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心的是人,身边的人。

一年多了,或多或少积累了一些人脉,有皇子,有老将,有公主,还有纨绔子弟,好坏都是人脉,对这些相识并深交的人,他希望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说他在编织一张可进可退的交际网,这话也没错,可网上的每一根线条他都投入了真正的情感,所以不希望看到网上的任何一根线有崩断的危险。

今日进城看牛进达,李素也怀着这个心思,真心诚意没有十分也有八分,剩下那两分不太纯粹,多少有点功利的成分,李素也不愧疚,凡人都是这样,没有共过生死患难,交不出十分的真心,能交出八分已然很善良了。

“娃子,还是你好啊,不知是你精明还是傻笨,陛下这般宠你,三番五次邀你入朝为官,你死活不从,只肯在朝堂外面游来荡去,勉强答应陛下当了个火器局监正,既对得起陛下,又不会一脚踏进朝堂这滩烂泥里,今日思来,你确实是个灵醒娃子,小官小爵的过自己的太平日子,任何风浪都牵扯不到你头上,若能这般无风无浪过一辈子,不仅是福分,而且是大智慧。”牛进达神情有些失落地道。

李素不由讪然,这话太夸了,连他都忍不住觉得自己果真很厉害,尽管事实真相是因为他懒…

“老夫不行了,和程老匹夫一样拔不出来,半截身子都陷进烂泥里,只好随遇而安,这些年陛下励精图治,但凡三省所出政令,皆得民心士子之心,老夫也深为赞同,那时并不觉得朝堂是滩烂泥,可是一旦陛下变了个人,老夫便发现举步维艰,进退不能…”

李素笑道:“牛伯伯言重了,朝堂还是原来的朝堂,只是陛下的心思不易揣度,或许中间生了误会也不一定…”

牛进达身子忽然挺直,语气变得刚烈起来:“老夫一生活得磊落坦荡,位至郡公亦不改初衷,若陛下仍一意孤行,老夫便舍了这条老命,亦要与陛下分说清楚,江山是陛下的,可也是我们这些老将拼却性命帮忙打下来的,不能容他轻易糟践!”

李素眼睑低垂,叹道:“牛伯伯何必如此,欲劝谏陛下,不止一条路,换个温和点的法子不行吗?”

牛进达怒道:“温和?征调三十万民夫的旨意已从尚书省发出,万千百姓眼看流离颠沛,妻离子散,关中,河东,河北,江南四道田地荒芜,农事尽废,劝止营造大明宫已迫在眉睫,你教老夫如何温和?”

说完牛进达拍案而起,正义凛然的神态令李素肃然起敬,谁知牛进达瞋目半晌后,忽然身子笔直地往后一仰,像根被砍倒的旗杆似的轰然倒地,直接睡过去了。

徒然转变的画风令李素无所适从,静听着牛进达如雷般的鼾声,李素怔忪许久,不知所措。

多么的慷慨激昂啊,我裤子都脱了,你说完就睡了?

离开牛府已是傍晚时分,城门快关了,各坊坊官手里拎着一面铜锣敲个不停,提醒街上的路人赶紧回家,再晚便有武侯开始巡夜了。

李素急忙上马朝城门赶去,在城门即将落闸的那一刹,李素终于出了城。

很惊险,发型都弄乱了,找到了前世下班后赶最后一班公交的感觉,李素骑在马上,掏出随身携带的铜镜仔细端详半晌,对镜理了理略见凌乱的发鬓,嗯,还是和以前一样,帅得无可救药…

回到家已入夜,管家开了门,吆喝着杂役牵马坠蹬,李素面带微笑听薛管家唠叨家里的鸡毛蒜皮,从牛府出来后的低落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生活就是这样啊,家长里短,零零碎碎,连厨子敲出了一个双黄蛋都能成为今日李府的头条新闻,小小的讶异,小小的惊喜,然后恢复平静,继续等待下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磨磨蹭蹭的,一辈子就过完了…

这些微不起眼的小幸福,住在大明宫里的人能懂么?

后院静悄悄的,李素抬步走入厢房,经过厢房窗子时,发现矮脚桌上摆满了菜肴,桌旁一个红泥小炉,炉上温着一壶酒,李素微微一笑,这些酒菜显然是为他准备的。

眼角余光一扫,李素又发现许明珠背对着门坐在桌案前,肩膀微微耸动,李素心下奇怪,不知她在做什么,正打算进房时,接着看到了惊异的一幕。

许明珠的俏脸迎着屋里的烛光,嘴里不停蠕动,不时还哼哼有声,吃得很快乐的样子,嘴里的食物吃完后,纤细的素手直接伸向碗碟,碟里一只烧鸡腿被她扭了下来,入了她的嘴里…继续咀嚼。

李素站在窗外,愕然看着浑然不觉的许明珠。

这姑娘…还是那个端庄秀丽,时刻端着李家主母架子的诰命夫人吗?太毁三观了。

许明珠在里面偷吃,李素在外面静静地看着,静室内只听得到许明珠嗯嗯有声的咀嚼声。

不知过了多久,矮脚桌上的菜肴每一样都少了一大半,全被那只纤纤素手拈起来塞进了她自己嘴里。

直到这时,许明珠打了个饱嗝,终于吃满意了,然后垂头一看,才赫然惊觉碗碟里的菜少得太不像样子,大半落了她的肚里,许明珠杏眼眨得飞快,神情露出几分懊悔和不知所措,脸蛋一红,目光里浮上几许焦虑。

“怎么办?怎么办?夫君应该快回来了,这些菜…”许明珠急得跺脚,然后扬起手,似乎想抽自己的嘴,犹豫挣扎了一下,又放下。

片刻之后,许明珠大概发现急也没用,于是鬼鬼祟祟环视四周,李素身形急忙往后一退,闪身隐于窗后。

发现四周无人,许明珠伸出两手,为桌上几道少得可怜的菜设计花样,清炒芥菜只剩下寥寥几片孤单的叶子,在瓷碟里摆成一个大水滴形状,烧鸡少了半片胸脯和一只腿,果断将它撕成条状,成了一道缺胳膊少腿的手撕烧鸡,清炖羊肉只剩下最后一块,果断拈起来扔进自己嘴里,这道菜从李素当晚的食谱里消失了…

不得不说,许明珠还是非常兰心蕙质的,几道分量少得可怜的菜半炷香不到的功夫,竟被她摆出了各种玲珑花样,量少却非常精致,而且很有观赏性,颇具前世五星酒店大餐的神韵。

搞定收功,许明珠这才收起鬼鬼祟祟的样子,腰杆一挺,面容一敛,恢复了往常李家主母的端庄样子,跪坐在桌案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等待良人归来的贤妻模样。

李素眼里露出了笑意,这姑娘…有点意思。

毕竟才是十几岁的女孩,在前世还只是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读初中的年纪,每天端着温柔又不失威严的主母样子,委实难为她了。

成亲到现在,夫妻之间相处很客气,客气得掺了大半的虚假成分,仿佛都在对方面前扮演着自己该扮演的角色,至于本性,只在无人时才显露出来。

大家都演得好,只是大家都演得很辛苦,未来的日子,可能还要继续演下去。

见许明珠已将罪案现场布置妥当,李素甚至很好心地给她留了片刻平复心情的时间,然后才装模作样清咳两声,朝厢房玄关走去。

许明珠吓得一哆嗦,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裳,最后犹不忘心虚地朝伪装过的五星大餐扫了一眼,觉得没什么异状后,才匆匆迎出来。

“夫君辛苦了,妾身见过夫君。”许明珠端庄地盈盈一礼。

李素点点头:“夫人多礼了,自家不必如此。”

许明珠一笑:“礼不可废,夫君一定饿了,妾身吩咐了厨子给夫君做了几道菜,菜仍热,酒尚温,夫君趁热吃几口吧。”

见李素朝她微笑,许明珠脸一红,垂头轻声道:“本来公公和夫君的膳食该由妾身亲自下厨的,可…咱家里的厨子做的菜太好吃了,烹制手法妾身闻所未闻,听厨子说都是夫君教的,妾身…妾身尚未学会,夫君容我几日,妾身定亲手为夫君和公公烹菜…”

李素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府里下人各司其职,夫人居中调度掌控便好…咦?夫人嘴边为何油光未净?”

“啊?”许明珠花容失色,急忙抬手用袖子胡乱一抹,神情慌乱地指着桌上的菜肴道:“妾身…妾身没偷吃,夫君不可冤我…”

第二百九十八章 诡异暗流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答案,梗直得李素都不知道该如何给她留面子了。

许明珠脱口而出后也发觉自己失言,脸蛋红得更厉害,扭弄着衣角不知所措。

李素终究还是为她圆了场,上前往桌后一坐,笑道:“累了一天,我还没吃饭呢。”

许明珠回过神,急忙上前将温好的酒取出来,为李素斟满,轻声道:“夫君快吃吧…”

李素笑着看了她一眼,垂头再看桌上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菜,脸颊禁不住抽搐了几下。许明珠捧着酒壶的手微微发颤,红着脸垂着头,似乎…在找地缝钻?

“今日的菜,好精致啊…”李素怕她羞愤得一头撞死,只好再次解围。

许明珠羞红着脸,低声道:“是妾身的不对,妾身…妾身再去吩咐厨子,让他多添两道菜。”

“不必了,天色已晚,不宜多食。”李素笑着阻止了她,举箸打算挟菜意思一下,转念一想,这些菜都被许明珠的手指摆弄过,虽然佳人的手指并不脏,可李素爱干净的怪毛病实在是…

还是别吃了,再干净的手指都有细菌的…

李素只好放下竹箸,喝了口酒,心中忍不住庆幸,幸好许明珠天良未泯,没把手指伸进酒壶里涮洗,不然今晚可真不知该吃什么了。

气氛很怪异,厢房里静寂无声,有着夫妻的名分却无夫妻之实的二人一个喝着闷酒,一个跪坐一旁心虚垂头。

酒不错,李素虽发明了烈酒,但在家里李素却从来不肯喝它,喝的都是很寻常的米酒,带一点酒味,温烫过后清香扑鼻,喝一壶都不会醉,酒后一点点微醺,感觉很舒服,至于五步倒,李道正倒是喜欢得紧,李素却很少喝,成亲后更是一滴也不沾。

没办法,家里有个如花似玉的美妻,他怕喝得烂醉后失去理智,闹出什么狗血的桥段让三人都纠结,男人一辈子要面对的诱惑很多,该克制的时候还是要克制一下的。

“夫君…每日为国操劳,累吗?”许明珠轻轻问道。

李素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很有深度,累吗?每天火器局里应个卯,负着手在工坊里走一圈,让大家都知道监正大人今天打卡上班了,接下来便是自由活动时间,这个时候许敬宗就会很有眼力地凑上来,天气若晴好,便给监正大人搬张竹椅,让他躺在后院的树荫下养神,天气若湿冷便在厢房里加个炭炉,让监正大人好好睡个午觉,若碰到监正大人心情好,许敬宗便会帮忙拎上钓竿,在火器局外的池塘里垂钓…

总之,不好好娱乐一下,哪有力气干革命工作?

“挺累的…”李素叹息,玩得累。

说完李素还假模假样活动了一下貌似酸痛的肩骨,一个为国操劳年纪轻轻便患上肩周炎的劳模县子形象跃然而现。

演技爆棚,深深迷倒了脑残观众。

许明珠急忙上前,纤细的手指按住李素的肩头,给他揉肩捏背。

李素不自在了,急忙扭过身拒绝:“稍停叫府里丫鬟推拿一番便可,不必劳烦夫人。”

见夫君拒绝,许明珠不由露出失望的神情,默默退开几步。

“夫君…其实不必对妾身如此客气的。”许明珠垂着头细声道,神情有点委屈。

李素叹道:“没客气,真的,只是以前都是独自过日子,贸然多了个人一同生活,总有点不习惯,夫人见谅,你我都互相适应些日子吧,好吗?”

许明珠终于开心了一些,笑着点点头。

“夫君,妾身今早翻了一下家里的帐簿,发现盈利颇丰,库房里的钱和银饼加起来有一万多贯了呢,夫君,妾身觉得…钱不能只放在库房里,把它们用出去,让它们为咱家生更多的钱才是正理,夫君觉得呢?”

“啊,好,你做主便是。”

许明珠侃侃而谈:“妾身后来与公公商议了一下,公公的意思和妾身一样,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但田地却能造福子孙,妾身的意思是…想在太平村里多买些地,村子东边有一块地,荒了很久了,听说是前隋时留下的中等田,地主躲避战乱跑了,地便收归了县衙,虽是中等田,但价钱应该贵不了,夫君,咱们买下来怎样?二百多亩呢,开春了雇请村里的劳力,把那块地好好翻整一下,便能种了。”

说到土地,许明珠露出和前世地产商人一样精明的模样。

李素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有了钱便买地,这个价值观与他严重相悖,有钱当然要堆在库房里,每天躺在上面愉快的玩耍啊…

然而,看着许明珠兴致勃勃准备大干一场的模样,李素张了张嘴,听到自己仿佛不受控制的声音。

“一切夫人做主…”

“好,夫君慢慢吃,妾身这便去算算,明日带家仆先丈量一下地,然后穿上诰命服去县里跟周县令谈谈价…”

许明珠身形一转,兴冲冲地离开了。

长安城充斥着窒息的低气压。

李世民下了征调民夫的旨意后,朝臣和民间的不满也随之升温,长安市井坊间皆有士子书生针砭国弊,指斥恶政,贞观年间,言论相对还是很自由的,不管有没有功名,但凡读书人斥责一下朝政,一般不会被治罪,除非在大街上高喊口号公然聚众煽动造反,那么官府才会把这个神经病逮进牢里,看他还能不能治疗,除此之外,骂几句朝廷,指责几句国政,官府大抵是不管的。

群情仿佛被刻意煽动起来了,书生们的口吻也渐渐变得激烈,一天比一天更尖酸,最后只差没有指着太极宫破口大骂了。

臣民议论也好,大骂也好,各地被征调的民夫仍依照旨意,在地方官府差役的带领下,一队队进了长安城,走进大明宫的营造工地。

朝堂的气氛降至冰点,君臣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地紧张,文臣们纷纷劝谏之时,言辞也和坊间议论的书生们一样越来越激烈。

少数久经风浪的老臣们却闻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太不正常了,皇帝不正常,朝臣不正常,民间的议论也不正常。

一切似乎都被人暗地里刻意煽动过似的,事件从开始,到酝酿发酵,最后爆发,整个过程快得目不暇接。

朝堂里,似乎有一股没被人察觉的暗流在涌动。

老狐狸们安静了,背后冒出了一层白毛汗,躲在人群里紧紧闭着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世民。

而那些还未修炼到家的朝臣们则浑若不觉,金殿上指点江山好不痛快。

高坐殿堂的李世民神情阴沉,眼里却露出闪烁不定的复杂光芒,静静看着殿内群臣们的百态,锐利如刀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

贞观十二年二月初三,琅琊郡公牛进达再次上疏,指砭恶政,言辞之激烈,素尝未闻。

这道奏疏终于将君臣之间多日僵冷的关系引爆。

李世民龙颜大怒,下令将牛进达拿入大理寺,程咬金李绩等诸多老将求情,李世民不为所动,旨意出宫门,金吾卫拿人,牛进达最终被关进了大理寺。

这个是令长安城甚至令天下震惊的事件。

开国功臣,从龙老将,因指斥时政而被关入了大牢,多位老臣求情而无果,李世民的绝情面目这一次尤为突显。

消息传到太平村时,李素仍不敢相信。

史书里的李世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哪怕史书里掺了水分,也不应该偏差得如此严重,李世民的胸襟向来是他得到“天可汗”这个尊称的优点之一,善纳谏,广言路,开视听,这些都是贞观之所以成为盛世的基础。

如今,他怎可因言而罪人?更何况治的还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开国老臣的罪。

这不对!一切似乎都错了!

然而不管李素如何不信,牛进达入狱是铁一般的事实。

李素急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贞观年里那么多人被下狱,有罪的,被冤枉的,形形色色成百上千,李素向来不理会,过自己的日子,少掺和朝政是他的处世原则。

可是,这一次入狱的,是牛进达。

李素无法视而不见,因为他真正将牛进达当成了长辈,也因为牛进达为他行过冠礼,如今这年代,行过冠礼便是铁打的关系,比师徒叔侄关系更硬,可以算得上父子了。

哪怕只因这层关系,李素都不能坐视不理,装聋作哑的话,他的名声都会毁了。

李素毫不犹豫,当即骑马赶到长安城。

入城后直赴大理寺,大理寺门口的差役神情冰冷地拦住了他,陛下有旨,严禁任何人探监牛进达,县子也不行。

李素气得指着差役大骂了几句,无奈差役丝毫不为所动。

没人敢为了一个小小的县子违抗圣旨,李素的怒骂收不到任何效果。

转身往程咬金府上奔去,程府大门紧闭,恕不见外客,哪怕李素这位熟得不能再熟的客也不见,转身再往李绩府,长孙府,李靖府…

各家权贵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律不见客。

大家都疯了…

李素咬了咬牙,这一次直赴太极宫。

承天门宽阔无边的广场上,李素牵着马站在广场中间,目光复杂地盯着远处巍峨起伏的殿宇楼台,嘴角露出了冷冽的笑。

沉默良久,李素扔了手里的缰绳,跪在承天门前,凛然大声道:“臣,泾阳县子,火器局监正李素,求觐天颜!”

第二百九十九章 水深滩浅

李素官卑爵低,若换了别的县子跪在承天门前说什么“求觐天颜”之类的话,早被巡守的禁卫倒拎起来扔远了。

可李素不一样,他被李世民亲赐长安城骑马的殊荣,更重要的是,造出震天雷后,李世民下过特旨,李素可随时入宫见他。

禁卫验过腰牌后,放李素入宫,有宦官早早等在门内,领着李素朝甘露殿走去。

见李世民的过程很顺利,李素走到甘露殿的门廊下脱了鞋子,只着足衣,踏着光滑如镜的地板迈入殿内,殿内李世民神情有些阴沉,抬头见李素给他行礼,也没有发出往常般爽朗轻松的笑声,只是挑了挑眉,示意他在方榻旁坐下。

“子正,见朕有事?”

没有往常的客套,李世民的心情显然很糟糕,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李素也不想跟他客套,于是垂头道:“臣听说,琅琊郡公入狱了,臣…”

李世民顿时明了,阴沉着脸盯着他:“尔欲为牛进达求情?”

李素毫不畏惧地直视他:“是,臣想为牛伯伯求个情,牛伯伯是开国老臣,有从龙之功,陛下何以因一言而…”

李素话没说完,李世民袍袖使劲一挥,打断了他的话。

“若是为牛进达求情,子正不必多言了,你退下吧。”

李素皱了皱眉,李世民这态度分明铁了心要治牛进达的罪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陛下,牛伯伯有难,臣无法坐视,陛下为何不顾多年君臣情分,非要将牛伯伯下狱?”

李世民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眼里露出阴冷的光芒,很危险的信号。

“朕不顾多年君臣情分?小子,你去问问牛进达,你先问他为何不顾多年君臣情分,你可知这老混账在奏疏里都写了些什么吗?”

“臣不知,但臣却知道牛伯伯对陛下您,还有对江山社稷一片赤胆忠心,爱之深,则责之切,纵然牛伯伯言语有冒犯陛下之处,也是一片心忧社稷的拳拳赤心,陛下素有容人雅量,今日为何容不下一位开国老臣的忧国忧民之思?”

李世民语气渐渐阴森起来:“李素,你也在指斥朕吗?”

“臣不敢…”李素面无表情地垂下头,犹豫片刻,对皇权的畏惧终究敌不过对长辈的牵怀,也敌不过自己的良心。

垂头无声地苦笑,李素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个好人。

良久,李素抬起头,眼里一片清正,无畏亦无惧。

“臣…只想为牛伯伯讨个公道。”

砰!

李世民果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李素簌簌发抖。

“天下人骂朕,朝臣们骂朕,今日连黄口小儿也敢来朕这里讨公道,今时今日,大唐还是李氏江山吗?李素,尔真欲为牛进达讨公道乎?不怕朕杀了你吗?”

李素暗叹一声,语气却无比坚定:“陛下杀了臣,后面或许还有人来为臣讨公道,陛下欠的公道会越来越多。”

出乎意料的是,李世民居然不愤怒了,方才激动的样子如同阵雨后的新晴,转眼间云散天开。

袍袖一挥,李世民挥退了殿内宦官,然后坐下来盯着李素,久久不语。

李素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开始怀疑这货是不是怒极而恶向胆边伸,要在这里把自己先奸后杀,不然为何他把殿内的宦官全赶出去,而且…他儿子这么容易被掰弯,说不定这里面便有基因遗传因素…

胡思乱想时,李世民长叹口气,道:“李素,你一直游荡在朝堂之外,朕多少能揣度几分你的心思,你不想踏进这摊浑水里,你只求安稳太平的日子,这样挺好的,朕觉得你是聪明人,真的,朕从未见过似你这般聪明的孩子…”

李素苦笑道:“臣不聪明,臣若聪明此时此刻便不会在这里。”

李世民点头:“不错,此时此刻,你确实不够聪明,你应该在你的火器局偷懒耍滑,无所事事地东游西荡,或者在你家里,钓鱼也好,晒太阳也好,过你平淡悠闲的日子,可是…你偏偏出现在这里了,李素,聪明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朕曾经也有过,所以朕不怪你,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朕可以当你今日没来过。”

李素的笑容愈发苦涩:“可是…臣已经在这里了。”

李世民的目光渐渐凌厉:“这件事,不是你能掺和的。”

“臣从来没想掺和这件事,可是牛伯伯进了大理寺,臣不能不掺和了…”

李世民神情冷厉,平视着殿外的晴朗的天空,漠然道:“李素,当初你与朕的女儿瞒着朕暗生情愫,私下幽会,朕知道后可曾治罪?”

李素垂头:“没有。”

“你是不是以为你造出了震天雷,于国有大用,所以朕不能拿你怎样?”

“臣只是盛世里的升斗小民,何德何能竟敢倨功自傲?臣只希望这盛世能够更长久,更强盛,牛伯伯亦与臣同此心。”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道:“为了盛世,尔等连君臣尊卑都不分了,这盛世要来何用?”

“盛世要来不是给君王用,而是给百姓用。”

这句话很强硬,强硬到李世民终于发怒了:“李素!你以为朕真不敢杀你么?”

李素叹道:“臣只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当然敢杀我,但臣还是想为牛伯伯讨个公道…臣虽年幼,却也知朝堂凶险,陛下这次执意修建大明宫,里面多少掺了些别的东西,臣不知道这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更不知陛下有什么目的,但牛伯伯是无辜的,他是多年跟随陛下打江山的忠直老臣,无论陛下有什么目的,牛伯伯都不应该是牺牲品。”

李世民目光忽然一凝,沉声道:“你看出什么了?”

李素直视着他,二人对视良久,李素忽然一叹:“臣太蠢了,什么都看不出…”

第三百章 后顾有忧

走出太极宫,李素神情沉重。

李世民绝情的面容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刚才高坐殿内面无表情的李世民,或许才是真正万众仰望歌颂的天可汗陛下,时间再往前推移一些,十一年前,当他下令在玄武门弑兄杀弟,领兵逼李渊退位时,大抵也是刚才那个表情吧。

大人物从来生就一副铁石心肠,这是成为大人物的必备条件,他们在利益当前的时候,能够狠得下心把他们面前的一切障碍全部扫除,父亲兄弟都在他们的扫除之列,只有扫除了这些障碍,顺利登上人世间最高的山巅时,才会摆出一副悲怀往事的嘴脸,感慨一下自己人生的缺失,怀缅一下当年的各种情,然而那些在他生命里缺失的人如果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又会换上一副嘴脸,断然下令诛杀。

这就是大人物,人生活在戏里,却比任何人都看得透这出戏。

走出宫门已是傍晚时分,城门又快关了,李素想了想,骑上马往城门狂奔而去。

长安城骑马本是李世民赐给他的荣耀,只是得到这个荣耀的臣子一般都不会在长安城里骑马狂奔,这是个分寸拿捏的尺度,拥有这个荣耀并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皇帝给你只是客气,但凡正常人不会拿客气当福气。

今日李素偏偏不客气了,骑上马一路从太极宫狂奔出城。他想发泄,想在这个他无可奈何的世道里尽情狂奔。

回到家,月已东升,夜凉如水。

家里依旧平静,薛管家依旧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今日李府的头条新闻还是不够爆炸性,只不过是看门狗天赐调皮,窜进了后院的鸡窝里,把家里养的一群鸡吓到飞起,真正的鸡飞狗跳,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今日家里的母鸡吓得没敢下蛋,而天赐叼着一嘴鸡毛,带着扫荡鸡窝完胜的荣耀,无比风光地离开,还汪汪了两声,大抵跟鸡们交代了两句场面话,比如以后别让我碰到你,见一次咬一次等等,鸡也叫,大抵可能在呼唤睦邻友好,和平共处,怂得不行了。

“好狗!”薛管家很没原则地夸赞:“少郎君没见天赐扑向鸡窝的雄姿,真如狮子搏兔,所向披靡,来日陛下若邀少郎君围猎,带上天赐定能让少郎君脸上光彩。”

李素叹气:“薛叔您就别昧良心了,还狮子搏兔,还所向披靡,多好的词啊,以后留着用来夸我不行吗?非糟践在它身上…天赐呢?把它叫来,今非把它吊起来抽…”

薛管家笑着求情:“一只狗娃子而已,还不到半岁,正是乱窜讨嫌的时候,狗的天性,少郎君还是饶了它吧。”

“嗯,今没心情抽,薛叔代我警告它,趁着开春我还想吃顿狗肉,不想到我碗里就给我安分点。”

薛管家点头应了,然后凝眉沉思,显然在思考如何跟一只狗措辞,才能达到威慑的效果。

后院厢房里,饭菜仍热着,炉上温着酒,冒着氤氲的白雾,踏进玄关便感到一股浓浓的家的温馨。

桌上的菜分量很足,显然许明珠今晚没有偷吃。

李素刚在方榻上盘腿坐下,许明珠便听着声音进来了,先给李素行礼问了安,然后给他将酒斟满,李素喝一杯,许明珠马上又满上。

夫妻俩都很安静,大抵彼此都厌倦了二人之间虚假的客气,于是索性选择了沉默,不同的是,许明珠想在沉默中渐渐走近他,而李素,只想在沉默中维持夫妻目前的现状,最好这种现状能维持终老。

吃过饭后,许明珠很自觉地回到自己的厢房里,她知道这个时候是夫君处理公务的时间,尽管连李素都不知道所谓的公务在哪里。

今晚有些不一样,许明珠行礼退出厢房时,李素忽然叫住了她。

许明珠有些意外,错愕地看着夫君,见夫君笑容温暖和善,不像是吃错了药后,这才怀着几分喜悦的心情,老实地坐在李素面前。

李素看着她,笑得很自然,仍旧如往常般客气得不像话。

“自从夫人嫁过来,我还未与夫人深聊过,思之犹觉愧疚,实在对不住,冷落夫人了。”

许明珠急忙摇头:“夫君说的哪里话,夫君为国为民操劳,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妾身不过是妇道人家,夫君不必在意妾身的。”

李素笑道:“夫妻间总要说说话的,过日子就是这样,大事小事互不隐瞒,先拿到桌面上说,商议过后再定…”

许明珠虽然才十六岁,却也不笨,很快听出了李素话里的味道,小心地道:“夫君的意思是…有事欲与妾身商议?”

“对,确有一件事,想听听你的说法,若你觉得此事不可为,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

“是家里的事吗?”许明珠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素挠挠头:“是朝廷的事,但也算家里的事吧,我若做了这件事,或许对咱们家的影响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