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驾宅心仁厚,末将佩服。”

李素笑道:“我是很宅,而且有一颗很宅的心,但仁厚倒不至于,说到底也是为我们自己开脱,西州丢了便丢了,可百姓皆是陛下的子民,他们不容有失,否则陛下真会怪罪我了。”

“李别驾,城里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按别驾的吩咐,军粮已做好,存余约莫能够支撑两个月,檑石滚木火油这些也存了不少…”蒋权说着说着忽然兴奋起来,搓着手笑道:“至于别驾所造的震天雷,果然是个好东西,末将曾命人试放了一个,哈,方圆两丈之内无论人畜皆无幸理,端的厉害得紧。这东西我们也造出了五千来个,想必守城问题不大…”

李素摇头苦笑,没说话。

火器或许是守城的助力,不过也只是助力而已,不能当成指望,战争的根本还是在人,当然,这些道理李素没解释给蒋权听,因为…他懒得解释,会耗费很多口水的。

“李别驾,该安排的都安排,末将不懂,别驾为何对守城的将士没有任何安排?这个时候该布置防卫了,哪一营哪一火守城墙的哪一处…”

李素慢悠悠地道:“这个不急,大敌将至之时临时安排也来得及,若来的敌军太多,西州注定守不住,我又何必安排?到时候领着大家逃命便是了。”

蒋权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他没想到李素准备了这么久,整座城池都在为备战而忙碌,可李素仍旧打着弃城而逃的主意。

李素似看出蒋权所思,盯着他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忠诚气节,还是愚蠢?”

“气节!”蒋权果然回答,随即垂头想了想,挺起胸道:“是气节,城是大唐的城,明知不可守也要守,这是臣子的本分和气节。”

李素摇头叹气:“这一点上,我们聊不到一块去,换个话题吧,今晚吃什么?”

三天的时间,西州的百姓被官员们集结起来,携带各自的细软和家眷,由东城而出,离开了西州城,一路蹒跚且缓慢地朝东面而去。

城内除了五千守军,再也看不到一个百姓,整座城池瞬间变得空荡荡的,恢复了当初那座死城的模样。

贞观十三年二月初四,一个晴朗无云的好日子。

三百里外的斥候军报入城,西域诸国大军已发兵!

第四百一十章 去留之争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听到斥候军报后,李素长长松了口气,胸中涌荡着一股很激昂风发的情绪,有一种…马上打包行李收拾细软的冲动。

第一次军报过后,斥候们禀报军情的频率徒然加快,无数人骑着骆驼和快马飞驰出城,或是风尘仆仆回城,一道道军报将原本单薄的敌情渐渐丰满起来,敌军的轮廓和样子在斥候们的禀报下勾勒出骨架和血肉,很直观地呈现在李素面前。

西域诸国联军,人数大约三万左右,集结于龟兹国,目前前锋一万人离西州只有三日行程。

三日说多不多,大概也只有数百里的距离。

三万人说多…确实很多,西域人口原本单薄,诸小国联军三万,委实算是近年来少有的大手笔,更说明了诸国对西州是何等的势在必得。

李素心情很沉重,城中只有区区五千兵马,说是五千,其实有一半是临时组成的乡勇,说难听点实则是一群乌合之众,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两千多。

两千多守军加一道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城墙,抵挡敌人三万兵马,如果要坚守,将是一场惨烈的血战。李素怀疑连敌人的一万前锋都抵挡不住,不是悲观,残酷的事实现状实在没法给他信心。

帅帐内,蒋权和项田一左一右端坐,曹余面无表情坐于一旁,捋须不语,李素神情冷凝,注视着面前的羊皮地图,地图上划了一道红线,箭头直指西州。

良久,蒋权按捺不住,耐心已被耗尽,起身抱拳道:“别驾,敌军已至,请别驾下令布置城防,调动兵马!”

项田也跟着起身抱拳。

李素与曹余的恩怨彻底揭过后,项田自然便归心了,说来他和曹余一样,对朝廷并无二心,只是西州这些年太艰难,项田不知不觉被曹余所影响,于是为了守住这座城而渐渐变得没了节操。

曹余仍旧不发一语,如同局外人般静静坐在一旁,而李素,在曹余面前虽是下官,却当仁不让地坐在帅帐主位,帐内各自的位置有点怪异,可帐中众人谁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天经地义一般。

“李别驾,请下令吧。”项田也抱拳催促道。

李素没理他,仍定定注视着地图,不知过了多久,李素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此题无解,简单的说,死定了。

转过头看着闭目养神的曹余,李素忽然咧嘴一笑:“曹刺史,我把权力还给你,你还当你的刺史如何?”

曹余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呵呵。”

好熟悉的呵呵,依稀记得自己以前用过,而且短短两个字信息量很大,大部分是脏话…

“李别驾,还是莫推搪了,赶紧下令布置城防吧。”曹余慢悠悠地道。

李素沉默片刻,道:“若我来布置城防,很简单,城楼置草人数千,以为疑兵,旌旗不易,城门紧闭,城中的五千余兵马全部出城…”

蒋权听到这里,脸色已有些灰暗了,项田不明究竟,兴奋地接口道:“莫非别驾欲于城外伏击敌军前锋?”

李素咳了两声,面不改色地道:“不,五千兵马出城,往东面玉门关而去,简单的说…”

项田脸色也变了,脱口道:“弃城?”

李素点头:“不错,弃城,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注目于大唐西域大战局,不必在意一城一隅之得失,只待时日,陛下从薛延陀腾出手来,再遣大军西进,收复西州只在我大唐雄兵的翻覆之间。”

帐内众人皆不说话,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李素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弃城只是避其锋芒,西州百姓已被尽数迁出,兵马走后,此城变成了一座空城,让敌军占去,他们能讨得什么便宜?据说如今陛下御驾亲征薛延陀,大军推进得越来越顺利,半年内必能灭其国,半年后,我大唐将士集结兵马西征,那时攻守已易位,敌人区区三万兵马,守这么一座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城池,我大唐收复西州,岂非翻覆之间可定?从战略上来说,眼下放弃西州,正是明智之举。”

帐内仍旧沉默,李素心情也沉重起来。

他不明白这个年代的人到底有着怎样的价值观,看众人的架势,似乎想在西州坚守下去,这些人…是不是傻啊?

“李别驾,若你早有弃城的打算,为何这些日子不停做军粮,囤军械,甚至造火器,你做的这些,不是为守城而准备的吗?”项田迟疑地问道。

李素点头:“是为守城准备的,不过有个前提,那就是敌我数量相距不大,比如说,如果西域诸国攻打西州的兵马只有一万左右,我可以选择留下来坚守,我做的这些准备也是为了这一万兵马,我算了一下,以西州眼下的城防和兵力,一万敌军已是守城的上限,超过一万,城必破,如今你们也听到军报了,来犯之敌有三万…”

李素嘴角一勾,悠悠地环视众人:“各位,咱们只有五千守城将士,其中有一半还是乌合之众,这点兵力对敌人久已蓄谋的三万攻城兵马,胜算何在?明知没有胜算还坚守此城,岂非愚蠢之极?”

这番话是大实话,从一开始,李素便做了两手打算,敌人来得少,他可以守下去,所以囤粮囤军械,造火器,都是为守城而准备,但敌人若来得多,比如眼下的三万敌军,李素便完全没有兴趣也没有信心守下去了。

很残酷的现实,哪怕换了当世名将程咬金李靖等人,守这座西州城恐怕也守不住,战争终究靠的是实力,没有那么多的捷径可走,以寡敌众而胜的例子不是没有,但很少,通常来说,以寡敌众的下场都是被注定了的。

见大家仍不说话,李素有些不耐烦了,环视众人道:“诸位的意思莫非要守?”

众人不说话,神情却分明露出坚决之色。

李素笑了,朝三人拱了拱手,道:“好,李某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各位这种铁汉子,曹刺史,两位将军,以数千敌三万,李某请教各位,如何守?能守住吗?”

说着李素露出天真烂漫的目光,开始恶意卖萌:“我还只是个孩子,你们教教我好不好?”

第四百一十一章 钟鼎山林

恶意卖萌没有收获到效果,帅帐内众人的表情似乎有点…想吐?

李素的样子虽有扮嫩之嫌,但话里的意思却还是很有道理的。

守城不是靠所谓坚强的意志就能守住的,战争终究拼的是人命和战力,李素的意思很简单,既然明知守不住,为何一定要守?城池丢便丢了,今天实力不济,下次叫齐人马抢回来便是,一根肠子通到底非要守在这座死城里,最后的结果西州还是会毫无悬念地失守,那时人也死了,城也丢了,这种愚蠢的行为到底想证明什么?用生命的代价来证明“气节”这个东西的存在,有必要吗?

简单而且很有道理的逻辑,偏偏帅帐内的三个人完全不理解,从曹余到项田,连一直坚定支持李素的蒋权脸上都带着几分不认同的神色。

说实话,李素有点气闷,守与不守,大家的理念完全相悖,于是在决定去和留的重大问题上产生了冲突,而关于做人的理念,别人无法说服李素,李素也没能力扭转别人。

大敌将至的紧急时刻,帅帐内几位文武官员聚在一起没有讨论如何退敌击敌,却因为弃不弃城的事僵持起来,这个结果委实有点出乎意料。

“如何守城,我们慢慢商议,两个折冲府加一个骑营,还有一个乡勇营,这点兵力确实不多,所以本官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必须向沙州和玉门关求援…”曹余捋着青须缓缓道。

李素冷冷道:“早在三个月前,我已遣了数拨快马往东求援了,曹刺史不妨猜一猜,玉门关和沙州的守将有没有答应驰援西州?”

曹余神情一黯,有些决定在没有施行以前,其实大家便已知道结果了,比如明知必败的固守城池,比如向别的城池求援。

无论哪个城池的守将,未奉皇帝诏命,未得三省调兵文书,谁都不敢冒此大不韪擅自调动麾下兵马,这是很犯忌讳的事,哪怕驰援成功,打败了外敌,班师后守将也是有过而无功,所以对外求援这种事,基本上是没有任何希望,也得不到任何回应的。

“如今陛下正北征薛延陀,若遣快马直接奔赴陛下帐前,禀奏西州危急,陛下亲自下旨调兵…”项田说到一半,却见李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项田说着说着,老脸一红,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从西州到薛延陀,再从薛延陀领了调兵圣旨往回跑,一来一往耗费的时日,足够敌人攻下西州一百回了,这话说出来简直呵呵哒。

“守不住也要守啊…”曹余没办法了,可神情仍旧坚决:“开疆守土是臣子本分,大节大义所在,迎难而上,纵死何妨?”

李素叹了口气。

大家都有道理,尽管各自的道理南辕北辙,道理单拎出来哪里都说得通,可是碰撞在一块却矛盾了,而且是无法调和,无法妥协的矛盾。

所以,今日西州几位文武首官聚于帅帐,其实是谈崩了,接下来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谁都没开口,就算有人想说点什么,也不知该如何把眼前这个很严重的矛盾绕过去。

许久以后,李素终于打破了这难堪的沉寂,一开口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冷然。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与诸位理念不同,请恕我不能苟同,窃以为留存有用之身以待来日,对大唐社稷来说更重要,我已决定明日弃城东去,还望诸位与我同行,若不愿,李某亦不勉强。”

“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是后世一位如痴如傻却令人肃然起敬的先行者临刑前留下的诗句。

前世李素便很熟悉这句诗,那时读来只品到字句的优美,直到这一世,这一天,当曹余和项田等人面无表情离开帅帐后,李素独自坐在帅帐内,嘴里喃喃再次低吟起这句诗,终于品出了与前世不一样的味道。

去与留的抉择何其艰难,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与义,正如鱼与熊掌之间的取舍,选谁都没错,反过来说,选谁都错了。

李素选择了“仁”,离开是为了保全大家,所以仁,曹余等人选择“义”,留下是为国尽忠,尽臣子本分,所以义。

离西域大军兵临城下的日子已不足两日,城里城外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将士们操练也愈加勤奋,各种莫名的情绪在军中渐渐蔓延,压抑,紧张,还夹杂着几分跃跃欲试的热血沸腾,或是赴死前的惶惶不安。

西州上层人物之间的矛盾并没有传扬出去,大家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此时此刻,无论是走是留,上层的矛盾暴露出来只会乱了军心,这几个月好不容易捏合起来的军心瞬间便会崩塌。

当夜,城外骑营校场点兵,营盘全部撤除,蒋权下令骑营将士进城驻守。

与此同时,项田也下令两个折冲府混编,连夜拆除城内民居商铺,拆下来的砖石和梁木全部运上城头,以作檑石滚木之用,同时斥候增加了三十人,日夜不停往西而去,不间断地将敌军的行踪送进西州城内。

一座没有百姓,只有五千守军的孤城,在两位将军的军令下,焕发出仿若回光返照般的活力,城内城外只见脚步阵阵,人影幢幢,再伴随着将士们或高昂或悲凄的面容,整个城池顿时陷入如同临死前的亢奋。

李素静静看着众人的忙碌,什么都没说,从决定弃城的那一刻起,他已不想再参与西州的任何事务,这座城,注定会被攻破,所以为它所做的一切终究都是徒劳,李素是个很务实的人,从来不做徒劳的事。

“王桩,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看着门前的人来人往,李素淡淡问道。

王桩挠了挠头,憨笑道:“你们大人物的事,我咋想得明白?不过你总是有道理的,我觉得你没错。”

李素转过身看着他,深深地道:“你跟我来到西州,我知你也想建功立业,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它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死劫,所以,你算是白来西州了,放心,只要我们活着,日后还会有许多建功立业的机会,我会挑一个好的机会,让你也在马上搏个军功,将来恩荫子孙百世。”

王桩摇摇头:“跟你来西州不完全为了功业,李素,咱俩从小一起长大,看你独自一人来西州赴任,我心里不爽利,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再有本事的人,身边也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衬,你在西州…太孤单了。”

李素只觉胸中一股热流翻涌,眼睛眨了几下,强行压下去,展颜笑道:“幸好有你,但愿一辈子都有你…”

王桩嘿嘿憨笑。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无意中捅了一刀:“你傻,以后我帮你聪明下去,放心,你吃不了亏。”

转过头,眺望远处的繁忙,李素的心情一片平静。

此时已是黄昏,大漠的落日渐渐西沉,在即将沉入地底以前,努力将最后一抹金黄洒遍这座千里孤城。

李素盯着那一轮通红的落日,淡淡地道:“王桩,收拾一下行李吧,咱们明日离开西州…”

王桩嘴唇嗫嚅几下,忍不住道:“还是要走?”

“是的,还是要走,这一世,我的命很珍贵,是老天对我格外的恩赐,我不能将自己的命浪费在一件完全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上。”李素的回答很坚定。

收拾行李的那一晚,李素在自己新修的华宅里没出门。

当晚,项田点折冲府兵马一千人,骑马出了城,不知所踪。

李素不知情,或者说,就算知情了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务实的人往往很现实,这一类人永远最冷静,衡量万事万物永远只有“利”与“弊”两个字,利则合,弊则避,李素就是这一类人,清醒得可怕。

一夜过去,离敌军兵临城下的日子又近了一天,算算路程,大约只有数十里了,空气里似乎都能闻到敌人刀锋上的血腥气。

第二天一早,李素与王桩拎着收拾好的简单行李,命人打开东城门准备离开。

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跟蒋权知会了一声,蒋权一大早便来城门前相送。

蒋权的神情很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显然一夜没睡,见到李素时,蒋权脸上有些赧然。

蒋权和他麾下的骑营算是李素的护卫,李世民亲旨调遣他随侍李素身边,为的就是保护李素的安全,可是今日李素要离城,蒋权和骑营却决定留守西州,严格说来,蒋权已然算是抗旨了。

城门前,蒋权朝李素抱拳躬身:“是末将失职了,只是…西州难弃,末将…对不住李别驾。”

“钟鼎山林,各有天性,蒋将军,我不怪你,只愿你也莫怪我。”李素朝他展颜笑道。

蒋权急忙摇头,正想说点什么,却见城外远处沙尘滚滚,一支数百人的骑队由远及近。

蒋权眯着眼眺望片刻,忽然脸色大变。

李素好奇道:“怎么了?”

蒋权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昨夜,项将军点一千兵马出城,说是…趁敌军不备,于半路伏击,打算一击而溃敌军前锋,也好为西州争取一线生机…”

李素也吃了一惊,急忙扭头望去,面容渐渐苦涩:“看这灰头土脸的架势,项田似乎并没有争取到这一线生机…”

第四百一十二章 舍生取义

项田是被抬回来的。

千人骑队出发伏击敌军,回来时只剩了不到五百人,活着的都受了伤,每个人的身上,兵器上,还有马身上都沾满了鲜血,敌人的,自己的,或是袍泽兄弟的。

项田躺在一块用布条编起来的简陋抬床上,身上的伤很重,肩膀,大腿,后背都有刀痕,最严重的是胸口一道刀口,那道伤入肉近两寸,力道很大,甚至刺破了他胸前的铠甲护心镜直达要害,按医学的话来说,这一刀恰好刺中了心脏旁的动脉血管,所以尽管胸前被临时缠了许多布条止血,可鲜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项田的脸色很白,白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溺亡死者,伤口的血也越流越慢,不是止了血,而是已无血可流。

城门前,剩余的五百将士都垂着头,眼眶通红地看着奄奄一息的项田,蒋权的眼眶也发了红,不忍地将头扭向一边。

都是历经百战的沙场老兵,人有没有救一眼看得分明,项田如此严重的伤显然已活不成了,从数十里外抬回来只不过吊了一口气罢了。

李素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心中那股莫名冒出来的不安和愧疚,盯着一名军士道:“怎么回事?你们是去伏击敌军,为何现在的样子好像反被敌军伏击了?”

军士抱拳哽咽道:“昨夜项将军点兵出城,城外西面五十里外有一处沙丘背阳面阴,可隐藏兵马,项将军决定在那里伏击敌军,可是到了沙丘后,发现那里早已埋伏了一支敌军,人数约莫三千人,他们一左一右切断了侧翼,正面再发动千人冲锋,我等不曾防备…中伏了!”

李素仰天叹了口气,道:“敌军这次大张旗鼓进犯,自然有了十成的把握才敢来,这十成的把握里包括对天时地利人和的谋算,那一处沙丘如此显眼,他们怎么可能不预先算进去?项田…太鲁莽了!”

五百将士人群里,悲伤的抽泣声此起彼伏,有的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军士哽咽着继续道:“…敌军切断了我们的退路,然后三面包围,存了将我们全歼的打算,项将军强弓长戟开路,身负大小伤数十处,袍泽弟兄们结阵豁命往外冲,这才勉强杀出一条血路回来,半路上时项将军便从马上栽下来了,我等上前查看才知将军负伤甚重…”

说完军士泪流不止,李素垂头再看项田,发现他的脸色比刚才又灰暗了几分,心中不由一沉。

这时,昏迷中的项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李素和蒋权急忙上前蹲在他面前。

项田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许久才渐渐聚焦,看清面前李素那张温和的笑脸。

“李别驾…”项田声音虚弱而嘶哑,刚开口,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一将无能,害死三军…末将不察,中了敌军的埋伏,末将罪该万死!”

李素强堆着笑,柔声安慰道:“将军勿自责,你能主动出城寻找战机,已属良将之才,何言无能?至于中了埋伏,此乃人算不如天算,非战之罪也。”

“千骑出城,回来只剩五百…半个折冲府啊,全折损在外面了,末将…是千古罪人!我对不住战死的弟兄们…”项田的情绪愈发激动起来,胸前伤口已渐干涸的鲜血又汩汩往外流。

李素只觉心中一阵一阵的疼痛。

他对项田的印象其实很差,当初赴任西州,便是项田领着他进的城,表面客气,实则慢待,与曹余沆瀣一气暗设阴谋逼他离开,直到后来李素与曹余尽释恩怨,但他与项田之间还是有一层隔膜,正如当初进城的那天一样,大家只维持了表面上的和睦,可以说,李素从未把项田当作自己人,大家都有各自的做人方式,有各自的活法。

直到今日此刻,只剩一口气的项田流着眼泪嚎啕大哭自责时,李素的心仿佛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

都是大唐的臣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大唐开疆守土,当李素无比冷静地衡量了利弊之后决定离开时,这个在他心中并不讨喜的糙汉子却留在西州,并且豁出了自己的命。

这一刻,李素忽然觉得项田比自己活得高大,活得纯粹,三十来岁的人,眼中不可能看不到利弊,可他还是选择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世上,谁比谁聪明,谁比谁傻?

看着连哭都失去力气的项田,仰面躺在地上,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瞳孔再次涣散,李素心中一痛,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将军回城安心静养,待伤好之后,伤好之后…”李素说不下去了,其实所有人都看得真切,项田不再有“伤好之后”的那一天。

站起身,李素黯然朝将士们挥了挥手,道:“抬项将军进城,找大夫治伤…”

项田被抬起来,路过李素身边时,项田忽然狠狠拽住了李素的衣袖,力气之大,仿若仍是那条生龙活虎的汉子。

“李别驾…末将是个粗人,以往有过得罪你的地方,不求你原谅,项某这条命马上交代了,原不原谅,此生你我都不再相见,只是…西州,是大唐的西州!项某无能,豁出命来也守不住它,李别驾你不一样…”项田剧烈喘息了几下,提起最后一口气,道:“这一年来,我见你有种种非凡之处…数月来你整顿军备,招引商贾,城中开设商铺,我与曹刺史曾赞叹过,若假以一两年时日,西州必能改换新颜,李别驾,你是天生有本事的人,西州,西州谁都守不住,但你可以!末将求你…求你…”

李素叹了口气,黯然摇头:“项将军,我也不瞒你,西州,我真的守不住,兵少将寡,城防虚设,大军碾压之下,西州必无幸理,它…是一座没有任何希望的死城。”

项田眼中希冀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泪水无声滑过脸颊,失神地喃喃道:“我们已守了三年,孤立无援地守了三年了啊,死的死,伤的伤,守得多辛苦,陛下…为何不肯多看它一眼?陛下是否已忘了我们这些为国戍边的将士?陛下…陛下…”

项田说着,嘴里忽然冒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努力地张大嘴,竭尽全力地大口呼吸,终究出气多,进气少,最后终于软软一倒,气绝而亡,一直到死,他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气绝的那一刹,身后活着的五百将士全部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尘埃,一阵整齐划一的刀剑出鞘,闪烁着寒光的刃尖直指苍天。

“将军英灵不远,走好!”

李素的泪水潸然而下,上前将项田圆睁的眼睛缓缓合上,单膝朝他一跪:“项将军,走好!”

五百将士簇拥着项田的尸身,缓缓入城,一路沉默无言。

李素仰天叹了口气,喃喃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陛下,你果真忘了在遥远的西域,还有一群舍生忘死的汉子为你苦苦戍守着孤城么?”

李素还是上路了,蒋权将他送出城外五里,回城时盯着李素的脸,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长长一叹,行礼后转身离去。

李素阴沉着脸,与王桩郑小楼三人骑着骆驼上路,沿丝绸之路往东而去。

三人沉默着走了十多里,李素的心情越来越沉痛,迎面吹来大漠燥热的微风,呼吸进胸腔里竟然带着几许淡淡的血腥味,脑海里似乎产生了幻觉,耳畔不停听到喊杀声,攻城时的刀剑相碰声,临死前的哀嚎呻吟声,依稀看到曹余,蒋权,钱夫子…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倒在血泊里,以各种悲壮惨烈的姿势,永远合上了眼睛…

骆驼背上摇摇晃晃,李素的身躯随着骆驼的步伐而起伏,心情却乱成了一团麻。

“一群傻子!”李素咬牙,重重地骂道。

后面的王桩和郑小楼一愣,然后识趣地闭嘴没接话。

李素扭过头,怒瞪着他们,眼珠布满血丝,加重了语气道:“你们说,他们那群人是不是傻子?”

“明知守不住的城,非要死守,根本是无谓的不值得的牺牲,非要扯上‘气节’俩字,气节有那么不值钱么?”

“我活在这一世多么不容易,亘古未有的机缘让我遇上,老天再赐我一回新生,我的命比谁都值钱,怎会陪那群傻子做蠢事?”

王桩和郑小楼木然,虽然听不懂此刻李素到底在说什么,但他们知道此刻最好别答话,因为李素目前已开启疯子模式。

李素的神情似乎更加疯狂了,忽然抬手指向天,大声道:“我家中有如花似玉的夫人,有良田百亩,心里住着一位温婉可人的公主,家中大把的清福等着我去享受,还有一个老爹等我孝敬送终,我身上背负着这么多东西,怎会陪他们做这等蠢事?蠢!愚不可及!”

李素骂骂咧咧一路,王桩和郑小楼一直保持沉默,任由他歇斯底里的发泄情绪。

走着走着,三人骑下的骆驼却非常有默契地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勒停在前后无垠的茫茫大漠中央。

微风,依旧燥热似火,卷集着细沙拂面而过。

李素闭上眼,长长叹出一口浊气,然后…拨转缰绳,原地掉头。

王桩和郑小楼互视一眼,然后笑了。

他们知道,李素已做了一个人生最艰难的决定。

“我…决定回城,你们呢?”李素一脸阴沉和不情愿。

王桩咧嘴笑道:“你回城,我们当然也跟着你回城。”

“会没命的。”

“那便没命吧。”

郑小楼也带着笑意看着他:“为何你突然改了主意?”

李素叹道:“人活一辈子,活得太聪明了也不好,会被天谴的,总要做那么一两件蠢事,显得平凡一点,老天才不会看你不顺眼。”

“你能守住西州吗?”郑小楼接着问道。

“或许…守得住吧,但同样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郑小楼沉默半晌,问出一个生平最有深度的问题:“他们守城为了气节和臣子本分,你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很深邃,李素垂下头,沉思许久,缓缓地道:“我…想让项将军死得瞑目,他付出生命来维护的东西还在,他做不到的事,我来试试!”

第四百一十三章 共此一死

“我来试试!”

这句话听着豪迈,却不知堆砌着李素心中多少苦楚和无奈。

李素并没有为李世民效死的想法,他与这个时代的人相隔一千多年的代沟,这种重忠义轻性命的做法李素是很不赞同的。

不是没有爱国之心,李素很喜欢这个年代,并且由衷感激自己的第二次生命能够活在这个朝气蓬勃的年代,正因为感激,所以愈发珍惜自己的生命,从来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至于所谓的忠义之心,所谓的守土之念,李素不是没有,上一世也是愤怒青年,没事常在网上喷嘴炮打日本我捐一条命什么的,到了这一世,他仍有,但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终归还是理智了许多,有些无谓的争夺和厮杀,完全可以避免,比如西州的得与失。失去了,可以再夺回来,而且很快夺回来,现实的形势其实大家都清楚,北方前线,唐军节节推进,薛延陀灭国只在朝夕,李世民很快就能腾出手,那时大军碾压之下,西域多少兵马都不够唐军收拾的。

此时固守西州,明知不可为却仍强守下去,在李素看来真是一件很无谓而且注定会失败的事。

可是,今日此刻,走在离西州已经很远的沙漠里的李素,终究还是掉转了身躯,往西州城走去。

论动机,其实真跟所谓的忠义毫无关系,甚至此刻连李素自己都搞不清为何要往回走,仿佛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用一把无形的尺子,衡量着他的良知与善恶。

李素终究还是掉头了,不为家,不为国,更不为李世民,只是纯粹为了心中那自以为被理智和冷静所泯灭,其实却仍一丝尚存的善念。

项田死在他面前,曹余半步不退,连负责保护他的蒋权都义无反顾留在那座孤城里,准备为它豁命以赴,而李素却带着王桩和郑小楼,在西州最危急的时刻选择了逃跑,谁都没有指责李素的做法有什么不对,可是逃得再远,也逃不开良心的责备。

三头骆驼载着三个人,回城的步伐似乎快了许多,而且三个人脸上明显比刚才多了一抹轻松解脱的快意。

李素想笑,很奇怪,明知回去就是赴死,他还是想笑,真正开心的笑,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很正确,哪怕是赴死,也很正确,迈出的每一步都那么的慷慨和从容。

其实,反过来想一想,自己已经比别人多活了一世,已经很够本了,惜命惜到如此懦弱胆怯,就算活到一百岁,有意思吗?

一路沉默,却欢快,王桩咧开的嘴一直没合拢过,连寡言的郑小楼眼中都带了几分笑意,三人的神情透着一股慷慨赴死前疯狂的洒脱和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