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吃了一惊,满脑子的瞌睡顿时醒了,回首望去,愕然发现李世民身着玄色长衫,一身低调华贵的便装站在他身后,无限嫉妒地瞪着他。

李世民身后的树林里,李素隐约发现无数人影来回晃动,清新悠闲的河滩因为李世民的到来,忽然变得剑拔弩张。

李素呆了片刻,急忙起身行礼。

“臣…拜见陛下。”

“行了,荒郊野外的,莫弄这些虚礼…小子,朕发现你很悠闲啊,钓鱼?嗯,朕很多年没钓过了,来,把鱼竿给朕,朕试试手气如何。”

李素急忙将鱼竿递上,顺便还朝水里扔了一把掺了烈酒的白米。

李世民好奇地盯着白米,道:“这是何物?为何撒在水里?”

李素笑道:“掺了酒的米,米入水中有味道,能将鱼儿引来,钓鱼可事半功倍。”

李世民哼了哼:“倒是生了玲珑心肝,连钓鱼都被你钓出花样了。”

“用最简单的法子达到目的,万事皆可如此。”李素谦逊地道。

李世民露出沉思之色,片刻后,索然叹道:“不错,是正理,可惜世人看不透,有时候连朕也看不透,不知不觉总走出一条弯路来…”

李素抿了抿唇,很想告诉他,你儿子早弯了…

面前的河水静静流淌,河水似乎有魔力,李世民定定看着,渐渐地也开始发呆了。

李素脑子里闪过无数猜测,他不清楚李世民今日为何突然到此,同时李素还有些庆幸,庆幸今日他和东阳并未在一起幽会,不然若被李世民撞个正着,便可以好好思索一下选个尽量舒坦的死法了。

良久,李世民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李素…不对,如今朕该叫你子正了,子正,你告诉朕,重修大明宫难道真的错了么?”

“朝臣尽皆反对,魏徵更是以命相胁,朕励精图治十余年,朕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朕让万邦不敢欺凌吾朝子民,朕做了这么多事,为何臣民们却容不得朕盖一座宫殿?”

李世民说着,神情布满了黯然。

李素斟酌了一下,苦笑道:“陛下没错,错的,或许是时机吧。”

李世民皱起了眉:“连你也觉得朕不该修大明宫?”

“臣见识浅薄,对朝政不敢妄议…”李素顿了一下,道:“但臣知道,当一件事情被天下人都反对时,这件事必然是错的,对也是错,陛下,人心可畏,人言亦可畏。”

第二百九十三章 普天之下

李素渐渐看出来了,今日李世民来太平村可能没别的目的,纯粹只为散心。

最近几日,李世民也感到压力有点大了,满朝反对的盛况自他登基开始便没发生过,没想到十几年后,他已是皇权在握,威名远扬的时候,却有那么多昔日的忠臣出来反对他。

李素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李世民还是听出了意思,冷眼朝他一瞟,道:“朕听出来了,你也觉得朕不该修大明宫?”

李素急忙道:“臣年幼浅薄,怎敢妄议君过?陛下修与不修皆有圣裁,臣不敢反对。”

李世民指着他笑骂道:“年纪不大,却不知跟谁学了一嘴油滑毛病,绕半天绕不出个意思来,等着朕来猜你的心思吗?有什么话痛快说便是了。”

李素苦笑道:“臣的意思很简单,其实国与家都一样,大家都在过日子,不同的是人多人少,臣的见识不多,若说起过日子,臣还是有些心得的…去年的这个时候,臣家里难继温饱,老父不得不帮着地主挖沟渠,大冬天的跳进冰冷的水里,一锄一锄的往外挖湿泥,每日换得三文钱粮,而臣呢,被逼得不停想法子填饱父子二人的肚子,于是鼓捣出许多新奇玩意,被地主看中了,换了家中口粮,直到后来造出了白酒和香水,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李世民听得颇为感慨,长叹道:“只道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娃子,原来当初也曾受过苦的。”

李素笑道:“不算受苦,其实饿肚子也只饿了一两天,后来没怎么饿过,再后来家境好了,顿顿离不了肉,已然算是小富之家了,最后家里终于积存了一些钱财,臣便和老父估算了一下,这些存下来的钱能买二百亩地,还能盖一座新房子,于是臣家里便多了二百亩地,和那套新宅。”

“家里有多少积存,便做多大的事情,若是想做的事太耗钱也没关系,完全可以再等一等,等到钱财积攒够了再做,人这一生数十年光阴,多等几年损失不了什么…朝廷过日子其实也是一样,先问问国库里有多少积攒,自己要做的事情要花费多少积攒,至于要做几年,或是会不会把这些年的积攒全折腾干净,那便看陛下如何裁断了,若是陛下铁了心要把积攒花光,谁都无话可说…”

李世民不满地哼了哼:“行了冠礼才几天,倒教训起朕了,这些道理连你都懂,难道朕不懂吗?”

李素笑道:“臣怎敢言‘教训’二字,只是臣觉得自己别无长处,唯独过日子颇具心得,忍不住跟陛下倾诉一番…”

神情忽然一正,李素抬手指着波光潾潾的泾河,还有远处起伏层叠的山峦,深情地道:“陛下请看,我大唐的山河壮丽,如诗如画,风光秀丽,如锦如缎,而这座江山,全是陛下您的,《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座江山的人和物都是陛下的,陛下何必在意一座都城里的宫殿?”

李世民顺着李素的手指方向望去,见远处壮丽秀美的风景,亦情不自禁陶醉其中,不自觉地挺起了腰杆,神情肃穆地凝视远方,良久,肃穆的神情忽然变得狰狞,一句原汁原味的关中话脱口而出:“额滴,额滴!都似额滴!”

李素一脸被王霸之气喷到的震撼,急忙膜伏于地:“陛下万岁,哈是你滴!”

爱国情操抒发完毕,二人收功。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子正啊,你是个灵醒娃子,看得出你也是真心诚意逢迎朕的心思,不过呢,以后还是要多读点书…”

“啊?”李素愕然。

刚才这记马屁无论力道还是角度都很到位,可以评为大唐年度最佳马屁了,哪里出了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确实是诗经说的,不过这句可不是什么好话,后面还有一句是‘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连起来的意思可不什么整个江山都是皇帝的,而是抱怨天下不均,意思是这些原本应该是君王的事,但却令我特别劳累,孟子也曾经对这句诗作过解释,他说‘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於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李素满眼星星乱转,好想睡…

李世民笑道:“其实也不怪你,这句话从春秋战国后便乱了释义,许多文人只将前半段截掉,后面那句舍去,结果意思全变了,所以孟子才不得不特意解释一下这句诗。”

“臣…臣受教。”

“你的意思,朕也明白了,江山都是朕的,何必争此朝夕?只是…”李世民摇摇头,神情渐渐变得坚定:“只是朝廷过日子,可跟家里过日子大不一样,家里过日子,无论怎样穷困潦倒,终究只是自己过,家人过,可朝廷不一样,朝廷过日子,还要过给别人看,子正,朕知你劝谏的心思,不过…朕要做的,不仅仅是建大明宫。”

李素盯着李世民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李世民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心思。

好吧,李素放弃,帝王的心思总是高深的,无论李世民怎样的想法,都不是他这个小小县子能揣度的。

李素舒了口气。

好了,良心过得去了,李素尽到了劝谏的责任,勉强算是为民请命,李世民不接受是他的事,将来史书上挨骂的名单里面不会有他李素的名字,因为他劝了,安慰了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父老乡亲,至于像魏徵那样把头磕得流血不止的劝谏方式…

别逗了,自己还只是个孩子,是大唐的幼苗,幼苗需要好好爱护的。

第二百九十四章 无畏无愧

李世民走了,拍拍屁股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来太平村搞个农家乐放松一下心情似的。

临走前李世民站在河滩边的树林里,静静地注视着东阳道观的方向,抿唇久久不语,神情冷肃如铁,又似带着几分犹豫,伫立许久后,终究还是一叹,看来打消了去看她的打算。

然后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素一眼。

很反感这种人,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交流。

李素只好无声地直视着他,目光很平静,君臣二人不知用眼神交流了什么,最后各自收回眼神,在李素的恭送下,李世民领着一大帮侍卫回宫。

“你们最后都说了什么呀?”

已是道姑打扮的东阳好奇地偏着脑袋看着他,一身百衲道袍和一柄玉拂尘,素面不施脂粉,头顶挽一个矮墩墩的道髻,再土气的打扮穿在她身上,仍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俏生生的味道。

李素正色道:“你爹夸我是朝廷栋梁,大唐未来的希望,将来攘外安内的重任便全交给我了,再过几年等我年纪大一点给我封个王爷…”

东阳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真的?你…有这么厉害?”

李素哼哼:“知道我厉害了吧?是不是正在深深懊悔以前为何有眼不识泰山?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以后见到我先抱住我的大腿跪舔…”

东阳回过味了,扬起手里的玉拂尘狠狠抽了他几下,气道:“又骗我!父皇怎么可能夸你,他恨不得剁了你呢。”

李素哈哈大笑,东阳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垂头扭弄着道袍的衣角。

李素看她穿着道袍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阵刺痛,叹道:“不知何时能看到你再穿女儿装的模样…”

东阳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道:“这些日子,我忽然发觉原来穿着道袍比原来的宫裙更自在,身后不再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也不必时刻在意公主的仪态和规矩,出家人超脱于世外,换了一个身份,又换了一个地方,如同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沉默片刻,东阳幽幽地道:“你新娶的夫人…对你好么?”

李素苦笑:“还行吧,总共见过四五次面,印象不大深…”

东阳猛地抬头:“成亲这些日子,才见四五次面?你…你们难道没有…没有…”

东阳俏脸飞过一抹嫣红,终究说不出口。

李素大笑,接过话头道:“我和她没有同房,她住东厢,我住西厢,每晚我要批阅公文,很忙的,顾不上同房,嗯嗯…”

东阳感动不已,深情地看着他:“你不必为我如此,男人没有守节的说法,只要知道你心里有我,我便很快活了,还有,你心里也要留个地方给她,女人一生其实活得比男人更辛苦,嫁错了人便是一生的苦楚,那种苦,我娘亲最清楚,李素,你我皆是造物弄人,有缘无份,罢了便罢了,现在身旁有个眼前人,你要好好待她,莫让她像我娘亲一样,傻等了一辈子,终究没等到…”

李素点头,强笑道:“我与她相敬如宾,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你放心。”

重修大明宫之事愈演愈烈,朝堂上的文臣们群起而攻之,事态越来越严重。

情绪最激动的莫过于魏徵了,倔老头喜爱挑战生存极限,一辈子就爱试探帝王的心理承受底线,想知道把帝王惹毛到什么程度他才会剁了自己。

这次也不例外。

修建大明宫的十万工匠民夫们入长安城的那天开始,魏徵每天三道奏疏劝谏,奏疏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来发现李世民不纳谏,魏徵急了,哎呀,翅膀硬了是吧?以前你都听我的,现在不听了,非给你点颜色看看。

于是魏徵果断给了李世民一点颜色看,金殿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磕得满脸血。

因为此事,李世民大怒之下罢朝三日,而大明宫的工程却没有停歇,户部拨银,工部监造,工地现场如火如荼。

在家养伤的魏徵坐不住了,他必须要制止这个工程,因为李世民在做一件动摇国本的事,大明宫建成了,大唐也垮了。

三日后恢复朝会,魏徵轻伤不下火线,额头绑着布带,跟炸大楼的恐怖分子似的上朝了。

朝会的气氛剑拔弩张,君臣关系从未如此僵冷过,魏徵与李世民当朝吵了起来,面对满朝的指责,李世民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

就在李世民准备露出忏悔的样子,表示愿意接受魏徵的劝谏,并昧着良心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魏徵是一面可鉴史可鉴今可知兴亡的多功能魔镜时,却忽然生了变故。

情绪激动的魏徵没注意到李世民渐渐松缓的表情,其实这个时候只需魏徵给李世民一个台阶,李世民在不伤帝王尊严的前提下就坡下驴,重修大明宫之事说不定便揭过了。

然而魏徵太激动了,以至于忽略了李世民的表情,辩到情急处,魏徵忽然站起身,指着李世民的鼻子,大骂三声“昏君”。

这可捅了马蜂窝,李世民终于被激怒了,对魏徵多年积攒的怒气怨气喷薄而出,当庭下旨杖责十记。

魏徵怒极反笑,被殿前武士拖着倒退时,口中仍大骂不休。

李世民暴怒,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眼看年迈的魏徵即将丢掉大半条命时,终于有人忍不住站出班了。

出班的是武将,也是名将,武将不参与朝政的不成文规矩在这一刻被打破。

这一次,他不仅站出来了,而且旗帜鲜明地站在魏徵一边,脊梁挺得笔直,清澈的眼神与李世民对视,坦荡君子,无畏亦无愧。

站出班的这个人,名叫牛进达。

第二百九十五章 醉舞马槊

大唐的武将都是老狐狸,年纪越老越狡诈。他们熟读兵书,精通韬略,李家父子能打下这偌大的江山,离不开这些老将用兵的本事。

武将都是忠心的,当年李世民一声招呼,当世名将们血里来火里去,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助李世民夺取玄武门。可武将同时也是梗直的,当李世民下令杖责铮臣魏徵时,牛进达终于站出来了。

杖责一位六十岁的老人,牛进达忍不下去。

“陛下且慢!”

李世民布满血丝的暴怒目光冷冷瞪着牛进达:“卿欲何言耶?”

牛进达也瞪起了眼睛,毫不畏惧地直视李世民:“老牛是个粗人,朝堂国事不甚了了,可老牛不明白,我大唐立国二十余年,何时开始竟有以言获罪者?”

李世民怒道:“金殿辱骂君上,岂止于劝谏?朕若不惩,帝王威严何存?天下人皆视朕为可笞可骂之人,尔等便满意了?”

殿内群臣纷纷道:“臣等不敢。”

牛进达却犯了牛脾气,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往前踏了一步,大声道:“建大明宫本是恶政,魏徵哪里错了?”

李世民指着牛进达,厉声道:“牛进达!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直斥国政!”

牛进达使劲一拍胸脯,怒道:“老牛无胆,老牛肚里只装了关中百万民心!”

君臣彻底闹崩,朝班中,程咬金,李绩等人满面铁青,李靖垂睑默然不语,侯君集神情冷漠,房乔浑身直颤,犹豫许久,正待出班,却被人拽住了衣袖一角,扭头一看,原来是长孙无忌,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却非常隐秘地轻轻摇了摇头。

房乔无声一叹,终究还是没能踏出那一步。

殿下群臣各种反应,李世民一一看在眼里,怒视牛进达片刻,忽然道:“来人,摘去牛进达梁冠,剥去官衣,乱棍驱赶出宫,回府闭门思过!”

殿外武士进来,很不客气地将牛进达梁冠和官袍剥去,而且果真执棍将牛进达打出殿外,牛进达曾任武卫大将军,统领宫中禁卫,太极宫的禁军将士皆曾是他的麾下,人走威犹存,乱棍打在牛进打身上听着啪啪作响,实则力道并不重,只是这种羞辱却令牛进达气得差点吐出血来。

牛进达被打出殿外,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李世民神情冷肃环视群臣,冷冷道:“还有谁言‘恶政’者?尽可出班畅言。”

群臣被气势所吓,尽皆不敢出声。

李世民的目光有意无意在殿内几名文臣身上扫过,见他们没有站出来的意思,脸上的冷笑不由更甚。

“如此,户部明日再拨钱粮,向河东道,河北道,江南道征调民夫三十万,尽遣入长安,工部尚书阎立德主理,营建大明宫。勿使懈怠!”

牛进达被罢职驱赶出宫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远在太平村的李素也得到了消息。

李素震惊万分,他没想到建大明宫的事如今竟闹得这么大,君臣之间的关系僵冷到这般地步了么?牛进达和程咬金,秦琼他们一样都是从龙功臣,当年都是王世充的麾下,也同时反水而投李世民,可以说是当初还是秦王的李世民最早的班底,如此功臣,说错了什么话都不该如此羞辱他啊。

李素很不解,前世史书里的李世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一生功过各几分且不提,至少李世民应该是宽容大度,胸襟如海的帝王,否则也不会治下这般锦绣江山,可是如今的李世民为何完全变了个人似的,那么的狂妄狭隘,刚愎自用,难道因为震天雷的出现,而令李世民觉得天下无敌,所以肆无忌惮了?

打死李素都不相信,震天雷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揣着满肚子的疑问,李素急匆匆进了城,直奔牛府而去。

牛进达是他的长辈,对他有提携之恩,而且他的冠礼还是牛进达主持的,有了这层关系,便等于是他的亲子侄了,长辈有难,李素无法视若不见。

牛府也在朱雀大街上,不过位置比较偏远,位于朱雀大街最南端,离太极宫最远,离闹市坊间最近,地理位置不算很好,朝臣里一些侍郎和郎中的府邸都比牛府好上许多。

李素牵着马走到牛府大门前,大门有些简陋,但作为郡公,该有的排场还是有的,暴怒的李世民总算留了一手,只罢了牛进达的官,却没有削去他的爵位。

门口两排部曲雁形而立,李素刚走到门前空地上,牛府一位老门房踮着脚跑过来见礼。

“老爷说了,遵陛下旨意闭门思过,不见任何外客。”门房笑得很和善,语气里的拒绝味道却不容置疑。

李素也算是牛府的常客了,以往任何新奇东西,白酒啊,香水啊,绿菜啊,给程府送一份的同时绝不忘给牛府再送一份,牛府上下的人都认识他。

今日却是头一次被拒绝入内,李素有点不敢置信,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瞪着老门房道:“看清楚了,我!是我!”

老门房呵呵直笑:“看清楚了,是您,但老爷还是不见。”

“你老眼昏花,一定没看清,仔细看看,我,李素,李子正,牛伯伯不见谁都不能不见我。”

老门房低眉顺目,人却结结实实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仍笑道:“老汉看清了,您是李县子,每次来府里都是老汉给您引进门的,但是今日…真不行,老爷确实不见外客。”

李素气笑了:“有意思,以往都是座上宾,今日倒成外客了,好,今日我这外客非要闯进去,门口这些部曲谁没喝过我送的烈酒和绿菜,尽管朝我脑袋上招呼!”

部曲们顿时面现难色,很显然,大家都吃过喝过,吃人嘴短。

老门房脸色一变,见李素果真摆出强闯的架势,索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耍赖:“少郎君非要进去,不妨踩着老汉的身子进去,这样老汉对家主也有个交代。”

李素也摆出了县子的派头,瞪着他道:“当我不敢踩?我从你脸上踩过去信不信?”

“少郎君,老汉拦您是为了您好,真的,您还是改日再来…”

“不,我非得今日进去!”

二人争执间,府内跑来一位家仆,喘着气道:“老爷听说少郎君来了,请少郎君进府…”

李素瞪了老门房一眼,气冲冲地进门。老门房只是长叹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素一眼,眼神很深奥,看不懂…

绕过照壁,刚走到回廊上,李素便听到一阵阵劲风呼啸声。

李素脸色一变,顿觉不妙,再往前走几步,却见牛进达打着赤膊,脚踏九宫,手里一柄丈长马槊舞得虎虎生风,招式和脚步却有点乱了章法,仔细一看,牛进达满脸通红,身躯摇晃,分明是醉了。

醉舞马槊,听起来挺风雅的词,可李素知道马槊这东西握在老杀才手里会有怎样的威力,若是握在喝醉了的老杀才手里,更是鬼神莫测了。

再看牛进达的周围丈许范围内,前院的花草树木全被马槊扫除一空,唯剩满地零落的枯枝败叶,前院附近别说人畜,就连一条狗都看不到,抬眼再一看,牛府前堂外的廊柱下悄然冒出许多脑袋,牛家的夫人,妾室,管家,丫鬟,人人面带惧色,远远看着院子里发疯的牛进达,对了,牛家那条看门狗也从人群缝隙中冒出了脑袋…

李素很想不通今日自己发什么疯非要进来,连狗都知道趋吉避凶…

看着疯症越来越厉害的牛进达眨眼间又劈断了院里一棵大腿粗细的榆树,李素顿时悟了。

于是李素猛然停住脚步,领路的家仆也只好停下,疑惑地看着他。

李素抬头茫然四顾:“咦?这里怎是牛府?错了错了,我要去的是程府,打扰了,告辞告辞…”

家仆:“…”

“莫送了,给我站在这里,挡住牛伯伯的劲风…”

李素扭头便走,今日访客不吉,下次再来。

刚迈腿没走出三步,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呔!李家娃子休走,欺我牛家无人耶?”

嗖!

一柄马槊脱手飞出,狠狠插入李素身前的廊柱上,马槊的刃口离李素的鼻尖大约一寸,插在廊柱上犹自颤动不已。

李素魂都吓飞了,脸色苍白地看着近在鼻尖的马槊,此刻他忽然领悟了刚才老门房的眼神,那是一种你舍得死我就舍得埋的眼神。

“牛…牛伯伯,小子,小子…眼神不好,老是认错门,您继续舞槊,小子不打扰您的雅兴,告辞告辞…”

“回来!混账小子,敢强闯我牛家的人老夫还没见过,过来让老夫瞧瞧怎生模样。”

第二百九十六章 迷津难解

模样很熟,老熟人了。

李素站在牛进达面前,朝他尴尬地笑,笑声如乌鸦报丧,分外丧气。

靠近牛进达身前,李素闻到一股很浓烈的酒味,显然牛进达喝了不少,不时还从喉咙眼里冒出一个呛死人的酒嗝。

牛进达醉眼斜睨着他,板砖似的方块脸喝过酒后像一块迎面砸来的红砖,很吓人。

“倒是开眼界了,老夫说是哪位少年英雄敢闯我琅琊郡公府,原来是你…”

“李子正拜见牛伯伯…”

牛进达身躯摇晃了一下,缓缓道:“子正今日闯府莫非有何赐教?是想与老夫过几招吗?”

“不,小子不敢,小子听说今日朝会发生之事,深以牛伯伯为念,特意从村里赶进城,只为见牛伯伯一眼,挂念您是否安好,小子远道而来,谁知门房拦人,小子心中着急,忍不住说了几句失了礼数的话,牛伯伯见谅,万莫与小子一般见识…”

见李素赔罪态度诚恳,牛进达哼了哼,算是揭过了,最后一次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嘴一张,一个冗长难闻的酒嗝冲口而出,没喝一斤以上的五步倒,绝对打不出如此有深度的酒嗝。

李素被熏得脸都绿了,仿佛中了毒气似的呆呆站在原地,想跑都没了力气。

“倒是个孝顺娃子,老夫没白疼你一场,来人,堂内设宴,上酒!”

李素恨死自己了,今天发什么神经非要跑来牛府找虐,简直是对自己人生极大的不负责任。

武将们的作风和程咬金一个路数,一言不合就上酒,一上酒就横着出去。

牛府前堂内酒宴正酣,菜色很不错,李素居然发现了一大盆牛肉,看来牛家庄子的风水也不好,经常有牛摔断腿。

酒是烈酒,李素亲手发明的,他现在恨死了这个发明。

一路偷奸耍滑,含在嘴里偷偷吐掉,或是一脸豪迈状实则只轻轻沾了沾唇,酒宴过了半个时辰,牛进达醉意更深了,而李素犹自屹立不倒,不仅神志清醒,还能抽空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酒过三巡,牛进达将漆耳杯重重往桌案上一顿,叹道:“小子,你今日不该来啊。”

李素笑道:“小子已经来了。”

牛进达瞪他一眼,道:“来了便喝酒,喝完了滚,莫与老夫谈国事。”

李素笑笑:“小子拜望长辈是天经地义,任谁都挑不出错处,陛下也不行,牛伯伯既然不想与小子谈国事,咱们不谈便是,来,牛伯伯,小子敬您一杯。”

李素确实不怕,相比之下,他连李世民的闺女都勾搭了,拜望牛进达这点小事还真算不得什么。

这杯酒李素没耍赖,踏踏实实干了一满杯,呛得撕心裂肺。

见李素难受的样子,牛进达忽然高兴了,哈哈一笑,也饮尽一杯,酒盏往桌上一顿,叹道:“是个好娃子,老夫虽非患难,也能见你小子的真性情,不枉老夫亲自给你行冠。”

二人说完又喝了几杯,这几杯李素可就不那么老实了,依旧偷奸耍滑。

说着莫谈国事,最后终究还是谈到国事上,毕竟是两代人,二人的共同话题并不多,严格说来,牛进达与李素隔着一千多年的代沟。

国事是大家都熟悉的,特别是那座令人闹心的大明宫,牛进达说起来便唉声叹气。

“陛下不是当年的陛下了…”牛进达叹道。

“人总是会变的,牛伯伯觉得难过,或许是因为别人都变了,您却没变。”

牛进达摇头:“变不了这么快,才十一年啊…其实老夫向来与魏徵老儿不对付,这些文臣太酸,酸得倒牙口,一张嘴便是子曰诗云,不引几句圣贤经典就显不出能耐似的,跟他们说话,命都短几年,特别是魏徵,老夫总觉得魏老儿犯了癔症,专跟陛下过不去,陛下膳食里多几道菜,某日多喝了两杯酒,甚至走路时失仪提了一下腰带,都是他劝谏的理由,陛下登基十一年,魏徵每年给陛下上的劝谏奏疏不下百道,这老儿每天没事干了,一双贼眼珠子专盯陛下下手,老夫被他恶心得不行,走路都绕着他,怕沾了晦气…”

尽管话题很沉重,李素还是忍不住想笑。

不容易啊,千古铮臣魏徵竟混到人见人厌,鬼见鬼愁的境界,这辈子真没白活,死后玉皇大帝真该给他封个神,封雷部正神,往后见凡间谁不顺眼,一雷劈下来,写奏疏的功夫都省了。

此刻李素忽然做了个决定,他决定和牛进达一样,以后见了魏徵也绕着走,把他当成一坨大鼻涕,尽量别沾上,沾上便甩不了。

牛进达语调一变,道:“虽然看魏老儿不顺眼,可这一次魏老儿没错!大明宫确实不该修,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百姓刚刚勉强能吃口饱饭,国库勉强积攒了一点家底,一座宫殿又要把它们耗尽,当初前隋怎么灭亡的?就因为隋炀帝劳民伤财修大运河…”

“牛伯伯!”李素忽然大喝,生生将牛进达的话截断。

牛进达一惊,十分酒意醒了七分,感激地朝李素看了一眼,垂头默默饮了一杯酒。

沉默许久,李素笑道:“陛下修大明宫或许有他的理由,小子以为陛下不是那种气量狭隘,骄奢淫逸之君,只是陛下的目的小子却不甚明了,陛下这路数,小子确是看不懂了…”

牛进达冷哼道:“有甚目的?修座宫殿,弄些钱财和美女,万邦朝贺时见大明宫恢弘雄壮,愈发敬畏万分,陛下面上亦有光彩,你以为还有什么?”

牛进达的回答令李素不大满意,于是李素盯着牛进达,牛进达也坦然回视他,二人眼对眼直视半晌,最后李素收回了目光,暗自一叹。

朝堂难混啊,全靠悟性。

李素相信自己的直觉,修大明宫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闹得满城风雨,若说李世民真昏庸到这般地步,李素决然不信的,这才贞观十二年就开始昏庸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夫妻如戏

李素对朝政并不太关心,大唐是个意气风发的年代,圣君,名臣,宿将,牛人一抓一大把,单拎任何一个出来都比他厉害,治军管民的大事还是交给那些老前辈们,李素的年龄还没资格对朝政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