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也站在城头的箭垛边,冷眼看着守城的将士和敌人抬走各自袍泽的尸首,眼中却闪烁着几丝复杂的感慨。

君子之战。

这个年代的战争,似乎有着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规矩包括公平,人道,以及礼节。没错,战争也有礼节,如古时那样,挂上免战牌,敌人便自动自觉地休整,战争暂停的空隙,敌我双方的尸首任由彼此清理等等,在这充满了杀戮和血腥味的战场上,这些礼节成为战争里唯一带着温情的风景线,如冰雪天里的一丝暖风。

李素静静看着这一切,说不上震撼,只是心中多了一丝对生命的领悟。

活着,只是为了背负某个使命,“使命”这个字眼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救国救民是使命,庸碌无为地养活一家老小其实也是使命,逝去了,使命才真正卸下,无论有没有完成它,都应该得到尊重,所以世上才有“入土为安”“死者为大”一类的词汇,给予逝者最后一丝尊严。

现实的是,活着的人,仍旧要为自己的使命拼尽全力。

敌我双方的尸首抬回去没多久,城外敌营又吹响了牛角号,悠长呜咽的号声在茫茫的大漠里传扬。方才战场上仅剩的一抹温情,在号声中消失殆尽,空气中迅速被一股肃杀之气充斥。

“整军!备战!”

李素的双眼再次闪烁着疯狂又冷静的赤红光芒,扯着嗓子嘶吼道。

一骑快马飞驰入长安。

马上的骑士面色惨白,两眼涣散无神,显然长途奔波已耗尽了他的体力,可他仍咬着牙支撑着不肯倒下。

骑士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正是男人一生阅历和精力最充沛的年纪,他是蒋权身边的亲卫,名叫盛封,与蒋权不仅是上下从属关系,而且还是蒋权多年的朋友。

军营里交朋友很容易,某场战争,帮某人挡住某一刀,磕飞某一箭,从此便是生死袍泽,永远能将自己的后背亮给对方的那种。

盛封就是这种朋友,很多年前,他为蒋权挡住了一支冷箭,于是,他成了蒋权的生死兄弟,这些年来,蒋权最隐秘最重要的事情,都放心交给盛封去做,盛封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这一次也不例外。

马至长安,盛封下了马,很老实地跟着商贾和路人走进熙熙攘攘的长安城。

盛封是个做事很成熟的人,不像毛头小子那般急躁,进了城后,他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在长安的大街上闲逛,甚至还坐在路边的小摊上要了一块面饼和一碗胡辣汤,一阵狼吞虎咽后,盛封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方才进城时的苍白和虚弱已消失不见,一双眼睛竟也变得黑亮有神起来。

扔给小贩几枚钱的同时,盛封顺便打听了卢国公府的所在,然后牵着马,闲庭信步般在长安的大街上缓缓而行。

小半个时辰后,不慌不忙的盛封站在卢国公府前,看着门楣上高挂着的黑底金字的牌匾,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第三百八十七章 星夜兼程

见卢国公不容易。程咬金虽说是长安城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老恶霸,可是这位恶霸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国公府自有国公府的规矩,而且规矩很森严。

李素以往出入程家直进直出,如入无人之境,那是因为李素有身份,而且程家上下都很清楚李素与程家父子的关系,但盛封不一样,盛封只是右武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卫。

幸好盛封的准备做得很足,走到程府门前,还没等门前守卫上前呵斥,盛封便飞快将李素的腰牌和一封亲笔书信掏了出来,高举过头顶。

然后,盛封得到了以往李素同样的待遇,程家门房很客气地将盛封迎进了大门,并且一路领着他往前堂走去,跨进大门没走几步,便见一位魁梧汉子龙卷风似的冲出来,见到盛封后也不管认不认识,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盛封右边肩膀如同被当场斩断了似的,顿时没了知觉。

盛封大惊,没等他喝问,人已被揪住了前襟。

“我兄弟李素可还好么?快说说,西州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李素怎生待得下去?”

盛封只觉得迎面一团庞大的黑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惊疑抬头一看,却见一个长相和身材都很粗犷的汉子正盯着他。

门房赶紧在一旁介绍:“这位是我家大公子,老公爷的嫡长子。”

盛封急忙见礼:“小人见过小公爷…”

“小个屁公爷,好好答话,李素在西州咋样了?过得自在不?”程处默神情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李别驾…尚好,在西州一切尚好。”

程处默皱眉瞪着他:“真的?李素那打算活活懒死的性子,能在那荒蛮之地过得多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对吧。”

盛封苦笑道:“李别驾过得确实好,末将回城特意代别驾来给老公爷和小公爷问安…”

程处默性子粗,见盛封如此说,也就信了,闻言咧嘴笑道:“过得安逸就好,我原以为李素那性子到了西州,住不满俩月便哭闹着要回长安,却没想到说话就一年了,看来这家伙到哪里都活得自在。”

盛封唯唯陪笑不已。

程家的招待很客气,径自将盛封请进前堂坐下,奉上瓜果酒水,程处默亲自相陪,与盛封寒暄了大半个时辰。

等到程咬金散朝回府,盛封未见到人便听到程咬金狂放惊骇的一串“哇哈哈哈哈”魔性笑声,然后,一团更庞大黑影将盛封笼罩起来。

颇受惊吓的盛封再次受到卢国公程大将军的礼遇,受宠若惊的同时,盛封也暗暗心惊。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被陛下调任西州的那位少年别驾,在长安有着怎样深厚的人脉,卢国公父子亲自接待的礼遇,可不是谁都能见识的,盛封只是右武卫骑营一个小小的亲卫,他很清楚,人家自然不是给他这个亲卫这般天大的面子,所有的礼遇只因他代表着背后的那个人,那个人才有如此面子,看卢国公父子的热络劲儿,李别驾在长安时怕是可以把程家当作自己家一般随意了。

程咬金似龙卷风般刮进前堂,与盛封寒暄时顺手把他拍了个半身不遂,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坐在首位,大马金刀如同端坐帅帐发号施令般大声吆喝着上酒。

三杯入肚,程咬金长呼一口气,这才捋着下巴乱糟糟的胡子,朝盛封笑道:“难为李素那娃子有孝心,大老远当官还惦记长安老夫这把老骨头,说说,李素在西州过得如何?有没有不长眼杂碎欺负他?”

盛封抱拳道:“回程公爷,李别驾在西州过得很好,西州虽贫瘠荒凉,却自在惬意,以李别驾随遇而安的性子,自有一番与长安不一样的悠闲…”

程咬金挑了挑眉,仔细瞥了盛封一眼,大笑道:“倒是派出了一个伶俐人办这趟差事,呵呵,如此说来,李素那娃子果真命好,被陛下一脚踹到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都过得比常人舒坦,这小子命格生得巧,走到哪里都有造化。”

程咬金仅仅朝他一瞥,盛封背后便被惊出了一层冷汗,眼里那道精光太锐利,仿佛有一种直透人心的魔力。

“老公爷说得是,这次李别驾遣小人回长安,一则代他拜望老父,二则,也拜望程公爷,李别驾说,昔日长安时,多承程公爷照拂,本该带点西州物产来孝敬您老人家,奈何西州太过贫瘠,并无所产,李别驾说,待来日他有机缘回长安时,一定双倍奉上重礼。”

程咬金大笑:“这话老夫爱听,李家娃子不缺钱,也不缺礼数,这次虽然有些失礼,倒也情有可原,这样吧,你回西州复命时告诉他,为了不让李素小子太愧疚,今年酿酒作坊卖的酒钱老夫便囫囵笑纳了,算是他这次给老夫送的礼吧。”

“啊?”

盛封目瞪口呆,这…剧本里没这一出啊,李别驾也没说名震天下的开国老将竟如此无耻,一张嘴就把李别驾的酒坊所得全吞了,这话…他到底是答,还是不答呢?

正主不在面前,程咬金很愉快地单方面私吞了李素的钱,然后很快转移了话题。

“西州情势如何?听说西域几个小国蹦达得欢实,李家娃子的日子果真如你所说过得那般惬意么?”程咬金不愧是老人精,一说起正事便直中红心。

盛封离开西州前便被李素交代过如何应答,闻言不慌不忙地道:“回程公爷,西州一切尚好,高昌龟兹等小国虽有些不老实,却也不敢轻捋我大唐虎须,如今西州在李别驾掌控中固若金汤,绝无所失。”

程咬金哦了一声,神情很平静,看不出他信还是不信,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这次被李素遣派回长安,所为何事?”

盛封愕然道:“刚才小人不是说过了么?一则为拜望李别驾的堂上老父,二则拜望程公爷…”

“哦…”程咬金点点头,笑道:“老夫年岁大了,有些忘事,来,饮酒饮酒,进了老夫的家门,不横躺着出去可不合规矩,你回去问问李素,哪次他从我家出来时不是被人抬走的。”

盛封急忙端杯,恭敬地朝父子二人示意后,一口饮尽。

然后,程咬金看似不经意地问起了西州的风土人情,以及往来路上的见闻轶事,一时间宾主倒也尽了兴致。

酒宴最后,差不多到了该散场的时候,盛封识趣地主动站了起来,恭敬地朝父子二人告辞。

程咬金端坐主位不动,垂头看着手中的漆耳杯,连眉眼都没抬一下,只是笑道:“老夫真没想到,你果真是来拜望老夫的,除此别无他事…呵呵,这位小将,你再仔细想想,李素那娃子真没托你带什么话给老夫?”

一旁的程处默正喝得畅快,闻言不由一愣,愕然望向老爹,却见老爹一脸耐人寻味的笑意,正垂头把玩着手上的酒杯,扭头再看盛封时,程处默清楚地看到盛封的脸色变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原状。

程处默咂摸咂摸嘴,饶是粗心大意的他,此刻也觉着味道不对了。

盛封沉默片刻,仍恭敬地笑道:“李别驾确实无话令小人带来长安,程公爷您劳神多虑了。”

程咬金淡淡地道:“哦,老夫年纪大了,确实多虑,既然酒喝够了,那么,处默…”

程处默急忙站起,然后朝盛封笑了笑,准备将盛封送出大门。

谁知程咬金的下一句却忽然变了脸,冷冷地道:“处默,先把这家伙狠揍一顿,揍完了再一脚踹出大门!小崽子,敢在老夫面前耍心眼,管你是不是李素的手下,先揍了再说。”

程处默和盛封同时呆怔住,紧接着,程处默立马察觉到不对,转过头时,笑吟吟的客气表情顿时变得凶神恶煞,也不等盛封分辩,砂钵大的拳头便朝盛封脸上抡去…

盛封毕竟也是军伍出身,也经历过杀阵,下意识便举臂架住了程处默当头的一拳。

程处默咦了一声,道:“不愧是干亲卫的,手底下果然有真章,再来!”

说完又是一拳朝盛封揍去,盛封无奈地再次架住:“两位公爷且住!小人究竟何处冒犯了两位,死也要让小人死个明白,莫教小人做了糊涂鬼!”

程咬金笑眯眯地环臂看着他和自己儿子打成一团,笑道:“小崽子,军伍出身的糙汉子也敢在老夫面前玩心眼,听说你是右武卫的人,老夫当年也领过右武卫,当年的部将里可从没你这一号不老实的混账东西…”

说完程咬金神情忽然一变,目露冷光,厉声喝道:“快说!西州到底危急到何等地步了?李素那娃子此时处境是否很危险?”

盛封大惊,马上停了手,失声道:“程公爷怎知道…”

程咬金呸了一声,恶狠狠道:“李素那小子油滑似鬼,没事大老远派人从数千里外的西州赶回长安,就只为拜望他爹和老夫?老夫刚回府的时候看见你骑的马栓在外面,那匹马都跑得快断气了,再见你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打扮,可知你是日夜兼程驰入长安,赶路赶得如此急,西州和李素怎会安好?”

盛封心神俱震,接着,垂头苦笑。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眼力自是超凡,这点小聪明竟骗不过他。

程处默听老爹说完,呆怔片刻,随即冲到盛封面前,揪起他的前襟怒道:“好个混账,我兄弟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心跟我们耍心眼,为何不痛快说实话?”

程咬金坐回位上,端起酒慢条斯理啜了一口,悠悠道:“处默放手,这事怪不得他,老夫估摸着是李素教他这么干的…”

程处默愕然道:“李素处境如此危险,还跟爹您耍这心眼,所为何来?”

程咬金叹道:“李素这小子看似油滑,心气却比谁都高,哪怕自己栽进火坑里快烧死了,他也不会轻易开口求人,更不愿欠人情,一句‘拜望’便算是尽了礼数,老夫若听不懂,那便听不懂了,长安距西州数千里之遥,就算老夫听懂了,西州该发生祸事也发生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直到此刻,盛封脸上终于露出敬佩之色。

三两句话,竟把李别驾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不得不服。

程咬金指了指盛封,沉声道:“现在老夫再问你一次,你一五一十老实把西州的情势说清楚,再跟老夫耍心眼,可不是揍一顿这么简单,老夫非把你碎剐了不可。”

盛封从进门开始强撑的淡定模样,此刻终于完全崩塌,扑通一声双膝跪在程咬金面前,含泪道:“陛下北征,边镇荒驰,西域诸国觊觎垂涎,西州和李别驾危在旦夕,求程公爷义伸援手!”

当日,赶在城门坊门落闸之前,长安郊外程家庄子紧急召集庄户千人,在程家嫡长子程处默软磨硬泡撒泼打滚的强烈要求下,程咬金令长子程处默领庄户千人北出长安,星夜兼程,直奔西州而去。

自从程咬金跟随李世民征战天下,被封为左三统军开始,程家庄子便一直存在,庄户皆是跟随程咬金打天下的百战老兵,他们在庄子里是老实本分憨厚的农户,扔了锄头爬犁,改握兵器,他们便是天底下最精锐最难缠的杀才。

虽为大将军,但程咬金不敢调动长安兵马,毕竟是很犯忌讳的事,李世民此时又在北方征伐薛延陀,无暇他顾,出动程家庄子的庄户部曲已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了。

西州。

战火漫天,烽烟四起。

李素这次遇到了麻烦,麻烦不小。

三千高昌国敌军在第一次攻城失败后,马上改变了战术,于是,李素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西州最大的弱点是城墙,敌人显然也很清楚这个弱点,第二次攻城时,敌军如潮水般朝城墙涌来,中军后阵,数十架怪模怪样的物事也被扛着冲向城墙,隔得近了,李素才看清楚,那件物事乃粗铁所造,呈三角形,体积颇为庞大,三角形里面的空间大约可以躲进四五个壮汉,敌人扛着它一直冲到城墙下面,将铁三角朝城墙上一靠,三角的直角部分恰好与城墙和地面完美地嵌合起来,然后,躲进三角里面的敌军便开始用工具挖墙…

城墙上的守军大急,于是各种滚木,檑石,火油,狂风暴雨般朝下面倾泻而去,可惜那件怪东西浑然不惧,三角与地面形成的斜坡将上面扔下的檑石滚木的力道完全卸去,并且顺着斜坡滚到后面,对三角框架内挖墙的敌人没有任何杀伤作用。

数十架怪三角朝城墙下一靠,挖墙的声音此起彼伏,李素和守城将士的脸色终于变了。

西州的弱点,被牢牢握在敌军的手心里,他们知道用怎样的法子可以在伤亡最小的情况下完美地破掉城池,一旦城墙被挖开了口子,那么,大势去矣!

“蒋权!”李素站在城楼中央,声音嘶哑地喝道。

浑身浴血的蒋权倒提着一柄豁了口的横刀出现在李素面前。

“马上集结将士,准备出城接战!”李素急促地道。

蒋权朝城墙下看了一眼,下面的敌军挖墙正挖得无比欢实,西州城墙皆夯土所垒,这种城墙委实防君子不防小人,随手一抓便是一把土,若数百人用工具不停的挖,怕是不出两个时辰城墙便会被敌军硬生生挖开一道口子,城墙一旦出现口子,这座城池差不多算是破了。

蒋权只看了一眼,眼中顿时充血通红,转过头厉声喝道:“众将士集结!出城列阵!”

李素脸色阴沉,站在城楼上,注视着远方的蓝天白云。

区区三千敌军攻城,西州都守得如此辛苦,后面的敌军大部队兵临城下时,西州该如何守下去?除了逃跑,恐怕别无办法了…此战过后,还是赶紧收拾细软吧,可惜了那座还没完工的新宅子…

一千余守城将士骑在骆驼上,整齐列队在城门甬道内,只待城门打开,大家便冲出去与敌军鏖战于野。

李素心情很差,出城与敌人直接交战,是不得已为之的下策,没想到敌人才第二次攻城,便逼得他出此下策。

蒋权亲自领兵,立于阵列前方,高高扬起手,随时下令开启城门。

李素沉默地注视着远方,远方有蓝天,白云,和一条与世无争的地平线。

凝视那条天地一色的地平线许久,然后,李素忽然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扬起一阵浓浓的黄尘,他的眼睛徒然睁大,心却渐渐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第三百八十八章 敌友难辨

黄尘飞扬,遮天蔽日。

西州城外,天与地连接的尽头,渐次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多,如万川入海,渐渐汇集成一片黑云。

李素站在城头,脸色越变越白,呆怔片刻后,忽然转身朝城楼下的蒋权厉声喝道:“蒋权!马上关紧城门,一个不许出城,将士上城楼备战!”

正在整军打算出城与敌人正面厮杀的蒋权呆了一下,听出李素声音不对劲,情知事变,急忙领着将士们冲上城头,凝目朝远处看去,看到那一片仿佛从地狱里忽然冒出来的黑云,蒋权脸色也变了。

“西域诸国联军已至?”蒋权颤声道。

李素沉声道:“绝对是冲着西州而来,只是不知道他们是西域哪一国的兵马。”

蒋权神情冷峻地道:“不管哪国兵马,恐怕皆来者不善。”

李素笑了笑,很奇怪,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大老远跑来西州,大抵,应该不是给咱们拜寿的…”

远处那一片黑云不仅李素和蒋权看见了,城头上的守军将士和搬运军械的百姓民夫都看见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每个人脸上露出末日般绝望的神情,呆呆看着那片黑云离城池越来越近。

“楞着做甚?全军戒备!”蒋权怒吼道。

将士们手忙脚乱开始擦拭兵器,搜罗箭矢,民夫们也将一块块滚木檑石搬上城头。

人群忙乱,可气氛却越来越低迷,李素静静看着这一切,连他这个守城的主官都忍不住心生犹豫,思量要不要逃跑,若前方来的是西域诸国联军,那么这座西州城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反倒不如主动弃离,死守殉国之类的举动对他来说是愚蠢的,毫无意义的挣扎。

一边犹豫着,李素一边不经意朝城墙下望去,这一眼却令李素呆住了。

原本以为下面正在挖墙的高昌敌军此刻应该欢欣高呼的,毕竟他们的大军已经到来,西州已是西域诸国的囊中之物了,可现在城墙下的高昌国敌军将士的反应却很奇怪。

挖墙的动作停下了,每个人从那怪怪的铁三角里探出头,呆呆看着远处席卷而来的那片黑云,神情惊疑,甚至带了几分恐惧。

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

这一刻脑海里闪过无数猜测,从城墙下敌军的反应来看,李素忽然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念头…

或许…远处那片黑云并非西域诸国联军呢?

念头通达之后,李素再望向远方,渐渐发现了不对。

那片黑云离西州城越来越近,隔得近了大抵能看清楚,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一千来人,只是骑着骆驼奔跑时队伍的间距拉得很宽,所以从远处看就仿佛千军万马一般气势惊人,而西域诸国若是大部兵马集结而来的话,绝不止眼下这么一点人数。

思忖猜疑间,黑云离西州城大约只有三四里了,此刻城头上的蒋权也看出了不对劲,惊道:“别驾,西域诸国兵马不会只有这么点…”

话没说完,看到李素脸上古怪的表情,蒋权呆了片刻,接着由惊转喜,大声道:“他们不是西域联军!”

李素冷冷道:“是不是联军,要看他们到了城下后把谁当成敌人,此时评判是友是敌,为时过早。”

说话间,那支从远方突兀冒出来的骑兵离城只有两里地了,李素甚至依稀能看清他们穿着式样怪异的长袍,松散且毫无章法地裹在身上,有的索性露出光溜溜的上身,扬着长长的弯刀疾驰而来,看模样竟像是突厥人的打扮。

李素眼皮剧烈跳了几下,然后,露出愈发古怪的表情。

在西州城下敌我双方惊疑的目光注视下,千人突厥骑兵离城墙一里左右时忽然左右分开,千人骑队很有秩序地化为两支五百人的队伍,然后一左一右突然加快了速度,目标…竟直指城外高昌国敌军的中军大营!

城墙上下攻守双方全都惊呆了,这支怪异的骑兵队伍居然选择了帮助大唐将士,杀气腾腾地朝高昌国敌军发动了进攻冲锋。

“是友非敌!哈哈,是友非敌!”蒋权站在城楼前大笑。

城外,高昌国中军大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着突厥人的骑队朝己方冲杀而来,高昌敌军顿时反应过来,接着中军大乱。

谁都没想到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没招谁没惹谁,只想做个安静的攻城美男子,结果突然发生变故,祸从天降,莫名其妙被一股突然冒出来的突厥人攻击了,高昌国主将好心塞,仰天慨叹自己命运多舛的同时,马上传令鸣金,将正在挖城墙的将士召集回来,并且匆匆忙忙面朝突厥骑兵结好防御阵式。

突厥骑兵一直行进到百丈之内也没见减速,反而愈发加快了速度,高昌国主将终于彻底死心,他知道,突厥人果然是直冲着自己来的。

主将面红耳赤一阵叽里哇啦乱喊传令时,突厥骑兵一左一右从侧翼包抄,风驰电掣般杀至,高昌国左右支应,两军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狠狠碰撞在一起,随即高昌国中军传来震天的轰鸣声。

西州城头,守城将士和民夫们见此情形,情知战局正朝自己有利的一方开始扭转,不由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城头上人人搂抱一起,大声欢庆。

“李别驾,此正是歼敌良机,千载难逢,末将请战,领兵出城,全歼高昌国来犯之敌!”蒋权兴奋地抱拳道。

奇怪的是,李素却一直没露出过高兴的表情,眉头越拧越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与高昌国鏖战一团的突厥骑兵。

“李别驾!”

见李素久久没有反应,蒋权急声催促。

李素回过神,淡淡瞥他一眼,道:“整军戒备,不准出城!”

“啊?”蒋权愣了,接着面孔迅速涨红:“为啥啊?”

李素不想解释,因为他懒,懒得耗费口水,可除了蒋权外,周围一群将士也眼巴巴看着自己,若不拿出个理由来,怕是服不了众,于是李素只好耐着性子道:“你们看看那支骑兵,看出来了吗?他们是突厥人…”

蒋权焦急地朝远处的战场瞥了一眼,绝佳的战机被李素慢条斯理的耽误过去,顿时急得不行。

“这里是西域,什么人都有,突厥人咋了?”

李素瞪着他道:“蒋将军,如果你记性不差的话,应该知道西州城曾经历过四次外敌攻城,每次到了危急关头,总会莫名其妙冒出一股突厥骑兵,人数千人左右,恰到时机地将敌人击溃,然后隐于茫茫大漠之中,了无痕迹…”

蒋权的表情终于不再焦急,而是吃惊地看着李素,接着转过头看了一眼远处与高昌敌军厮杀一团的突厥骑兵…

“李别驾的意思,他们…”蒋权忽然变得有些结巴。

李素也盯着远处鏖战正酣的两方,面无表情地道:“这支突厥骑兵确实是帮大唐戍守西州,也在帮大唐抵抗外敌,可是,不能因为这个举动就断定他们不是敌人!在没有摸清他们的底细以前,我们不能随便相信任何人,一旦走出错误的一步,便是城失人亡的下场!我们为大唐戍守边城,茫茫千里无援无助,我们只是一支孤军,守的是一座孤城,除了我们自己,谁都不能相信!”

蒋权凛然,急忙点头,周围原本不太信服的将士顿时也明白了李素的意思,仔细一琢磨,李素说的确实有道理,打开城门与突厥骑兵合击高昌敌军,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这支神秘的突厥骑兵若怀着别样心思,城门一开,守军一出,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咱们现在…”蒋权挠头支吾道。

李素笑了笑,道:“坐山观虎斗吧,今日必然有个结果。”

说着话时,城外的战场已发生了变化。

突厥骑兵左右两路包抄,像两柄尖刀从两边侧翼直插中军,如同切蛋糕似的将高昌敌兵中军大营从正中间横切开来,然后在中军阵中会师,合兵之后,千人骑兵迅速分出四支队伍,分别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往外直插,一块完整的蛋糕顿时被这支突厥骑兵切割得七零八落,高昌敌军士气大丧,马上露出溃败之势。

李素站在城楼上看着这场大战,顿觉后背一阵凉意。

这支神秘的突厥骑兵不仅战力惊人,而且战法战术更是老练娴熟,深谙用兵之道,很难想象,一支域外蛮夷骑兵竟能使出如此精妙绝伦的战术,若昨日攻城的是这支骑兵,怕是西州早已不保,若他们真是大唐的敌人,这支敌人比高昌国可怕多了。

蒋权在一旁也看呆了,许久,喃喃道:“他娘的,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帮妖孽?战法竟如此了得…”

说话间,交战的两军已渐渐分出了胜负,高昌国敌军终于挽不回颓败的战势,随着中军被突厥骑兵切割得乱七八糟,高昌国的士气也急速颓落,最后终于有人骑着骆驼朝中军外的大漠深处仓惶逃走,有了逃跑的第一人,马上就有第二人,第三人,最后,高昌国敌军全线溃败。

第三百八十九章 恩将仇报

城外的战况令守城的军民们欢欣鼓舞,直到高昌国全线溃败时,城头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将士们发了疯似的摇着城头代表大唐的旌旗,一时间城外突厥骑兵气势如虹,宜将剩勇追穷寇,城头将士万众鼓舞,欢天喜地庆余生。

兵败如山倒,高昌军主将扬刀劈翻了几个带头逃跑的军士,却仍挽不回颓势,当全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纷纷朝四面八方逃窜时,高昌军终于彻底败了。

三千人的高昌军,攻城时死了一千余,另外千余人被突厥骑兵左右侧翼包抄的战术切割得零零碎碎,彻底丧失了士气,全军一旦败退,乱象是惊人的。骆驼嘶鸣,将士惨叫哭嚎,乱军中互相拥挤踩踏,还有气急败坏的将领扬刀杀一儆百,却被求生心切的普通军士夺过弯刀,反劈于乱军之中…

乱军中,突厥骑兵的队伍不见散乱,仍然有条不紊地分成四支队伍,不慌不忙地追击着败军,气定神闲地收获着此战的战果。

西州城头上已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连蒋权都露出了笑容,无论那支突厥骑兵是敌是友,城外的高昌国敌军终究已溃败,西州暂时保住了。

众人欢庆之时,唯独李素面无表情,目光散发出一股冷意,死死盯着那支不慌不忙追杀敌军,收获战果的突厥骑兵。

良久,突厥骑兵已完全将高昌军击退,正在城外打扫战场时,李素忽然厉声大喝道:“蒋权!”

蒋权一呆,马上抱拳:“末将在!”

“领兵出城,把他们截下来!”李素下了军令。

蒋权傻了:“截…截下来?可,可他们已经败退了啊…”

李素扭过头,满脸狰狞地瞪着他:“你傻了吗?我要你截的是那支突厥骑兵!”

蒋权倒吸一口凉气:“突厥骑兵…刚才不是帮咱们…”

李素眼神愈发凶狠:“不把他们的底细摸清楚,你凭什么断定他们是在帮我们?就凭他们刚刚击退了高昌军吗?焉知他们下一个要击败的会不会是我们?”

蒋权呆呆看着李素,脸上仍布满了不敢置信。

这个年代的人道德观念还是很强的,无论读没读过书,廉耻与节操是从小便被教育的内容,真正的狼心狗肺之辈还是很少的,对一支刚刚帮助过自己的骑兵突下狠手,蒋权委实有些不能接受。

可惜,李素与这个年代的人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战机稍纵即逝,蒋权,你还在等什么?马上把他们截下!”李素厉声喝道。

军令如山,无论蒋权和麾下骑营将士再怎么不情愿,李素终究是守城首官,他的军令无可违抗。

蒋权咬了咬牙,一声不吭转身走下城头,一边走一边大吼着集结兵马。

很快,西州城门被缓缓开启,千余大唐将士骑着马匹和骆驼,出城朝城外突厥骑兵方向疾驰而去。

李素静静看着蒋权和将士们的背影,神情露出几分凝重。

自从来到西州,听钱夫子说过一支突厥兵马帮大唐守住西州后,李素便一直坐立不安,这支神秘的突厥兵马已成了深扎在心中的一根刺,他总觉得这支兵马的背后深藏着某些东西,如果能把他们掌控在手里,西州许多不可见人的秘密或许便会大白于天下。

李素需要这些秘密的真相,意欲经略西州,将整个西州完全掌握在手中,那么西州方圆千里内,不能容许有任何他所不知道的秘密,对西州的了解必须像佛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在,西州才真正完全掌握在手里。

西州藏得最深的秘密,或许便着落在这支突厥兵马身上,更何况,当初李素领兵入城,杀官立威的那天,有支突厥兵马袭击了他的空营,这件事八成也是这支突厥骑兵干的,所以今日尽管这支突厥骑兵帮他们抗击高昌军,可李素仍不敢相信他们,仍对他们怀着深深的戒意,原因就在这里了。

此时此刻,这支突厥兵马就在眼前不远,而且,他们刚刚经过一场大战,无论人畜的体力,还是兵马的士气,都处于即将消耗殆尽的状态,更重要的是,这支突厥兵马死活想不到城里有一位狼心狗肺的守城主官,竟敢悍然对刚刚帮助过他们的友军痛下杀手,这位主官岂止是没节操,简直是没人性。

蒋权出了城,领着千余将士朝突厥骑兵慢慢悠悠地走去,脸上挂着几许无奈和愧疚的神情。

正在打扫战场兼欢呼胜利的突厥骑兵忽然停下来,满是戒备地盯着这支出城朝他们行来的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