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绿菜!”

孙平贵应邀而来,见着满院子的绿菜,顿时直了眼,眼里都冒绿光了。

“咋弄的?绿菜啊!大冷天里居然有绿菜啊…”孙平贵吃惊不小。

“好看吧?”李素朝他挑挑眉。

“好看,比我婆姨好看…”孙平贵说着上前扯了一把芥菜叶子,洗也不洗便往嘴里塞,看得李素直皱眉。

孙平贵似乎也被自己的丑陋吃相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忸怩道:“整个冬天光吃肉,便秘好些天了,贵人恕罪…”

“上次弄那些烂布头,我把它们全买了,最近咋样?没再做亏本买卖了吧?”

孙平贵愈发不好意思,先朝李素行个礼,算是感谢了当初李素的恩情,然后笑道:“托贵人的福,后来小人又去毫州弄来两千匹绢布,囤了不到一个月,被一个胡商全买下了,小小赚了一点。”

“所以,你只卖布,不卖别的?”

孙平贵笑了:“看贵人说的,商人哪有铁了心思只卖一样东西的,啥东西能挣钱便卖啥,若是长安百姓都缺粪叉子,小人立马扔了布仓去卖粪叉…”

李素懂了,在商人眼里,货物没有永恒的,但钱是永恒的,只要能赚钱,什么都能卖。

很好,李素甚慰。

指了指满院子堆成山的绿菜,李素问道:“这些东西你能卖不?”

孙平贵如同被强攻灌了春药似的,脸上泛起一层激动的潮红,呼吸也急促起来,颤声道:“贵人愿意让小人帮忙卖绿菜?”

“这话多奇怪,我不愿意把你叫来村里干啥?说句痛快话,能卖不?不能卖我找别人…”

“能卖!”孙平贵忘形地大声道,接着发觉自己有些不敬,又朝李素躬身一礼当是赔罪,语调正常地道:“…能卖,有多少绿菜小人能卖多少,小人保证诚信,若给贵人短了一两,拿小人的人头充数!”

李素点头,这个年代的人还是很讲诚信的,哪怕是最狡猾的商人也不敢拿自己的诚信开玩笑,他说不会短一两,那就肯定不会短,有时候商人的承诺甚至比寻常百姓的分量更重。

“好,你辛苦一遭,我也不亏着你,卖得的钱咱们七三开,我七你三…”

李素话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很突兀的女声。

“九一开,李家得九。”

二人愕然转身,发现许明珠俏生生站在身后,今日许明珠终于换下了礼服,穿着一身素淡的高腰衽裙,头发挽成高高的云髻,髻上一支金簪随步摇曳。

许明珠的脸色不太好看,李素有点纳闷,不知谁惹她生气了,二人目光注视下,许明珠盈盈走到面前,先朝李素屈身一礼,轻声道:“先给夫君赔罪,妾身不该失了规矩乱插言,妾身的罪,回屋后任夫君责骂…”

李素挠挠头:“啊…没事,插句嘴嘛不要紧,你是我的夫人,家里的事本也该知会你一声的,刚才忘了。”

许明珠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算是笑过,随即俏脸绷得紧紧的,起身看着孙平贵,道:“这位应该是在长安城里行商的商人了,论行商,其实我家也是商人,这里面的规矩我比我家夫君更懂,行商无非将本求利而已,今日这桩买卖却不同,所谓的‘本’,全是我李家出的,而您只在中间经了一道手,既无投入也无风险,若凭此便得三,怕是您也觉得不合适吧?”

李素睁大了眼愕然看着她,孙平贵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急忙解释道:“贵夫人多心了,刚才是贵人自己说的七三分,小人还没答应呢,贵夫人没说错,小人只是中间经个手,扯个嗓子吆喝几声,实在不值拿三成的…”

许明珠笑了笑,道:“既如此,妾身便斗胆替夫君做主了,这两万斤绿菜全卖掉,所得银钱我李家拿九成,您拿一成,还有,一应装运的马车,车夫,劳力和城里的店铺,伙计,人手等等,李家一概不问,只派两名账房与您同去,方便监管这笔买卖的账目,您看如何?”

孙平贵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显然这场谈判许明珠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还有,两万斤绿菜不是小数,一股脑在长安城兜卖却赚得不多,您不妨先拿两千斤出来,以低价兜卖,长安城的百姓必然闻风而动,那时再把价提到最高,然后把这批绿菜按品质分成上中下三等,三种品质的价自然不一样,卖的人也不同,上等品卖给长安的王侯权贵家,中等卖给商人和官员,下等卖给百姓,如此既能让权贵们心里舒坦,百姓们对比了价格后也愿意买,您看怎样?”

孙平贵眼睛瞪得大大的,瞠目结舌半晌没说话。

李素却一脸羞惭,有种撞墙抹脖子的冲动。

穿越人士啊,饥饿营销和精品路线啊,利润最大化啊…明明该知道的道理,却比不上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这颗大好头颅应该剁了…给她当夜壶?

论起行商,今日的许明珠锋芒毕露,强势得令李素有些陌生。

气势如泰山压顶,孙平贵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

于是孙平贵屁颠颠回城找马车去了,而许明珠,却仍旧绷着一张俏脸,两只葱白纤手拈着李素衣袖一角,将他拉到后院厢房里,关上门,然后朝他盈盈下拜。

“夫君见谅,妾身今日失了礼数,更不该在外人面前折您的面子,妾身请夫君责罚。”

李素呆了片刻,道:“啊,不失礼,不失礼,我说过,家里的事该由你做主的,今日倒是我疏忽了。”

“谢夫君体谅,妾身刚才…其实站在您身后很久了,一直忍着没出声,后来…妾身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李家吃亏,这才僭越失礼站出来。”

又是下拜又是赔罪的,李素真看不出这姑娘到底哪里失了礼,根本就是太多礼了。

李素也客气得不像话:“说来今日多亏夫人,为李家挽回了损失,本来只能拿七成的,却拿了九成,实在赚大了,应该多谢夫人挺身而出才是。”

许明珠脸蛋一红,垂头道:“夫君莫说了,再说妾身便无地自容了…”

事情揭过了,李素呵呵笑了两声,起身拉开房门准备离开,谁知许明珠又叫住了他。

“夫君,妾身还有件事想与夫君说。”

李素顿了一下,转过身和颜悦色地道:“你尽管说。”

许明珠脸蛋更红了,神情似乎不太像羞怯,反而生气的成分比较多,神情间又带着几分怯怯,最后深吸了口气,似乎在给自己鼓足勇气,然后轻轻地道:“…妾身先给夫君赔罪,妾身的话或许有点不中听,还请夫君听完后再责罚。”

李素愈发奇怪了,笑道:“哪有动不动责罚的,我没那么不讲道理,说吧,到底什么事?”

许明珠咬了咬牙,道:“夫君是陛下御封的县子,妾身嫁过来以前便听说了夫君的名声,妾身的娘家便在泾阳县,而夫君正被封为泾阳县子,对妾身和许家来说,已是登了天的人物了,听说县子之爵是因夫君当初曾在松州城下立了泼天的军功,大唐恶战吐蕃,全托夫君一人而力转乾坤,改变了战局,不仅收复了松州城,还挺进吐蕃境内千里,遇城克城,遇敌杀敌,大涨我大唐国威军威…”

李素笑道:“这话太夸了,虽然是事实,也不要说得这么赤裸裸,我会不好意思的…”

许明珠扯了扯嘴角,接着道:“…妾身嫁过来以前,县里的扈司户来我家做媒,说起夫君的人品和官爵,还有立下的种种功劳,我父母也高兴得不行,根本没考虑便点头应了,妾身当时知道后,心里也是…也是欢喜的,妾身虽未见过夫君,但妾身知道夫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能嫁给夫君,定是妾身修了十世功德,才被老天垂怜眷顾…”

许明珠说着,忽然变了话锋:“…在妾身眼里,夫君应该是为了国朝殚心竭虑的朝堂砥柱,上马治军下马管民的顶天人物,往来皆是奏疏和公文,言谈皆是军国机要,夫君是陛下御封的县子,是体面的,高贵的官宦人家,是咱们李家的顶梁柱,可是…夫君怎可行商人贩夫锱铢必较之低贱事?”

第二百九十章 弯仔码头

李素愕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许明珠竟能说出这番话,语气里谴责的味道很重,似乎县子参与行商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我只跟孙平贵聊了一下利润分配…”

许明珠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夫君,您是县子,是天子近臣,您的心思能安民,能治军,这些都是大事,也该是您想的事,可是行商这种低贱之事,夫君您委实不该参与,连过问都不行,平白辱没了咱们李家的身份,长安城里权贵繁多,可从没听说过哪家权贵的家主亲自过问商贾谋利之事,大唐立国这么多年,一个都没有。”

李素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良久,指着门外道:“我一个县子兼五品监正,朝廷发的俸禄那么少,不做点买卖怎能养活一家人?”

许明珠说了一大番话,本觉得有点僭越了,说完后神情变得怯怯,可李素一张嘴,许明珠忍不住又道:“长安城谁家权贵不做点买卖?但那些都是家里远亲,幕宾,账房做的事,家主可从没有亲自参与的道理,权贵家不能提钱的,但权贵家从来不缺钱,本身有了权势,外地入长安的商贾,胡人的商队都要争先巴结讨好,权贵家意思一下随便出点钱算是入了份子,挣钱的事情自不消说,商贾主动给家主送上门来,既无风险也不失体面,万一商队遇到麻烦,家主一封书函便能遇灾消灾,夫君,咱们李家也是权贵,钱财方面的事,您真的无须过问,有了体面的身份,钱财自然不缺的…”

李素睁大眼看着她:“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许明珠脸蛋一红,垂头细声道:“妾身出嫁前,叔父与妾身聊过一些,他是有官身的人,而且曾是秦王府学士,对长安城权贵家的生财之道自然清楚。”

李素恍然。

这个许敬宗…哪儿都缺不了他啊。

“夫君,妾身本是商贾出身,身份并不高,能嫁给夫君是妾身修来的福分,本来家里买卖之事,妾身还可以帮夫君打理一二,可妾身也被陛下御封为七品诰命,买卖的事妾身也不好插手了,传出去怕污了夫君的声名,夫君若信得过妾身的话,何妨让妾身的爹娘帮忙打理?丈家毕竟隔了一层,旁人纵然知道了也说不得咱李家什么,咱们李家只须遣一个信得过的账房监管,夫君意下如何?”

李素眨眨眼:“…夫人知道咱家有几桩买卖么?”

许明珠摇头:“嫁过来以前隐约听说过夫君是个死要钱…”

语声一顿,许明珠惶然赔罪:“妾身失言了,只是耳闻而已,定是旁人污蔑,夫君莫往心里去…”

李素哂然一笑:“不用忌讳,我本来就是个死要钱的,有啥不好意思承认?”

许明珠红着脸道:“妾身只是隐约听说,而且外面说夫君赚钱的本事很了得,几桩买卖皆是长安独一份,妾身嫁过来后再看咱李家排场用度,才知所言不虚。”

李素点点头:“不错,李家确实有几桩很挣钱的买卖,活字印刷术是一桩,烈酒是一桩,还有香水和绿菜,本来火药也该是一桩的,不过陛下可能不太同意,就算了。”

许明珠轻声道:“有这几桩独份买卖,咱家以后用度不愁了,夫君果然厉害。”

李素凝视着她,许久,忽然从腰侧掏出一串钥匙,交到许明珠手里。

“东厢房有个暗室,里面是咱家的库房,一应钱财和帐簿都在里面,往后你来管家,家里一应收支用度,每月跟我说一次便是。”

许明珠俏脸激动得愈发红润,纤细的手紧紧抓着手里的钥匙,指节微微泛白。

李素意味深长地道:“夫人,你我一生,但愿相敬如宾,勿生怨隙。”

显然许明珠并未听懂李素的言外之意,兴奋地连连点头。

长安东市莫名搭了一个戏台。

这个年代的娱乐活动并不多,寻常百姓家里往往自娱自乐,当家的心情好时哼几句怪声怪调的黄腔,绝没有《诗经》那般高雅缠绵,基本都是黄色俚语段子,不过这只是音乐类娱乐缺乏,实际上民间别的娱乐活动还是很丰富的,比如搏力,牵钩(拔河),逢年过节的观灯,社火等等,至于权贵的娱乐活动就更多了,每家权贵府养一个乐班是必须的,美貌的歌伎舞伎每年要换好几茬,还有蹴鞠,长行(赌博),投壶,围棋等等。

所以说,只要有一颗想嗨的心,再落后的地方都能嗨起来。

但是在东市里搭戏台免费让过往的商人百姓听乐班演奏唱词的,倒是从未有过。

戏台位于东市一块空地上,占地大约十余丈方圆,原本是一家露天的酒肆,后来不知怎的,那家酒肆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第二天酒肆的玄关,木榻和矮桌全部被拆去,原地搭起了一个高二尺许的戏台。

笙箫丝竹锣鼓编钟等等乐器一凑齐,乐师们穿着华丽的宫装上台演奏一番,相貌中等的歌舞伎们扭动着婀娜的身姿,迎来过路商人和百姓们的阵阵喝彩。

乐班的顶梁柱莫过于一位绝色美女压轴,出场先笑,一曲旨在宣扬佛法轮回的长歌《目莲变文》唱得抑扬顿挫,令路人驻足神往。

戏台搭好的第一天,东市尚无太多动静,毕竟人流量太大,路人们看个新鲜后便笑笑而去,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戏台外面围的人越来越多,观众的喝彩声也越来越响亮,那位压轴美女的美貌和身段更被东市的商人和百姓们传扬四方。

第四天,人群里混杂着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脸带富态,身形微福,一双眼睛细而狭长,脸上时刻堆着笑容,看起来很讨人喜欢。

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这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盯着戏台上那位千娇百媚的压轴美人,不由有些震惊,眯着眼仔细看了一阵后,发出赞叹般的叹息声,深深注视过后,满意地转身离去。

第二天,那位中年人又来了,这次不是孤身一人,旁边还有一位穿着玄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脸带孤傲之色,夹杂在拥挤的人群里频频皱眉,中年人手忙脚乱为他分开贴近他的路人。

许久以后,压轴美人上场,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朝台下轻悄一扫,便含无限风情,将人的魂魄都勾没了。

年轻男子站在台下不远处,原本嫌弃不耐的表情渐渐变了,一双阴沉的眼睛定定注视着台上那位美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片刻之后,他的目光里很快升起赤裸裸的情欲和占有欲,非常霸气。

面白的中年人一直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见到他眼里升腾而起的欲望,中年人终于笑了,这次邀媚显然是极为成功的。

“殿下,此女佳否?”中年人凑在他耳边悄悄问道。

年轻男子正是乔装后的东宫太子李承乾,而那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则是东宫的一名宦官,东宫内给事,黄奴儿。

自上次李素在东市废了东宫内给事胡安的手脚后,李承乾将胡安杖毙,尸首扔给了大理寺,而接替胡安职位的,便是这位黄奴儿,此人颇具灵性,而且很懂得拍马屁,时常为李承乾搜罗民间的歌伎舞伎和新奇的猫猫狗狗宠物,渐渐的,终于在李承乾心中占了一席之地,成了东宫目前最受宠的宦官。

黄奴儿经常出宫,为的便是给李承乾搜罗美女和新奇物事,昨日在东市见到那位戏台上的绝色美人,连黄奴儿这种见惯了美色的宦官亦惊为天人,当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将她收入东宫,献给太子殿下。

经过黄奴儿的吹嘘后,李承乾也动了心,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听说有绝色美人埋没于民间,怎能不去看上一眼,救美人于水火之中呢?

于是今日,李承乾和黄奴儿来到东市,忍着东市各种脏乱差站在戏台前。看到压轴的那位美女出场后,李承乾只觉心弦狠狠被人拨动了似的,胸腔里回声阵阵,激荡人心,台上美人的一颦一笑,都令他深深着迷,那娇柔美艳的模样,令他恨不得狠狠将她搂进怀里,发疯般撕去她的衣裳,把她压在身下肆意蹂躏宠爱…

黄奴儿见太子殿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戏台上的美人,浑然没搭理他,不由笑了笑,凑在他耳边再次重复了一遍。

“殿下,此女佳否?”

李承乾终于回神,抿了抿唇,眼中的欲望仍不曾丝毫掩饰,只是点点头,道:“此女,孤誓得之。”

黄奴儿高兴坏了,如此看来,这记马屁拍得既准又狠,重重拍中了太子殿下的痒处,可谓马屁界的经典案例。

“殿下既喜,奴婢可为殿下分忧…”

李承乾终于舍得移开目光,赞许地看了黄奴儿一眼,点头道:“若能为孤得此女,孤必厚谢。”

黄奴儿眨眨眼:“这乐班设在东市,想来亦是寻常的民间班子,奴婢许以财帛,相信没人不会动心的,若财帛不能动人,奴婢再借一借东宫的权势,权钱皆下,万事必成。便请殿下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去找班头分说一番…”

李承乾懒得答话,神情冷漠地轻挥了一下袍袖,黄奴儿笑着离开。

等了大约一炷香时分,台上的美人已唱完了一曲,行礼退下了,没了美人养眼,李承乾顿觉不耐,皱眉四顾。

良久,黄奴儿忽然出现,脸上仍习惯性地堆着笑,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李承乾见他脸色不对,顿时沉下脸:“怎么?班头不肯割爱?”

“这…殿下恕罪,全是奴婢办事不力…”黄奴儿额头冒着冷汗道。

“哼!”李承乾冷冷剜了他一眼,袍袖一甩,怒道:“这大唐的天下,还没有孤做不到的事情!这班头不想活了吗?你有否亮出东宫的名头?”

黄奴儿神情愈发尴尬,哭丧着脸道:“全是奴婢失察,办事不周,倒不是班头不肯割爱,而是奴婢疏忽了一件事…”

“何事?”

“奴婢昨日见戏台上的美人端的美艳不可方物,绝色之姿如天仙下凡,一时只顾向殿下禀报,却忘了问这美人是男是女…”

“啊?”李承乾大吃一惊,脸色比黄奴儿更难看:“狗才!你的意思是…”

黄奴儿惶恐垂头,任脸上的冷汗滴落,颤声道:“方才奴婢问了班头才知,那位美人…并非女儿身,而是须眉男儿汉,殿下,奴婢错了,求殿下饶奴婢一死…”

李承乾身形一踉跄,差点栽倒,脸上的神色分外精彩,时青时红,痛苦得仿佛刚失恋的纯情少男…

“怎…怎会是男儿身?不该啊,不该啊…”李承乾盯着空荡荡的戏台,失神地喃喃自语。

“殿下,奴婢错了…奴婢明日定为殿下在长安城寻一真正的绝色美人,聊补今日奴婢之过,殿下…殿下!”

李承乾被喊回了神,目光阴冷地扫了他一眼,却不答话,狠狠地拂袖而去。

黄奴儿神色惨白,绝望地看着李承乾的背影。

他知道,但凡让太子殿下失望的,难堪的,最后的结局都很凄惨,东宫从来不缺宦官下人,少了他一个内给事,不知多少宦官争着抢着往上扑。

而他黄奴儿今日办砸了事,不出意外的话,寿命大概只到今日便可以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了,除非太子殿下将来偶尔想起他,然后为他招魂…

失魂落魄地惨笑两声,黄奴儿正打算抬步跟着李承乾回东宫受死时,生命终于出现了一丝曙光。

只见李承乾气冲冲往前走了十几步,脚步忽然一顿,接着飞快转身往回走,走到黄奴儿面前时,李承乾的面容扭曲成一团,带着几许狰狞。

“…男的孤也要了!”低声咆哮了一句后,李承乾仿佛在给自己安慰打气似的,语气有一种献身般的悲壮:“…男的,关上灯,也可以用的!”

第二百九十一章 顺势逆势

李素没猜错,称心果然有把直男硬生生掰弯的实力。

李承乾终于无法抗拒称心的绝色魅力,只好安慰自己,既然都是走道,走旱道与走水道有什么区别呢?至于没胸…也不是不能接受嘛。

黄奴儿死里逃生,顿觉生命如此可贵,同时也对太子殿下充满了信心,他相信在太子殿下的带领下,长安城会掀起一股搞基的流行风暴…

于是黄奴儿赶紧回过头找到了乐班的班头,班头不太乐意,称心是这个乐班的压轴灵魂戏子,他若走了,以后乐班怎么办?后来黄奴儿许了班头一大笔钱财,又亮出了东宫的招牌,班头这才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

二十贯钱扔在班头面前,娇柔妩媚的称心垂着头跟在黄奴儿身后,盈盈袅袅走进了东宫。

“称心真被太子买进东宫了?”李素睁大眼盯着王直。

王直点头:“宋公羊遣人传来消息,昨日晌午,东宫属官买走了称心,打的是东宫的名头,估摸真被东宫买走了…”

李素喃喃道:“这家伙…还真被掰弯了…”

王直不解道:“何谓‘掰弯’?”

这就没法解释了,李素脑子里闪过许多词汇,试图解释直与弯的区别,可是终究觉得词不达意,没法开口。

“其实啊,男风自古盛行,从春秋战国开始便有士大夫有好男风者,甚至把它宣扬成一件风雅之事,比如大家都知道的龙阳君,还有三闾大夫等等,那时的士大夫谁家不养几个娈童?这个嘛…也不算惊世骇俗…”

李素说着,脸上渐渐绷不住了,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可我为何还是觉得这般好笑?”

王直满头雾水地看着李素狂笑,搞不清这件事的笑点在哪里。

李素一边笑一边使劲拍着他的肩:“你咋不笑呢?太子啊,被掰弯了啊,吹了蜡分不清前后啊,哈哈哈哈…”

见李素笑得如此开心,王直也只好配合着干笑两声,或许笑声有传染性,渐渐的,王直笑得越来越大声,最后笑出了眼泪,捧着肚子哎哟哎哟直叫唤。

虽然到现在还没弄清到底有啥好笑,但是一定很好笑,笑完了再问笑点在哪里好了。

二人笑累了,王直喘着气,抹着眼角的泪花儿,道:“称心进了东宫,接下来咋办?李素,你下的这局棋我为何一步都看不懂?”

“棋不是下给别人看的,最终的目的是要把对手逼到死角无路可退,旁人看不看得懂,并无关系…”李素语气很平淡,眼里却闪过一丝杀意。

扳倒李承乾并无任何压力,哪怕是前世的历史上,李承乾这个太子也当不了几年了,李素只不过顺势而为。既然与这位未来的国君结下死仇,再无化解的可能,那么,索性把他弄下去,李素受不了一个劲敌还活在世上,并且每天不知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冷冷盯着他,而他还要提心吊胆防一辈子,太累了,弄死了比较轻松。

扳倒李承乾的火候还不够,这个没关系,李素可以默默无声地在暗地里添柴加火,让火候提前到来,现在李素在做的,便是这样的一件事。

“接下来,让称心好好在东宫里待着,屁股撅高一点,获得太子殿下的无尽宠爱,然后再通过宋公羊把称心从东宫里叫出来,嘱咐他几件事…”

王直迟疑道:“这个称心如今已被太子买去,算是攀上了高枝,他还愿意听宋公羊的话吗?”

李素淡淡道:“这个不是问题,只要是人,总会有弱点,拿住了他的弱点,便等于拿住了这个人,任他攀上高枝不可一世,只要弱点在,他便会服服帖帖…”

重修大明宫终于成了令长安城沸腾的话题,渐渐闹到不可收拾。

贞观大治十一年,从正面来说,国库盈余确实比武德年时多了不少,李世民很幸运,他不仅得到了诸多名将的拥戴,多年来一直不离不弃地跟随他,连他要干弑兄杀弟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名将们也二话不说陪着他干,不仅如此,李世民麾下还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治世名臣,如长孙无忌,房乔,还有早逝的杜如晦等等…

由此可见,李世民天生有着培养铁杆脑残粉的本事,只要释放蛊惑技能,任何名将名臣皆逃不过脑残中毒,死心塌地跟着李世民,任何大逆不道的事都敢干,而且干得毫无顾忌。

因为这个了不起的本事,李世民与朝中的名将名臣们共同治下了一座越来越有希望的锦绣江山,对内施以仁政,对外强硬蛮横,与武德年相比,贞观这十一年来无论国力还是军力,无论国库还是民间,无疑比当年强盛许多,整个大唐渐渐在朝国富民强的方向大步迈进。

然而,终究只是“迈进”,而并非真正达到了国富民强的地步,事实上这些年虽然强盛了一些,但李世民登基后一次又一次地发动对外战争,也消耗了不少国力,更重要的是,如今大唐人口奇缺,整个关中才一百多万户人口,真正的壮年劳力更少,他们要种地,要生产,要采桑织布,要烧窑制瓷…行业太多,而人口太少,朝廷和官府不得不出台许多政策鼓励民间百姓多生多育,连寡妇都不放过,三天两头有官媒上门催嫁…

当一个国家站到巅峰上,用俯瞰的姿态扫视周边时,往往会产生一些幻象,这些幻象有的情当自娱,有的却足以致命。

李世民便沉入了这个幻象里。

唐军天下无敌了,皇帝指谁灭谁,蛮夷藩属被吓得争相朝贺,国家一天比一天强盛了,国库每年所入盈余越来越多了,更该死的是,一个名叫李素的小屁孩捣鼓出了一种无比犀利的火器,可令大唐百年内边境无虞,难遇可堪一战的高手,寂寞得一塌糊涂。

内无忧,外无患,作为创下这一切功绩的天可汗陛下,还能干点啥呢?

除了享受,李世民实在想不出该干点什么了。

可是,李世民站在山巅往下看,看到的终究都是一场幻象。

过完元旦,李世民便下令征调关中十万民夫入长安,调拨国库钱百万贯,开始修建大明宫。

十万民夫是有说法的,他们不是朝廷雇请,而是服徭役。

这个年代每户皆有徭役任务,官府修个路,铺个桥,建个防洪大堤等等,都是百姓人家的徭役任务,按工时计算,做满了工时便算完成了徭役,明年官府又要动工什么工程,则继续服第二年的徭役,跟赋税一样每年都要执行,家中有子成年者,子服役,无子或子尚幼小者,老爹上。

当初李素尚幼时,李道正也被官府征调过几次,没有报酬,但管两顿饭,一顿干的,一顿稀的。

如今李世民征调的十万民夫入长安,一道政令下来,却给整个关中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人口太少,壮年劳力更少,地方官府只能将当地的工程全部暂停,民夫们全部聚集起来往长安城里送,民间怨声四起。

朝堂里更不平静。

重修大明宫无疑是一项恶政,以尚书省侍中魏徵为首的一群文臣们拼死上谏,请求李世民收回成命,每天不知多少朝臣磕破了头,跪在金殿内哭嚎不已。

感性的朝臣们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百姓多苦多累,民间怨声多沸腾等等,理性的朝臣比如户部的度支司,金部和仓部等几位郎中则从国库和劳力的角度,来理性分析重修大明宫的可能性,这些年积累下来,国库略有盈余,有钱也有粮,但是,若要重修大明宫,半年之内便能将国库耗得干干净净,空得能饿死耗子,那时大唐境内若发生任何突变,比如这里闹灾,那里打仗等等,国库便不可能再拿出任何多余的钱粮去赈济,大唐将面临着崩溃的危险。

大明宫的工程太浩大了,不是目前的国库能承当得起的,它不是大唐目前这个国力阶段能做的事情,若能再等上十几二十年,或者说干脆等到下一任君王即位,那时大唐的国力或许可以把大明宫建起来,而且哪怕到了那时,修建的速度也不能太快,征调的民夫更不能过多,一旦玩得太嗨,社稷还是会有崩溃的危险,至于目前,陛下您赶紧回宫做做梦去,梦里在大明宫玩几个时辰便可以了,千万别玩真的…

接连几天的朝会上,武将们闷声不语,文臣们则拼了命的一拨接一拨反对,口诛笔伐者,捶胸顿足者,认真讲道理者,文臣们以各种态度向李世民进谏,所有人的口径出奇的一致,——大明宫绝不可建。

第二百九十二章 圣驾微服

李素在顺势而为,所以精心布局准备扳倒太子。

李世民却在逆势而上,重修大明宫的决定换来满朝反对,若不是因为他的皇帝身份,怕是有些太梗直的大臣会直接跟他玩命。

圣君做久了,难免有点腻味,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赞扬声,吾皇万岁,吾皇干得漂亮,吾皇你好厉害,吾皇你轻一点,臣给吾皇狂点三十二个赞等等…

太腻了,而且日子过得像苦行僧,完全体会不到任何当皇帝的快感,于是李世民仰天长叹,是时候换个画风了,比如昏君的那款画风,朕觉得很适合自己。

在昏君的道路上一骑绝尘时,满朝的反对声令李世民颇为愤怒。

愤怒是有理由的,李世民自从登基后,十一年来算得上励精图治,兢兢业业,为国操劳得几乎夜不能寐,食不安寝,终于治下这盛世江山,当他站在山巅放眼望去时,只觉得满目锦绣,国泰民安,这些全是他的功劳。

一个能创下盛世的圣君,凭什么不能享受盛世?这是李世民心中最不平衡的一个念头。

至于国库钱粮,民间征发的徭役不足等种种现实难题,沉浸在幻象里的李世民忽然瞎了,全都没看见。

曾经的贞观后期,李世民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越来越刚愎自用,为满足一己之欲而大造行宫,强征辽东等等,这一世,只因李素的到来,产生的某些或大或小的影响和变化,却终于令李世民的刚愎狂妄提前发作了。

长安城里朝堂和坊间闹成了一锅粥,风雨似乎并没有波及到太平村。

一大早李素便起来了,火器局的工匠被抽调,生产任务少了一大半,李素发现自己又清闲下来了。

对于清闲的生活,李素永远不缺安排。

熟悉的河滩边成了李素每天都去的地方,东阳每天要做早课晚课,而且风波刚过去不久,实在不方便出来见李素,李素每天都在河滩边等她,有时候能等到,有时候枯坐一整天也不见人影。

后来李素渐渐找到了自娱的法子,叫上王桩王直跑到山上砍了一根笔直的竹子,削皮,抛光,上清漆,涂蜡,在竹竿尾部雕上名字,连上结实的丝线,一根钓竿新鲜出炉。

地里挖十几条蚯蚓,再抓一把白米用烈酒拌匀,河滩边找个避风的小港湾,一把白米撒下去打个窝儿,将附近的鱼儿引来,再将鱼线扔进水里,然后…李素握着鱼竿开始发呆。

有没有鱼儿上钩都不重要,图的是个境界,发一阵呆后开始打瞌睡,鱼儿咬了钩,又脱了钩,李素浑然不在乎。

生活里享乐的最高境界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很遗憾,李素还没到这个境界,但他懂得用怎样的消遣方式让自己获得最大的满足。

今日的发呆发得不够爽利,李素出神地注视着河水,看着钓竿上的鱼线剧烈抖动几下,随即恢复到静态,李素知道,又有一条鱼咬了钩,又脱了钩。

李素毫无所动,他懒得动。

神情惫懒地将鱼线收回来,慢条斯理地换上半条蚯蚓,把它穿在钓钩上,最后再把鱼线扔进水里。

今不是钓鱼,情当喂鱼了。

身后忽然传来轻细的脚步声,一道熟悉的煞风景的声音传来。

“好个闲情逸致!朕活了大半生都不曾有过你这般闲暇的日子,简直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