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一步步往西州走去,三人在骆驼背上晃晃悠悠,微风徐来,吹乱了鬓边的发丝,细细的沙粒刮过脸庞,有点痛。

“此去西州,九死一生,你真不后悔?”郑小楼盯着他的脸,缓缓地道。

李素笑叹道:“当然后悔,其实刚才掉过头时我已后悔了…只是,这一步都迈出去了,怎好意思收回?”

李素说完后,三人又沉默了,李素垂着头,看着前方地上的骆驼蹄印,那是刚才他们出城时留下的,此时沿印而归,风沙已将他们来时的印迹渐渐掩埋,而他们的身后,又踏出一串新的印迹。

无声走了许久,李素一直垂着头,忽然道:“其实…我只是感到若我今日抛下西州离开,我这一生真的会陷入无尽的后悔之中…”

抬起头,李素朝二人笑了笑,接着道:“试想一下,这一次我躲过了生死劫难,自当弹冠而庆的,只是五十年,六十年以后呢?当我七八十岁了,老得走不动了,牙齿掉光了,满脸鸡皮,老态龙钟,或许我还有很多子孙,子孙环绕我的膝边,要我给他们讲故事,我呢,便跟他们说我少年之时如何如何,自然不可避免说到西州,当我说到西州,该怎么说呢?”

“…西域大军集结,离西州不过数十里,危急关头,我果断趋吉避凶离城而去,扔下数千袍泽将士,我很幸运,我避开了这次劫难,然后我的子孙再问我,西州如何了?我说西州还是失守了,大军碾压,失守无法避免,然后子孙再问我,你的袍泽兄弟呢?我说,他们都战死了,只有我逃了出来,子孙最后再问,你为何不陪袍泽兄弟们守下去呢?”

李素叹了口气,道:“五六十年后,当我的子孙问起这个问题,你们说,我该如何回答他们?他们年纪幼小,我跟他们解释西州如今的时势,解释固守西州是多么的无谓和愚蠢,他们听得懂吗?他们只知道,我的袍泽兄弟为守城而战死,而我,他们的祖父甚至是曾祖父,却丢下满城数千袍泽兄弟跑了,然后,我再看我的子孙们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看他们一个个低垂着头,涨红着脸,为自己冠以这个懦弱的姓氏,为自己有这么一个不要脸的长辈而羞耻,你们猜猜,当我看到子孙们那一张张无地自容的脸,我会是怎样的表情?”

抬起头,李素看着远处已遥遥在望的西州城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叹道:“九死一生也认了,因为我害怕自己若真活到那一天,活到子孙们鄙夷我这个长辈,深深为自己是我的子孙而羞耻的那一天,我会生不如死,只因当初我为了活命,往城外迈出了这一步,所以,我要回来,与袍泽共此一死!”

“人这一生会走错很多路,犯很多的错误,有的错路一步迈出去就永远收不回了,还有的却可以补救,幸好,我迈出的这一步错路还可以补救回来,你们看,风沙已将我刚才离城避祸的脚印完全掩埋了,就当我永远未曾懦弱过一样。”

三人回到西州时,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城里,此时数千将士聚集在城中央的刺史府前,项田的尸首盖着白布,将士们单膝跪地,静静地送这位毁誉皆俱的将军最后一程。

曹余已接过了指挥权,含泪与众将士拜别了项田的尸首后,开始大着嗓门紧急调派兵马,部署守城方略,刺史府前只见将士们来往忙碌的身影,整座城池在他的吆喝声里,像一台老旧的机器,缓缓开动起来。

忙得满头大汗的曹余不经意转了一下身,赫然便发现了不远处的李素三人,李素正朝他笑,笑得很甜。

一瞬间,四周仿佛都安静了,忙碌的将士们如同被过路的不靠谱神仙施了定身法,人人皆目瞪口呆看着他,看着这个刚刚为保自身平安离城而去的李别驾。

曹余呆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然后迎上前好奇道:“你们不是出城了么?”

“是啊,出城了啊。”李素回答得很痛快。

“怎地又回来了?”

李素奇怪地看着他:“我是西州别驾啊,不回来我能去哪里?”

曹余深深看了他一眼,摇头叹道:“重兵压境,本已逃出生天,何必回来送死…”

李素仍笑得很甜,又甜又萌,天真烂漫得不要不要的:“因为我有病啊,而且病得不轻,看没看见我脸上写着两个字,‘我有病’…”

“三个字…”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我刚才只是出城散了散步,散够了,回来了,曹刺史刚才发号施令很开心啊,过够瘾了,大权是不是该交还给我了?”

曹余愣了许久,才摇头苦笑道:“我怀疑你真有病了,年纪轻轻如此想不开…可是你一开口又不像有病的样子,张嘴便抢权,我实在是看不透你啊…”

李素笑道:“我又不是大姑娘,看透我做甚?”

笑容渐渐收敛,李素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大敌当前,不说虚套话,毋庸讳言,我来指挥守城,比你指挥要好,不敢说一定能守住西州,但,守住的几率或许比你高那么一点点…”

曹余深深看着他,良久,点头道:“好,大权交给你!今日开始,西州只有李别驾,没有曹刺史,我能做点什么,尽管吩咐吧。”

李素沉吟,其实在离城之前,该做的安排都差不多了,军械已齐全,守城的石木也备妥,筹集的粮草足够数千人三月之用,想来想去,似乎真没什么能让曹余干的。

于是李素只好朝他投去歉意的一瞥,然后道:“曹刺史你就负责好好活着吧,保持呼吸不断气的同时,尽量别给我添乱…”

烈阳高照,沙漠尤觉炎热难当,城头一片忙乱过后,忽然沉寂下来,将士们执戈抄矛,严阵以待,压抑的气氛在沉寂中越来越浓郁。

斥候骑着快马,仍旧一个接一个地来往进出于城门之间,最后斥候索性连城都不入了,策马到了城门下,放开嗓子带着颤音嘶声大吼。

“敌军所部前锋离城三十里!”

“敌军所部前锋离城二十里!”

“敌军所部前锋离城十里!前锋一万人摆开雁翼之阵掩杀而来!”

最后,斥候们已不再通传军情了,因为西州城的西面沙漠尽头处,渐渐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像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重重压在西州城头。

城头上,李素眯着眼眺望片刻,转过头与曹余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脸色都是一样的阴郁。

终于来了,死战的时刻也终于到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战前交锋

离城十里,鼓声便擂响了,隆隆的鼓声里夹杂着人喊马嘶,还有一阵阵的铁甲叶片的撞击摩擦声,踩着鼓点的节奏,黑压压的朝西州城头一步一步地逼近。

雁翼阵型排列得很整齐,这种阵型大多是防御阵,大军往前推进时,左右侧翼比中军更凸出,若敌人趁己方立足未稳而发起奇袭,左右两边侧翼便会以最快的速度迅速靠近并合拢,敌人便只能面临被包围和全歼的命运。

李素对兵事不太在行,但看到敌军那严丝合缝的阵型,整齐的脚步,以及无形中压得胸口喘不过气的压抑气氛,便觉得自己的心已沉入了深渊。

单只看阵型,便知敌军的主将不简单了。

敌军不简单,便意味着守城要付出比想象中更大的牺牲,这一次的攻守之战,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

随着敌军离城门越来越近,敌军中军和左右侧翼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

中军太远,只能依稀看到一面金黄色绣着不知名图腾的旗帜迎风招摇,旗帜下,一名身着暗红色铠甲的主将在队伍中间与左右的将领们高声谈笑,不时扬起鞭子指着城头,然后大笑数声。

敌军的服色很杂,有红衣,黄衣,甚至还有光着膀子精赤着上身的,相貌轮廓和肤色也明显有很大的区别,毋庸置疑,这支足有三万人的大军确实是西域诸小国的联军。

两翼一直压着阵型,当鼓声节奏越来越密集时,两翼的骑兵渐渐朝中军缩拢,很快敌军在行进中开始变换阵型,原本像两只翅膀伸展开的阵列在鼓声中分成了三个部分,左右再加中军并排而行,一架架攻城云梯也迅速从中军后方飞快上前,梯子如同队伍的分隔线,将整支军队整齐地分成了十来块,随着云梯在行列中央插入,敌军的阵列又开始变成了十几个方方正正的方队,排在最前列的是木盾,其次是弓箭,然后是云梯,最后是刀斧和长矛。

仅仅十里路,敌军中途便变换了三个阵型,而且每个阵型的变化都非常严谨整齐,令人找不出半点漏洞。

李素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几下,转过头再看城头上的将士们,每个人皆面如土色,神情浮上几许惊惶与畏惧,李素的心沉得愈发深不见底,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到城外轰地一声,敌军已停止前进,前排的盾牌整齐地朝地上一顿,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城头上顿时有十几名新募的乡勇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被火长狠狠抽了几记后,才惶惶不安地站起来,城头将士们脸上的惊惧之色愈浓了。

还未接战,敌军仅仅只靠一股气势,便将守城将士的士气打击得七零八落,不难想象紧接而来的城池攻守,敌军将会以怎样的摧枯拉朽之势轻松攻破城池。

李素此刻甚至有些绝望了,尽管很丧气,可是残酷的现实告诉他,此城必破。

“王桩,擂鼓!”李素忽然扭过头朝王桩大吼道。

王桩哎了一声,左右手一扯,露出浑身虬结强劲的腱子肉,大步走到城头东面拐角的一面巨鼓前,抡起鼓槌使劲敲了起来,一时间城头马道上的沙粒都在微微震动,鼓声振奋人心,城头将士们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几许人色,紧紧地握紧了弓矛刀剑,沉默地盯着城外那片黑压压的敌军。

“弓箭上前!”蒋权厉喝。

两排弓手迅速出列搭弓拉弦,透过城头的箭垛空档,一支支幽黑的利箭冷冷地指住城墙下方的空地。

城外广袤的沙地上,敌军前列忽然自动分开一条口子,一名精赤上身,倒拎着长柄弯刀的武将模样的人策马而出,在阵前来回巡梭,扬刀指着城墙上的李素叽哩哇啦大吼了几句番话后,后方很快被押出来二十多个汉子,汉子们浑身是伤,双手被反绑,左右的敌军士兵使劲压着他们的头,可他们仍不停的挣扎,挣红了脸大声叫骂。

二十多人被押赴到阵前后,膝弯被人狠狠一踹,重重跪倒尘埃中。敌军前阵为首的那名武将又大吼了几句,然后使劲一挥手,刀光闪过,二十多颗头颅纷纷落地,鲜血从无头的脖颈出喷涌而出,二十多具身躯摇晃几下后,面朝城墙扑倒尘埃,身子仍在微微抽搐不已。

武将放声大笑,后面的敌军将士高扬着刀剑,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士气一时如长虹贯日。

而城头上,李素和守军将士的眼中已充血通红。

那被砍掉头颅的二十多人,却正是骑营派出去的斥候,一共四十余,竟有一半被敌军的前锋生擒并斩首了,而且特意当着守城将士的面,下手毫无顾忌。

李素身后不停擂鼓的王桩已勃然大怒,鼓也不敲了,粗红的脖子青筋暴跳,指着城下嘶声吼道:“好个狗杂碎!老子今非把你剐零碎了不可!”

说完王桩转过身从城墙马道的一只大筐里顺手一抄,一只备战用的小陶罐被抄进手里,凑近城墙上架锅烧火油的大炉子一点,陶罐的引线顿时哧啦一声开始冒白烟,在敌军武将满头雾水的注视下,王桩抡圆了胳膊,吐气开声猛地一声暴喝,点燃的小陶罐被他扔了出去。

此时敌军那名耀武扬威的武将离城门尚距二十余丈左右,恰好是弓箭最远的射程边缘,这个距离算是非常安全的,除非天生神力又有精确准头的神射手,否则不可能射中他,可是王桩却不一样,他本来天生力气大,而且还当过陌刀手打熬了一阵子,力气更是突飞猛进,这只陶罐冒着白烟被愤怒中的王桩奋力扔出,落地时恰好在那名武将的正前方。

直到陶罐落地,武将低头一看,才看清陶罐的模样,见它仍哧哧冒着白烟,武将虽不明,但觉厉,下意识便预感到眼前这个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形状有点像寿桃,但可以肯定对方把它扔下来绝不是给自己拜寿的,于是赶紧拨转马头准备后撤,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只黑乎乎的陶罐忽然炸了,武将刚只掉转了一半身子,便一声惨叫从马背上栽下来,半边身子黑乎乎的,胳膊肩膀腹部全插着密密麻麻的三角形铁片,最致命的却是胸口处两枚,直接没入心脏部位,武将睁开眼使劲抽搐几下,最后终于不甘地气绝而亡,至死脸上还保持着极度惊愕的表情,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竟被一只不起眼的小陶罐稀里糊涂夺去了生命。

武将生死事小,敌军前阵却因这一声不知名的巨响而乱了套,前排手执盾牌弓箭和长矛的军士们纷纷吓得面无人色,整齐的队列马上出现乱象,并且不停往后退了大约二十丈才停下来,惊疑不定地注视着城头。

不仅是前阵,连敌军的中军和左右侧翼也惊悚了,那声巨响,以及轻易要了己方武将性命的小陶罐,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整支敌军被吓呆,中军和左右两翼也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一时间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如虹的士气仿佛当头被淋了一盆凉水,顿时现出颓势。而城头上,守城将士却发出一片欣喜的欢呼声。

毕竟是一件新奇物事,虽然曾经在松州城下对吐蕃人用过,但时下交通不便,难有讯息交流,西域诸国只知吐蕃败在大唐之手,但具体是如何败的,却有太多光怪陆离的说法,不论是军人还是百姓,对自己不了解而且明显很危险的物事是天生带着高度警觉和畏惧的。

中军的鼓点节奏愈发急骤了,可士气终归已颓,此时再攻城的话,伤亡必定不是小数目。

很快中军后方传来一阵鸣金声,前排的将士如蒙大赦,二话不说纷纷往中军阵中退去,黑压压的如退潮般跑了个干净。

城头上,李素也悄然松了口气。

今日这一关算是暂时对付过去了,至于明日…

李素苦笑两声,或许,自己和数千将士们已没有明日了吧…

大漠深处。

许明珠骑在骆驼背上,纤细的手里还握着一根鞭子,她在不停抽打催促着骆驼,骆驼吃痛,每走几步便发出一声哀怨的嘶嚎,可许明珠却毫不知怜悯般不停地抽打着它。

她的身后,跟着程处默和程家庄的一千名老兵,以及玉门关中郎将田仁会奉诏亲自领军的三千精锐兵马。

四千人已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许明珠不知疲惫不愿休息,小小的身体里不知藏着怎样的精力和信念,竟一路支撑至此,可是,她能撑,后面的将士却撑不下去了。

啪的一声脆响,骆驼的臀部又多了一道鞭痕,许明珠的身后,程处默催赶着骆驼上前,沉声道:“弟妹,该让弟兄们歇一歇了,这样赶路下去,将士们体力耗光,纵然到了西州城下也是被围而歼之的下场。”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不输须眉

许明珠其实很累了,累得多说一句话都仿佛会耗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一个出身商贾的闺秀小姐,出嫁前和出嫁后,自家和夫家的内院便是她全部的世界,方寸之地腾挪游走,优雅而寂寞。可是自从夫君赴任西州,而她也任性地跟来后,她的人生从此不一样了。

她看到了更大的世界,经历了更多的事情,也担起了更多的责任。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一个救夫君性命的女人,原来可以爆发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一个柔弱无依的女人站在数千将士汉子面前,竟不输须眉分毫。

夫妻之情在危急关头似乎已不是最重要的了,许明珠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夫君对她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无论有情无情,她该做的事情都要做,不该她承担的责任,她也要承担,从成亲那天起,她与他的人生便注定绑在了一起,分不开,拆不散。

程处默骑着骆驼从后面赶上来,长臂一探,拉住了她坐骑的缰绳,许明珠抬起无神疲累的眼睛,茫然空洞地看着他。

程处默暗叹一声,朝她缓缓摇头:“弟妹,要歇息了,两天两夜没停,后面那帮铁打的糙汉子都受不了了,再走下去他们怕是得哗变。”

许明珠眼睛眨了几下,赶路太疲累了,连反应都慢了许多,半晌才明白程处默的意思,失去光泽的俏脸顿时露出赧然的表情。

“对不住程大哥,是我太心急了,咱们这便歇息吧。”

程处默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扭头朝后大吼了一声:“全军下马歇息!”

数千又累又渴的将士们顿时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纷纷翻身下马,直接栽倒在软绵绵的沙地上,全无仪态地平摊着身子喘气。

程处默回过头看着许明珠,见她发鬓凌乱,神态疲惫之极,不由摇了摇头:“弟妹你也下来吧,好好歇一会儿,玉门关至西州数千里地,不是一天两天能走完的,赶路这么拼命,怕是没命活着走到西州…”

许明珠无声地点点头,然后翻身下了骆驼,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双膝一弯,跪坐在沙地上发呆,尽管只是暂歇,可她的跪坐的姿势仍旧仪态端庄,显然有着良好的教养。

程处默静静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和敬佩。

贤弟是个有福的人,不仅灵醒有本事,还娶了一位如此有担当有情义的正室夫人,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程处默仰头望着湛蓝无云的天空,眉宇间浮上淡淡的忧色。

有福的人,老天不会让他早夭吧?西州情势…到底恶劣到何等地步了?

“程大哥,夫君…应该不会有事吧?”许明珠垂着头,隔着老远轻轻问道。

程处默回过神,看着神情平静的她,不由强笑道:“定然无事的,弟妹且放宽心,以李贤弟的懒散性子,此时此刻说不准正一手端着葡萄酿,一手搂着美娇…呸!我这张臭嘴!”

程处默自知失言,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讪笑道:“弟妹莫怪,俺老程是个粗人,口无遮拦的莫往心里去…”

许明珠仍垂着头,平静地道:“只要他平安无事,纵然此刻搂着百十个美娇娘,我也会打心底里高兴…程大哥,妾身是妇道人家,对社稷大事丝毫不懂,那是你们男人干的事,所以对西州情势,妾身也看不出丝毫端倪,还请程大哥赐教,如今西州…平安如昔否?”

程处默沉默片刻,展颜笑道:“弟妹真是多虑了,西州虽是孤城,却是我大唐治下,这些年大唐横扫四夷,宇内莫以能敌,西域小国皆癣疥也,断不敢冒着得罪大唐的风险夺取西州,所以李素定然平安无事,弟妹放心便是。”

“若然平安无事,程大哥领着庄户老兵从长安日夜兼程千里驰援所为何来?程大哥,其实你也很担心的,西州情势绝非你所说那般轻松,对吗?”许明珠终于抬起头,朝程处默笑了笑:“妾身多谢程大哥的安慰,尽管它只是安慰,妾身还是万分领受了。”

程处默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苦笑摇了摇头。

“你这女子,看着柔弱,倒也要强,难得的是有情有义,贤弟娶了你,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程处默由衷叹道。

许明珠凄然一笑,摇头道:“不,程大哥说错了,能嫁给夫君,才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分,妾身出身商贾,身份低微,夫君娶了我,虽待我温文有礼,那只是他的教养好,其实妾身清楚,夫君心里的人不是我,被逼着娶了我这个商贾女子,夫君心里一直很委屈的,夫君年纪轻轻已为社稷立功无数,他是有大志向大本事的人,上马管军下马治民呢,妾身能为他做的真的不多,只是尽一点妻子的本分罢了…我,终归还是配不上他的。”

程处默皱起了眉,沉声道:“弟妹说这话可过了,贤弟不是那种瞧不起商贾的人,再说,弟妹为了救他性命数千里来回奔波求告,甚至不惜冒着杀头诛族的风险挟持玉门关守将,驰援路上两天两夜不曾停歇,连糙汉子都受不了的日夜兼程,你一个弱女子咬牙撑下来了,一个女人能为她的男人做到这般地步,世上谁敢说你配不上我李贤弟?”

顿了顿,程处默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弟妹莫怪俺老程说话没分数,你家夫君是陛下钦封的县子,你也是陛下亲旨册封的诰命夫人,你是有身份的人了,而且身份比寻常百姓女子高贵得多,这种妄自菲薄的话,往后可不敢再说了,更别说什么配不配得上的胡话,从你千里求救兵那一刻起,世上没人比你更配李贤弟!连俺老程从此都对你高看一眼,往后若李贤弟给你受了委屈,俺老程给你撑腰!”

许明珠勉强挤了个轻笑,道:“多谢程大哥仗义,妾身为夫君做的这点事,根本微不足道,奔波求告,挟持玉门关守将,这些事情做完后,妾身都觉得不敢相信,也不知将来见了夫君后他会不会责骂我…”

程处默乐了:“放心,李贤弟感激都来不及,怎会责骂你?你多虑了,说来俺老程真是不服都不行,一个弱女子,靠着一个护卫和一把破刀,居然敢挟持玉门关守将,逼着他调动兵马,而且这事还叫你干成了,啧!厉害!”

许明珠苍白的脸上顿时闪过一抹红晕,羞赧片刻后,不自在地抬头拂了一下凌乱的发鬓。

说话的功夫,日头又偏移了一些,天色不早了,许明珠又露出焦急之色,扭头望向后面三五成群瘫倒一地的将士们,见众将士仍没精打采摊开手脚躺倒在地上,看他们的样子,怕是一时半会赶不了路了。

许明珠犹豫片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强自压下心中的焦虑,让众将士多休憩一会儿。

跪坐的姿势仍旧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一般,许明珠垂着头,轻轻地道:“妾身知道程大哥与夫君是好兄弟,想必清楚夫君以前的往事吧?程大哥,能跟妾身说说夫君与…东阳公主的事么?他和她…当初闹得满城风雨,一定都很苦吧?”

程处默呆怔片刻,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干笑几声,道:“这事…呵呵,哈哈…不敢瞒弟妹,我还真不大清楚,老程是个粗人,对男女情事向来不在意,李贤弟没仔细说,我也懒得问,男人之间相处,聊的当然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嘛,哈哈,呵呵,嘿嘿…”

一边尴尬地笑,程处默忽然站起身,朝后面放声大吼道:“歇息得差不离了,咱们不是来大漠游景赏色的,我的兄弟还在西州等着咱们驰援呢,诸位兄弟帮帮忙,受受累,起了,继续行军!”

四千余将士一大半是玉门关的精锐守军,还有一千是程家庄子的老兵,都是令行禁止的精兵,程处默一吆喝,众人便纷纷站了起来,无声跨上骆驼。

许明珠也骑上了骆驼,眺望无垠无尽的大漠远处,远方湛蓝的天空下,仍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希望的沙漠。

许明珠幽幽叹息一声,如果这次能救得夫君的性命,他的世界,我可以走进去了吗?我…能配得上他了吧?

西州。

退军的第二天一早,敌军终于发起了进攻,昨日被震天雷制造出来的震撼和恐慌,今日似乎已消失殆尽,当进攻的号角吹响,敌军开始攻城。

城外鼓声隆隆,喊杀声四起。

敌军如一群过境的蝗虫,黑压压的涌向城头,城头上,那面代表着大唐皇帝的盘龙黄旗稳稳地立在箭楼上迎风飘展。

西州,仍是大唐的城池。

“放箭!”李素浑身披甲,神情狰狞地狠狠挥了一下手,嗡的一声弓弦闷响,一阵黑压压的漫天箭雨无情地朝攻城的敌军射去,城墙下的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无数敌军中箭倒地,然后再被后面的人填补上。

第四百一十六章 震慑威吓

今日的守城之战相比上次高昌军来犯艰难无数倍。

数千人攻城与数万人攻城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当数万人齐声喊杀,像潮水般从城外涌向城墙根时,仅仅只是那种画面便能让人从心理上彻底失去斗志,更别说要靠自己几千人的力量将这数万人一个个击退,想象一下,哪怕是数万只蚂蚁让人去踩,也不是一脚两脚能踩死的,更何况是人,活生生的懂得反抗与厮杀的人。

从攻城那一刻开始,李素便明显感到城头的守军将士们意志有了崩溃的迹象,甚至连他都有了几分绝望的心思,在他眼里,这座城是绝无任何希望守住的,或许这个认知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是在厮杀中等待最后临头的一刀到来,一了百了。

最后一轮箭矢激射而出,收到的效果已很微弱,因为敌军已攀到了城墙根下,一架架攻城云梯搭在城头,无数人嘴里咬着弯刀,神情狰狞地往上攀爬,城头的滚木檑石纷纷往下扔,又是一阵阵惨叫哀嚎,可敌人仍前赴后继,无休无止。

“上来一百人,每人相隔三丈,点燃震天雷,一同往城墙下扔!”李素嘶声吼道。

此起彼伏的哧响,城头顿时冒起一阵白烟,然后,一个个黑色的冒着烟的小罐罐纷纷扔下城墙,几个呼吸的时间后,城墙下忽然发出震天巨响,连大地都在摇晃惊颤。

震天雷的威力是巨大的,后世的热武器在冷兵器时代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西域诸国的军队已然见过它的威力,一个小小的黑陶罐,直接将他们前锋一员大将炸得外焦里嫩香喷喷七分熟,似乎个人的武力在它面前都没有任何作用,该怎么死还怎么死。

昨日那还只是一个小陶罐,今日城头上扔下来的,却是一百个小陶罐,同一时间在城墙下炸开,西州西面整整一排城墙下,爆炸声惊天动地,无数人当场便被炸得支离破碎,墙根下只见一片一片的敌军倒地哀嚎不起,后面离得尚远的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在爆炸直径范围之外,可趁着他们惊呆楞神的当口,城头上紧接着射下一轮又一轮的箭矢,又是一片一片的敌军中箭倒地,余者见机不妙,纷纷掉头便跑,一直跑出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外,才惊魂未定地注视着城墙下那片几乎已成人间修罗场的惨状。

毫无意外的,这次攻城再次失败。

数万人士气如虹,志在必得的冲向城墙,只为一鼓作气拿下西州,结局却和昨日一样,一百个小陶罐便破了功,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响将他们的士气打击得瞬间降至冰点。

人对未知的事物是充满了恐惧的,这种恐惧能造成两种行为,一是将令他们恐惧事物彻底毁灭,二是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对火器,西域联军的态度显然是第二种,那一声声如同神灵降罚般的巨响,还有一片片倒在地上打滚惨叫的袍泽,许多胆小的且有信仰的敌军将士顿时便扔掉了刀剑,远远面朝城墙跪下,虔诚地忏悔自己的罪行,攻城仅仅不到一个时辰,士气便一落千丈,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

接下来,又是停战。

直到今日,西州城头那一个个小陶罐才终于引起了敌军主将的重视。

主将名叫阿木尔敦,是西突厥人,没错,这次联合西域诸国夺取西州,倡议的是高昌国,而领头的却是西突厥,真正的幕后大老板,刷下他有几率爆紫色装备的那种。

阿木尔敦不明白,为何一个小小的东西竟有如此威力,而且能发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巨响,若非因为意志坚定,恐怕连他都忍不住往鬼神之类的神迹上联想了,再看看营帐内一个个萎靡惊惶的麾下将士,阿木尔敦的心情也糟到极点。

原以为如探囊取物般简单的攻取西州,随着那个小陶罐的出现,战事发生了变数,变得更复杂,更艰难,这是阿木尔敦始料未及的。

一位统军的将军,数万士气如虹的士兵,一座不堪一击的城池,数千毫无斗志的守军,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因为多了一个小陶罐,那座脆弱的城池竟然攻不下来,阿木尔敦陷入了无比的焦躁和狂怒之中。

对神秘的小陶罐畏惧,但他对麾下的将士并不畏惧。

“来人,请军法!”阿木尔敦朝帐外大吼道。

“今日攻城时,率先临阵脱逃者,不论哪国军士,皆斩首示于大营,以为效尤,明日攻城,谁敢再退一步,车裂之!”

伴随着上百颗人头落地,阿木尔敦的军法也随之传示于数万联军大营中。

城下堆积着如山的尸体,城头上也是。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攻守战,城头上的守军已倒下了两百多人,尸首并排堆在城楼马道上,地上的斑斑血迹和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都在告诉世人这场战争多么的惨烈。

李素倚在城墙箭垛后,静静看着将士们将战死的袍泽尸首一具一具地抬下城墙,城下搭好了一块硕大的木台,尸首集中躺在木台上,活着的将士们恭敬朝袍泽的尸首行过礼后,几只火把扔到木台上,很快,木台熊熊燃烧起来,连同木台上的尸首一同化为灰烬,浓黑的烟柱滚滚升腾,如一条黑龙直冲云天。

人死讲究入土为安,可眼下的西州并没有这个条件,城外被重重围困,而且城池位处沙漠,气候炎热,若不尽快将尸首处理,城内很快将会瘟疫蔓延,那时便是整座城池真正的灭顶之灾了,而所谓的“处理尸首”,便是这般直接烧掉,战争,不仅对活人残酷,对死人亦复如是。

火焰摇曳,浓烟滚滚,随即化小,渐渐趋于袅袅,最后化作一片灰烬。

李素静静看着那片黑灰,微风一吹,四散飞舞而逝。

“尘归尘,土归土,这样挺好。”李素叹了口气,道。

王桩站在一旁,脸上露出悲戚之色,李素扭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莫伤怀,或许你我过不了多久也会和他们一样,早晚而已。”

第四百一十七章 是非黑白

从逃跑的路上掉转回城的时候,李素大抵便清楚自己的命运了。

连他都没想到,自己如此聪明的人,有一天也会干出这种与城皆亡的蠢事,明知毫无希望,仍义无反顾。

聪明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干聪明事,偶尔干点蠢事,至少让别人看着还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萌萌哒,李素这个聪明人干的这件蠢事与别人干的蠢事没什么不一样,脑子犯抽后的产物,如果一定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干的这件蠢事很要命,这种要命的蠢事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干完后无论蠢事还是聪明事,都没机会再干了。

慷慨就义,从容赴死,形象很高大,也许,史书里面顺带着会提他几句,然后被千百年后的后人翻阅出来,当着外人的面嘴里赞叹几句,心里偷偷骂一句傻X,不用怀疑,李素的上辈子就是这么干的。

现在李素大约也想明白了,老天赐给他第二次生命,真不是让他来享福的,而是让他尝试一下自己前世嘴里的傻X,在干着蠢事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真如史书里所说的那样视死如归,或者如他前世嘴里说的那样愚蠢傻痴,个中滋味,此刻尽知。

“遗憾吗?”

李素看着被风吹散殆尽的灰烬,忽然问道。

王桩一呆:“啥?”

“咱们十有八九要死在这座城里了,遗憾吗?”

王桩神情有些怔忪,随即憨笑几声:“没啥遗憾的,这不有你陪着嘛…”

“你的意思是,临死拉了我这个垫背的?”

“搞清楚,是你拉了我这个垫背的…其实我也不知咋想的,像上次在松州,我要第一批攻城赴死,那时我很害怕,而且还很不争气的哭了,怂了,因为我怕自己孤孤单单死去,到了黄泉地下,没一个人陪着我,这一次我真的不怎么害怕,死便死吧,你在,郑小楼在,蒋权也在,还有骑营这么多兄弟,大家要死一起死,我心里便松快多了,生也好,死也好,大家都在一起,上天入地,怕个毛球!”

李素万分感动地看着他,缓缓点头:“听着很动情,只是仔细一回味,大概意思还是你拉了一群垫背的…”

王桩笑道:“左右是个死,正如你所说,早晚而已。”

李素叹了口气,神情阴郁地道:“死,我并不怕…好吧,还是很怕的,非常怕,回头想想,这一生短短十几年,活得昏昏噩噩不知所为,思来尤觉遗憾,甚至有些地方连你都不如…”

王桩奇道:“你样样比我强,无论模样,性子,机智,官爵…哪点不如我了?”

李素没答话,仰头望天怆然一叹。

这话实在难以启齿,王桩虽然与他同龄,可至少娶了婆姨洞了房,而他却至今仍未破身,这一点,实在比不上王桩,也算是此生的遗憾之一吧。

拍了拍王桩的肩,李素神情有些愧疚:“固守此城对我来说,算是干了一件蠢事,令我愧疚的是,这件蠢事把你和郑小楼也拖累进来了,你与婆姨成亲未久,也没给王家留个种,来日你我纵然战死,只怕你爹娘也会怪我…”

王桩笑道:“说啥咧,我没留种,但下面还有王直啊,王家绝不了后,倒是你,你们李家就你一根独苗…”

李素摇摇头:“没办法了,家国天下,忠孝难取舍,只能对不起老爹了…”

目光投向城外远处,此时已是日落时分,敌军已全部退去,残阳的红光铺洒在沙漠上,赤地千里,如血如花。

“王桩,那支助我们守城的突厥骑兵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首领名叫巴特尔,他把曹余供出来后,你不是如约将他和族人放走了吗?”

李素点头,淡淡地道:“巴特尔曾把他们族人的驻地告诉了我,天黑以后派个人从东面出城,找到那支突厥骑兵的驻地,跟他说西州面临危难,请他召集族人相助,告诉他,不管此城能不能守住,我大唐很快便能从北方腾出手来西征,并且不久以后还会在西州建立安西都护府,今日他若愿相助,我不会给他任何银钱粮草,但来日我可向陛下保荐,将他和族人划入大唐安西都护府治下,并任他在西州范围内选一块草肥水美之地放牧,繁衍族群…”

扭过头看着王桩,李素轻笑道:“让人问问他,敢不敢用族人的性命搏一个敞亮前程,他若愿意,我李素,大唐泾阳县子愿与他结拜兄弟,日后祸福同之,生死共之。”

王桩眉头跳了跳,迟疑道:“你是打算请那支突厥骑兵帮咱们守城?可是…这做法岂不是跟曹余当年所为一模一样?擅调外族军队,这可是犯忌讳的事…”

李素古怪一笑:“忌讳?咱们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忌讳!王桩,行事不可墨守陈规,到头来规矩守住了,命没了,值吗?曹余是曹余,我是我,做法一样,但说法不一样,别人说来是我与外族私通,可反过来,我何尝不是力挽狂澜?既然是西州别驾,自有临机专断之权…”

王桩不解道:“曹余也是这么干的啊,说法为啥不一样?他当年雇请突厥人,不也是力挽狂澜吗?”

李素笑道:“一件事正着说,反着说,端看说的人是谁,怎么说,曹余流年不利,得罪了我这个小人,还被我拿了把柄,所以他成了勾结异族,而我,是被陛下亲自贬谪到西州来的京官,是天子近臣,哪怕是被贬谪,圣眷也比他隆厚,所以我这么做便是力挽狂澜…”

叹了口气,李素摇头道:“这些,是官场里的套路,黑与白,是与非,不在其事,而在人心,你听不懂这些,也没必要学这些,官场看似光鲜,剥开一看,里面脏得很。”

王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正要说点什么,却猛然听到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我都听到了…”

二人大惊,急忙转身,却见曹余赫然站在他们身后,神情幽怨地看着远方,似沉思,似悲怆。

“曹…曹刺史,你…你怎么在这里?”这回连李素都尴尬了,老脸热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