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袍袖一拂,道:“明日朕命太史局将仕郎李淳风来你家,把你家这乱七八糟的摆设好好改一改,李淳风是相术风水高人,你当以礼相待,勿使怠慢。他说改哪里你便依言而行,知道吗?”

李素一愣,脱口道:“哪里乱七八糟了?分明美滴很…是,臣遵旨。”

李世民转头再看了一眼李家乱七八糟的院子,万分嫌弃地摇摇头,生怕沾了晦气似的赶紧出了门。

走在去大棚地的乡间小路上,李世民看着冬日田野一片荒芜空旷的景象,神情颇为感慨,不知回忆着什么。

良久,李世民忽然道:“李素,你行冠礼了吗?”

“臣今年十七岁,未行冠礼。”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十七岁,可行冠礼了…行了冠礼便真正成年,该成亲了。”

李素脑子嗡地一响,呆呆看着李世民,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实不知李世民这句话有何深意。

没等李素琢磨透彻,李世民忽然又道:“前些日东阳上表,找了几个烂理由说要出家,朕马上准奏了,朕的亲女儿出家,你可知朕为何答应得如此痛快?”

李素脑子又是一响。

果然圣心不可揣测,李世民今日来李家,从进浴室到此刻,说了无数句废话,唯独刚才这两句才算是真正的干货,很显然,这两句话很重要,然而…李素却没听懂。

最恨这种说话藏头缩尾故作高深的人了!

李世民参观指导大棚菜地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李素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李世民的那两句话,结果…越琢磨越糊涂。

语言晦暗不明是艺术,也是弊端,一句话不说明白,听在别人耳朵里便被理解出千百种意思,越琢磨越没底,李素此刻的心情就是这样,可谓百爪挠心。

第二百七十四章 推背道长

“行冠礼”,“成亲”,“准东阳出家”。

两句话,三个关键词,李素一脑袋浆糊。

总是情不自禁地幻想,如果这两句云山雾罩的话是许敬宗那家伙说的该多好,自己便可以毫无顾忌地一巴掌抽过去,然后面目狰狞地掐着他的脖子,勒令他说句正常人都能说明白的话。

可惜,说这两句话的人是李世民,李素不但不敢抽他,还得时刻提防被他抽…

作为一国之君,李世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不可能是无的放矢,都是有用意的,李素预感到李世民可能又会有动作了,当然,鉴于李世民惜才之心,李素认为李世民绝不会害他,要害他根本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一道圣旨足以令他位列仙班。然而,再鉴于李素瞒着他与他的女儿暗生私情的事实。李世民即将做出的新决定也必然不会如天官赐福那般祥和…

既然想不明白,李素索性不想了。

公主府仍在改建,工匠们日以继夜在工地上忙得热火朝天,大冬天一群人光着膀子在府门外拽着绳子合力打桩,一声声激昂的号子声在工地上传扬老远,引来村民们好奇的驻足围观。

道观建得很正规,门口刚摆上两个大香炉,隔日又请出了三尊镶金的三清像,相传道家鼻祖老子一气化三清,化作三位道家至高天神,道家拜的也是老君和这三位神,“一气化三清”是个很有画面感的形容,依稀可见老君何等法力无边,境界高远,高祖李渊不惜舍了脸皮强行把老子追认为老李家的祖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三清像都请来了,可这座道观的女主人仍旧没有露面。

李素每天都会去工地便看一看,在工部官员和无数工匠的背影间隙里寻找那抹熟悉的令他心动的身影,然而每日仍失望而归。

李世民离开李家的第二天,宫里来了人。

来人一身陈旧的道袍,头顶挽成一个道髻,一手倒拎着一柄破旧的拂尘,另一手慢悠悠地捋着三寸青须,面目端正,目光无邪,隐隐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正气,好一派仙风道骨的神仙模样。

开门的是薛管家,见门外站着一位道士,薛管家顿时一愣,接着一脸明了,首先客气地朝他行了一个道家稽首礼,然后伸手入怀摸出两文铜钱,毕恭毕敬双手捧上,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多半在向神仙许着保佑发财之类美好愿望,看来两文钱也不能白花,神仙也要讲诚信,收了钱就必须给人办事。

看着面前这双手掌里高高捧着的两文钱,道士的老脸顿时黑了下来,手指哆哆嗦嗦指着薛管家,不知结着什么道家秘法手印欲画圈圈咒死薛管家…

待薛管家听道士说出身份,不由愣了许久。

这位道士居然还是个官,太史局的将仕郎,也不知官大官小,跟自家少郎君比起来如何,薛管家也是伶俐人,不管官大官小,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管家能得罪的,于是赶紧将道士迎进门,然后遣家仆去公主府的工地边将少郎君请回来。

小半个时辰后,李素这才不情不愿地被家仆请回来,老远便看见自家门前站着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木雕似的在门口阖目养神,寒风呼啸而过,吹起道士衣袍的下摆,只见衣袂飘飘,直欲乘风归去。

李素顿时惊为天人,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是…薛管家老糊涂了?这个化装成道士的臭要饭的站在门口,为何不给他两文钱打发走?

近前,道士睁开双眼,清澈无邪的目光将李素从头打量到脚,然后捋须朝他颌首微笑。

这年头对佛道还是很尊重的,无论朝中君臣还是民间百姓,但遇佛道之人皆不敢怠慢。

李素急忙快行几步,主动朝道士行了个道家稽礼,道士不慌不忙地回礼,动作比李素潇洒从容多了。

“不知道长仙号如何称呼…”李素一边打量道士一边问道。

“贫道太史局将仕郎,李淳风!”

李素眼皮猛地一跳。

竟是李淳风!

大人物啊!大唐贞观年间仅次于孙思邈的道家名人,据说天文地理相术风水无一不通,和另一位道家名人袁天罡不知在澡堂子里干了什么暧昧勾当,二人合写了一本《擦背图》,千年后很受搓澡师傅的欢迎,被誉为搓澡界神级教科书,大家都是对泡澡有研究的同道中人,等下一定盛情邀请他去自家浴室里试试桑拿…

“是《推背图》!不是《擦背图》!”李淳风怒目圆睁,恶狠狠打断了李素神经病般的喃喃念叨。

很不愉快的初次见面经历,李淳风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消逝得无影无踪,此刻他眼里的李素面目可憎,五雷轰顶都不冤枉的那种。

“而且,《推背图》与擦背毫无干系!贞观七年五月,皇帝陛下召贫道奏对,垂问大唐国运,贫道遂与天罡道友合力推演,终不负陛下所托,当时贫道已推算到大唐之后两千年的沧海变化,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直到天罡道友轻轻推了一下我的背,言曰‘天机不可再泄’,贫道方才警醒,遂将推演下来的六十张图示称为‘推背图’…”李淳风捋须的手有些颤抖,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加重语气不善地道:“《推背图》说的不是擦背,不是!”

李素见李淳风怒了,急忙道歉不已,李淳风见李素态度诚恳,满脸的怒色这才稍见缓和。

客气地请李淳风进门,李淳风傲娇地捋须点头,李素在前面引路,转过身趁李淳风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时,李素眼中冒出很八卦的小火苗。

两个男道士,推演什么天机,推来推去还是推了背,那幅画面简直…太有爱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生之年

气氛很微妙,李淳风黑着脸,脸上的肌肉随着步履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地抽搐,李素在前面引路,每走三步一回头,每次回头李淳风的脸色便更黑一分。

李素的笑容是客气的,和善的,充满了祝福。

解释就是掩饰,解释一大通,有点越描越黑的意思,道友也好,基友也好,只要大家热爱和平,就值得被祝福。

李淳风与李素并不相识,今日来李家自然也不是为了串门,事实上李淳风是奉旨而来,因为皇帝陛下说了,李家的风水乱七八糟,好好的家宅被李素那浑小子瞎摆弄,简直变成了一座凶宅,为了这位大唐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英才不至于死得太早,还请李道长拨冗登门指点一下风水。

李淳风于是便来指点风水了。

大脚刚跨进门,李淳风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皱得很深。

“李县子,贵府缘何未立照壁?”

“照壁?”

“对,照壁,就是进门后应该横立一堵墙,墙上雕祥禽瑞兽,用以驱灾辟邪。”

李素想了想,很干脆地道:“没钱。”

李淳风:“…”

这个理由…

今日出门忘了给自己算一卦了,分明是不宜出行的凶日。

二人走进李家大门,李淳风第一眼便看见院子正中一株老槐树,不由失色道:“院中立槐,是为‘困’字,槐属阴,易招阴煞秽物,大大不吉,久之家宅不宁,百病缠身,速速命人将它砍了!”

李素不乐意了,正想反对,转念又记起李世民昨日的叮嘱,风水之事不可违了这位李道长的意思,再说…如今东阳出家,正是拜在这位李道长门下,道名“玄慧”,冲着他是东阳的师父这一层关系,也不能叫他太难堪,稍停李素还有些事情想问他呢。

“是是是,小子明日便叫人砍了它。”李素忙不迭答应。

“莫明日了,马上砍!”李淳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凶险,风水里面有句话,门前柳,院中槐,无病亦有灾。赶紧砍了它,早除祸患,若实在想在院内种树,院子西北角种一棵榆树足矣…”

李素无奈地应了,转身叫薛管家遣下人砍树。

李淳风终于对李素的表现满意了,欣慰点点头,抬眼再环视一圈,见李家院子东边一块绿草,西边几朵野花,院子里整个格局惨不忍睹,李淳风叹息着闭上眼睛,一副仿佛看见一坨热气腾腾的屎的表情,摇头道:“你家院子…这般布局何人所为?”

“美滴很?”

李淳风怒哼:“此人该被吊起来抽死!东一块西一块,阴阳不调,五行全乱,住在里面迟早生横祸…这里!这片草,全拔了,那里,那几朵野花全铲了,还有这条回廊,南不南,北不北的,从院子中间斜插而过,这又是个什么说法?拆了,全拆了…”

李淳风果真没客气,倒拎着拂尘四处指点起来,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后,李家整个前院的摆设和布局几乎全被他否定,总而言之,李家从里到外全是败笔,没有一处胜笔,一把火烧了才最合心意。

现在轮到李素脸发黑了。

李淳风指点风水兴起,正是意气风发,口沫横溅,忽听李素在他背后冷冷地道:“…没钱。”

李淳风扭头瞪了他一眼:“贫道来时陛下已有旨意,你家改风水由工部管了,不用你出一文钱,此乃陛下宏恩。李县子还有何见教?”

一听工部管改建,李素顿时来了精神:“…能给我家门口添一对镇宅的狮子吗?纯金的。”

李淳风一口逆气上涌,狠狠一拂袍袖:“不能!”

“…银的也行。”

“没有!”

李素无奈了,碰到一个不肯占国家便宜的人,很明显大家没有共同语言…

李淳风指点风水似乎渐渐有了状态,院子指点过后,又兴冲冲朝前堂走去。

李素眼睛眨了眨,他对风水之说从来不信的,论装神弄鬼,他本人就是行家中的行家,见李淳风这股子要把他全家都拆了的架势,李素急忙拉着他往后院走去。

“道长,道长这边请,先帮小子看看后院如何?”

将李淳风拉到后院无人处,李素这才朝他长施一礼,道:“听闻东阳公主如今已是道长座下高徒,小子想问问…她还好吗?进宫之前她便落下了病根,不知可调养好了?”

李淳风捋须一笑,道:“贫道早知你有此一问,你和玄慧的事曾经闹得满城风雨,贫道亦有所闻,今日登你家的门,你若不问倒奇怪了。”

李素恭敬地道:“还请道长相告。”

李淳风叹道:“修道先修心,痴男怨女,难断尘缘,你二人此生情缘纠缠不清,玄慧哪里能静得下心来修道?”

李素也叹道:“情缘是缘,道缘也是缘,此缘生,彼缘灭,不可强求,终究是命数,道家顺自然而为,道长何不成全?”

李淳风笑道:“能将‘缘’之一字看得透彻,贫道倒觉得你比玄慧更适合入我道门…罢了,今日贫道此来,一则奉旨查勘风水,二则,亦是受玄慧所托…”

李素心跳加快了几拍,急忙道:“东阳可有话托道长转告?”

李淳风缓缓道:“玄慧说,道观落成之日,便是你与她相见之时,她还说…东阳也好,玄慧也好,名字变了,心没变,心里终究都有你的。”

李素眼圈一红,寥寥数语里,只字不提她自己受的委屈苦楚,却饱含浓浓的一言难尽的情意,刚才李淳风没说错,如此情深意重的女子,怎能忍心负她?公主也好,道姑也好,她只是他的东阳。

见李素红着眼怔怔不语,李淳风叹了一声,道:“情缘情劫皆是命数,你刚才也说过顺自然而为,怎地现在自己却忘了?罢了,贫道便再担一回干系,你有什么话想对玄慧说,贫道可为你转告,李县子信贫道否?”

“信。”李素点点头,想了想,转过身走进后院的书房里,自己磨好墨,狼毫饱蘸墨汁后,提笔悬在白纸正上方久久不动。

提笔瞬间,李素脑海里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将曾经与东阳的相识,相知,相恋,再到如今的相思,全都回忆了一遍。

不知不觉,认识整整一年了,当初那位赤着雪白莲足,在河滩边蹦蹦跳跳,露出顽皮笑容的女子,如今已成了他的心上人,仅仅一年,世事如沧海桑田,今日的他和她,皆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他和她之间如今唯一的交集,只有属于彼此共同的回忆了…

抿了抿唇,久悬在纸上的笔忽然动了。

墨迹已干,李素捧着纸走出书房,双手递给李淳风,又朝他恭敬行了一礼:“寥寥只语,聊寄相思,一切托付道长了。”

李淳风接过写满了字的纸,好奇地扫了一眼,目光顿时被那一手灵巧飘逸的飞白体吸引住,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念完,李淳风眼睛一亮,脱口赞道:“好诗!好诗!足以流传千古!久闻李县子诗名绝世,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李淳风似乎很喜欢这首诗,忍不住又念了一遍,嘴里仔细品位了一番后,神情不由黯然,叹道:“一首诗道尽人生聚散悲苦,读来犹觉惆怅,诗可传世,终究苦了你和玄慧…”

李素仰望放晴的天空,淡淡地道:“有生之年,纠缠不清,未尝不是彼此的福分。”

朝廷的效率很快,李淳风离开后的第二天,工部官员便登了李家的门,还领了一群拎着巨锤横木的工匠,进门二话不说,抡起巨锤便将李家前院拆了。

薛管家和一众家仆一拥而上,差点跟工匠们打起来,郑小楼连匕首都亮出来了,正待砍怪刷经验升级时,脑子犯抽的工部官员这才发现办事的程序有点问题,赶紧将圣旨请了出来,旨意里说得明白,内帑拨银,工部营造,改建李家庭宅,这是皇恩浩荡啊,不是强拆你家啊…

李家众下人怔忪片刻后,纷纷眉开眼笑,和颜悦色地看着工匠们把李家内外拆成了一堆渣,然后集体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令人情不自禁怀疑这家主人到底对自家家仆多么严苛,以至于给自己拉了这么多仇恨…

跟随工部强拆队一起来李家的,还有一位宦官。

宦官也是来宣旨的,很正式的旨意。

十日后,也就是贞观十二年元旦,泾阳县子李素受冠礼,钦命琅琊郡公牛进达主持行礼。

第二百七十六章 蹊跷祠堂

冠礼,在古代是非常重要的大礼,它是一种象征着男子成年的仪式,而且不是任何男子成年时都有资格受冠礼的,首先,年纪必须要合适,也就是十六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左右的年纪,其次,受礼的男子必须是读书人。

“冠”者,冠帽也。“受冠”的表面意思就是给男子戴上帽子,帽子是有讲究的,成年且有文化的男子才有资格戴冠,那些不识字的男子则一辈子都没机会受冠,只能继续接受命运的诅咒。

受了冠,便是真正的成年人了,说话和做事必须遵循成年人的标准,同时,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也必须一丝不苟地遵守,因为规则是有权有势的成年人定下的,在李素的实力还没有强大到推翻这些人并且另行定下新的规则之前,只能老老实实遵守它,而且以后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没有人再以“他还只是个孩子”的借口轻易原谅他,说错了做错了,就必须承担起一个成年人该承担的责任,没人再把他当孩子看了。

——为何那么多人唱着“我不想不想不想长大”?这就是原因。

李素诗名才名满天下,自然是有文化的,以圣旨的形式为一个县子受冠礼,大唐立国以来鲜闻,足可见皇恩对李素绝不止是浩荡,而是浩荡得一浪接一浪了。

“我还只是个孩子啊…”

李素蹲在门口,怀里揣着新鲜冒着热气的圣旨,失神地喃喃自语。

有点惆怅,从此不再受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了,犯了错该挨刀还得挨刀,更难过的是,再也不能恬着脸装嫩了,会有被人扇脸的危险。

主持受冠礼的人李世民选得颇有深意。

按说以这道圣旨的分量,以及李素的县子身份,给县子受冠的人,少说也应该是个德高望重的文官,纵是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也不过分,可李世民却偏偏选了琅琊郡公牛进达。

人选不可能是李世民闲着没事点兵点将瞎点出来的,自然经过了深思熟虑。牛进达与李素的关系几乎满朝皆知,当初唐军与吐蕃夺取松州城,牛进达是行军大总管,而李素恰好是牛进达帐下的录事参军,行军路上,因为马蹄磨损的问题,李素造出了马蹄铁,后来松州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又是李素造出了震天雷,可以说李素因此一战而名闻天下,牛进达作为行军大总管,说来对李素也有提携举荐之功。

曾经麾下的录事参军的冠礼由曾经的老上司来主持,正是相得益彰,李世民大概便是如此思量的。

然而李素还是从这道圣旨里敏感地发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朝堂臣子有文武之分,自从李素造出震天雷之后,满朝君臣几乎都已将归到武将那一类去了,事实上李素平日里来往得最多最频繁的,也是程咬金,牛进达这些武将,李世民选牛进达主持他的受冠礼,大概并不希望李素跟文官们走得太近。

行冠礼是大事,比过节更重要。

离元旦还有十天,李家上下便开始忙了,李道正兴奋得直搓手,皇帝陛下亲自下旨给儿子安排冠礼,这样的荣耀是大唐立国以来头一桩,李道正不淡定了,天大的荣耀,必须记在家谱上,将来流传百世子孙。

相比之下,元旦已不算什么大事了,薛管家很随便地叫家里的杂役进城采购了两车年货,爆杆红烛肉脯什么的胡乱买了一些,便算是过节了。

李家如今的工作重心放在李素的冠礼上,所有冠礼上应该准备的一应物品由全由李道正亲自买来,儒服和儒冠在长安城最有名的成衣铺里量身订做,祭祀孔子和拜祭李家祖先的牲畜,香炉,桌案,法坛等等,全由李道正亲自进城采买,李道正成了李家这几日最忙的人,每天一大早便风风火火不见了人影。

李素也不清闲,接了圣旨后李道正便不准他出门乱逛了,老实待在家里修身养性,离元旦还有三天时,李素被老爹一脚踹进了家里新修的祠堂。

这又是冠礼的规矩,按周礼,受冠者提前三天进祠堂斋戒绝食,三天里只能喝清水,不准进一粒米,以示对孔子和祖先的尊敬,直到正式冠礼的那一天才刑满出狱。

这个事实令李素始料未及,被老爹踹进祠堂前也没有暗中准备好食物,于是李素傻眼了,无论怎样叫喊挠门都没用,祠堂正中只有一个蒲团,除此别无他物。

确定自己必须饿三天肚子后,李素只好认命,老实在祠堂中间的蒲团上坐下。

这时他才有空看李家祠堂的列祖列宗。

一看之下,李素愣了半天没回神,祠堂上方是摆放的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然而说是“列祖列宗”,实则台子上却只有孤零零的一块牌位,李素凑近看了一眼,发现仅有的这块牌位上只写着小小的一行字,“李氏先祖之灵位”,无名无讳无出处。

李素顿觉蹊跷,祖宗牌位上只写这么几个字,未免太不寻常了,祖宗名讳不清不楚,说出去不仅是笑话,简直是不孝了。

取下牌位握在手里,李素将它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上面除了这行字以外,实在没有别的线索了。

一时间李素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

李家祖上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牌位上连名讳都不刻?父亲李道正不像是什么隐世的武林高手或前朝遗老遗少,同住一个屋檐下,李素对老爹还是很了解的,李道正的言行举止纯粹是地地道道的农户,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唯独每月去村子西边娘亲的坟地上除除草,清理一下墓碑而已。

如此平凡的一户人家,为何祖宗牌位却搞得如此神秘?

第二百七十七章 行冠加弁(上)

李素只觉得自己的家越来越神秘了。

双腿盘坐在蒲团上,李素托着下巴盯着祠堂里唯一一块牌位,高高的供台上,牌位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显示出这一家的人丁何等单薄。

所谓“斋戒”,就是绝食,三天内除了清水,别的食物都不能碰。

李素的性格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坐在蒲团上眼睛四下环视,寻找能偷溜出去的地方,门也好,窗也好,甚至一个洞也好,可惜李道正太死心眼了,把门窗全都封得死死的,难道他不担心三天后的冠礼变成儿子的丧礼吗?

李素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办法,只好暂时死了心,抬头望着供台上的牌位,思绪又迅速转到另一个方向。

他来到这个年代只不过一年而已,这一年里听到关于老李家的家世的议论并不多,将乡亲们口中零零散散的闲言归纳总结一下,只能得出寥寥几条单薄的线索。

首先,李素的爹娘是十多年前迁居到太平村里,在这之前,李家是什么来路,村里没有任何人知道。

其次,李素的娘亲脾气很温柔,迁来后似乎很少与村民来往,几乎足不出户,村民对她很陌生,在这个相对开放的年头,只有大户人家的闺女才有如此良好的教养和足不出户的习惯。

还有就是村子西边那座孤坟,静静地堆在一片凄凉的荒原里,仿佛远远眺望着古都长安的方向,以及坟前那对明显逾制的石马…

疑点太多,可是线索太乱,李素试着归纳起来,却发现拼凑不出一条完整的主线。

关进祠堂半天,时已入夜,祠堂外只听得风声呼啸,老树的枯枝在寒风里摇曳,倒映出一条条诡异的暗影。

祠堂里很安静,李素肚子饿得不行了,不得不起身满屋子转悠,寻找能溜出去的缺口。

正在犹豫要不要使个笨法子从墙上挖个洞溜出去时,屋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李素急忙回蒲团上装模作样坐好。

门外的如意铜锁被打开,李道正提着白皮灯笼走进来,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木食盒。

见李素乖乖坐在蒲团上,李道正眼中露出欣慰之色,转过身小心把门关上,然后打开食盒,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在祠堂内迅速弥漫开来。

“娃儿,吃吧,小声点,莫让家里下人听到…”

李素眼睛冒着绿光,抓起食盒里一根烤野猪后腿使劲啃了起来,三两口便吃得满嘴油光。

“爹,不是说斋戒吗?为何还给孩儿送吃食?”李素捧着野猪腿吃得心花怒放。

李道正哼了哼,道:“三天不吃东西还不饿死了,读书人讲究的怪名堂多,受冠就受冠,非要斋戒,也不知谁定的规矩,皇帝陛下都不曾如此不讲道理吧?娃儿你莫管,放心大胆的吃,可不敢教人看见。”

李素眯眼笑道:“爹,你坏规矩了哦…”

李道正眼一瞪:“我又不是读书人,坏规矩怕啥?不吃东西饿坏我娃了咋办?不是我坏规矩,而是这规矩本来就是坏的。”

李素笑道:“爹,您比读书人悟得更透彻。”

见李素埋头啃着猪腿,李道正目露宠溺之色,叹道:“我娃长大咧,真的长大咧…”

李素嘴里飞快咀嚼着,不忘朝老爹咧嘴一笑。

今晚的李道正似乎感慨良多,有一颗多愁善感的文艺老青年的心。

“十七年前你刚生下来,当时…只比巴掌大一点,像一只粉红色的小老鼠崽…”李道正说着用粗糙宽大的手掌比划了一下,笑道:“生下来太小咧,比别的婴儿都小,当时真怕养不活你,你娘亲难产,生下你便撒手走了,你没奶喝,我抱着你在村里到处窜,东家婆姨讨两口奶,西家婆姨又讨两口,村里胡地主家正在下奶的母羊也不放过,每日捧着一把粮食跟胡家换羊奶…娃啊,你是喝百家奶长大的啊。”

李素咀嚼的频率渐渐缓了下来,垂着头不吭声,眼眶却不知不觉红了。

以前的他尽管不是现在的他,可父母恩情终归是一样的沉重,一样的厚实。

李道正接着叹道:“日子咋过得这么快咧?好像只是打了个盹,十几年就过去了,我娃也成年了,当初那个被我抱在怀里哇哇直哭的孩子迎风就长,如今也成了读书人,堂堂正正受冠了,年岁太快咧,恍恍惚惚,我的大半辈子也过去咧…”

李素红着眼,强笑道:“爹,您还年轻着呢,孩儿还打算给您续个弦,给您寻摸个黄花闺女当婆姨,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让您好好享受下半辈子。”

李道正笑骂道:“你这是为富不仁,爹这把年纪娶黄花闺女,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李素的爹,配世间任何女人都绰绰有余。”

李道正横了他一眼,哼道:“我的事你少操心,倒是你自己的事,到底打算咋办?”

李素瞬间恢复饥饿状态,用油油的猪腿肉堵住了自己的嘴。

李道正叹口气,道:“你和公主殿下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你倒好,在家里半个字都不提,我没聋又没瞎,真当我啥都不知道?娃啊,你长大咧,凡事自己拿主意,爹不便多嘴,你钟意公主,爹无话可说,可如今公主出了家,你与她再无夫妻缘分,娃啊,李家仅你一根独苗,下一代的香火全靠你了,喜不喜欢的,总归要娶一个婆姨生个娃吧?等你活过半辈子便知,人生一世,活着不能只为情情爱爱,许多事情比它更重要。”

李素叹气,点点头:“爹,孩儿都懂。”

“都懂,可还是不愿做,不愿失了你与公主殿下曾经的盟誓,宁愿背着不孝的名声,也不愿被人骂为薄幸郎,娃啊,你心里除了公主,多少可愿为爹想想?人生数十年光阴,历经无数事,这些事注定有舍有得,不愿舍的,不愿要的,到最后终归被世情被人情逼得不得不舍,不得不要。”

指着供台上那面孤零零的牌位,李道正叹道:“你爹我也年轻过,做过许多错事,这些事回想起来,有的很后悔,有的…至今不悔,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死心眼,当年的她也如你一样傻,要什么,舍什么,她总是拿捏不清,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临死都说着不悔…”

李道正不知回忆起什么伤心的事,眼眶一红,忽然住了嘴,起身走了出去。

屋外呼号的寒风里,隐约听到带着颤抖的叹息声,如半生的岁月般越飘越远。

李素也不悔。

若真能拿捏得清该舍去什么,该要什么,人生精打细算过得如此清醒,活着果真有意思么?这样的人最终不是成就了霸业的枭雄,便是大彻大悟遁隐空门的高僧。

李素是凡人,吃喝拉撒,悠闲懒散,有点小正义,有点小贪婪,有懦弱的时候,也有无所畏惧的时候,偶尔,或许还会干点缺德事。

这才是人,活生生的人,与平凡的世人毫无区别,不算高尚,也没太卑微。

这样活着挺好的,李素不悔。

元旦,一年之始。

古代没有“春节”的说法,所谓“春节”,那是一千多年以后的民国首先提出来的,在如今这个年代里,元旦就是春节,就算是过年了。

元旦的说法可上溯三千年,最早见于《晋书》,曰:“颛帝以孟夏正月为元,其实正朔元旦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