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权骑在骆驼背上,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难看的僵硬的笑容,这抹笑容令突厥骑兵渐渐放松了戒心。固有的道德观念害死人,他们怎么想也觉得眼前这支唐军不可能对他们动手,毕竟他们刚刚可是在城池最危急的时刻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有了这份施恩的底气,再加上前方领兵的将军那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这分明是来犒军顺便感恩的架势啊。

蒋权心中满是苦涩,更充满了浓浓的罪恶感,他觉得此刻自己正在干一件畜生行径,而向他下这道军令的人却毫无愧疚地站在城头,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令他的后背直发凉…

一千余头畜生…将士离突厥骑兵越来越近,双方大约二十丈距离时,突厥骑兵们渐渐察觉不对了,因为对面这支唐军一边走一边以不着痕迹的方式悄悄摆成了阵型,而且是适用于骑兵进攻的锥子阵型,锥尖恰好便是那位一马当先笑得和蔼可亲的将军。

突厥骑兵顿时开始骚动不安起来,为首一名长着大胡子的主将扬手指着蒋权,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蒋权脸上的笑容忽然一变,变得冷酷凶悍无比,忽然拔出腰刀,遥遥朝前方一指,厉喝道:“攻!”

轰!

唐军将士同时发力,像一头饿极了的凶兽,恶狠狠地扑向突厥骑兵。

第三百九十章 使命在肩

许明珠和百名护送她的将士正在大漠不知名的深处艰难而蹒跚地行走。

大家走得很慢,粮食和水已经全部耗尽,一行人在绝望中走向未知的前方,原本对方向颇为笃定的火长方老五,现在也变得犹疑不定,对前方的终点充满了茫然。

粮食和水没了,人在沙漠里几乎已绝了生望,恐慌的情绪在将士们中间渐渐蔓延开来,队伍行走间愈见低迷不振,谁都不想多说一句话,整支队伍仿佛成了一队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在茫茫无垠的沙漠里慢慢走,慢慢等待死亡的来临。

骆驼被杀了五匹,没有办法的办法,一刀捅向骆驼的脖颈,眼看着它发出临死前最后的悲鸣,拔出刀,血像喷泉般涌出,将士们各自用水囊接了,再把味道鲜美的驼峰肉割下,靠这五匹骆驼的血和肉,断水断粮的队伍在沙漠里多支撑了三天。

许明珠快疯了,精神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她很想就此倒下,埋在黄沙中一睡不醒,那又腥又臭还带着几分骚味的骆驼血,每次喝一口下去都仿佛要了她半条命,一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子,在沙漠里却活得如蝼蚁般苟且偷生,许明珠实在忍受不了了。

若非夫君正在遥远的西州身陷绝境,等待她去救,或许她早已拔出雪亮的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人在绝境里,害怕和煎熬的并非缺粮断水,而是走在前后不见尽头的茫茫沙漠里,完全丧失了希望,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自己要到达的终点,或是自己的埋骨之地,死亡,时刻笼罩在黯淡无光的路途上,随时择人而噬。

许明珠想死,但她不能死,因为她有使命,夫君的命就是她的使命。

其实,她今年才十七岁,一个对情事懵懵懂懂的如花季节,懂事的时候开始,受到的便是将来嫁人后相夫教子的教育,嫁给李素后,无论她对李素是奉承还是服侍,一切缘于自小的教育,因为那是妇德。

东汉有位名叫班昭的女史学家,这位女史家不好好研究史学,却不务正业写了一本《女诫》,用以告诫自己的女儿所谓三从四德,这本书为今后上千年的男男女女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男尊女卑因此书而始,而《女诫》也成为了历朝历代妇女们闺阁之中最基本最经典的妇德必读之物,顺便说一句,这位贻害中国妇女上千年的女史学家,她的哥哥却正是打通丝绸之路,鼎定西域,并在沙漠中建起了西州城的班超。

许明珠,无疑也是《女诫》的受害者之一。

说是“受害”,倒也有些过了,总的来说,她与李素的夫妻感情是很薄弱的,可是女子出嫁从夫的观念在她心中已根深蒂固,哪怕她的丈夫心里还装着别的女人,可她仍将李素当成了她的天,她的脊梁,天不能塌,脊梁不能断,所以求兵驰援西州救夫君的命也就成了她的一种本能的选择,如同救自己的命一般。

至于心里对夫君有没有情意,那就是有目共睹了…穿越茫茫大漠,忍饥耐渴,历经千难万险,只为救援夫君,一个女人为丈夫做到这一步,若说她对丈夫未生情意,又怎会无怨无悔为丈夫付出如此之多?

前途莫测,前途渺茫,前途日月无光。

许明珠骑在骆驼上,身躯有些摇晃,长期的缺水令她的俏容都失去了血色,憔悴的样子与当初那个娇艳欲滴的美娇娘判若两人。

方老五离许明珠很近,这一路他几乎都盯着她的背影,他很担心许明珠会突然栽倒在地,因为他看得出,这几日许明珠的精神和身体越来越差,整个人已萎靡得不行了,若非还有一股信念在她小小的身躯里支撑着她,恐怕她早已倒下不醒了。

一个弱女子,一路历经常人所无法想象的艰困和辛苦,咬着牙走到今日,连方老五这种糙汉子都忍不住暗暗佩服她的坚韧。到底有着怎样超凡的念想,才能让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愿意付出如此代价,方老五不懂,可他不能不佩服。

见许明珠骑在骆驼上的背影越来越佝偻,眼看有栽倒的危险,方老五急忙赶上前,轻唤道:“夫人,夫人…”

许明珠扭头看着他,面孔被罩在黑纱斗笠里,看不清眉目和表情。

方老五笑了笑,道:“夫人从今早赶路到现在还滴水未进,小人见您似乎撑不住了,先喝两口润润吧。”

说着方老五摘下腰间水囊,递给许明珠。

许明珠顿时露出嫌恶的目光。

行走在已是绝境般的大漠里,本不该如此挑剔,可她实在恨透了这又腥又骚的骆驼血,情愿渴着也不愿再喝一口。

许明珠摇了摇头,还是很识礼数地露出一抹笑意,道:“多谢方火长,我不渴,你留着给渴了的将士们用吧。”

方老五知道她不喜骆驼血,也不勉强,顺势收回了水囊,然后笑道:“骆驼血味道腥骚,倒也难为夫人了,只是夫人长久不饮水也不好,小人倒知道一个法子,勉强能弄到一点水,不过这法子很脏…”

许明珠喉头蠕动了几下,她确实很渴了,但有骆驼血之外的法子,再脏她都不介意。

“什么法子?”

方老五笑道:“等会儿咱们找一块背阳的沙丘,选在沙丘脚下挖个洞,不停的挖,大约挖个半丈深浅,里面的沙子便带了几分水味儿了,只不过出不了真正的水,顶多沙子有点湿,那时夫人把嘴凑上去,吮吸那片湿沙,虽然有点脏,而且解不了渴,但润润嘴皮和喉咙还是可以的…小人是听西州城里一个胡商说的,也不知真假,等会儿咱们试试便知。”

许明珠顿时露出感激之色,叹道:“多谢方火长,这一路若没有你,怕是我们大家都…方火长,真是对不起众将士,大家都被我连累了…”

方老五摆摆手:“夫人莫说这种话了,我等护送夫人回长安,是遵了李别驾和蒋将军的军令,军令如山,哪怕刀山火海都得蹚过去,只是小人见夫人这一路打不起精神,倒确让小人担心,要不…小人给您吼几句咱们关中的俚歌解解闷?”

许明珠失笑,摇头。

使命在身,心急如焚,再加上身陷绝境,不知能不能支撑着走到玉门关,诸多心思压在心间,她哪里有心情听什么俚歌?

见许明珠仍郁郁寡欢,方老五也没了辙,正在脑海里寻思着用什么法子让这位弱女子开心一点,忽听前方将士传来一阵惊喜至极的欢呼,甚至还伴随着某些将士喜极而泣的呜咽声。

“夫人,方火长,前方十里之外,隐约可见一座城楼,约莫是玉门关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活擒敌将

西州城外。

蒋权所领唐军将士,正与那支神秘的突厥骑兵鏖战一处。

如同突厥骑兵突然向高昌军发起冲锋一样,在突厥骑兵打扫战场,收获胜利果实之时,唐军兵马也对突厥骑兵发起了冲锋。

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突厥骑兵,就连城头上正在欢呼的将士和百姓们也无法接受,看着蒋权满脸笑容地慢慢朝突厥骑兵靠近,一边靠近一边不露痕迹地摆出进攻阵型,然后趁着突厥人楞神的功夫,唐军将士忽然对突厥人发起冲锋,仅仅两轮来回冲刺,便将突厥人切割成四块,最后围而歼之。

城头上的欢呼声瞬间没了动静,每个人吃惊地看着城外远处的战场,看着突厥人一边抵抗一边气得哇哇大叫,看着阵中一名穿着皮袄,头戴圆毡帽的突厥大胡子首领一脸悲愤左突右冲,终究冲不出唐军精心织就的包围阵势。

李素站在城头,心情一阵激动,他预感到,距离揭开真相的距离越来越近了,近到触手可及。

“蒋权,活擒那个大胡子!”李素指着那个突厥人首领大声道,也不管远处的蒋权能否听见。

幸好蒋权足够聪明,他也看出这伙突厥人不简单,必须要留一个活口才行,于是他的目标也对准了那个大胡子首领,一杆长枪径自朝那大胡子腋下挑去,大胡子大惊,急忙侧身避开,谁知蒋权还有后招,长枪落空后顺势朝大胡子后背狠狠一拍,强大的力道再加惯性,拍得大胡子差点从骆驼背上栽下,这一枪着实拍在后背,力道很重,大胡子呸了一声,嘴角顿时冒出血沫,显然受了内伤。

蒋权的马上功夫确实了得,年纪轻轻能入禁军右武卫,并且还当上了果毅都尉,个人武力自然有几分本事的,可以说是每天戍卫太极宫的大内高手,摆平一个突厥大胡子并不难。

见大胡子咳了血,蒋权不急不燥,平端长枪又朝大胡子的胸膛刺去,大胡子受了内伤后分寸渐乱,见又是一枪刺来,急忙避让,长枪却像一条灵巧狡猾的蛇,顺利且诡异地从大胡子的腋下穿过,然后顺势一抬,大胡子顿时被长枪挑上了半空,最后重重摔落在地,又咳了两口血,大怒挣扎起身,欲再与蒋权拼个死活时,却赫然发觉那支长枪的枪尖正抵在他的胸口,雪亮的枪尖离他的咽喉不过三寸,顺着枪身望去,大胡子最后看到蒋权那双冰冷酷烈的目光…

两位主将已分出胜负,可他们周围的唐军和突厥人仍在奋力厮杀。

鏖战正酣之时,却见一杆长枪平伸,将前方挡路的人全部拍开,突厥人只见一名穿着铁叶铠甲的唐军将领一手执枪,另一手倒拎着一个大胡子,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分开鏖战的众人,轻松脱离战圈,然后,疯了似的驱赶着骆驼朝城门跑去。

正杀得眼红的突厥人全愣住了,唐军将领拎着个什么东西那么开心往城门跑…众人再情不自禁地四下搜寻,咦?我们首领呢?

“你们首领已被活捉,尔等还不束手就擒!”周围唐军将士大喝道。

城头箭楼前,李素兴奋地狠狠拍了一下箭垛,大笑道:“蒋将军干得漂亮!”

蒋权一手端枪,一手拎着大胡子,骑着骆驼飞驰,听得李素夸他,不由隐秘地翻了个白眼。

恩将仇报这种事居然夸他干得漂亮,怎么听都像是在骂人…

大势已去,城外剩下的突厥骑兵纵然没有投降,可首领被活擒,众人士气已降至冰点,连抵抗的力气都弱了三分,蒋权骑着骆驼仍朝城门飞奔,李素站在城头喜不自胜…

一件即将尘埃落定的事,在这一刻忽然又有了剧变。

李素站在城头上兴奋激动不已时,却听得背后一道刺耳的破空声,一支冷箭激射而至,只奔李素的背后正中而来。

李素身边无数唐军将士,有右武卫骑营的,也有一直戍守西州的折冲府的,可大家的注意力全在城外,谁都没想到,战事结束时,背后居然有人敢放冷箭。

李素也觉得不对劲了,敏锐的第六感令他背后莫名其妙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刚想转身时,只觉得腰间一痛,一股大力将他撞出老远,紧接着右肩一麻,最后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城头上的人群这时终于察觉情势有变,纷纷大惊,城头顿时一片喧哗喝骂。

倒地后的李素反应飞快,马上扭过头,赫然发觉自己的右肩竟中了一箭,看到长长的翎尾箭斜插在自己肩上,箭尖已入体两寸,李素这才感到右肩火辣辣的痛,抬头看到一直随侍身边的郑小楼,郑小楼正缓缓将自己的右腿收回,李素顿时明白刚才电光火石间自己腰间的痛正是郑小楼踹的,他更明白若不是郑小楼踹那一脚,此刻自己中箭的部位或许是后背正中,神仙也难救。

感激地朝郑小楼看了一眼,李素侧过头,便看见一道穿着折冲府服饰的军士正慌慌张张朝城楼下跑去,李素眼中露出冷意,艰难地抬起手,指着那道仓惶逃窜的身影,叱道:“给我拿下他!”

不必他下令,王桩已领了十余名骑营将士朝那道身影追去,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狗杂碎,敢朝自己人放冷箭,老子今非撕碎了你!”

“王桩,要活的!”李素捂着右肩,忍着痛道。

看着王桩和将士们的身影消失,李素痛得龇牙咧嘴,额头冒出了豆大的冷汗,有眼力的军士已一溜烟跑下城楼找大夫去了。

李素疼得不行,肩头仍插着那支冷箭,大家围在他身边,却都不敢拔它,只好等大夫来。

太痛了!原来这就是中箭的感觉,来到大唐后也算是尝了一回鲜吧。

李素忍不住呻吟了几声,随即忽然噗嗤笑了出来,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连他都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抬眼朝周围将士一扫,果然,大家都用看疯子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郑小楼皱了皱眉,冷冷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中了箭还笑,箭头上不会抹了令人致疯的药吧?”

李素索性笑得越来越大声,摆了摆手道:“我没猜错,这帮突厥人果然和西州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蒋权刚活捉了突厥人的大胡子,我的身后就有人放冷箭,敌人越疯狂,说明我离真相已越近了,好!”

城头发生剧变时,蒋权已拎着突厥大胡子进了城门,没过多久,王桩带着人也将那个放冷箭的家伙抓到。

城外,突厥人终于抵挡不住唐军愈发凌厉的进攻,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最后不知谁带头扔了兵器,接着所有突厥人不甘不愿的全把兵器扔了,盘腿坐在沙地上,闭着眼,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

李素朝城外眺望了一阵,又转过身看了看跪在他面前的突厥大胡子和放冷箭的刺客。

刺客是个年轻人,皮肤很黑,长得也很普通,李素甚至对他有那么一丝印象,因为他是折冲府将士,是项田的麾下,这两日守城时,他也在城头奋力与敌厮杀,没想到城池守住了,他却朝李素放冷箭,显然,这位肯定也是个知情人,西州城这几年的内幕真相,眼前这两位想必都知道。

“把他们关起来,遣重兵看管,记住,两人分开关,分开审问。”

审讯刚开始并不太顺利,突厥大胡子和刺客都很硬气,问到为何每次西州有难,突厥人总会冒出来帮忙时,突厥大胡子恶狠狠地瞪着李素,或者干脆鄙夷地吐几口口水,以示此刻内心那种吕洞宾被狗咬了一口的心情。

大胡子瞪得李素有几分心虚,毕竟从字面意思去看,这个问题问得太混账了,义务帮忙还要被抓起来审问为什么要帮他,一千多年后有一位姓雷名锋的同学大抵会对这个世界绝望得不要不要的…

而刺客那边,则更是一言不发,折冲府里有名有姓的一名军士,可就是问不出他刺杀李素的动机。

李素不着急,反而越来越兴奋。

越难得到的答案,说明答案越真实可信。

李素没在城内逗留,将二人分别押进了城外骑营驻地,负责看守的皆是蒋权的心腹手下,给二人每日送的饮食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确定无毒后才放心给二人食用,前世见过太多狗血桥段,每每到了真相水落石出的关键时刻,最重要的犯人或证人不是中了毒就是中了箭,反正本该很快能得到的真相,总要七弯八拐好几番曲折才知道。

看多了狗血剧,李素发誓绝不让这种狗血剧情出现在自己身上,那对他是一种侮辱。

至于那些投降的突厥人,李素也试着派蒋权从他们身上打开缺口,可惜那些突厥人很有默契,送来饭菜他们埋头大吃,送来酒水他们照喝不误,可一旦问他们什么话,一个个变忽然变成了哑巴,李素很郁闷,有种肉包子打狗的心塞感。

看管严密,可谓密不透风,不得不佩服这两位壮士,委实是两条好汉,李素甚至默许了蒋权对他们用刑,身上皮肉被抽得血肉模糊,他们还是咬死了牙不吭声。

刑罚这种事,李素并不擅长,幸好身边有一个很擅长的家伙。

这个时候李素不由有点庆幸,当初花三十贯把郑小楼买下,看似赔大了,今日看来,郑小楼这家伙实在是物美价廉,根本就不贵,反而是个便宜货…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严刑逼供

好物件经得起岁月的推敲,人也一样。

郑小楼就是个很不错的人,身手高,为人沉稳,闲极无聊时也杀杀人,惹惹麻烦什么的,总的说来,还是很不错的,别的且不说,这次西州攻守之战,郑小楼不知为李素磕飞了多少支射向他的冷箭,最后一支虽然还是射中了李素,可若没有他飞起那一脚,李素此时很可能已躺在棺材里,接受西州父老军民的祭拜了,曹余那家伙可能还会偷偷在他棺材前撒泡尿以示庆祝…

很好用的人,真恨不得把郑小楼种在土里啊,到了春天,如果能长出很多郑小楼…

“会审犯人么?”李素斜眼看着郑小楼。

心里有点不爽,当初怒踹了他一脚避开了那支要命的冷箭,固然救了李素的命,可李素的腰却痛了好几天,踹轻一点会死吗?忍不住猜测这家伙心里到底对自己怀了多大的不满,那一脚全发泄出来了…

郑小楼冷酷的脸颊微微抽搐了几下,不为别的,就因为李素斜眼看他的眼神,或许里面没有恶意,但…这种看便宜货的目光是肿么回事?

“会。”郑小楼言简意赅地道。

李素看他的眼神仍是斜的,而且看便宜货的目光似乎…更便宜了。

“会审你为何不早说?就这么看我们傻乎乎的审了一天一夜都没结果。”李素很不爽了。

“你又没问我。”

“好吧,我的错…”李素很痛快地承认了错误,然后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你是江湖人,会的手段应该不少吧?你会什么手法?分筋错骨手?干柴烈火掌?”

郑小楼纳闷地看着他:“何谓‘分筋错骨手’?何谓‘干柴烈火掌’?为何你说的这些我听都没听过?”

“意思是说,你有更实际更有用的手法让他们老老实实招了?”

郑小楼没说话,只是一脸酷酷的点头。

李素眼亮了,很期待啊,唐人逼供莫非有更先进更神秘的手法?

“走,先去会会那个大胡子…嗯,城楼上你踹我的那一脚我原谅你了,不必用这种感激的眼神看着我,我的胸襟就像那大海…”

大胡子是个硬角色,也是个狠角色,这个角色此刻脸上充满了鄙夷,看得出他很愤怒,因为他被恩将仇报了。

李素老神在在坐在他面前,对大胡子的愤怒目光视而不见,恩将仇报这种事嘛…对啊,就恩将仇报了,咋地?

郑小楼环臂站在李素的身后,眼神和表情都冷冷的,李素只觉得仿佛贴了一块万年寒铁,后背一阵阵发凉。

“来,你站我前面来,别站我后面吹冷气…”李素把郑小楼拉到前面,然后指了指被五花大绑的突厥大胡子,道:“使出点手段,让他赶紧招了,我想知道无缘无故的,他为何要助我西州守城。”

郑小楼淡然点点头,向前两步走到大胡子身前,毫无感情的目光与大胡子直视,二人久久沉默不语。

李素兴奋地搓着手,心里有种变态的快感。

很期待啊,除了分筋错骨手和干柴烈火掌,这家伙会用什么手法逼供呢?除了美人计,一切皆有可能。

李素很有耐心地等待,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郑小楼就这样一直与大胡子平静地对视着,谁都不说话,李素有些无聊,甚至想打呵欠,不过还是很贴心地为二人找理由。

嗯,现在的情况大抵是高手对决之前飙杀气的阶段,看谁的杀气大谁就占据了主动,或者他们已经在用意念交手,所谓手中无招,心中有招,更有可能二人…一见钟情了?好污啊。

就在李素无聊的第二个呵欠脱口而出时,郑小楼突然动了。

身影一闪,李素百无聊赖的表情立即生动起来,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然后,只见郑小楼以一种寂寞高手的冷艳姿态出手,第一招是拳,一拳当头打去…狠狠揍上大胡子那张粗糙又无辜的脸。

在李素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郑小楼疯了似的一拳又一拳地揍着大胡子,从脸到胸再到肚子,李素甚至清楚看到郑小楼顺带着使了一招江湖大忌的撩阴腿,踹得大胡子扯着嗓子发出变了调的销魂惨叫声…

李素很无语,而且脸颊不停的抽搐。

这…就是传说中的逼供?手段…似乎略嫌粗糙啊。

大胡子不停的惨叫,李素不停的眨眼,渐渐地,李素仔细观察后,终于看出了一点门道。

郑小楼的力道不小,而且下手的部位很巧妙,每一拳都击在大胡子最痛最敏感的部位,就是通俗说的神经末梢,比如肩关节,肘关节,肋骨正中,盆骨,膝关节…

总之,每一拳都打在最痛的地方,每一拳都有着它的目的,难怪大胡子被骑营将士用刑时都没叫得这么惨过。

没过多久,大胡子已被折腾得不成人形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了,最后大概终于受不了如此惨无人道的折磨,扯着嗓子说了句突厥话,叽里咕噜的听不懂,不过看他可怜兮兮的表情,李素看得出应该是愿意招认的意思。

李素大喜,欣慰地看了郑小楼一眼,这家伙的手段虽粗糙,但结果却还是很不错的。

“你愿意招了?快说,为何助我西州守城,你们这群突厥人究竟是何来历,三个月前偷袭我营盘,是否也是你们所为。”李素板着脸道。

大胡子被揍哭了,一边垂泪一边…叽里咕噜。

李素和郑小楼顿时傻眼,这突厥话…貌似听不懂啊。哪怕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对李素来说有什么用?大家完全无法沟通好不好。

呆怔片刻,李素释然一笑:“没关系,我去找个通译便是,来人,速速进城,请龟兹商人那焉过来大营,帮我们…”

话没说完,郑小楼又动了,在大胡子悲愤莫名的目光下,郑小楼的拳头再次狠狠印上他的脸,这次居然配了台词。

“说人话!为什么你老是…老是…老是…老是…不说人话!”

第三百九十三章 真相大白

狂风暴雨般的拳脚倾泄在大胡子身上,郑小楼发了疯似的将大胡子当成了沙袋,营帐内只听得砰砰作响,还有大胡子杀猪似的惨叫声。

李素和蒋权静静看着郑小楼施暴,每一次拳脚落在大胡子身上,李素的脸颊便狠狠抽搐一下,大家的节奏配合得很默契。

郑小楼的表情很狰狞,比刽子手更刽子手,这种狠劲,这种残忍,大抵跟遇到卷钱跑路的投资公司老板差不多,仇恨值爆棚。

有心想劝劝郑小楼,倒不是同情,只是担心把大胡子玩坏了修不好,李素一肚子的疑问还等着大胡子回答呢,可转念想到当初突厥人袭营的事,那次自己大意,只留了许明珠一人在营里,差点把她害了,想到这里,李素忽然觉得郑小楼揍人的画面竟如此的赏心悦目…

郑小楼专心施暴,李素专心看热闹,蒋权急了。

不能不急,这家伙是他亲手擒回来的,而且擒得很辛苦,若真被这个陷入狂暴状态的家伙活活揍死了,那么他辛苦擒这大胡子的意义何在?

“行了,李别驾,差不多就停…”

蒋权还没说完,却听得大胡子凄凄惨惨用一口很生硬的关中话尖叫道:“停!再打就死了!你们汉人太欺负人了!呸!卑鄙!”

营帐内三人都愣了,连郑小楼都吓得停了手,三人面面相觑后,李素惊讶地道:“你会说人话?”

“会说!”大胡子努力睁着一双被揍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瞪着李素道:“凭啥关中话才是人话,突厥话就不是人说的?”

“因为我们大唐有种族歧视啊…”李素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啪!

郑小楼反手朝大胡子后脑勺狠狠抽了一记,怒道:“会说人话你不早说!非要挨顿揍,贱的!”

大胡子不服气地高昂着头,瞪着李素的目光里散发出仇恨的光芒,若非怕再挨揍,大约会再跟李素对骂一番。

李素来了兴致,竟蹲下身跟大胡子一脸正色地讲起了道理。

“你看啊,你们突厥…有历史底蕴吗?你们的文字和语言出现才多少年?你们有拿得出手的文化吗?你们有诸子百家吗?有名震天下的雄关高楼吗?你们好意思说自己是礼仪之邦吗?你们除了放羊放牛,穷了就出兵抢人家还会啥?我就问你,我们大唐有的这些好东西,你们突厥有吗?”

大胡子被李素打击得自信心急速下坠,几次张嘴,却终究无法反驳,于是悻悻一哼,接受了关中话才是人说的话这个残酷的现实。

李素宜将剩勇追穷寇,很认真地盯着大胡子,来了一句最后的总结陈词:“所以,大唐以外的,都不能算人,是猢狲。”

大胡子顿时气得一阵胸闷气短,再次怒哼一声,扭过头懒得理他。

李素乐得眉开眼笑,尽管知道种族歧视不对,可是…歧视别人的感觉真的很不错啊。

朝身后招了招手,蒋权从帐内寻了张干净的小软垫,李素跪坐在软垫上,一双眼睛懒洋洋似睁似阖地瞥着大胡子,悠悠道:“既然你会说人话,我们聊起来想必一定很愉快的,现在,我们可以直奔主题了…”

大胡子脸色顿时变得有点灰败,垂着头没回话。

李素皱了皱眉,耐住性子道:“这位猢狲兄,我想我们之间应该可以愉快聊天的,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咱们一起努力把这次聊天延续下去,一直延续到我无话可问为止,如果你还是这种不愿配合的态度,我们就只能接着抽你,把你抽到愿意聊天为止,既然迟早都要招的,你也不必犯贱,我呢,也少费些手脚,彼此都能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猢狲兄,你说呢?”

大胡子光听称呼就有点不爽了,眼前这个大唐的混账,居然还真管自己叫“猢狲”,是可忍…还是忍吧。

于是大胡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李素笑了:“你看,从此刻开始,我们有了一个良好的聊天开头,这是吉兆啊,那么,咱们的聊天开始了…首先,你叫什么名字?是突厥哪个部族的?”

大胡子悻悻一哼,带着屈辱瓮声瓮气道:“我叫巴特尔,是突厥拔野古部的勇士…”

李素摸着下巴,沉吟道:“拔野古部…我记得贞观元年,拔野古,回纥,同罗等突厥所部因不满颉利可汗重用汉人赵德言,并且宠信西域胡人,疏远突厥族人,所以拔野古等部族先后叛离突厥…”

巴特尔重重一哼,道:“颉利非明主,为了打败唐国,常年在各部族征兵抽丁,并且生性残暴嗜杀,对下动辄车裂砍头,我拔野古部若不叛离,早晚整个部族都会被他杀光!”

李素笑道:“这些不是重点,那是你们突厥内部的一笔烂帐,我没兴趣知道,就只问你,从贞观九年至今,西州遭遇外敌攻城共计五次,每次危急关头,都是你领着一千突厥骑兵救援,你为何要帮西州?或者说,你一个突厥人,为何要帮我大唐守土抗敌?”

巴特尔脸颊一抽,垂头不说话了,脸上露出挣扎犹豫的表情。

李素叹道:“又来了,我说这位猢狲兄,你能不能不矫情了?此刻你已落在我手里,而且刚才抽过你之后,事实证明你也不是什么视死如归的英雄好汉,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光棍一些,我问什么你答什么,问完了,我放你和你麾下的勇士归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巴特尔赫然抬头,盯着李素道:“我若说了,你果真会放我们回去?毫发无伤地放了我们?”

李素笑道:“一定放你们,不过毫发无伤我就不能空口许诺了,至少你现在这副德性,绝对称不上‘毫发无伤’。”

巴特尔犹豫片刻,狠狠一咬牙:“好,你是个爽利人,我便信你一回,其实我们助西州守城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自贞观元年,拔野古部叛离颉利可汗后,突厥我们便待不下去了,于是只好举族西迁,这十几年来,部族不断寻找水美草肥之地以栖息休养,可惜每一个好地方都被别的部族抢先所占,我们一路西迁,部族勇士因病因灾,变得越来越少,硬抢也抢不过别人,而部族老少忍饥挨饿,穷困至极,一路西迁死了太多人,于是我们只能黯然走进西域大漠,暂寻了一块绿州作为栖息之地,平日维持生计则…则依靠抢掠丝绸之路的过往商贾…”

李素哼了哼,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道:“说你们是猢狲你还不服气,知书达理的国度会抢人家吗?”

巴特尔:“…”

“接着说,寻了块绿州栖息,然后呢?不能只指望丝绸之路抢掠吧?丝路过往的商贾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遇到一回,整个部族靠这个维生未免太不现实了。”

巴特尔叹道:“确实不能靠抢掠丝路为生,我们部族从贞观三年迁入大漠,一直抢到贞观九年,这六年来部族的人越来越少,老的小的都活不下去,年轻的勇士也因贫困饥饿而死了许多,剩下也就几百人,勉强支撑着活下去,拔野古部…已到了灭族的边缘,直到贞观九年七月,有一个人找到了我们栖息的绿州,跟我谈了一笔买卖…”

“怎样的买卖?”李素压制心头的激动,缓缓问道,他很清楚,快说到戏肉了。

“那是一个关中人,正经的关中人穿戴,而且好像还是个读书人,他说愿意供养我们拔野古部全族,给我们寻一个更大的绿州栖息,甚至许诺说十年以后,他愿帮我们回到塞北草原,给我们划一块肥美的牧场,让我们拔野古部生息繁衍…”

“条件这么好,他的要求怕也不容易吧?”李素眨眨眼,道:“莫非他提出的要求便是要你们帮忙守西州城?西州有难时便出动你们部族勇士解西州之厄?”

巴特尔点点头:“不错,这几年西州遇到五次外敌攻城,以西州那道土城墙和区区两个折冲府的兵马,是绝不可能守住西州的,每次外敌快把城池攻破时,我们便从北面杀至,在最危急的关头与西州守军内外夹击,五次皆击溃来犯之敌,而我们拔野古部也得到了丰厚的银钱和食物,甚至还有你们唐国的丝绸和瓷器,我们栖息的绿州如今已越来越壮大,从此吃穿不愁,族人三年来生养添丁了不少娃子,这些都是我们拔野古部将来壮大的希望…”

李素原本懒洋洋跪坐在软垫上,此刻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尽量平静的语气淡淡地道:“现在,问题又来了…跟你谈这笔买卖的关中人,他是谁?是西州的官员吗?”

巴特尔惊奇地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李素笑得很开心,朝他眨了眨眼,道:“曹余,对吗?”

巴特尔面露震惊之色,接着恢复如常,点头,又摇头:“来谈买卖的不是曹余,是西州刺史府的一位司马,那位司马姓冯,是个圆滚滚的胖子,虽然从没说过他身后是何人,但供养我们一个部族,每年所费何止万计,为的又是守住西州城,若西州刺史不点头,那位冯司马岂有底气与我谈这笔买卖?”

李素神情不变,却长长呼出一口气。

好了,西州的真相终于解开了。

从踏进这座城池开始,便一直觉得气氛诡异,神秘莫测,上任别驾日子越久,李素心中的疑团便越大,所以这次守城,李素才不顾道义恩将仇报,悍然下令拿下这支突厥骑兵,目的就是为了解开笼罩在西州城里的浓浓迷雾。

这片迷雾直到今日此刻,终于完全散开了,李素瞬间有种拨云见日的畅然。

心中泛起淡淡的后悔,当初没想到,原来那个冯司马还藏着如此多的秘密没说,若当时自己留个心眼,令郑小楼多揍他几次,西州这块疑团也不至于萦绕心中数月之久,为了立威把冯司马一刀砍了,当时图了个爽快利落,终究还是害自己走了一段弯路。

仰头看着营帐的圆顶,李素喃喃地道:“曹余,曹余啊…勾结异族,私雇外军以为己用,你的胆子真是大到没边啦,难怪死活要把我赶离西州,难怪数日前的城楼上有人朝我射冷箭,此事若上奏长安,岂止是杀头的罪过,九族被诛都不为过…”

旁边的郑小楼和蒋权一直安安静静没说话,可巴特尔的每一句话都一丝不差地落入耳中,郑小楼神情淡然,军国之事他素无兴趣,可蒋权的神情却愈见凝重。

作为右武卫将军,蒋权自是清楚此事的利害。

一州刺史,勾结异族,费巨金私自供养一支军队,并且默许他们抢掠丝绸之路上的商贾的行为,无论供养这支军队的目的是什么,仅只看这件事,已然犯了大忌讳了,当初大唐的军神李靖仅只被朝臣参了一本,李世民便感到不安,明里暗里把李靖的军权渐渐架空,曹余现在这种行为算什么?

况且这桩事还不经查,如果继续深挖下去的话,供养这支异族军队的钱财从哪里来的?总不可能是曹余每年那点可怜兮兮的俸禄吧?再联想到西州城里这些年二税一的重税,税收上来没有上缴给朝廷,曹余自己家里穷得跟遭了灾似的,如此一来,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些年西州收上来的重税曹余全部用来供养这支突厥骑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