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李素决定出狱了。

一步跨出监牢的木门,李素回头看了一眼牢房里的摆设,幽幽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令身旁的狱卒们心惊胆战,这里是牢房啊,是关犯人的地方啊,完全没有任何自由啊!你这一记无限留恋的眼神是肿么回事?

走出大理寺的大门,阳光有些刺眼,李素眯了眯眼睛,半天才适合这狱外自由的空气和光线。

轻轻呼出一口气,晒着初春略带几分寒意的阳光,李素笑了。

自己终于又自由了。

大门数十步外的空地上,一袭孤单瘦削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李素一愣,凝目仔细看去,竟是许明珠。

十多天不见,许明珠明显瘦了一些,一袭玄色的裙衽裹着单薄的身子,在川息的人流里静静伫立,像一朵幽谷里的兰花。

见李素走出大理寺,许明珠眼泪潸然而下。

李素愣了一下后,上前笑道:“让夫人担心了…”

“夫君…”许明珠泪眼看着他,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多日积抑的担忧和心酸,这一刻尽泄而出,再无半点顾忌。

李素苦笑不已,心中的愧疚却愈深了。

毕竟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一生最青涩的年华里,却要承担原本不该她承担的压力和忧虑,确是委屈她了。

哭了半天,许明珠擦了把眼泪,使劲吸了吸鼻子,似安慰又似告诫地喃喃自语:“不能哭了,街上那么多人看着呢,我是诰命夫人,不能哭了…嗯嗯,不能哭了!”

说完许明珠果真收了眼泪,还努力握了握小拳头,似给自己加油打气。

李素失笑,对她虽没有太多夫妻感情,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很可爱呢。

“夫人受委屈了,听大理寺的狱卒说,你每日都在这里徘徊枯等,其实根本不必如此的…”

许明珠摇摇头,垂睑道:“自你入狱后,家里的天似乎塌下来了,公公每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妾身没有门路,妇道人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每日在这里等你,或许陛下开恩,你就出来了呢…”

李素只觉心中愈发沉重,叹道:“你我成亲不过月余,何苦…”

许明珠垂头轻声道:“你是夫君啊,没了你,这个家妾身撑不起来…”

抬起头时,许明珠露出了灿烂的笑脸:“幸好夫君福大命大,果然出来了,是喜事,夫君…我们回家吧?”

李素也展颜一笑:“好,回家。”

李家的马车早早等在外面,车夫仍是李家的老人,见李素毫发无伤地走来,车夫高兴得眼眶都红了,忙不迭将李素搀上车。

掀开车帘,李素正打算进去时,心中忽有一种灵犀般的预感,李素动作一滞,抬眼望去,却见大理寺门口空地百步外也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车辕外熟悉的人影一闪,人已进了车内,唯只见帘子微微摆动,车夫扬了一记鞭子,马车已悄然离开。

李素嘴角微微勾起。

躲得虽然很快,可那身百衲道袍,却在闪身那一刹记在李素的心里了。

举家同庆,喜大普奔。

某三进宫刑满释放人员在跨进家门的那一刹便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李道正一反多日的愁容,老脸像鲜花一样绽开了笑容,笑得满脸褶子,薛管家抹着泪,把李素从马车上扶下来,照顾伤残人士的架势把李素从大门一直搀扶到后院拱门外,一边抹泪一边不忘职责,最近家里每天发生的头条新闻一件件细数给他听,从鸡飞到狗跳,件件不落下,抱怨家里少了少郎君太冷清成了他最后的总结陈词…

丫鬟们忙着烧水拎桶,各种崭新的干净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浴室内,显然早知李素的习惯,刚从大狱出来,洗去一身的晦气是必经的程序。

家就是家,男人在外面活得再辛苦,再卑微,回到家里却仍是这个小小方圆里的唯一,像帝王一样被高高捧在手心里,永远不会给你一丝的委屈。

李素泡在温暖的浴池里,闭上眼睛享受着久违的舒坦,脑海里却不停浮现大理寺外那一身黑白相间的百衲道袍…

自打他成亲后,东阳失去了能关心他的身份,可是,她仍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关心着他,只是相比以前,她现在站的位置更远了,远得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

她对世情妥协了,不能嫁就不嫁吧,不能靠近就远离吧,其实远远看看他的轮廓也够了。

但李素要的比她多,他不想只看到她的轮廓。

当全身的毛孔被热水泡到舒张时,李素决定泡完澡便去看看她。

不为什么,因为想她了。

第三百零九章 光耀门楣

泡过澡后的李素神清气爽,一袭月白色的长衫,腰间系一根玉带,脚踩着木屐,施施然出现在前堂外,唇红齿白风流倜傥的样子,令堂内侍侯的丫鬟们悄然红了脸颊,纷纷垂头不敢直视。

许明珠也看呆了,嗯,李素确实有让人看呆的资本,不论任何朝代,年轻且英俊的人总是受欢迎的,老少通杀,连老婆也在被通杀的范围内。

站在堂前摆了很久的帅哥造型,李素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收功。

许明珠这才回过神,垂头时俏脸飞起一抹红晕,再抬起头,开始纯学术性打量他。

“夫君你…”许明珠指了指他腰间的玉带。

李素茫然:“咋了?”

“夫君你等等…”

说完许明珠快步进了后院,回到前堂时,手里多了一只银鱼袋,半弯下腰将银鱼袋拴在李素腰间的玉带上,犹不忘叮嘱道:“陛下赐的银鱼袋夫君一定要戴好,这是身份呢…”

许明珠很认真地拴着鱼袋,俏脸露出湛然的神采:“十七岁便被陛下封爵,赐银鱼袋,大唐立国都没有过的事,夫君很厉害呢,再过几年,夫君为陛下立了更大的功劳,银鱼袋便换成金鱼袋了…”

“村里的乡亲都传遍了,说夫君作了一篇了不得的好文章,因为夫君的文章劝谏,陛下终于停了劳民伤财的恶政,听说长安城的士子和百姓们都在念叨着夫君的好,夫君的那篇文章也被史官记入了史书里,哎呀,夫君,这算不算名垂青史了?”

许明珠越说越高兴,扭过头看着笑眯眯的李道正,道:“公公要不要与夫君去祠堂拜祭先祖?夫君名垂青史了呢,也是光耀咱李家门楣了吧?”

李道正见儿子儿媳恩爱的样子,早笑得眉眼不见,闻言连连点头:“要咧,要拜祭一下,是好事,也是喜事,得让先祖知道。”

许明珠兴奋笑道:“妾身这就去准备香烛和供品…”

说完许明珠再次为李素整理了一下他腰间的银鱼袋,将它挂周正后,风风火火离开了前堂。

李道正看着许明珠的背影,满意地频频点头。

侧过身看了一眼李素,李道正轻轻一哼,道:“我给你找的婆姨哪里不好?要模样有模样,要妇德有妇德,人家当初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水灵闺女,多少人家争着抢着求亲,自她嫁过来,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她操持,打理得妥妥帖帖,村里乡亲都说你命好…”

李素无奈笑道:“爹,孩儿也没说过她哪里不好啊,自打成亲便与她相敬如宾,客气得不得了…”

李道正失落地叹了口气:“就是太客气了啊…听家里丫鬟说,你一直睡在后院的西厢房里,至今未与她同房?”

“爹,这个话题好羞涩,略过吧…”

“略个屁!”李道正瞪起了眼:“娶婆姨用来干啥的?还不是为了生娃!不同房哪来的娃?我抱孙子要等到何年何月?你打算李家在你这辈里断了根吗?不孝的东西!”

李素抿了抿嘴,没答话。

李道正见他沉默的样子,不由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公主,可是…公主如今已是出家人,你与她不可能做夫妻了,为何还不死心?难道你要等她一辈子吗?”

“爹,要不孩儿给您娶一房婆姨,您努努力争取给孩儿生个弟弟,以后传宗接代什么的,可以找他啊…”

混账话刚落音,李道正发飙了,久违的降魔法器被祭了出来,隐隐可见佛光。

“混账东西,今见你刚从大牢出来,本不想再添晦气,可今不抽你一顿,老子忍不下这口气,受死!”

李素久历此道,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李道正怒喝一声,扬着藤条裹挟风雷之势跟在后面追杀。

许明珠从后院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已婚男人被老爹满院子追杀,抱头鼠窜狼狈之极,最后已婚男人健步如飞,一溜烟窜出了家门,眨眼便不见人影了。

河滩边的老地方,李素静静坐在石块上发呆。

没过多久,一身道袍的东阳便来了。仍是以前的默契,她知道他从大理寺出来后一定会来,他也知道她一定会来。

他与她的世界,只剩下这里了。

“喘气喘得这么急,你做甚去了?”东阳掩嘴轻笑。

“刚从家里逃命出来,我爹的独孤九藤愈见精进了…”李素苦笑。

“又惹你爹生气了?”

“我爹可能更年期来了,脾气有点喜怒无常…”

东阳眨着懵懂的杏眼:“何谓‘更年期’?”

“就是…你们女人每月的月事前后那几天,看啥都不顺眼,看啥都想捶几下,嗯,就是那种感觉…”

“哎呀!你…你这个登徒子,你…”东阳羞得不行,红着脸抡起小粉拳恨恨捶了他几下。

“听说…你前些日又被父皇关进了大理寺?在里面没受委屈吧?”

“没,大家都很喜欢我,后来陛下放我出来,他们还组团把我送出大门外,凭我多年被人喜欢的经验可以看得出,狱卒们都舍不得我走,恨不得多关我几天…”

“噗嗤!”东阳笑了,接着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没一句正经话!”

李素眨眨眼:“知道我今天被放出来吗?”

东阳扭过身,有些不自然地抬手理了理发鬓:“我哪里知道…”

“可是…今天我走出大理寺时,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哦。”李素坏笑。

东阳俏脸红得厉害,目光到处游移,就是不敢看他。

“你的熟人多了,听说还作了一篇长赋,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把我父皇气坏了,现在满长安的谁不知道你?李大才子,你如今可是名满天下了呢…”

第三百一十章 揣度圣意

“才名”这东西很虚幻,不如外貌那般一眼分明,大部分时候都藏于无影无形,只在最合适的时机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

李素以前有过才名,作了几首诗也曾名满长安,可李素没想到这次作的《阿房宫赋》竟能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论名气的话,一篇长赋远远超过当初作的那几首诗。

任何事情一旦掺杂了政治因素,名利之类的东西来得都很快,建大明宫的糊涂决定令天下士子百姓不满,又不敢站出来指着李世民的鼻子骂昏君,于是只能将不满积压在心里,在这种天下敢怒不敢言的状况下,李素首先站了出来,作了一篇长赋,更重要的是,这篇长赋是在金殿上当着所有君臣的面一字一字念出来的。

从头到尾没提半句“大明宫”,可里面的内容却实实在在充满了嘲讽,无论拆开还是组合起来看,每个字眼都是朴实无华的,然而跟建大明宫一事结合起来重新再看一遍,便能察觉到字里行间深深的恶意,这篇长赋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朝李世民脸上狠狠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记耳光动静太大,全天下都听到了。

在一个万众最需要英雄的时刻,李素站了出来,有心也好,无意也好,一篇文章令他成为了英雄。

一支笔,一页纸,一篇文,再加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它们组合起来其实并不叫“才名”,叫“政治”。

李素是受益者,也是受害者,因它而名震天下,也因它差点丢了小命。

无论李世民布下怎样的疑阵,这篇讽刺他的长赋现世终究扇了他一记耳光,说来也是李素的幸运,因为他活在胸襟最宽广的李世民治下,若换了一个气量稍微狭窄一点的帝王,此刻的李素不应该在东阳面前油嘴滑舌,而是被种进土里等待来年发芽。

“运气不错了,陛下,终究是陛下…”李素不愿再提这件事,更不愿提那篇文章。

扇李世民耳光这件事自己暗暗爽一下就好了,做人不能没有分寸,若仍拿着这件事得意洋洋四处吹嘘炫耀,那就是真正的花样作大死了,胸襟再宽广的帝王都不会容许这种人活下去。

“怕吗?”东阳好奇地看着他,杏眼隐带笑意。

“怕。”李素老实点头:“特别是被关进大理寺那几日最不踏实,很怕忽然有个宦官捧着圣旨进来,宣旨后把我押赴法场,你知道,那篇文章把你父皇气得不轻。”

“《阿房宫赋》我读过,确有指斥父皇的意思,辞藻也讲究,没一句骂人,但是把建大明宫一事跟这篇文章合在一处,里面可就字字尖刻,句句诛心了,甚至比魏徵指着父皇大骂昏君更严重,难怪父皇那么生气…”

看着沉默不语的李素,东阳又笑道:“但是你也放宽心,父皇不是滥杀的暴君,每年刑部复核的死囚都要呈递父皇,父皇亲自勾决,每勾一个名字前都要先问一次刑部官员,再问一次三省老臣,最后再问一次自己,这个人到底该不该杀,可不可以不杀,如果连问三次后,这个死囚都有必死的理由,父皇才会郑重其事地用朱砂笔勾决核准。”

东阳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至于你作篇文章嘲讽君上,父皇决计不会杀你的,大唐立国至今还没有因言而处死的先例,父皇若杀了你,这些年辛苦经营的名声亦付诸东流了,代价太大,不合算。”

李素叹道:“我终于听明白了,陛下不杀我,是因为懒得杀,不屑杀,也就是俗称的‘穿新鞋不踩臭狗屎’,是这意思吧?”

“噗嗤!”东阳被逗笑了,恨恨捶了他几下,嗔道:“你这张嘴…平日里骂别人也就罢了,今连自己都骂进去了,也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了,用辞就不能文雅一点么?”

轻轻叹息,东阳习惯性地想把头靠在他肩上,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的道袍,神情不由一黯,身子不觉坐直了。

李素看在眼里,笑了两声,大手一揽,东阳整个身躯已在他怀里。

“你…你莫这样,不管怎么说,我…我已是出家人了,这样不好…”东阳轻轻挣扎。

“这里没有出家人,只有男人和女人…”李素呢喃自语,闭上眼,下巴轻轻摩挲着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髻。

圣旨快要来了,而他也要举身赴西州了,这一别,何年再见?

浓浓的离愁渐渐弥漫,东阳与他心有灵犀,似有所觉地忽然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深深注视着他。

“你怎么了?”

李素回视,清澈而深邃的眸子里,似一汪清泉晃动。

“知道西州这个地方吗?”

东阳迟疑了一下,道:“大概知道吧,在陇右道,与高昌国相邻,汉朝便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李素笑道:“你知道得比我多,我对那个地方还是两眼一抹黑呢。”

东阳疑惑地道:“到底怎么了?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地方?”

李素叹息,目光望向远处的河水和山峦,道:“过不了几日,你父皇的圣旨要来了,我可能会被遣派到西州为官…”

东阳只觉脑海中一声霹雳炸响,耳中全是嗡嗡的回声,红润的脸蛋刷地变得苍白无光。

“西州?父皇他…”东阳贝齿使劲咬着下唇,颤声道:“西州那么远,你却…父皇心里终究还是计较你那篇《阿房宫赋》么?他欲将你发配贬谪千里?”

李素摇头:“不算贬谪,更没有发配一说,你父皇没那么小心眼,真正恨我的话,用不着这种手段…西州的局势很复杂,或许,那里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这是你父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东阳腾地站起来,脸蛋气红了,很难得看见她如此激动的模样。

“什么深思熟虑!分明是贬谪,我…我现在便进宫问问父皇!”

李素拦腰抱住了她,再次将她搂进怀里,笑道:“你若进了宫,我要去的地方便不是西州,而是阎王殿了,乖,莫闹了,好好听我说…”

东阳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以示她没忘出家人的本分,只是对方力气太大,她左右挣扎不过,只好从了。

“昨日我想了很久,你父皇把我遣派西州确是一番好心。”

“好心?”东阳细若柳叶的黛眉微微一挑,琼鼻发出轻轻的哼声,典型的胳膊肘往外拐的形象。

李素笑了:“是好心,你有没有算过,从去年我治好了天花,被你父皇封了官爵,开始踏入朝堂,一年多来,我总共遭过多少次危难?”

东阳眨眨眼,神情若有所悟。

“创出活字印刷术,被世家门阀觊觎,废了东宫属官,得罪了太子,冯家命案身陷流言,还有你我之事被人告密,以及这一次作长赋而入狱等等…”李素长叹,苦笑道:“你看,一年多了,光是大理寺的监牢,我便进去了三次,我这样的人,终究无法适应朝堂,甚至连长安城都无法适应…”

“入朝堂才一年便遭逢这么多的危难,幸好这些危难有的靠机智,有的靠运气,还有的靠人脉,有惊无险躲过去了,可是若再多几年,我的下场如何?每一次我的运气都这么好吗?”

“你父皇心里大抵也算过这笔账的,估计他也是这般想法,将我遣派到西州,一来西州势危,确实需要一个陛下信任的臣子去打理,二来,陛下亦知我与太子交恶,担心我的处境,于是把我送远一点,同时陛下也并不认同我的性子,大概希望大漠的风沙能将我的性子磨练得更圆滑一些,一些不该有的棱角,该磨平的便要磨平,你父皇若欲重用我,我便不该有棱角,否则他始终放不下心。”

东阳盯着他道:“父皇的这些心思,是他告诉你的,还是我猜的?”

李素笑道:“当然是我猜的,上次作了那篇长赋狠狠讽刺了你的父皇,此刻他正在宫里写写算算,求他自己的心理阴影面积呢,哪有功夫搭理我?”

东阳叹道:“父皇的心思岂是别人所能揣度得出的?”

“程伯伯在大理寺狱中探望我时,也提点了我几句…”

东阳默然,索然叹道:“既然程伯伯也这么说,看来父皇果真是这般心思了…”

顿了顿,东阳望向李素的目光里充满了浓浓的哀怨:“你…什么时候走?”

“快了,这几日陛下忙着肃清朝堂,再过几日估摸会来旨意了。”

东阳垂睑,两行清泪悄然滑落:“我们…要分别了么?”

李素强笑道:“我会很快回长安的,一两年,至多三四年,肯定会回来。”

第三百一十一章 托付家小

第一个知道李素即将赴西州的人是东阳,连家里的老爹和许明珠都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思,很复杂,李素总觉得在东阳面前能毫无顾忌地坦陈一切,任何阴暗角落里的小心思,任何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可是对家里的老父和新娶的妻子,李素却有意识地隐瞒下来。

对东阳说,因为她是他的爱人,在爱人面前他完全坦陈,但是对许明珠,在他心里,许明珠只能算一个正在渐渐熟悉的陌生人,看得出许明珠在努力,她努力想融入李家的生活,努力走进李素的心里,李素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见她梨花带雨,哭得伤心,那一刻李素心里着实有小小的感动。

可是,当自己想说话时,李素的选择倾诉的对象还是东阳,情意也好,习惯也好,许明珠终究没能走进他心里。

谁都没错,许明珠努力尽着做妻子的本分,李素努力强撑着扮演丈夫的角色,可是,二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却始终无法消除。

王直被李素临时召回了太平村。

这些天李素又是作赋又是蹲牢,日子过得精彩纷呈,王直也没闲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久已有了默契,彼此之间连招呼都不必打,当李素金殿作赋,惹怒李世民而锒铛入狱时,王直也缩着脑袋在幕后煽风点火,李素的事迹,李素那篇名垂青史的《阿房宫赋》,都在最快的时间内被王直散播出去,长安城的士子和百姓被煽得群情激愤,从而也成就了李素的名声。

李素出狱后,王直当日回来与他见了一面,又匆匆回了长安东市,今日被李素紧急召回太平村,王直满头雾水,不知缘故。

初春时节了,村口的银杏树悄然抽出了一丝新芽,如绿色的繁星,点缀着古树老迈的身躯,令佝偻的躯干充满了勃勃生机。

李素和王家兄弟蹲在树下,王桩棒槌似的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王直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李素。

“遣派西州?”王直挠头,一脸的迷茫:“西州是啥地方?在哪?”

“很远,你若这个年纪去看我,走到西州时差不多便是中年糙汉子了…”

王直眼睛越瞪越圆:“不会吧?我半辈子在路上过了?”

然后王直开始掰着手指数年轮,数来数去,神情愈见犹豫,看来他放弃了去西州探望李素的想法。

“瓜怂,你咋瓜成这样?骗你的!真要花半辈子的话,我一来一回就在路上寿终正寝了…”李素瞪了他一眼,暗暗忧心不已。

就这智商,把家里的事托付给他,合适吗?

暂时收起忧心,李素耐心给俩瓜怂科普:“西州,顾名思义自然在西边…”

王桩截断了他的话头:“所以,北边也应该有个北州?”

王直笑道:“南边肯定也有南州,咱关中是中原,肯定也有中州…”

太气了,一人踹一脚还是不解气,瓜一点也就罢了,偏偏这俩瓜怂还不懂得藏拙的道理,非把自己瓜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并且引以自得。

“更正一下,西州,就叫西州,它跟方向毫无关系,哪怕它在东边,它也叫西州,不要再纠缠这个名字了,听我说,西州离大唐一千多里,很遥远,宫里很快会有圣旨来,这次陛下差我去西州,可能会委以官职,此去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离家太久,家里的事我要托付你们兄弟…”

王家兄弟挺直了腰,神情变得凝重。

李素缓缓道:“我爹平日就喜欢伺弄田地,身子没什么大毛病,家里有烈酒和香水的收入,家计不必发愁,你们兄弟平日没事多来串门陪陪他,跟他聊聊天,喝喝酒,当是替我尽孝了。”

王直重重点头:“放心,你爹就是我爹,我会照料周全的。”

“若家里出了大事,严重到你们无法解决的地步,你们赶紧去道观找东阳,其次再赶去长安城卢国公府找程处默,有此二人在,再大的事也能解决。”

李素神情严肃,王直也很正经地点头,关中人纯朴,对方将自己家小交托给他,便是天大的信任,这种信任比性命更珍贵。

王桩一直静静地蹲在旁边,这次他没有像弟弟那样慷慨而应,反而神情有些犹豫,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就是你在东市的势力,虽然都是些地痞闲汉,但经过几次危难后我发现,这些地痞闲汉到了该用的时候也能发挥很大的作风,东市这块地盘你一定要继续经营下去,稍停我从库房里支一万贯钱给你,供你结交各路人物,那些巡街的武侯和坊官若能用钱收买,不妨一试,官府的力量终究才是你和手下保命的根本…”

“还有那个已进了东宫的称心,你要密切注意,要得到太子的宠爱,一两年的功夫必须有的,这一两年里不妨听之任之,待到太子对他宠溺过甚,言听计从时,你再差人送信告诉我,我自有安排。”

笑着看着二人,李素叹道:“最后就是你们兄弟二人了,我走以后,赶紧交个聪明人做朋友,如果遇不到聪明人,以后做人做事便要小心再小心,因为我实在不希望看到我将来回长安后,听到你们被人拐卖到深山给白痴女人当汉子的噩耗…”

王直听出来了,这话在拐着弯的骂人,嘴角抽了抽,没吱声。

王桩没听出来,呵呵笑得很开心:“不会的,大唐立国就没听说拐卖汉子的事,你多虑了。”

王直斜睨了兄长一眼,目光很鄙夷。

很好,混迹东市半年,王直明显比以前聪明多了。

李素长舒一口气,仰头望着树顶绿星点点的新芽,笑道:“好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一切便交托二位了。”

见李素已交代完毕,王桩神情愈发犹疑,终于忍不住道:“李素,西州那么远,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么?”

李素想了想,道:“西州与高昌国交界,近年高昌国主与我大唐日渐疏离,却与西突厥频频勾结,抢掠过路胡商与路人,几番欲断我大唐丝绸之路,西州怕是不甚太平。”

王桩神情渐渐兴奋了:“不太平的意思是…可能有仗打,能建功立业?”

李素和王直顿时听出话里意思不对,二人扭头警惕地盯着他。

“你想做甚?”

王桩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恳求道:“李素,你带我去西州吧,就当你的侍卫,你是五品官,还有县子爵位,带几个侍卫总没问题吧?男儿一生,志在四方天下,怎可屈居于小小的太平村里混吃等死?老二在东市帮你做事都做得有声有色,我王桩难道天生便只是当农户侍侯庄稼的命?李素,带我走!”

李素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王桩竟也有如此野心,此刻从他眼里看到的,只有一片浓浓的不甘,转过头再看王直,王直也面现震惊之色,接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却还是忍着没吱声。

“不带!”李素很干脆地拒绝了。

“为啥?我上过战阵,也亲手宰过吐蕃贼子,不会拖你后腿,凭啥不带我?”王桩急了。

“西州太乱,你若被人一刀劈了,我上哪里找个傻不拉几的儿子还给你爹娘?不带!”

王桩犯了拗劲,怒道:“不带我便跟在你后面走,看谁敢拦我!”

李素眼角抽了抽,叹了口气,然后…开始冒坏水了。

“你跟我去西州,家里爹娘和婆姨能答应么?”

“打声招呼便是,家人还能拦着我建功立业?说不准我拼几回命,也能像你一样给自己挣个县子县侯啥的爵位,给家里长一回脸呢…”王桩眼里布满幸福的憧憬。

“有志气!”李素狠狠夸了他几句,哄得王桩眉开眼笑,然后眨眨眼,道:“去西州是大事,这样吧,你还是回去跟你爹娘和婆姨商量一下,不能招呼都不打便跟我跑了吧?这是不仁不孝,对吧?”

王桩若有所思,缓缓点头:“你说得对,是应该跟家里商量一下。”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最重要的是跟你婆姨商量,她是你的妻,是枕边人,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相信她一定会深明大义答应你的…”

王桩兴奋地一拍大腿:“说得太对了,我这就回去跟婆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