傲然一挺胸,大声道:“使命亦是宏志,一言概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言一出,四周俱静。

众人将李素最后四句话细细品位一番后,眼睛越来越亮,望向李素的目光充满了讶异和…欣赏?

牛进达也将这四句话喃喃念叨了一番,赞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好!有志气,不愧是陛下夸赞的少年英才,老夫观之,这四句话应该刻在国子监的门口,让那些酸腐书生们好好看看,何谓读书人之志!好,好!”

连说几个好字,足见牛进达何等欣赏,李素也觉得很有面子,脸上露出了矜持的微笑。

牛进达语声一顿,下一句话却画风突变。

“继绝学也好,开太平也好,只不过…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下次再说时,记得先把嘴角的油擦干净,老夫刚才闻了一下,似乎是烤野猪肉的味道,似乎…还撒了小茴香?嗯,斋戒三日,斋戒得满嘴油花勉强也算一桩本事了。”

李素面不改色地用礼服的袍袖狠狠擦了一把嘴,胸脯却挺得更高,死扛着嘴硬道:“小子皮肤油性,很油,大冬天都冒油…”

第二百七十八章 行冠加弁(下)

人活得太明白了也不好,有的事就算看穿了也没必要说穿,牛进达这把年纪显然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素很尴尬,有种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扒掉裤子的羞恼。

苍白且没有说服力的解释很苍白,在场的老将们脸色纷纷变得有点怪异了,老爹李道正则一脸想把儿子活剐了的表情,正站在人群里犹豫要不要祭出降魔法器。

良久,程咬金忽然噗嗤一笑,接着周围的老将们全笑开了。

“受冠的大日子还干混账事,幸得今日只是我们几个行伍里的人,若来受冠的是孔颖达,魏徵那几个酸腐老货,今日非扒了你一层皮不可,斋戒不好好斋戒,还吃得满嘴油花…”

牛进达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吉时即至,赶紧把嘴擦了,误了时辰不吉利。”

李素急忙擦了嘴,朝诸将露出一记讪笑,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在院子正中的蒲团上跪好。

为了今日冠礼,牛进达穿得很正式,玄色华服,腰间系白玉扣带,玉带上还挂着两个金鱼袋,此刻牛进达满面肃然,目露正色,站在李素正前方。

冠礼的规矩很多,很森严,今日李素受冠行的是正经的汉礼,礼仪愈加繁琐。

李道正和李素是主人,程咬金等诸将为观礼宾客,牛进达为正宾,正宾即主持受冠之人。

今日冠礼上,曾经的村学教书先生郭驽亦赫然在列,他充当的是赞者的角色。李素曾在村学里读过几天书,按理受冠的人应是村学的教书先生郭驽,毕竟二人算是师生关系,可李世民的圣旨里指定了牛进达,郭驽只好沦为赞者。

所谓“赞者”,便是在一旁充当司仪的人,顺便给正宾打下手,捧着盘子递栉掠,冠巾,梁冠等等,虽然由正宾沦落为打下手的赞者,可郭驽今日却一脸兴奋,脸色时刻涨得通红。

当不成正宾本是正常,能与李素坐实了这层师生关系,又能与诸多开国老将功勋们一同观礼,对郭驽这个落第的教书先生来说,已然是天大的荣幸了。

日已近午,吉时即至。

牛进达仰头望了望天色,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正冠正容之后,忽然沉声道:“《礼》曰:‘冠者,礼之始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泾阳李素者,年十七,少年聪慧,天资灵秀,素备成人之资,将责以成人之道,宜行冠礼,可治人矣,《礼》曰:‘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乡,此礼之大体也。’故以受冠,益慕圣贤之道,成君子之为,通经纶,识礼乐,知礼义之方,然后冠之,斯其美矣。”

一通深奥的古文说完,李素一句都没听懂,只好睁着萌萌又茫然的大眼,呆滞地看着牛进达。

牛进达一番前言说完,旁边的赞者郭驽急忙捧着一个木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一顶冠笄,所谓“冠笄”,其实就是固定冠巾的簪子,冠礼程序里面需要“三加”,冠笄是第一加。

牛进达接过郭驽捧来的冠笄,亲自为李素插在发髻上,口中悠扬念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这句很深奥,一定要解释的话,就当它是牧师的祝福术吧。

李素跪拜,起身入东房,脱去礼服,只着里衣而出。

一加之后再加。

这次牛进达给李素戴上了幞头,并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眉寿永年,享受胡福。”

嗯,第二次施祝福术。

李素再跪拜,起身入东房,脱去了刚戴上的幞头。

三加,这次与寻常人家的冠礼不太一样,寻常人家的三加是给受冠者正式戴上帽子,而牛进达给李素戴的却是梁冠,并且给李素换上了绯色的官袍革带皂靴,腰间再给他挂上一个银鱼袋。

因为李素在受冠之前便是朝臣的身份了,泾阳县子兼火器局监正,正五品衔,必须与百姓有区别,所以戴的是梁冠,依制,梁冠上可配两道梁。大唐立国之后礼乐皆兴,只是在贞观时期有点乱套,无论婚丧嫁娶还是行冠,有的用周礼,有的用汉礼,只因天下世家门阀林立,陇右和关中诸多权贵世家里鸿儒博学倍出,关于“礼”的说法也是众说纷纭,所以造成了如今乱成一锅粥的景象,总之,用的人开心就好。

三加之后,牛进达的祝福术还没完,接着补上了最后一句:“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祝福过后,李素满血满蓝。

接着李素向正宾,父亲,赞者和观礼的来宾一一行拜礼,赞者将酒盏递来,李素依礼向东南西北四面逐一拜了一遍。

拜完之后李素脑子一阵发晕,今日亏大了,不知做了多少次磕头虫,偏偏还不敢露出不满之色,这么多人盯着自己呢,理论上,这些人里任意挑出一个都能用双手把他生撕了。

该拜的都拜过后,事情还没完。

行冠之后便是成人了,李素这个年纪可以被称为“弱冠”,既然是成人,则必须有个表字,这个表字也是有规矩的,不能自己胡乱取,以李素的德行若是给自己取个“太帅”“无缺”之类不要脸的表字,说出去怕是连整个大唐朝廷的脸都丢尽了。

按规矩,表字一般要由父母长辈取,李道正不识字,取表字的责任自然便落在牛进达身上。

牛进达轻捋长须,露出当仁不让的神色。

今日在座的名将们看似粗鄙,实则都是熟读诗书,精通韬略之辈,哪怕程咬金这种粗得不能再粗的名将,每日也必须在书房里读两个时辰的兵书,一个不识兵法不知韬略只知猛打猛冲的将军一般是活不长久的,就算没在战场上送命,吃了败仗回来后必然也会被砍头,程咬金平安无事活到这把岁数还能恬着老脸在大街上摸闺女的屁股,显然在学问特别是兵法上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沉吟许久,牛进达捋须缓缓道:“李素,你小小年纪已爵封县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朝堂从政掌权已是必然,老夫只盼你日后为官时身正心正,勿入歧途,诚如你刚才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子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老夫希望这个‘正’字贯穿你的一生,有始有终,勿负父母乡邻,勿负君王社稷,勿负天下黎民,所以,老夫便为你取表字曰‘子正’。”

“子正…”李素喃喃念叨了两遍,抬头望向牛进达,展颜朝他一笑,然后拜道:“李子正谢牛伯伯赐表字。”

至此,行冠礼成。

一干武将这才收起肃穆的神情,轮着个的上前拍李素的肩膀,拍得啪啪作响,李素苦着脸一一朝诸人道谢,回头望向老爹,李道正眼眶发红,正抹着眼泪。

牛进达也收起了严肃的表情,捋须笑道:“礼成矣,老夫幸不辱命。子正贤侄,行礼前你到底吃的什么,吃得满嘴流油,还不速速给叔叔伯伯们端上来。”

太极宫,景淑殿。

东阳已在宫里住了小半个月了,当初公主府改建道观,李世民一道口谕将东阳召回宫,说是临时居所,但李世民的本意东阳很清楚。

父皇仍然很反对她和李素在一起,索性把东阳软禁在太极宫里,为了拆散这对有情人,李世民也是蛮拼的。

景淑殿离冷宫掖庭很近,几乎就在掖庭的旁边,殿内常年一阵阵莫名的阴冷,东阳跪坐在侧殿的暖席上,耳中听着殿外寒风呼号,风声里隐约飘来阵阵真实的虚幻的哭声。

东阳一如往常般安静地坐在侧殿内,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方。

李淳风从殿外慢悠悠踱进来,负手而立,静静地注视东阳。

良久,东阳忽然回神,见李淳风笑吟吟地看着她,东阳脸一红,上前盈盈下拜。

“徒儿玄慧拜见师父。”

“免礼…”李淳风笑了笑,目注东阳道:“刚才你在想什么?”

东阳俏脸愈发红了,垂头道:“想过去,想未来,想道法自然。”

李淳风点点头,道:“道法既自然,你我哪里来的过去未来?自然即随心,自然即随欲,玄慧,你尘缘未断,道心不定,你的眼里只见过去和未来,却未见着当下,反而违了‘自然’二字。”

东阳垂头想了想,神情羞惭道:“是,徒儿知错了。”

李淳风摇头道:“不,你没有错,出世与入世皆是修行,入世未修得圆满,却强求出世,怎能不心生困惑?”

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刻,李淳风从怀里掏出一纸,笑道:“道家典籍皆在书里,为师能教你的不多,但你此刻的困惑,为师倒是可以帮你解一解。”

东阳好奇接过李淳风手里的白纸,徐徐展开,纸上那熟悉飘逸的飞白体映入眼帘,东阳情不自禁地念了起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首七绝念毕,东阳美眸渐渐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迟迟忍着没落下。

“师父…”

李淳风叹道:“明明是郎才女貌,今生却无夫妻缘分,上天造化,何至于斯。一首诗道尽悲苦惆怅,你与他…实在是可惜了。”

东阳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

“徒儿命苦,负了道君亦负了他,求师父为徒儿开解。”

李淳风笑道:“道君亦有慈悲心,何妨暂屈,静待来日变化?”

甘露殿。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上的纸页,迟迟不见动静。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仍是绝世诗才,仍是我大唐俊杰,李素啊李素,可你为何偏偏选择了东阳?为何偏偏要欺瞒朕?”

李世民神情复杂,仰天喟叹。

一名宦官站在殿中,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任由李世民黯然而叹,却仿佛聋了般不言不语。

“今日李素受冠,诸将皆往观礼,冠礼可顺利?”李世民淡淡问道。

宦官垂头道:“一切顺利,牛郡公为李素取了表字,曰‘子正’,典自《论语》,‘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李世民缓缓点头:“进达懂朕的心思,表字取得好,但愿李素如表字所寓善始善终,莫令朕失望…”

顿了顿,李世民忽然道:“既受冠,已是成年了,李素之父可曾为他婚配?”

“回陛下,李素之父李道正曾两次为李素定亲,然则两次皆被李素所误…”

李世民怔了片刻,脸上浮起怒意:“两次皆误,显然认定了东阳而不易其衷,李家老父曾定了哪家闺秀?”

“火器局少监许敬宗的远亲侄女,泾阳许氏。”

李世民喃喃道:“许敬宗此人…当初文德皇后甫逝,丧礼上许敬宗竟无故失态而笑,可见品行不端,德操有失,不堪大任矣,李家竟然与他结亲…”

摇了摇头,李世民苦笑:“真不知李家老父怎生思量的,罢了,既然与许家定了亲,便是注定的缘分,传旨,泾阳许氏赐婚李素,册许氏七品诰命,择良辰吉日成婚,另赐李府黄金百两,丝帛千匹,特许李素长安城骑马,聊作朕的贺礼吧。”

宦官领旨,恭敬退下。

李世民仰头望着殿梁,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如此,算是彻底断了他与东阳的情愫吧?

世道所治,唯“规矩”二字,作为皇帝,李世民绝不容许任何人跳出这个“规矩”之外,绝不!

第二百七十九章 赐婚圣旨

冠礼毕,李家大宴宾客,牛进达,程咬金等诸将上座。

以往都是李素在他们家蹭吃蹭喝,这是李家第一次宴请众将,不得不说,李家的酒宴都透着与众不同。

大碗的油泼面,红烧蹄髈,清炖羊肉,炒鸡丁,卤鸭腿,还有各式炒青菜,一份份佳肴端上桌,程咬金等人眼睛都直了。

这个年头并不流行炒菜,从古至今世人对食物的做法无非水煮清蒸或者直接放在火上烤,后世煎炒油炸种种花样百出的美食,这个年代的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宾客们很吃惊,他们没想到食物原来还有这样的吃法,诸将皆是大胃口的武夫,菜一上桌便往嘴里胡吃海塞,吃得停不下来。

开席上酒,李家的下人端上了三勒浆和葡萄酿,唯独没上李素自己酿的五步倒。

没办法,老将们酒品堪忧,喝多了便四处寻衅,将军们这些年征战沙场,皆立下盖世战功,若要在这些人里面排个名次,怕是谁也不服谁,争着吵着便抄起兵器单挑。

李素家的院子刚被工部推倒,如今庭院大致有了雏形,李素可不想自己的家受到二次破坏。

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在座的老将却一眼看穿,程咬金和牛进达二人只顾着对付自己矮案上的美食,没功夫搭理李素,只是扬起竹箸朝李素遥遥一指,算是警告过了。

侯君集的吃相显然比程牛二位赏心悦目许多,从冠礼开始到现在一言不发,大家笑他也跟着笑,程牛二位狼吞虎咽之时,侯君集却很优雅地挟着菜,不时端起杯浅浅啜一口酒,目光有意无意地直朝李素瞟,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别人观察李素,李素也在观察别人。

对程咬金和牛进达,李素自是不设防的,可是对侯君集,李素有点纳闷,按说他与侯君集来往并不多,唯一的交集便是当初松州之战,侯君集是统领三军的大总管,而李素只是牛进达帐下一员闲官,大家不算太熟,今日冠礼李素没想到侯君集竟然也来了,实在有点意外。

都是老将,都是磊落豪迈的汉子,论军事才能,侯君集并不比程咬金和牛进达差,曾经立下的军功许多已成了市井间的传奇,可李素还是很敏感的察觉到,程咬金和牛进达隐隐与侯君集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淡淡的膜,虽然靠得近,但这层膜怎么都无法撕破,于是将近在咫尺的人被隔成了两个世界。

杯斛交错,宾主尽欢,这次老将们破天荒没怎么喝酒,菜却扫了个精光,程咬金吃完后懒洋洋地剔着牙,不满地抱怨分量太少,塞牙缝都不够,李家小子成年了人却依旧如此混账,待客都待不出个样子云云,听得李素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要不是打不过他,早把他扔门外凉快去了…

满堂尽欢之时,圣旨就这样突兀地闯来了。

李家前堂里跪满了一地,宦官神情倨傲地扬着头,尖着嗓子把圣旨念完,堂内静寂无声。

李素抿着唇,脸色铁青,宦官捧着圣旨递到李素面前,他却一动不动,直到身后的程咬金察觉不对,急忙悄悄用手指戳了他一下,李素脸色数变之后,这才神情自若从容地接过圣旨。

接了旨后,宦官仿佛换了个人,堆起笑朝众老将们一一招呼行礼,牛进达侯君集也打起精神与宦官寒暄客套。

堂前角落里,李素垂着头,捧着圣旨的双手微微发抖,不知想着什么。

一只大手搭上他的肩,回头一看,却是程咬金。

“心里很愤怒,满腹怨气,对不对?”程咬金咧嘴笑。

李素沉默了一阵,苦涩地笑:“刚开始有怨气,后来想通了…”

“哦?短短这一会子,你竟想通了,说说看,你想通了啥?”

李素叹道:“其实自从陛下将东阳赐婚与高家那天起,我与她此生便已没了夫妻缘分,纵然东阳嫁不成高家,陛下也绝不会将她嫁给我,因为我欺瞒君上,犯了帝王的大忌,陛下不斩我已然是法外开恩,怎么可能还将东阳嫁我?后来东阳为免日后再次被赐婚予别家权贵,于是突然决定出家为道,彻底绝了我和她成为夫妻的可能…”

李素的笑容越来越苦涩:“…这些我早有准备,可我没想到陛下做得如此决绝,东阳出了家还不够,竟给我赐婚,看来陛下始终不放心我。”

程咬金叹道:“你和东阳殿下欺瞒陛下,犯了他的忌讳,陛下也是过来人,知道男女之情无法遏制,你和东阳都是死心眼的人,若你真犯了拗劲一生不娶,东阳一生做道姑,她的道观离你家咫尺之远,你问问自己,难道真不会与她做出什么令天家蒙羞的事吗?所以…你必须娶妻,有了妻子便有了约束,而且还是当今天子亲自赐婚,你妻子没过门便是七品诰命,打不得骂不得更休不得,如此,方能将你和东阳的情愫死死困住。”

李素看着手里的圣旨,细细品位着圣旨上的每一个字,良久,忽然笑了:“赐黄金百两,丝帛千匹,还赐长安城骑马,呵呵…一棒子把我抽得晕头转向,马上又往我嘴里塞了颗甜枣,哎呀,枣子真甜,刚才挨的打全忘了…”

听着这番讽刺至极的话,程咬金眼皮一跳,急忙扭头朝侯君集和宣旨宦官方向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到李素的话后,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一脚将李素踹了个踉跄,压低了声音怒道:“混账东西,刚才的冠礼白办了,成了年首先第一件事要管住自己的嘴!知道吗!他是君,你是臣,没追究你和东阳欺君的事,还白送你一婆姨,又是黄金又是长安骑马的,陛下待你很不错了,你还待怎样?”

李素苦涩一笑,摇摇头没说话。

程咬金捋须斜睨着他,道:“圣旨已下,你有何打算?”

“除了遵旨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婆姨,小子还能怎样?”

程咬金赞许地点点头:“总算说了句人话,当然,你若心里不爽利,想去太极宫前指着宫门骂街,老夫也不拦你,陛下把你一刀剁了,咱们两家合伙的白酒和香水买卖全归老夫,你死得其所,老夫独得其利,你我各有所得,多好。”

说完程咬金有些遗憾地咂咂嘴,似乎真有撺掇李素去宫门前骂街的打算。

酒足饭饱,宾客散去,李素跪坐在堂前,呆呆地盯着圣旨出神。

李道正今日喝得不少,儿子冠礼他是最高兴的,刚开始与程咬金牛进达等国公郡公们小心翼翼喝了几杯后,酒意一上头,胆子莫名肥了许多,当下也不顾什么尊卑之念了,与牛进达等人喝得愈发热火朝天,最后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亲热得不亦乐乎。

后来圣旨进门,李道正心中一阵狂喜,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似乎比儿子的冠礼更高兴,儿子为了东阳不娶亲,李家香炉里插着的这炷香火眼看快熄了,没想到陛下竟给儿子赐婚,李道正当时恨不得去太极宫前朝宫门狠狠磕上八十一个头,久悬的心事今日终于有人帮他解决了,当浮一大白。

宾客散后,李道正脸上的笑容仍未褪去,然而见儿子神色阴沉地盯着圣旨发呆,李道正顿时敛了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娃啊,男人终究要娶亲的,不娶亲像啥话么,你和那位公主殿下…没结果的,前些日子你们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最终还是成不了,爹对你没什么要求,当官若当得不快活便不当,做事做得不爽利便不做,咱家还有几百亩田,至不济咱们父子还能守着这些田过一辈子…”

犹豫了一下,李道正还是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娶公主爹也没啥异议,能娶上自然最好,公主那女娃爹见过,是个知书达理的娃娃,没有皇家贵胄那些个盛气凌人的毛病,很难得,可是…你和她命里无缘能咋办?总不能为了她一生不娶吧?你既行了冠礼,爹以后便拿你当男人看,男人心里不能光有情情爱爱,一辈子要担负的东西很多,比情情爱爱更重要…”

李道正说了一大通,李素回头看着他笑,笑容很古怪。

“爹,你说这些干啥?孩儿没说不娶亲啊,既然陛下下了旨,孩儿遵旨便是。”

李道正听到了满意的答案,神情顿时变得欣悦起来,一迭声地道:“好,应该遵旨。爹这便请道士掐日子,府里的人全动起来,给你准备亲事,爹一定办得热热闹闹的。”

李素点头,站起身,忽然将手中的圣旨使劲一撕,黄绢白纸的圣旨被他生撕成了两半。

“好!我成亲!跟谁都无所谓,就这样。”

说完李素扔了圣旨,朝后院厢房走去。

李道正目瞪口呆,将撕成两半的圣旨拾了起来,忍着即将晕厥的惊恐,把它揣进怀里,小心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长松了口气。

第二百八十章 登门自辩

成亲已是定局。

这次李素也想不出办法拒绝了,装病这招用过太多次,几乎完全丧失了可信度,装神弄鬼更不敢,解决东阳的麻烦就是用的这一招,若再来一次装神弄鬼未免太巧合了,李世民必然会怀疑,那时李素绝不止下狱那么简单,斩首示众是必然的,毕竟李素制造的舆论可是玄武门,触到了李世民心底里最深的忌讳。

带着东阳私奔也好,发动自己的人脉找个理由联名请李世民收回成命也好,李素甚至产生过许多阴暗的办法,比如派郑小楼潜进许家,把许家那个无辜的姑娘杀掉,或者学梁山好汉那样上山落草,造李世民的反…

光明的,阴暗的,无耻的,暴力的…任何办法都想过了,然而理智告诉他,这些路都走不通。

这是李世民的天下,而且是臣民万众归心的天下。

想了很久,李素仍想不出办法,终于放弃。

终究输在实力上,如果自己手下有一股令李世民无法漠视的权势,或者有某种令社稷朝堂无可或缺的本事,李世民忌惮也好,拉拢也好,处理他和东阳之间的事必然不会如今日这般生硬蛮横。

活在这个世上,原来权势竟如此重要,想做个无所事事的闲人终究是个很苍白的理想。

不知不觉间,李素心中滋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野心,整个人渐渐发生了蜕变。

他发现自己需要权势,今次以后,人生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素在房里关了一整天,想了一整天,直到有客来访,薛管家通禀之后,李素才施施迈出房门。

出门迎面便碰到老爹,李道正看见李素不由一愣,担心的眼神渐渐化为讶异,盯着他不住地打量,仿佛不认识一般。

“爹,咋了?”

李道正摇摇头:“咋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样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你的脸,还有你眼睛里的光…怪怪的。”

李素笑道:“孩儿再怎么变,你还是我爹,不管孩儿多大,该抄起藤条揍孩儿还是不手软。”

见李素笑了,李道正放下了心事,朝他点点头,往屋外一指:“来客人咧,你去吧。”

客人是熟人。

中年老帅哥许敬宗穿着玄色锦袍,只着足衣在前堂不停地踱步,神情颇有些忐忑不安。

见李素出来,许敬宗急忙迎上去施礼:“刚才方知昨日竟是监正大人的行冠之日,下官竟未曾登门观礼,实是失了礼数,监正莫怪。”

李素笑着摆手:“戴个帽子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日子,我本不欲张扬,怪你作甚?”

“戴,戴个帽子…”许敬宗擦了把汗,好吧,这位监正大人思维太跳跃,跟不上节奏亦是寻常。

李素请许敬宗落座,二人各自跪坐在榻上,李素充满希冀地看着他:“许少监昨日没来观礼,心怀愧疚之下莫非打算今日把礼品补上?”

“啊?”许敬宗呆住了。

见许敬宗发呆的样子,李素看明白了,这家伙丝毫没有补送礼品的意思,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

“人不来没关系,礼不来那才叫真正的失礼啊…”李素喃喃叹道。

许敬宗顿时面红耳赤下不得台,站起身行了一礼,讷讷道:“监正恕罪,下官思虑不周,真正失了礼数,下官先告退,待采办了礼品后再登门…”

“哎哎,回来,跟你开玩笑的,还当真了…”李素白了他一眼,道:“脸皮多厚才会主动朝下属伸手要礼品?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你觉得我是这种死要钱的人吗?”

这话不好接,为了钱敢动手揍度支司郎中的家伙,应该不是淡泊名利的人…

许敬宗很明智地转了话题:“李监正,下官昨日听说…陛下给监正赐婚了?”

李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错,赐婚了,赐的还是你许家那位远亲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