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珠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朝廷的事夫君怎能与妾身这个妇道人家商议?说出去让人笑话,妾身也没法做人了,夫君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纵然咱家被牵累了,多苦的日子妾身也陪夫君过下去。”

李素笑道:“还是要说一下的,你我是夫妻,家里的事你也要参与,将来家里若被我牵累了,教我心里怎生过意得去?”

许明珠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李素这话说得轻松,可她却听出了沉重的味道,一件事能被夫君正经八百地摆上桌面与她商议,可见这件事一定不小。

许明珠这时也不敢虚应了,认真想了想,道:“这件事…夫君做了以后,最坏的后果是什么?”

李素叹道:“斩首估摸不太可能,但有可能被罢官,削爵,流放,甚至大理寺里蹲几年大牢,大抵不会比这些更坏了。”

许明珠心一紧,从未经历过风浪的她,眼中顿时蓄满了泪,使劲忍住不让它落下,沉默半晌,又问道:“这件事,夫君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吗?”

“有!”李素的神情渐渐变得冷肃起来,沉声道:“我做这件事的初衷,并非为国为民,为国为民的事自有大把的人抢在我前面抛头颅洒热血,我没那么伟大,能往后缩一点便尽量往后缩一点,但世间关乎个人的公道,良心和恩义,我怎么也避不开,所以,我只能迎头而上!”

许明珠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既然夫君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便放手去做吧,妾身无以为助,只能拼命保住咱家的周全,有公公在,有您和妾身在,这个家才是家…”

然而许明珠终究是女人,说完后心中仍冒出一股莫名的不甘,小嘴一瘪,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委屈地抹泪,一边却仍不知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李素,带着哭腔哽咽道:“夫君放手去做,妾身知道,夫君做的每一件事一定是对的…出嫁前我娘便教过我,一定要听夫君的话,做个贤德的良妻,才会讨夫君的欢喜,夫君到现在不肯与妾身圆房,一定是妾身没讨到夫君的欢喜,夫君不必理会妾身,放手去做吧,呜呜呜…”

李素深深注视着她,直到今晚,他才发现这个妻子的许多真实面目,可爱的,单纯的,坚强的…像一颗深埋在尘埃里的明珠,只要自己愿意发现它,每次轻轻拂去一层灰尘,便能看到这颗明珠绽放出一丝不同寻常不同色彩的光辉。

看着许明珠大哭的模样,李素忽然笑了。

“夫人别哭,没那么严重的,最坏不过下狱,关几天大抵也能出来了,咱家不会破,夫人放心。”

许明珠收住了哭声,抽噎道:“夫君要做甚事,妾身多少能猜到几分…近日长安城风传陛下欲营建大明宫,都说是劳民伤财的恶政,与夫君行冠礼的那位琅琊郡公牛伯伯听说因劝谏陛下而被关进了大理寺,夫君定欲步牛伯伯后尘,继续劝谏陛下,对吗?”

李素愣了一下,失笑道:“夫人真是冰雪聪明…”

神情一整,李素肃然道:“明日我欲赴朝会,男人做事要有担当,所以我先要把家小安顿妥当,今晚便辛苦夫人,叫上家中的管家杂役,还有王家兄弟,将库房里的钱和银饼转移出来,不能转太多,转一半找个村里背风的地方埋下去,若明日有人抄家,你和我爹终究能保下一些赖以活命的钱,家里的田地就别管了,那是官府造册在案的,想藏都藏不住,房子也别管,只要有钱在手里,别的东西便让他们抄去亦无妨…”

许明珠一边听着,一边哭个不停。

李素笑道:“我也只是未雨绸缪,其实结果定然不会那么坏的,大唐立国后鲜少有株连抄家的先例,这个家一定能平安无事。”

第三百零一章 谏书犯颜(上)

糟糕的男人莫过于打着忠心的幌子,梗着脖子像个愣头青似的不要命地成就自己名垂青史的名声,真正的说死就死,一往无前,至于家里的父母妻小,却浑然忘得一干二净,仿佛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牵无挂死便死矣。

李素做不到那么绝情,家里有老父,有妻子,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活生生的命,所以他在做任何决定之前,一定要首先把家小安顿好,尽力给他们一个衣食无忧的将来,最后才轮得到自己从容赴义。

这一晚,李素对许明珠交代了许多,许明珠含泪一一记下,李素又把老爹李道正请来后院,父子俩说了半晚的话,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了,许明珠和李道正各自忙着转移家中库房的钱财。

而李素则坐在安静的厢房里,徐徐摊开面前的白纸,毛笔在砚台上蘸饱了墨,高高悬在纸上,却迟迟不曾落下。

许久以后,一滴浓浓的墨汁滴溅在纸上,迅速浸染开来,像一朵绽放在隆冬里的黑色梅花。

李素将纸扯掉,撕碎,又拈来一张,这次终于下笔从容了。

这一夜,李家上下都没睡,李道正和许明珠红着眼站在厢房外的窗边,看着李素坐在桌案边奋笔疾书,李道正和许明珠眼泪布满双颊。

天没亮,村里的公鸡已在打鸣。

李家门前灯火通亮,李素拜别了父亲,上马朝长安城奔去。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李素只觉得心中一团烈火燃烧,他的怀里,揣着一道奏疏,这是自从李素被赐爵封官以来,他向李世民上的第一道奏疏。

没人逼他做什么,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当所有人都在夸他是个聪明人时,或许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真不是什么聪明人,聪明人这个时候应该躺在温暖温馨的家里呼呼大睡,家外面的事充耳不闻,遇到任何与自己无关的风浪第一时间躲得远远的。

而此刻,他却骑在马上,迎着凛冽的晨风,去做一件所有人都不认同的事,义无反顾。

骑马赶到长安城门时,天已大亮,城门恰好开启。

李素没下马,径自朝太极宫奔去,进城后,各坊坊门已开,李素策马疾行,路旁行人匆忙闪避。

没走多久,到了仁寿坊东侧时,迎面行来了一队民夫。

民夫大约千余人,排成两行静悄悄地走着,方向是大明宫工地,队伍显然是从外地征调,刚刚才进城,民夫们走得很安静,穿着破烂褴褛的粗布衣裳,腰间随意用草绳系了个结,迎着长安街市上路人各异的目光,慢慢吞吞地行走挪动…

忽然间,民夫的队伍里传出一声凄然的嚎哭,哭声刚响起便生生止住。

李素勒停了马,在路边等这队民夫走过以后才继续前行,目光里的决绝却愈发明显了。

太极宫,太极殿内。

朝会再次陷入了争吵,气氛僵冷中带着几分诡异。

魏徵头上裹着布带,站在殿内慷慨陈词,说到激动处不由老泪纵横。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坐在殿上,耳中听着群臣窃窃的议论声,眼睛却扫视着殿中的某些特定的角落。

君臣之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对峙,贞观年里的君臣关系第一次出现了危机。

尴尬的僵持中,一名宦官匆匆入殿,附在李世民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李世民眉头一皱,冷冷道:“把他带到甘露殿,有事待散朝后再与朕说。”

宦官领旨,急忙退下。

刚退出两步,李世民却忽然改了主意,又叫住了他:“既然他要来朝会,朕便破例让他来吧,把他领进殿来,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许久之后,李素穿着浅绯色官袍,腰间悬着一个银鱼袋,在殿内众臣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走进太极殿。

众人不得不好奇,在这个殿里,浅绯色官袍的人还真不容易找,因为浅绯色属于官阶较低的官员穿的,三四品以上的朝官都着紫色官袍,按大唐制,参与日常朝会的大臣,品阶必须是四品以上的京官,所以太极殿内参与朝会的大臣都是清一色的紫袍,鲜少有别的颜色,除非是礼部临时安排的外地述职面圣官员,或是他国使节。

迎着众人奇怪的目光,李素神情坦然走进殿内,朝李世民行跪礼。

“臣,泾阳县子,火器局监正李素,拜见陛下。”

李世民袍袖一挥:“平身,李素,今日是朝会,尔品阶爵位甚低,为何执意入殿?”

李素垂头,语气平静:“位卑未敢忘忧国而已。”

殿内君臣一愣,接着眼中大放亮彩。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放声大笑:“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不愧是我大唐的少年英杰,出口皆是字字珠玑,得此少年,大唐幸甚。”

笑容一敛,李世民若有深意地盯着李素,道:“卿既忧国,不妨直言所忧何事,朕与殿中朝臣可为你解忧。”

李素露出了笑容,抬头直视李世民。

李世民眼皮一跳,这小子的笑容太奇怪了,他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件事必然不是他想看到的。

于是抢在李素开口之前,李世民飞快地道:“卿所忧者若是大明宫之事,则不必开口了,此事不日便有定论…还有,牛进达金殿辱骂君上,罪不容赦,亦不必开口了。”

话音刚落,群臣中发出不少冷哼声,显然对李世民这句话不满者大有人在,站在大殿中央的魏徵最不客气,毫不掩饰地重重一哼,若非朝仪所制,怕是当场又会大骂三声昏君了。

一句话把别人即将要说的话全堵了回去,当皇帝就是这么任性。

殿内的李素却不慌不忙,平静地直视李世民,道:“臣不说大明宫,也不说琅琊郡公,只是臣昨夜闲暇无事,作了一篇长赋,引以为自得之作…”

说着李素忽然笑了笑:“…殿内诸位朝臣皆是小子的长辈,大家知道,小子刚行过冠礼,还只是个轻狂浅薄的少年,少年郎做出什么自以为得意的事情,总想拿出来炫耀一下的,还请诸位叔伯莫与小子计较。”

李世民哼了哼:“李素,此地乃是朝堂金殿,是商议国事朝务的地方,所言者皆是社稷民生大事,诗赋者,闲暇事尔,你觉得适合拿到金殿上来说吗?”

李素垂头一笑:“既然陛下说不适合,那臣便不说了吧。”

李世民目光渐渐露出几分怒火,这句以退为进的话出口,朝臣最近对他满腹怨气,岂有不应声而出者?

果然,李素话音刚落,沉默许久的魏徵站了出来,若有深意地朝李素一瞥,然后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广开言路,善纳百谏,今日为何不能让一弱冠小子念几句他的诗赋?陛下如今难道连这点胸襟都没有了吗?”

魏徵可以算是大唐朝堂里的反对党首领了,一辈子不知令李世民当众难堪多少次,这次也不例外,此言方出,殿内不少朝臣纷纷点头附和。

李世民脸色难看,狠狠瞪了李素一眼,暗含警告之色,然后强挤出笑脸道:“既然诸卿都想听听李素的诗赋,李素,你便念来听听。”

李素笑道:“遵陛下旨,诸位皆知,臣住长安城外,小时候臣便听说过,长安城百里外有一座秦宫,名曰阿房宫,后来楚汉相争,阿房宫化为一片焦土,臣上月曾去阿房宫的遗址盘桓游览,见曾经辉煌雄伟的阿房宫如今处处残垣断壁,不由心生万千感慨,于是昨夜作了一篇长赋,名曰《阿房宫赋》,臣将此赋念来,请诸位叔伯指正。”

李世民眼皮猛跳,心生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李素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将其徐徐展开,面色平静地开始念了起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开头几段颇为温和,旨在描述阿房宫的雄伟,殿内君臣静静听着,李世民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缓下来。

谁知长赋描述过后,语调忽然一转,渐渐露出了直指人心的锋芒。

“…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君臣脸上渐生凝重之色,诸人能站在这朝堂金殿之上,自然皆是饱读诗书,鸿儒博学之人,文化素养不是一般的高,长赋到此处,众人渐渐品出味道了。

这几句看似描述阿房宫的雄伟,实则暗指秦始皇骄奢淫逸,为一己之私大兴土木,阿房宫越是雄伟广阔,便越能体现始皇的昏庸和贪欲多么可憎。

李世民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明着说秦始皇,实际上在说谁,这还用推敲吗?

这小子到底想做甚?

第三百零二章 谏书犯颜(下)

随着李素缓缓的念诵,殿内的空气渐渐恢复了刚刚的僵冷。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看不见了,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素,群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敬佩者,有叹息者,还有一些若有深意的冷笑者。

程咬金站在武将朝班里,听着李素低沉的念诵,不由摇头,再看看殿上面无表情的李世民,程咬金嘴角露出一丝不知是嘲讽还是痛惜的笑容。

殿内群臣窃窃私语,议论声已有点大了,众人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或许今日,李素的这篇长赋即将成为一根导火索,彻底引爆多日来朝堂君臣喋喋不休无尽无止的争执,营建大明宫一事,今日必将有个最终的,无可逆转的说法。

大殿中央,李素的念诵仍旧不疾不徐,声音低沉,却振聋发聩,在这偌大的殿堂内悠悠回荡不息。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

殿内君臣的神情由凝重渐渐转为震惊。

这篇长赋,好锐利的锋芒!

“…秦人视之,亦不甚惜。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嘶——

殿内数十道吸气声此起彼伏,无数道敬佩的目光渐渐掺杂了一丝不同的意味,群臣面面相觑间,互相传递着一个同样的信号。

这小子…疯了?

李素仍不疾不徐地念道:“…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这句话出口,殿内反而鸦雀无声了,“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八个字,可谓诛心之极,群臣的目光齐刷刷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已是满脸铁青,抿着唇坐在殿上,宽阔的身躯气得瑟瑟直抖,阴冷的目光杀人似的盯着李素,从齿缝里冷冷迸出两个字:“…闭嘴。”

李素浑若未闻,只是念诵的语速徒然加快,语调也越来越高亢。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李素,给朕闭嘴!”李世民暴怒,拍案而起。

李素继续念:“…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语落,殿内回声隆隆,声音仿佛传出了大殿,在大唐江山的大地上回荡不息。

“闭嘴!给朕闭嘴!闭嘴!”李世民怒极咆哮。

李素将奏疏往怀里一塞,朝李世民咧嘴一笑:“陛下,臣已念完了,陋作浅薄疏狂,请陛下指正。”

群臣屏住呼吸,静静看着君臣二人面对面的交锋。

李世民狂怒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李素,粗重地喘息着,像一只即将伸出利爪捕获猎物的狮子,而李素,眼神清澈,无悲无喜,平静地直视李世民。

交锋!火花!震撼!还有接踵而至的无边杀意!

这是殿内所有人心头最直接感受到的东西。

君臣对视不知多久,李世民终于开口,嘿嘿冷笑道:“好个少年英杰,今日方知才名不虚,李素,你想知道朕将如何指正你的阿房宫赋吗?”

“臣洗耳恭听。”李素微微躬身。

“你在大理寺洗耳恭听吧!”李世民袍袖狠狠一挥,扬声大喝:“来人!剥去李素官衣官帽,打入大理寺监牢!”

殿外武士入内,很快将李素的官衣官帽剥去,李素毫不挣扎,仍面带微笑看着李世民,官衣被武士粗鲁地剥下,刚才那道奏疏也随之落地。

直到李素被武士押走,消失在大殿内,殿内仍旧一片寂静。

那道落地的奏疏,仍静静躺在光滑的地面上。

魏徵迈着略见蹒跚的双腿,俯身将李素的奏疏拾起,翻开一字一句仔细看了一遍,在李世民愤怒的目光注视下,魏徵忽然大声赞道:“壮哉!千古雄文!”

殿内无数反对营建大明宫的文臣们仿佛约好了似的,忽然异口同声地附和道:“壮哉!千古雄文!”

“退朝!”

第三次入狱了。

李素望着大理寺那道熟悉的门楣苦笑不已。

难道我天生长着一张作奸犯科牢底坐穿的脸吗?

大理寺门口,官员得了宫里的消息,早早在门口等候,看见李素那张比熟客还熟的脸,官员们脸上也露出了苦笑。

其实,大家彼此都不待见,都希望此生相忘于江湖,可惜造物弄人,相思不如相逢好…

背后传来一阵大力的推搡,李素被推得一踉跄,回头淡淡看了一眼押送他来的禁宫武士。

“两位客气点啊,再推我就自己撞一头血然后躺下,现在朝堂里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呢,两位可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了。”

两名武士勃然变色,好无耻的招数,但是…好像真的很有威慑力啊。

两名武士顿时不自觉地与李素拉开了一步,怕真被他讹上。

大理寺门口的几位官员也是满脸苦涩。

开口第一句话就知道这家伙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往后他在监牢里的漫长日子,该如何度过啊?

这次大理寺迎接李素的规格比较高,大理寺正卿孙伏伽竟然也赫然在列,看着李素只穿着白色里衣的单薄身子在寒风里发抖,孙伏伽挥了挥手,身后一名狱卒捧着一件厚厚的裘氅上前,披在李素身上。

李素有些错愕,抬头惊讶地看着孙伏伽,孙伏伽微微一笑,道:“这是本官私人相赠,李县子可坦然受之。”

“这个…无功不敢受禄。”李素迟疑道。

“不,你有功,功在千秋社稷!”孙伏伽加重了语气,道:“《阿房宫赋》振聋发聩,天下皆闻,李公,容我一礼。”

说完孙伏伽忽然整了整衣冠,郑重其事地朝李素长揖到地。

旁边的大理寺各官员们惊愕地看着孙伏伽,这个时候向一名犯人,而且是刚刚触怒龙颜的钦犯行礼,孙正卿的胆子可不小。

李素也颇觉震惊,因为孙伏伽对他的称呼不是“人犯李素”,也不是“李县子”,而是“李公”。

“公”这个字眼是不能随便用的,只有对长辈或是做过特别令人尊敬的事的人才能用,一个字里饱含了无比敬仰的意思。

李素颇觉感动,红着脸道:“李某…深觉惭愧。”

孙伏伽淡笑道:“民心所向,何愧之有?李公若不信,不妨往后看。”

李素转过身,愕然发现身后的空地上站满了无数百姓,里面甚至还有穿着低阶官袍的官员,人群密密麻麻,静静地注视着李素,见李素转身,众人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齐向他跪拜下来。

“为民立命,彪炳千古,李公…壮哉!”

第三百零三章 侠之大者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是李素曾经在自己的受冠礼上说的,非常高尚伟大的名言,让人仅只听着便冒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而李素清楚,自己并没有那么伟大,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一年多了,总的来说,他是非常自私的,这句让人冒鸡皮疙瘩的话,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句口号而已,口号喊得响亮,让人起鸡皮疙瘩,只能证明这是一句很成功的口号。

酿酒也好,香水也好,都是为了私利,让自己和老爹的日子过得更舒服,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造火药造震天雷是情势所逼,当初完全没有拯救万千关中子弟的想法,只是单纯想救下王家兄弟的命,献推恩策跟为国为民完全没关系,当时纯粹只在东阳面前显摆自己的聪明…

看,事情说穿了多令人寒心,看似利国利民的东西,把它们制造出来的人心里却从没有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念头,完全只为了自己,顶多也为了身边最亲密的人,眼界与格局跟寻常的庄户毫无区别,眼睛只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不经意抬头一看,一看吓一跳,我怎么就为国为民了?

唯独这一次,李素的出发点终于不再为了自己。

他只觉得有些话该说,有些事该做,举目四顾,这些话这些事其实有人说,有人做,可是说的做的都不够好,于是,他只好站出来了,站得不甘不愿,可他,终究站出来了。

金殿之上,义无反顾,甚至动身前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妥当了,面色坦然地深深触怒了皇帝,然后等着意料之中的龙颜大怒,意料之中的锒铛入狱。

这件事,终究做了,无论怎样的下场,李素都觉得自己浑身透着一股轻快,这一次,自己不再自私。

可是眼前这黑压压跪满一地的百姓,却并不在他的意料中。

听着众人山呼“壮哉”,李素有些错愕,接着手足无措。

一旁的大理寺卿孙伏伽淡淡一笑:“《阿房宫赋》未出宫便已名震天下,李公忧国之心,天或不可鉴,万民可鉴,李公可坦受此礼。”

短暂的无措后,李素笑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何谓“侠之大者”,万人夹道欢迎,是为“侠”。

李素坦然受了百姓一礼,然后面朝百姓长长一揖,许久才直起身,哈哈大笑两声,转身便朝大理寺内走去。

身后,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他孤单瘦弱的背影,不知谁人带头,又朝李素深深拜伏下去。

孙伏伽没陪李素进监牢,只陪到监牢入口便离开了,临走吩咐狱卒好生相待,莫使李公受了委屈,狱卒们见识过刚才的大场面,虽然不懂那篇所谓的《阿房宫赋》是什么意思,但他们清楚,能被百千百姓跪拜的人,一定是个好人,好人哪怕入了狱,也该享有一些坏人们享受不到的特权。

这次入狱待遇颇高,用不着李素主动开口,孙伏伽亲自为他安排了一间干净通亮的监牢,里面被褥,桌案,恭桶都是崭新干净的,地上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矮脚桌上甚至整齐地堆着十多本书。

李素眼睛都直了,简直受宠若惊。

狱卒是老熟人,显然对李素的怪毛病很了解,毕竟对大理寺来说,李素属于三进宫的惯犯了,孙伏伽实在应该考虑要不要给李素发一张大理寺监牢贵宾卡,以后李素每次进来可以凭此卡打骨折…

牢房干净得不像话,地上特别干净,李素站在牢门口甚至都不忍心踏进去,怕破坏了这份完整的美感,多一个脚印都是对美的亵渎,最好这间牢房谁都别住,就当大理寺的样板房,专门用来哄那些下基层视察的领导…

“太干净了…”李素站在牢门前啧啧摇头。

狱卒很有耐心。李素不进去他也不催。

“少郎君喜净,咱们牢里的老伙计几个都知道,听说少郎君又下狱了,咱们几个赶紧腾了间干净的监牢出来,地都擦了四五遍,里面的每个物件都是新的,是孙正卿下的令,孙正卿对少郎君可看重得很呀。”

李素迟疑道:“多谢各位费心了,打扫得如此干净,真不忍心踩进去,要不…还是把牢房空着吧,莫亵渎它了。”

狱卒笑道:“专门给您住的,空出来了您住哪儿?不瞒少郎君,大理寺别的监牢可都脏得很…”

李素想了想,很认真地看着狱卒道:“你们可以放我回家啊…”

狱卒的笑脸顿时凝固,脸色有些发青了,这个奇葩的建议实在是…

“少…少郎君莫闹,您,您还是赶紧进去吧。”

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都不傻啊…

走进监牢,地上多了一串黑色的脚印,李素纠结地看了一眼,眉头微皱。

狱卒是老熟人,对李素的毛病实在太了解,马上笑道:“小人这就把脚印抹了。”

李素满意了,纠结的表情渐渐舒缓开来,指着桌案上堆满的书,道:“这些东西留着做甚?”

狱卒笑道:“这是孙正卿留给您的,您是大唐英杰,而且才名天下皆知,孙正卿说了,才子若无书,简直比死还难受,所以给您备了一堆书,让少郎君无聊时消磨时光。”

李素眼角直抽抽,叹道:“有了这些书,我才比死更难受…”

“呃,少郎君不喜?那您喜欢什么?”

李素笑道:“若欲消磨无聊时光,当然是美酒和佳肴了,你们守了这么多年牢,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山中无岁月,牢里也无岁月。

李素就这样在大理寺的监牢里住了下来,开始时还能数数日子,后来不知昼夜,日子渐渐也数不清楚了,索性懒得数,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无所事事时喝点小酒,哼支几首流行歌,日子过得…好吧,其实还是很无聊。

金殿触怒李世民后,李素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李世民的发落,奇怪的是,事情过去好几天了,宫里迟迟不见动静,李素又担心家人被连累,托了狱卒去打听,结果也是安然无恙,只是老爹和许明珠得知李素入狱后茶饭不思,许明珠每日进城在大理寺外请求探视,然而李世民下过旨意,任何人不得探监,大理寺官员们也不敢抗旨,于是许明珠终日在大理寺外徘徊,直到坊门快关时才坐了家里的马车回去,第二天又来…

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家仍旧是家,没被宫里查抄,李素也只是被扔进大牢,似乎金殿狠狠得罪皇帝陛下的后果,只是轻飘飘的蹲几天大牢而已。

越是如此,李素心里越不踏实,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入狱不知几天后,终于有人进来探望李素了。

来的是老熟人,李素背地里给他取了个雅号,“老流氓”。

很奇怪,李世民明明下旨不准探视,可程咬金却畅通无阻地进来了。

一身花团锦簇的绸衫,腰间系一根金光闪闪的腰带,脚上的履尖各镶两颗拇指大的明珠,远远便只觉一股浓郁的暴发户味道扑面而来,庸俗且…庸俗!

“哇哈哈哈哈…李家娃子,俺来看你了,将养这些天,可曾受了牢头的委屈?径可与老夫分说,谁若在牢里欺负了你,老夫把他脑袋拧下来喂狗。”

昏暗的甬道内,狱卒苦涩而惶恐的声音传来:“回卢国公爷,少郎君是为民立命的少年英雄,小人们敬仰还来不及,怎敢欺负他?”

“哈哈,滚一边去,你的话俺不信,亲眼见到娃子才作数。”

说话间,程咬金魁梧的身躯出现在李素的牢门外。

李素急忙隔着牢门栅栏行礼:“小子拜见…”

“拜个屁,都这般光景了还穷讲究些虚礼…”程咬金捋着他那把乱七八糟的胡子,凑着牢里昏暗的灯光,仔细端详了李素一阵,良久,点头笑道:“看来牢头没说错,小娃子在里面真没受委屈,不仅如此,似乎…白胖了一些,啧啧,这里居然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李家娃子,你倒好福气,难为了我们这些长辈整日为你奔走求情,哼!”

李素一愣,然后行礼道:“多谢程伯伯为小子转圜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