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我还是没想明白,今日你带我去太常寺到底为了啥?真去听曲啊?”王直憋了一肚子的问题终于开始发问了。

李素看了他一眼,决定让自己换上一副谆谆善诱的嘴脸,毕竟王直如今在东市独当一面,需要培养他独立思考的好习惯。

“除了听曲,你记不记得刚才我在太常寺里还干了什么?”

“问东问西…”

“还有呢?”李素的耐心快耗尽了。

王直想了想,接着露出很鄙视的表情:“还有就是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舞伎,当时你的样子好难看…”

很好,耐心值血槽已空,李素飞起一脚狠狠踹上王直的屁股。

“那个乐童啊,名叫称心的乐童啊!”李素压低了声音怒道。

王直恍然:“原来你进太常寺是为了他?”

沉默片刻,王直看李素的眼神越来越古怪。

李素忍不住了,这种人不踹对不起自己的美腿。

一记美腿甩过去,将王直再次踹得一趔趄,李素阴沉着脸道:“再拿这种眼神看我,莫怪我翻脸!今日我确为那个称心而来,刚才你也见过他的模样了,还记得住吗?”

王直仔细回忆了一下,点头:“能记住,那家伙长得太怪了,比女人还美,想忘都难。”

“好好记住他的模样,千万别忘记,然后找个与你毫无牵扯的人,朝今日那位刘博士多使银钱,几百贯也好,几千贯也好,使劲砸下去,争取暗中将称心买下来,从此你找的那个人便是称心的新主人,而称心的生死,便掌握在那个人手里,也就是你我的手里…”

王直半晌没回应,垂头掰着手指,开始仔细计算李素刚才这番话里复杂的人物关系…

李素重重叹气,面对一个脑袋硬件软件都急待升级的发小兄弟,该怎么办啊…

“找个不相关又靠得住的人,使银钱把称心买下来,这回该懂了吧?”

王直顿时秒懂,急忙点头,蠢萌蠢萌的样子。

第二百七十一章 打通关节

王直办事李素信得过,事实上李素几次从凶险中脱身使的计策,都是王直在暗中帮忙执行,从没办砸过。

曾经的发小兄弟在长安东市厮混多日,终日被那些闲汉们高高捧着,如今的王直已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只是这股成熟的味道有点怪异,夹杂着几分圆滑和江湖气,脸沉下来时确实有点不怒而威的气势,俨然已是江湖大哥的派头。

或许只有在李素面前,王直才表现得和以往一样憨憨傻傻的样子。

“人好找,前些日子我认识一个江南道的商人,来长安做瓷器买卖,刚进长安城人生地不熟,所以做人很小心,见谁都点头哈腰的,见到番邦胡商都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特别讨厌,被巡街的武侯看见了,二话不说一通揍,骂他丢了咱大唐人的脸,以后别想在长安做买卖,见一次揍一次,商人也正逢霉运,挨了揍不说,回去后发现货仓走了水,上千件瓷器熏的熏,砸的砸,全毁光了,商人哭得不行,扯了根绳子要上吊,结果被我撞着了,便救了下来,又借了他一百贯当本钱,来日他若能东山再起便还我,若不能便算了,情当是交了个朋友…”

李素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想踹他,但还是忍住了。

好吧,其实王直的做法没错,如今大唐民风很纯朴,很少听说有狼心狗肺之辈,帮助落了难的人,差不多算是他的再生父母,恩情大得没边了。

王直接着道:“商人收了钱,哭着给我磕了三个头,说此恩如同再造,他这条命从此算是卖给我了…”

王直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我与这商人相识,从无第三个人知道,所以若要将那称心买出来,由他出面最合适不过。”

李素点头:“不错,由他出面也好,记住了,称心这个人对我很重要,你马上让那商人出面,用钱打通关节,此事我不能露面,所以,遇到任何困难,只能用钱开路,除此别无他法。”

王直点头应了。

仰头看看天色,风雪已小了些,天空仍然灰蒙蒙的一片,大雪洋洋洒洒从天而落,悄无声息地盖住世上一切丑陋和阴暗。

王直仍回东市厮混,李素独自一人走在清冷无人的大街上。

天冷得邪性,离城门关闭还有一个多时辰,可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连巡街的武侯似乎都有些懈怠,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避雪取暖。

李素朝城门方向走了几步后,脚步忽然顿住,接着转过身,朝太极宫走去。

太极宫前的广场上仍旧戒备森严,李素远远站在广场的边沿,静静注视着风雪里的巍峨宫墙,还有一队队执戟按剑的禁宫卫士。

东阳住进宫里了,不知住在哪座殿宇里,不知过得好不好,一个正当芳华的女子,却不得不出家做了道姑,需要承受多么大的委屈和痛苦?

风雪人独立,李素抿着唇,望着灰色天空里的皇城,不知在想什么。

呆呆站了许久,直到身躯被冻得麻木了,李素才怅然叹口气往回走。

或许,来到这个豪迈奔放的年代是他的幸运,可是那些风云霸业与他何干?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心爱的女人而已。

商人姓宋,名公羊,江南岳州人,长得白白胖胖很憨厚,有点像魏王李泰,从古至今,似乎胖子都长得很憨厚,一眼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不同的是,魏王长得再可笑,因为他的皇子身份,没人敢欺负他,欺负他的人如今都种在土里,等待春天发芽…而这位宋公羊兄,却真的经常被人欺负。

宋公羊的性格是典型的商人,一脸和气生财的模样,哪怕耳光扇他脸上,他的笑容也不会有丝毫变化,目光里透出一股把你当骨肉亲人看待的真挚之情,话里话外全是为你着想,不像别的商人那样把自己的货夸得天花乱坠,相反,宋公羊做买卖看起来很实诚,首先他便很诚实地把自己的货有什么缺点,哪些不足,价格质量与别家店铺相比好在哪里,差在哪里等等一五一十坦白得一塌糊涂,然后告诉你,同样的货,你买了我的,会得到怎样的优势或弊端…

完完全全站在顾客的立场上,把整个业界里面好的坏的全抖落出来,和煦的微笑,温暖如春风般的言语,中间夹杂着几句“别买这种,这种太贵,我用来糊弄外人”的自家人亲昵语气,顾客稀里糊涂的便被宋公羊哄得乖乖掏钱,拎着货物走到街上才赫然发觉自己钱没了,手里多了一件完全没用处的破烂货…

真正的商人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像催眠师一样把顾客完全催眠,然后用无比魅惑的语气哄着顾客掏钱,再傻傻拎着一件完全用不着商品回家。

宋公羊就有这种本事。

抛开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不论,就事论事来说,王直救了宋公羊绝对是一本万利的投资,宋公羊这种人只要还有口气,这辈子注定财源滚滚,王直救了他的命,相当于给一棵快蔫死的摇钱树施了肥,缺钱时摇一摇,再摇一摇…

此刻宋公羊便心甘情愿在为王直做事,做一件很古怪的事。

在王直的安排下,太常寺官衙外,宋公羊与太常博士刘方仲有了一次“偶遇”,这实在是一次美丽的邂逅。

偶遇的借口很多,从不小心撞到肩,到“我见大人骨骼精奇”之类的,虚伪却实用,以宋公羊舌灿莲花的商人本事,从初识发展到至交好友大约只需要一炷香时辰,如果再多半炷香的话,刘方仲很可能会与宋公羊斩鸡头烧黄纸。

偶遇不如相请,宋公羊很自然便将刘方仲领到了酒楼,一通吃喝下来,若非宋公羊的商人身份,刘方仲真有跟他拜把子的冲动了,当然,主要原因是那顿酒宴后,刘方仲发现自己的家产莫名其妙增值了,增值得不多,二百两银饼而已,足够在长安城繁华坊间买下一栋宽敞的宅院了。

接下来的发展便顺理成章,第二天,刘方仲请宋公羊进太常寺看歌舞,然后宋公羊便看到了那位清秀弱受少年称心,顿时惊为天人,表情很夸张。

刘方仲闻弦歌而知雅意,于是宋公羊与称心单独见了一面。

称心个头不高,身形很瘦弱,以关中人的审美眼光看去,此人明显营养不良,一阵风便能吹跑,全身上下唯一的亮点大抵只有他那张风情万种的脸了。

“小人称心,拜见堂上尊长。”称心提前受了刘方仲的叮嘱,对宋公羊很恭敬,进门便盈盈下拜。

施礼过后,称心抬起头直视宋公羊,方才隔远了其实没看清,近前一看,宋公羊那颗脂肪过剩的心怦然一跳。

好一张妩媚精致的脸!

如春半桃花,又如出水芙蓉,清丽而又带着几许妖娆之气,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仿若浑然天成,艳光四射。

宋公羊暗暗叹息,这小子…分明是投错了胎啊。

像宋公羊这种直得不能再直的胖子,此刻见了称心也忍不住想弯一下了,难怪王贤弟背后那位大人物拐弯抹角想把称心赎出来,可惜了这朵粉嫩嫩的小雏菊…

公主府仍在改建,工部遣了数百工匠日夜赶工,外表上看去,似乎与以前的公主府没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一辆马车运来了两座一丈高的大香炉,并排立在曾经的公主府大门前,令整个府邸气氛全变,终于像一座道观了。

对于公主府改成道观,李素的心情不好也不坏,或许,这是必然的结果,但它绝不是最终的结果,他和东阳才十六七岁,未来人生仍有无限可能。

东阳住进宫里不得一见,李素恢复了以往无聊的日子,经常独自在熟悉的河滩边坐一坐,一个下午过去,活动一下被冻得发木的手脚,然后再独自回家。

偶尔也去大棚里看看,大棚绿菜不分季节,种完一季又一季,掰掰手指算了算,长安城里认识的权贵家该送的都送了,连李素都忍不住想给自己点个赞,这个人情送得太实在了,大冬天的绿菜送到各家权贵门口,简直就跟送了一车黄金一般珍贵。

然而,绿菜送来送去,唯独没送李世民。

自从与东阳的私情事发后,李素与李世民的关系瞬间降到了冰点,虽然事发后二人一直没见过面,但彼此之间无端多了几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李世民盛怒之下将李素关了禁闭,再将东阳许给高家,再莫名其妙把他放出来,最后又向鬼神妥协不得不解除与高家的亲事…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发生,李素在一旁冷冷看着,李世民死活也没想到,整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背后一直有一双无形的黑手存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借来鬼神之力,生生愚弄了满殿君臣,以一己之力将一个解不开的死局全然扭转。

其实事情发展到今日,李素和李世民的暗斗结果只是两败俱伤,而君臣之间的关系,却不尴不尬地僵持到今日。

事发后李素便没再去过火器局,李世民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盛怒之下没杀他没打他,连官爵都没撤免,可是李素却自我放逐了。

没错,懒人就是这么任性,当然,对外宣称则是“闭门思过”。

寒冬大雪天对李素来说也有一番情调,闲人总会想出各种法子让自己过得舒服。

当初盖新房时特意修的大浴池和桑拿干蒸室终于派上了用场。

家里的杂役遭了罪,一桶又一桶滚烫的热水倒进干净的浴池里,倒完热水再兑冷水,直到水温合适后,李素挥退了下人,脱得精光跳进大池子里,将头靠在池子边,发出舒服的叹息声。

浴室内弥漫着缭绕氤氲的雾气,如同在仙境里遨游,池内水面上浮着一块特制的方形木托盘,托盘上载着一小壶烈酒和一个小小的酒杯。

给自己斟满酒,然后一饮而尽,抿着唇体会那股火一般的热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通体舒坦。

拧了一块热巾,仰头蒙在自己的脸上,李素舒服得直犯困。

接下来该想个什么法子,让东阳和自己见一面,他和她这辈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李素打定了主意,这条路一定要一起走,所以东阳哪怕当了道姑也无所谓,李素只认准了这个女人,就算此生彼此没有任何名分,他和她都不能分开。

所以说,“无聊生祸患”这句俗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大唐贞观年间人人勤奋自强,为大唐帝国主义的强盛添砖加瓦,尽自己最大一份努力的时候,有一个人舒服躺在大浴池子里,却满脑子打着如何拐骗当今皇帝的女儿的主意…

坏主意没来得及想明白,李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从佛家禅理上来说,也算是李素的报应。

就在李素舒服躺在浴池里算计的时候,浴室外厚重的门帘忽然被人蛮横地掀开,一股刺骨的寒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光溜溜泡在池子里的李素冷得一哆嗦,家里哪个杀才敢随意乱闯,今必须立个威。

李素马上扭过头,充满怒意地瞪着门外。

门帘掀开了,却先闻声。

一道浑厚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嗬,这浑小子真没亏待自己,朕的太极宫亦未曾如此奢逸,来人,给朕宽衣,朕也进去泡一泡。”

第二百七十二章 坦诚相对(上)

听声音便知外面的人是谁了。

李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瞪着门外,良久,门外进来一个脱得赤条条的大男人,四十多岁了,身材保养得很不错,胸前两块大胸肌一颤一颤的,两只胳膊上的腱子肉虬结高隆,唯一的败笔是肚子微微有些发福。

李世民神情很坦然,完全无视池子里发呆的李素,仿佛走进了自己家一样,见到满池的热水不由两眼一亮,活动了一下手脚便腾空而起,扑通一声跳进了大池子里,溅了李素一脸水。

跳进池子后,李世民和李素刚才的反应一样,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双手捧了把热水往自己脸上淋了一把,然后他又看见了池子边木托盘里的酒,当下毫不客气地将酒取过来,也不斟杯,径自抄起曲嘴银壶朝自己嘴里大灌一口,烈酒入喉,李世民的脸迅速泛起微红,抿唇瞪眼回味了片刻,终于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痛快!这才叫过日子!”

相比李世民的痛快,李素却快崩溃了。

有洁癖的人是绝对无法忍受跟别人同泡一池水的,哪怕池子里的“别人”是当今皇帝也不行。

皇帝就不脏了吗?皇帝身上也有许多细菌好不好?后宫女人那么多,说不定身上还带着妇科炎症以及各种白带异常姨妈不调…

李世民泡在池子里享受时,李素终于回过神,触了电似的整个人光溜溜地从热水里跳了起来,谁知池底太光滑,李素脚下不稳,顿时失去重心滑倒,扑通一下脑袋栽进池水里,手刨脚蹬扑腾了许久才挣扎着站起身。

“陛…陛下,臣,臣…那个啥…”李素受了精神刺激,脑子有点乱,语无伦次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李世民懒洋洋睁开眼,语气有些不满:“好好在水里泡着,乱扑腾个啥?”

“是是是…”李素站在池子里迟疑了一下,犹豫是在池子里跟李世民先见过礼还是跳出这充满了各种细菌的池水再行礼。

犹豫只有一眨眼,李素便飞快做了决定,先跳出去再说,现在这情况自己等于站在臭水沟里,太脏了…

“陛下,呃…陛下乃真龙天子,今日真龙跳进臣的池子里便是龙游大海,陛下您慢慢游着,尽兴便好,臣先告退…”

李素说完便光着屁股,一条白大腿搭上池子边沿准备爬出去。

池子另一头泡着的李世民闭着眼,慢悠悠地道:“给朕站住,敢爬出去朕便叫门外武士将你光着屁股扔进大雪堆里,你信不?”

“信。”

李素认命地缩回了池子,仰天悲叹口气,刚才见自家浴池各种顺眼各种舒服,此刻屋内缓缓升腾的氤氲雾气在他眼里全变成了绿色的毒气,熏得他整张脸都绿了。

当然,更让他不顺眼的是池子里莫名多出来的这个人,偏偏这个人他却惹不起。

一老一小二人就这样静静泡在池子里,两两相对无言。

扯过浮在水面的木托盘,李世民朝他扬了扬眉,示意他喝酒。

李素抿着唇,飞快摇头。

他没忘记,刚才李世民跳进来后对着壶嘴直接灌了一口酒,也就是说…酒壶已经脏了。

“臣在家滴酒不沾。”李素谦逊地道。

李世民闭着眼缓缓道:“好,滴酒不沾的人沐浴时竟也不忘放一壶酒在水上,你编鬼话越来越敷衍了…”

李素脸上闪过一丝讪然,于是赶紧又编了一句不太敷衍的鬼话:“…陛下来之前,臣已不胜酒力。”

李世民懒得跟他计较,只是冷冷一哼,抄起酒壶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发出冗长的叹息声。

“朕以前来过你家,却看得不仔细,隆冬时节泡在这大池子里,果真无比痛快,回宫后朕也叫匠人照你家原样,在甘露殿后砌一个池子,每日批阅完奏疏后跳进去泡一泡,当真如同神仙般舒坦自在…”李世民懒洋洋的眼睛终于睁开,淡淡地看着李素,道:“浑小子,你家从那些稀奇古怪的所谓‘椅子’,到这个大池子,再想想你以前做出来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什么白酒,香水,绿菜…”

眼角余光朝李素一瞥,带着几分鄙视的味道,李世民接着道:“…朕算看出来了,你这家伙就是个安于享乐不思进取的懒人,日子怎么舒服怎么过,而且整日琢磨的心思,也是怎样让自己过得更舒服更安逸,哼,上天赐你绝世才华,你却将它用来浪费在这等骄奢淫逸的事情上,简直亵渎了老天的一片美意…”

见李世民越说越难听,李素忍不住辩白道:“陛下,臣对社稷也很用心的,以前献的推恩策,还有火药震天雷,还有马蹄铁,流水生产法…等等。”

李世民冷笑,望向他的目光愈发鄙夷:“你这叫对社稷用心吗?你这分明是顺手,‘顺手’你懂吗?闲得无聊了觉得对不起朕发的俸禄,于是马马虎虎弄点对社稷有用的东西出来当是交差,以你的才华若真一心扑在社稷上,十年以后,你还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朕可断言那时你已是名满天下的砥柱之臣,国之栋梁矣,朕百年之后,你必将是朕的托孤重臣,而如今,你看看你的心思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说着李世民一脸“你堕落了”的指责表情,抬手指着屋子里的摆设,以及屋内北侧另外一扇虚掩着的门…

“咦?那扇门里还有什么骄奢淫逸之物?”

李素茫然眨眼,有点不适应皇帝陛下跳跃的思维。

“回话!摆出一副傻样子便以为朕真当你傻了?”李世民不满地加重了语气。

“啊!那扇门…那扇门里是桑拿干蒸室。”李素赶紧回道。

“何谓‘桑拿’?”

“就是泡过澡的人进去蒸,像蒸馒头一样…”

“走,去试试。”

李世民顿时来了兴致,哗啦一下光溜溜从池子里站起来,皇帝陛下的裸体真是亮瞎了李素的狗眼…

李世民没理他,径自出了池子,光着屁股朝桑拿室里走去。

李素急忙从池子里跳出来,看着那一池被别人泡过的水,嫌弃地撇了撇嘴。

等李世民走后,一定要跳进开水里消毒,不然活不成了。

桑拿室很简陋,一排木板凳,中间一个铁架子,家仆在室外用炭火将卵石烧得通红后端进来放进架子里,往通红的石块上淋一瓢水,白色的雾气哧地往上乱窜,屋子里的温度顿时高了起来。

“啊呀!热!舒服!”李世民发出赞叹声,喜滋滋地闭上眼享受起来,浑然忘了刚才还在责骂李素“骄奢淫逸”。

见李世民闭上眼,李素才敢偷偷横他一眼,报复似的往石块上又淋了两瓢水,这下屋子里的温度猛然上窜,二人身上顿时汗出如浆。

拿块热巾朝身上擦了几下,李世民似乎并不介意李素的报复,仍旧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你啊,果真是个会享福的,这个桑,嗯,桑什么?”

李素赶紧道:“桑拿室。”

“对,桑拿室,回头画个图纸,把秘方交给朕,回去后太极宫里也原样造一个…”李世民说着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前隋义宁元年,朕与父皇晋阳起兵反隋,仅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朕和父皇便亲手推翻了隋杨,建了一个气象万千的新朝,从义宁元年算起,到如今贞观十一年,整整二十年了,打江山时朕奋而忘死,守江山时朕励精图治,如今治下偌大的疆土,官廉民乐,万邦来朝,盛世之始也,李素你说,朕…是否也该享几天清福了?”

李素怔了片刻,刚才那一大通话绕到这里,总算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

从起兵反隋到大唐立国,从玄武门夺嫡到如今国泰民安,这二十年成就非凡,终于令这位天可汗陛下滋生了自满的情绪,简单的说,他生于忧患,现在想死于安乐了。

李世民终究只是凡人,人性里总有安逸懒惰的一面,凡人不会一辈子无休止的劳碌,当他的成就到达一个自认为的顶点,开始以神灵的姿态俯视众生时,自满享乐的情绪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头。

李素很理解,事实上“死与安乐”的想法,今年十七岁的李素便已经懂了,而且每天踏踏实实地朝这个目标努力着,此生最大的理想便是平躺在一间堆满了钱的屋子里什么都不干,一直到老死,死后到了阎王面前一问怎么死的,答曰“享乐享死的。”

这才是人生正确的打开方式啊。

李世民今年四十多岁才明白这个道理,悟性确实差了点。

理解归理解,李素却不敢乱发表意见,毕竟皇帝有了享乐的想法,这个苗头很危险,会影响一个国家的兴衰。

“陛下乾纲独断,万事皆有主意,臣不敢胡言乱语。”李素恭敬地道。

李世民嗯了一声,笑道:“若满殿朝臣都似你这般识趣就好了,可惜魏徵那些老…咳咳,老臣子们整日啰嗦得紧,哼,天下都是朕的,朕过几天好日子为何不行?”

李素没答话,又往石块上淋了一瓢水,哧地一声响,屋内升腾起一股白色的袅绕雾气。

光溜溜的君臣二人忽然沉默了。

李素很有耐心,他很清楚李世民在大风雪天里跑到自己家里来,绝不是为了来他家泡澡蒸桑拿的。

果然,沉默许久后,李世民说到了正题。

“李素,朕知你与东阳有了私情后强行拆散了你们,你恨朕吗?”

李素抿了抿唇,违心地道:“不恨。”

李世民点了点头:“虽然知道你说的是假话,但朕就当你说的是真话,反过来,你欺君罔上,私自与东阳生情,令天家声名蒙羞,你猜猜看,朕恨你吗?”

李素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沉声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臣与东阳从相识到相恋,一切发乎本心,并无半点假意,欺瞒陛下是臣的不对,臣知罪,但臣知的是欺瞒陛下之罪,与东阳的情意却是两回事,臣与东阳…无罪。”

硬邦邦的话说出口,李世民这回居然没发火,只是叹了口气,道:“先不提朕的身份,便说寻常百姓人家,你若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儿养在深闺,作为父亲,一心只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找一户好人家托付一生,谁知女儿不听话,偷偷与别家的小子私订终生,你若是父亲,当如何取舍?”

李素瞟了一眼李世民的表情,见他没有发火的征兆,于是壮起胆子满腹怨气地哼了哼,道:“我若是父亲,一定成全女儿的心意,她喜欢谁便做主让她嫁给谁,旁人谁敢反对,打断他的狗腿!”

第二百七十三章 坦诚相对(下)

李世民的话令李素有点绝望。

只以寻常父亲的身份来说,李世民也希望为女儿托付一户好人家,言下之意,李素并不是他眼里的“好人家”。

没错,李素只是农户出身,一年前的今天他和父亲还在忍受着饥饿,凭靠着一点急智,用给地主家拉和撒的马桶换一口父子二人的吃和喝,那时的他为了生存,已卑微到尘埃里。

门不当,户不对,李世民要的亲家,要么是千年底蕴的世家,要么是跟随他一起打江山的功臣,不管是哪一种,都必须对他的统治有着巩固作用,李素没有这个底蕴,也晚生了二十年,所以,他不是李世民眼里的“好人家”。

矛盾由始至终都存在着,只是当初他和东阳沉浸在爱河里浑然忘我,将这些矛盾看轻了,看淡了,没想到当矛盾爆发出来时,一切已脱离了掌控。

李世民的女儿的价值,绝不止是两张图纸。

李素现在懂了,然而一切也无法重来了。

坐在桑拿房里,君臣二人沉默以对,屋子里很热,呼吸间一股股热浪直往口鼻中涌去,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身体的各个毛孔里流淌而下,难受中带着几分畅然。

李世民狠狠擦了把汗,笑道:“是个新奇东西,蒸这么一下子,朕只觉得轻了好几斤,浑身畅快,李素啊,朕实在想不明白,你那颗心窍是怎么长的,竟生得如此玲珑巧妙,旁人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的东西,经你的手随便一摆弄,便令人欲罢不能,从治天花,到造火药,还有那寒冬时节的绿菜…”

语声一顿,李世民眯着眼笑了,笑容有点森然:“…说起绿菜,最近程知节,牛进达那些老货在朝堂上得意得很,每日有意无意炫耀府上能吃到绿菜,而且是新鲜水嫩的绿菜,朕原本不知,昨日内侍从曲江池里捞了百多斤莲菜,朕当成天大的人情打算给卢国公和琅琊郡公送几十斤,结果程知节那老货却很嫌弃地撇嘴,听清楚了,他很嫌弃地撇嘴!”

李世民脸上忽然露出怒意:“何时开始,朕赐下去的东西,竟被人嫌弃了?嗯?朕后来才知,原来你小子满长安到处送绿菜,大唐勋贵和重臣动辄送上百十斤,以往隆冬时节比金子还宝贵的绿菜,现在被权贵家中当成了家常菜式,曲江池里种的莲菜他们却再也看不上眼了…”

听着李世民的语气越来越愤怒,李素有些糊涂。

这话的意思是…他不应该冬天种绿菜?

“是,臣…臣知罪了。”

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朕何时怪过你种绿菜?能在隆冬时节种出绿菜,将来令天下百姓不分季节都能吃上,这是对社稷立下的大功,何罪之有?”

重重一哼,李世民瞪着他道:“朕想问的是,全长安的权贵你都送了,为何独独漏了朕?你果真如此恨朕吗?”

李素额头顿时冒了汗,不知是被蒸出来的还是被吓出来。

“陛下恕罪,臣…臣以为陛下不稀罕,毕竟陛下是真龙天子…”

李世民神色不善:“真龙天子又如何?”

真龙天子吃肉夹馍都夹两片肉的,哪里稀罕吃绿菜…李素心里偷偷嘀咕了一句,不过这话不敢说出口。

其实李素明白李世民的想法,李世民自然不稀罕那几口绿菜,他在意的是臣子的态度,很显然,李素的态度不端正,今日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见李素神情羞愧说不出话,李世民怒色稍缓,哼了一声后又道:“还有一事,火器局停工半个月了,此事你知否?”

李素脑门的汗越流越多:“…臣知罪。”

李世民倒没说重话,只是叹道:“因东阳一事,朕知你心中不爽利,可是你扪心问问自己,你和东阳便毫无错处?朕不将她许给你,难道仅仅只是门户之见么?”

李素垂头不语,他很清楚,门户之见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或许最大的原因是欺瞒。

一位横扫天下乾纲独断的皇帝,绝对不容许臣子有任何欺瞒他的举动,更何况瞒着他与他的女儿暗中幽会,这种行为等于在他皇城根下挖墙角了,李世民没有当场剁了他,证明对李素是真爱。

李素神情黯然,无论是欺瞒,还是索性向李世民求亲,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区别,当初他便知道,这是个死结。

话说到这里,二人在桑拿室里也有些喘不过气了,李世民擦了一把汗,道:“屋子不错,可惜待久了胸闷,差不多了,出去吧,带朕去你弄的大棚地里看看,朕想知道冬天的绿菜到底怎么种出来的,你这娃子天生比别人多一个心窍,莫非出生时被过路的神仙点化过?”

李素急忙掀起桑拿室厚重的门帘,出了门,温度骤降,一股清爽的凉意侵袭全身,二人长长吸了口气,露出舒坦的笑容。

各自宽衣穿戴整齐,李世民大喇喇迈步走出浴室,李素恭敬紧随其后。

走出浴室的门,李素不由呆住,浴室外面,李家的家仆全被清空,满院子全是穿着寻常百姓打扮的侍卫,连房顶上都站了几个,以一副守宅祥兽之姿站在屋顶四个檐角处招财辟邪,顾盼生威…

李素很心塞,这帮大内禁宫里出来的家伙太目中无人了,把他家瓦片踩破了谁赔?

往院子里走了几步,李世民不急不徐地观赏着李家院子的格局,这年头皇宫和民间都很注重风水之说了,可李家很显然完全不在乎,院子里东边一棵梅树,西边一株牡丹,院子中间还种着一棵怎么看怎么不吉利的大槐树。

至于四周边边角角的地方,更是瞅准每一个空隙,抽冷子便植一小片草地,种一两朵花,整个格局完全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仅毫无美感,而且风水更是一塌糊涂,若是太史局那位名叫李淳风的将仕郎来李家走上一圈,恐怕会立马断言李家马上要倒霉,而且是倒大霉,然后怒发冲冠的李县子二话不说一巴掌抽上李淳风的脸…

李世民一边观赏一边脸颊直抽抽,连他这种对风水略懂皮毛的人都一眼看出院子里好几处凶险的摆设,可见李家院子的风水布局有多么糟糕。

看到最后,李世民实在忍不了了,扭过头看了李素一眼,或许因为心理作用,这一眼望去,顿觉李素眉眼唇鼻处处不协调,似是短命夭折之相…

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英杰,莫非因家中风水问题而早逝?这也太冤了,李世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李素浑然不知李世民正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在推测他,见李世民古怪地盯着他,李素急忙露出很真诚的笑容,聊作礼节性回应。

“哼!你家的院子是你布置的?”

“是,臣闲来无事瞎摆弄的…”

李世民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瞎摆弄,还真不谦虚。”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