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很辛苦。”

李素打了个呵欠,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温和,凉风习习,王桩这家伙铺垫太久太长,铺垫得李素犯困了…

“再给你说三句废话的机会,说完后,我…就…睡…着…了…”李素脑袋一点一点,已在沉睡的边缘。

王桩急了,矫情症瞬间不药而愈。

“这次你再被陛下召回长安,路过泾阳县时,你陪我再去一次青楼…”

李素身子忽然一挺,瞬间精神奕奕。

“青楼?睡姑娘?”

王桩点头,理直气壮道:“对,睡姑娘!大战余生归来,睡一回姑娘不为过吧?就当为我大胜凯旋而贺了。”

李素喃喃道:“别人大胜凯旋归来都是放礼炮,你倒好,直接放炮了…”

“成不成,就等你一句话。”

“成!”

大破西域联军半月后,李素身上的伤口差不多也结痂了,每日各种名贵膳食和药材的进补,再加上李素又是年轻人,伤口愈合得特别快。

能下地走动后,李素便没闲着,每天在大营里走来走去,不过去得最多的地方,却是伤兵的营帐,闲着没事便钻进营帐里,长久的洁癖毛病不药而愈,进了伤兵营帐从来也不嫌弃里面的气味难闻,面不改色地与伤兵们谈笑风生,偶尔还唱几句前世情情爱爱的流行曲子,博得伤兵们虽不明但觉厉的满堂喝彩。

伤兵人数不多,只有区区不到五百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

人数越少,李素看见他们时便越心酸。

曾经的五千守军,如今只剩下这么一点了,看到这些大战过后侥幸余生的袍泽,李素便会忍不住想起那些逝去的人,想起当初那充满了血与火的惨烈之战多么的辛苦,艰难。

除了看望伤兵,李素每天做的另一件事便是坐在大营辕门前,痴痴盯着茫茫大漠的东面,每天一坐便是两个时辰,目光无神地盯着那片被风吹得平平整整的沙漠,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个举动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终于有一天,许明珠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李素才收回目光,一脸温柔笑意地告诉她,他在等人。

能让李素等的人,自然不是寻常人。

第四百三十七章 各司其职

等了不到十天,李素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等人的时候大家都不明白他的目的,于是议论纷纷,背地里议论出许多猜测,大抵都认为李素要等的是传旨的天使,毕竟李素立下如此大的功劳,升官晋爵已是必然之事,少年郎嘛,自然缺少耐心,明知自己马上要升官晋爵了,谁还坐得住?每天坐在辕门外眼巴巴翘首以盼封赏旨意,自然是很正常的举动。

可是谁都没料到,李素要等的人并不是传旨的天使,而是另外一批人。

十天后,当大漠东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驼铃声,一支骆驼队伍慢慢悠悠出现在地平线上,越走越近之后,王桩看清了那支骆驼队伍的为首几人的模样,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这些天枯坐在辕门外,每天眼巴巴等着的,就是这么一群货?”

李素的表情很欣喜,点头笑道:“不错,等了这些天,他们总算来了。”

王桩皱了皱眉,眯着眼眺望远处那支骆驼队伍,神情有些不屑。

这支队伍算是熟人。

他们是商队,而且是当初李素盛情款待过的商队。

其中两个人王桩甚至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关中泾州人,名叫龚狐,一个是西域胡人,名叫古扎,另外还有三人,都是当初满口承诺发展西州的商人。

令王桩脸色难看的原因是,当初大战乍起,敌军兵临城下,跑得最快的就是这五个人。

趋吉避凶,逐利忘义,这五人的表现非常经典地表达出了这两个词的意思。

“你…到底怎么想的?这种见利忘义,危难时毫不犹豫撇下咱们逃跑的家伙,为何还要搭理他们?”王桩叹息道。

李素也叹气:“虽然我也不喜欢他们,可是,西州城喜欢他们…”

“你等他们到底为了什么?”

李素沉声道:“大战过后,西州城内一片焦土残垣,这座城几乎已成了一座废城,而我,却不允许这座城成为废城!”

转过头看着王桩脸上的不解之色,李素叹道:“你别忘了,这座城是咱们豁出性命才守住的,咱们活下来了,但还有四千多袍泽弟兄却死了,为了这座城,咱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座城寄予了活着和死去的人多少希望和心血,想想死去的弟兄们,你忍心看它成为一座废城吗?”

王桩的神情渐渐有了变化,脸上的不解和不屑之色渐渐褪去,转而代之一片凝重和哀伤。

李素叹道:“这座城不能废啊,战争破坏掉的东西,咱们要把它恢复起来,袍泽们用性命护住的东西,咱们要把它繁荣起来,看着它欣欣蓬勃,才对得起那些逝去的袍泽们。不出意外的话,陛下的旨意也快来了,旨意到来之日,估摸便是我离开西州之时,在我离开以前,有些事情我要安排妥当,否则,对不起死去的弟兄。”

王桩终于露出认同之色,指了指远处悠悠而来的商队,道:“所以,要繁荣这座城便要靠他们?”

李素点头:“对,所以,不要对这些商人有任何怨恨之心,趋吉避凶本是人之常情,当初我不也带着你和郑小楼逃跑过吗?那些商人与我们并无深交,对这座城也并无感情,既无深交又无感情,你凭什么要求他们跟咱们共赴患难?”

“我明白了,不怪他们便是,我奇怪的是,你如何知道他们会再来西州?”

李素笑道:“隔了这些时日,西州战事结束的消息必然已传了出去,既然大唐胜了,他们自然来了,因为西州城有他们需要的利益,而且我敢保证,这一次他们来,必然不会走了。”

“因为利益?”

“不,因为如果敌军再次兵临城下,我会把他们绑在城楼上,所以他们走不了。”

画风突变,王桩傻眼,呆了半晌才吃吃地道:“你刚才不是说不要恨他们吗?可是你却…”

李素深沉地叹了口气,道:“是啊,我不恨他们,所以,我绑他们的时候也希望他们不要恨我才是…”

王桩彻底懵了,这种混蛋逻辑跳跃太快,他实在跟不上节奏。

五位商人一字并排站在李素面前,神情有些尴尬,有些谦卑,甚至带着几分敬畏。

尴尬自然是众所周知的原因,大战将启之前,他们很没义气的跑了。

谦卑和敬畏是因为李素这个人。

西州之战的消息果然传到了沙州,五位商人惊得差点跳起来。

五千乌合之众的守军,居然硬生生挡住了三万敌人半个月的进攻,最后敌军主将阵前被斩下了大好头颅,而三万敌军则被打得溃不成军,四散而逃,西州保卫战大获全胜。

这个结果令五位商人不得不对李素谦卑和敬畏。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麾下一群临时凑拢起来的守军,居然能将城池守住,实在是逆天的结果,这么厉害的年轻人,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李素跪坐在矮桌后,一脸笑意如春风拂面,温文尔雅,令人…瘆得慌?

五位商人愈发不自在了,手脚都没处放,帅帐内尴尬的沉默气氛过了许久才被打破。

打破沉默的人是李素。

“你们走,我不留,你们来,我倒履相迎,我李素的为人,你们日后自知,各位,咱们也算老熟人了,便不必拘礼,各自请坐吧。”

五人尴尬地笑了笑,各自在帅帐内找了个软垫跪坐下去。

再次沉默片刻后,泾州商人龚狐率先开口了。

“李县子,当日大战将启,我等悄然离城而去,这件事我们做得不义气…”抬头小心地瞥了李素一眼,龚狐苦笑道:“粉饰的理由就不找了,直说了吧,我们只是商人,而且是胆子并不大的商人,有利则趋,有祸则避,当初离城…”

李素笑着摆摆手,截断了龚狐下面的话,接道:“当初离城我并不怪你们,这是实话,身份不同,做的事情也不同,战场厮杀是府兵将士们的事,走南闯北互通有无是你们商人的事,大家各司其职,世道便太平,府兵扔下兵器去做买卖,估计会赔得倾家荡产,同样的,你们商人扔了帐簿纸笔,扛起兵器与敌人厮杀,估计刚照面便被剁成了零碎,所以,大战将启时你们主动离城,我并不怪你们,就算你们留下来,除了白白赔上性命,对守城也并没有任何益处。”

第四百三十八章 诚信买卖

为人处世的道理,李素早在上一世便成熟成型。他有他的行为和道德准则。

人在面临生死之时,也是最考验人性的时候,事实上,大部分人的人性其实经不起考验推敲,只知有福同享,不知有难同当。

面对生死,没人能淡定从容,李素自己也曾生出畏惧犹豫,曾经弃城逃跑过,“畏惧”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李素有,别人也有,李素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可以指责别人的懦弱。

所以,对于面前这几位商人的态度,李素既不愤怒也不冷漠,仍旧一脸笑吟吟,仍旧客气得如待上宾。

谈生意嘛,大家没必要说交情,钱货两清便好。

于是五位商人战战兢兢坐在帅帐内,战战兢兢看着李素招呼上酒上菜,李素一脸和气地端杯敬酒,五人神情惶恐地一口饮尽,足足小半斤的五步倒烈酒二话不说倒入喉咙,接着五人面红耳赤,呛咳得撕心裂肺。

李素笑容不变,淡淡瞥了他们一眼,然后浅浅地小啜一口,这才是喝五步倒的正确打开方式啊。

“诸位慢慢喝,不急,酒有很多,定让诸位尽兴便是…”李素笑吟吟地道。

五人脸上闪过一抹赧意,急忙为刚才的失态告罪。

五人再次来到西州,而且是厚着脸皮来到西州,自然不是来喝酒的,说到底,他们是商人,利益动人心,西域联军被击退的消息传到五人耳里,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接着便感到有些愧疚和难为情,最后脑子里不约而同闪过念头——西州保住了,那么,属于他们的商机也保住了,曾经与李别驾谈妥的烈酒生意,骑营护卫丝路的生意,还是西州城里各种商铺各种货物流通的生意…

各种买卖代表着巨大的利益,更何况西州大胜,西域联军被打得溃不成军,西域诸国已乱成一团,有了这次大胜,未来少说十年内,西州都是太平的,再无任何敌人敢轻捋虎须,作为一个合格的商人,他们怎能拒绝如此大的诱惑?

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五人终究还是来了,此刻见李素仍待他们如此客气,商人们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只要有百分百的利润,资本家就敢铤而走险,五位商人今日也是铤而走险,他们打赌李素不会因他们的逃跑而杀他们,此刻看来,应该是赌对了。

心情一放松,宴席顿时热闹起来。

长袖善舞是商人天生具有的本事,席间五人几句恰到好处的马屁,几句缓解气氛的俏皮话,很快将宴席的气氛推向高潮,酒过三巡后,大家已喝得五分醉意,透过迷蒙的醉眼,五人小心地观察着李素的表情,见李素笑容不变,脸颊微微染上一抹红润,眼中的目光仍旧友善温和,五人互视一眼,不约而同放下了酒杯,打算说正题了。

“李别驾,小人几个先恭喜李别驾率领我大唐威武之师守住了西州城…”

说完龚狐率先拱手为礼,其余几人也跟着行礼。

李素眯着眼,看着众人的反应,沉默片刻,笑道:“本官也是侥幸活下来,诸位无须道贺,至于你们的来意,我很清楚…”

众人纷纷坐直了身子,他们知道,戏肉来了。

李素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纸片轻轻放在矮桌上,李素两根手指优雅地按住它,环视众人,笑道:“这个,仍是五步倒的秘方,本官不食言,西州仍会建起一座大酿酒坊,每日产一百斤五步倒,而且,我也愿意仍只向你们五家供酒,再由你们售往西域各地…”

五人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互视一眼,正待起身行礼致谢,却听李素悠悠道:“至于烈酒的价格么…”

五人一怔,急忙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今时不同往日,价格自然也不相同了…”李素笑了笑,接着道:“所以,我决定,供给各位的烈酒价格,在以前商议的基础上提高三成,但是,卖给别人的售价,却仍须按原来的商议所定,毕竟,酒是消耗品,是大家都喜欢的消耗品,价钱卖得太高,大家都买不起了,咱们还做什么买卖?你们说对吧?”

“提高三成?”五人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不仅提高了价格,连他们售卖的价格也掐死了,也就是说,他们的成本平白无故比以前高了三成,而这三成,原本可以转化为他们的纯利润。

“李别驾,这…以前咱们商议的价为何平白提高三成?”龚狐急了。

李素端着酒杯,目光注视着酒杯上雕刻的细微花纹,漫不经心地道:“因为我的成本也高了啊,西州一战,将士袍泽死伤无数,城中百姓被我迁移一空,酿酒作坊盖起来了,谁来帮我酿酒?总不能让我光着膀子亲自上阵吧?”

“这…”龚狐回头与众商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狠狠一点头,道:“好!三成就三成!”

话音刚落,龚狐小心翼翼地道:“提高三成后,这个价…不变了吧?”

“龚掌柜真是急性子,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李素朝他笑了笑,道:“三成是烈酒的价,虽然你们的成本高了,可我帮你们算了算,你们卖出去仍可以赚得盆满钵满,少说可以得到两倍的纯利,说真心话,让我这个酿酒的人实在有些不平衡…要不,咱们提高四成?”

“嘶——”五人瞪圆双眼,再次倒吸口凉气,神情变得想怒而不敢怒。

做买卖是要讲诚信的啊混蛋,你上句定了价,下句又提价,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诚信哪里去了?

“李别驾…”

龚狐刚开了口打算哀求劝解一下,顺便诉诉苦博一博李素的同情心,谁知李素杀伐果决地拍了板,大手重重一挥,道:“好,提价四成,就这个价,不改了!”

五人呆呆看着他,顿时觉得心里的肉被剜了一大块,血淋淋的痛彻心扉,随便一张嘴便又提了一成的价,这一成代表着什么?日积月累的,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啊…

“成本太高了,李别驾,您手下留情…”龚狐苦着脸哀求道。

李素眨眨眼:“你们对这个价不满意?”

五人一齐点头,废话,当然不满意!谁愿意平白无故多出四成的成本?丢进去的可都是钱啊!

李素见众人如此反应,缓缓点头:“嗯,说来这个价确实有点过分,这样吧,既然大家不满意,烈酒买卖一事就当我没说,我另外找找别的商人,看他们愿不愿意,咱们买卖不成情义在,诸位…”

“李别驾,小人愿意!”龚狐第一个反应过来,飞快地接口。

其余的四人也猛地一激灵,急忙点头答应。

成本提高了四成没错,掐死了他们对外的售价也没错,可即便如此,烈酒这笔买卖的纯利仍高得惊人,谁肯放弃那才叫真正的傻子。

见五人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目光里充满了哀求之色,李素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

“好,既然你们愿意,我也不多说了,酒宴过后,我与你们签下正式的契书,再找西州曹刺史为中间保人,规矩立下了,以后可不能随便打破哦,否则要吃官司的。”

李素不轻不重点了他们一句,五人忙不迭点头称是。

“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附加的条款,哪位商人进西州城如果能带来足够的砖石泥瓦,这个价可以降两成,而且,以后享受供酒优先权…”

看着目瞪口呆的五人,李素笑着解释道:“酿酒作坊每日所产有限,你们五个人抢着要,但酒只有那么多,所以,没轮到的各位,便请你们委屈在城里多等些时日,至于砖石泥瓦这些东西,西州要加固城墙,扩充城区,重建两市和城中民居,所以对此物的需求很大,谁运来这些东西,自然会被西州城待若上宾,上宾插个队先领几百千把斤烈酒,自然是应当应分的,你们说是吧?”

五位商人呆呆听着李素的这番话,听完后眼眶一红,快哭了。

刚刚还说规矩立了不可随意打破,下一句立马又加了一条新规矩…

这家伙的诚信被狗吃了吗?大家还能不能愉快的做买卖了?

五人心中顿时生出戚戚之感,同时对李素的人品产生了怀疑,这种说话当放屁的人,真能跟他做买卖吗?

可是,烈酒利润的诱惑…好大啊!

龚狐等人沉默半晌,五双眼睛巴巴的盯着李素那张嘴,见他似乎没有再补充附加条款的意思,龚狐这才用哀求的语气道:“可以,咱们都答应了,以后每次进城必然运来砖石泥瓦,供李别驾所使,李别驾,咱不再加条件了,可好?”

“当然,难道我是那种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的人吗?真是岂有此理!”李素不悦地道。

众人长松一口气,急忙起身致歉赔礼。

还没落座,却听李素慢悠悠又补充了一句:“嗯,说到附加条件,我这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扑通!

正打算坐下的龚狐脚下忽然打滑,重重栽倒在地。

第四百三十九章 立碑传世

遇到这么一号毫无诚信,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买卖没法做了。

龚狐等五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素每说一句话,他们的利润空间就会被压榨一分,看着漫不经心的附加条件也十足的坑死人不偿命,商队从外地进西州,原本可以满载别的货物到西州交易,交易完成后再装满烈酒出城,销往西域各国,一来一回,利润巨大。

然而李素随口一提附加条件,每次进城必须满载砖石泥瓦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等于白白将他们一次漫长行程的利润浪费掉。

换了别的买卖,五人或许马上起身拂袖而去,条件太苛刻了,买卖谈得毫无诚意,可这五人不仅没走,反而答应了李素的条件。

因为烈酒的利润实在太大了,大到哪怕只是单次的行程,也能赚到三到四倍的利润,为了这三四倍的利润,牺牲一次行程也值得。

只不过,当李素慢吞吞提出还有一个附加条件时,五人顿时气得跳脚。

加了一条又一条,这根本不是谈买卖的态度啊!

“李别驾,刚才说好的不加条件了,您现在可是…”龚狐急得面红耳赤,想怒又不敢怒,还不得不挤出生硬的笑脸。

李素淡淡瞥他一眼,这一眼令龚狐和其余四人背后寒毛一竖,然后,他们都清醒了。

眼前这位,可不是与他们平起平坐的买卖人,而是有官爵在身的大臣,并且西州就是在他的指挥下守住的,手底下不知攒了多少条人命,人家对他们以前的逃跑行为已然宽宏大量不予计较了,你还敢跟他大声说话,不知好歹把人家的客气当成福气,是嫌脑袋长得太周正了吗?

“李别驾恕罪,小人该死,该死!您请说…”龚狐神情惶恐地低下了头。

李素这才展颜一笑,道:“说是附加条件,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也不会让你们出多少银钱…”

龚狐拱手道:“还请李别驾直言。”

李素抬手一指,道:“那个方向,是西州的西城门,我要在城门外立一块六丈高的石碑,碑上刻此次西州之战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字,并书以祭文,从此以后,每一个进西州城的人,无论官员,差役,将士,百姓,还是商人,无论任何身份地位,任何国籍族类,皆须向这块石碑行礼,行礼之后才准许进城,每逢年节,城中所有人皆须来此石碑前敬献拜祭…”

目光转回来望向呆怔的众人,李素道:“西州大战方息,城中百废待兴,官府捉襟见肘,这块石碑,便拜托各位出资出力立起来了,这个条件,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五人沉默许久,表情却渐渐变化,由呆怔渐渐变得凝重,最后五人朝李素长施一礼,龚狐肃然道:“将士们为守城而战死,我等能享今日太平之福,皆将士们之功也,这件事不算条件,出资立碑正是我等无上荣幸,李别驾委以如此荣耀,小人绝不辱命。”

其余四人急忙附和应是,神情一片湛然生辉。

李素沉默片刻,轻叹了口气,然后展颜笑道:“如此,便拜托各位了,来,我代诸位战死的袍泽弟兄们,敬各位一杯,多谢诸位,给了将士们名垂千古的机会,也算是一个交代了。”

已快到贞观十三年深秋了,李素的伤已渐渐痊愈,这些日子李素被许明珠服侍得周周到到,每日无论起居还是饮食,皆由许明珠亲手操持,两个月下来,李素不但伤好了,人也变得更加白皙干净,之前萎靡颓然的模样如今变得更加神采奕奕,风度翩翩,看起来就像是魔镜里的白雪…王子,分分钟被后母弄死的那种。

王桩蒋权郑小楼等人的伤差不多也全好了,就连许明珠也渐渐调养得白白净净,恢复了当初娇艳动人的模样,沙漠来回数千里的风沙在她脸上如同风过闲庭,不留痕迹,仍旧如往常般明艳。

一切都在好转,伤兵营里的伤兵们大致也恢复了,有的落下了终身残疾,却也每天笑得开怀,每天瘸着腿大营里到处溜达,享受玉门关将士们对自己的肃然敬意,脸上满满的成就感,这些残疾的伤兵心里都很清楚,虽然落下了终身的不便,但大唐皇帝陛下不会亏待他们,对他们而言,身上的残疾就是他们的军功章,前半生为大唐社稷豁出了命,后半生便心安理得享受朝廷和百姓的供奉,天经地义的事。

西州的大权李素重新交还给了曹余。

对李素而言,权力这东西只有在用得着的时候才用,当初大敌当前,为了清除内忧而果断杀人夺权,如今他与曹余恩怨尽释,而且内忧外患皆消,权力已用不着了,况且重建战后的西州每天要处理无数琐碎的事,李素这种惫懒性格的人如何受得了?于是这次果断将权力扔给了曹余,让他忙前忙后累成狗,而李素则每天无所事事在大营里晒太阳喝葡萄酿,偶尔与程处默出去打打猎。

奈何身在沙漠里,所谓“万径人踪灭”,连老鼠都看不到一只,打猎自然每次败兴空手而归,偏偏闲得快发疯的二人仍不死心,而且毫不气馁,第二天再接再厉,二人仿佛找回了儿时和尿搓泥巴的纯真烂漫,每天前呼后拥出营,垂头丧气回营,直到最后李素出营不经意间发现驻守辕门的将士看自己的目光怪怪的,这才惊觉最近自己因为太闲可能导致智商下降了,当然,也有可能因为跟程处默在一起待久了,不管怎么说,总之,智商下降了。

于是李素果断终止了这种白痴行为,他不介意别人把他看作疯子,但是把他看作傻子就恕他不能苟同了。

深秋十月,沙漠里仍热得跟火炉一般,在一个阳光刺眼的上午,大营东面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一名背上斜插着黄色小旗的唐军军士策马飞奔而来,离大营辕门只有三十步,恰在弓箭射程边缘时,骑士飞快下马,朝大营步行而去,看着辕门前神情戒备的值守将士,骑士高举起一面腰牌,面朝辕门大声道:“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大将军领王师西征,距此只有三十里,请速通报泾阳县子,西州别驾,定远将军李素!”

第四百四十章 王师甫至

侯君集是奉皇命西征高昌和龟兹国,共计领军四万,从北方薛延陀前线直接横穿草原大漠,历时三个多月才到了西州。

欲征高昌龟兹,西州正是唐军的桥头堡,这个城池必须要路过的,无论如何避不过去,由此可见西州的战略位置确实非常重要,李素守住了西州城,对侯君集来说省下了天大的麻烦。

大营里面,蒋权和程处默田仁会等人忙得鸡飞狗跳,急吼吼叫麾下将士打扫清洗,然后整军列阵,准备前迎侯君集大军,至于李素,仍旧懒洋洋半趴在地毯上晒太阳,看着营地里的将士们忙活,而他火烧眉毛了都不愿意动弹一下。

感觉有点可笑,这毛病似乎从古至今传下来的,领导来视察了,单位里火急火燎的开始整顿内务,打扫卫生,就为了给领导留下点好印象。

李素不在乎并不是因为无礼,而是觉得没有必要,领导来了顶多认为这座大营给了自己足够的尊重,却不会傻到以为大营每天都这么干净,说来也算是人为造假了。

侯君集的大军来得比预料中的更快。

两个时辰后,大营东面的沙丘上便隐约可见旌旗招展,紧接着便是三三两两的骑兵出现,最后如同蚂蚁倾巢般,沙丘上布满了黑点,旌旗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若隐若现,问过才知道,这还只是侯君集大军的前锋所部。

直到前锋已快到西州城下,东面沙丘才出现了中军的身影,照例,又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点景象,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一眼会疯掉的那种。

蒋权和田仁会等人早早迎出辕门外,安静且恭谨地等候着,直到侯君集所部中军快到大营前了,李素才被许明珠催促着,穿上官袍打扮过后,慢慢吞吞走到辕门外,抬眼一扫,却见大军在面前轰隆而过,扬起漫天黄沙,黄蒙蒙跟中了工业雾霾似的。

李素当即抬袖捂住鼻子,懊恼叹道:“出来早了,应该再矜持半个时辰的…”

话音刚落,却见漫天黄沙里,一阵豪放的笑声由远及近。

“哈哈,李家娃子好不识礼数,见了本大将军还不见礼,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么?你家程伯伯牛伯伯是伯伯,本大将军不是伯伯了?”

画面很恐怖,只闻声不见人,声音仿佛是武林高手的内气丹田所发,四面八方都听得到,却就是没见人,眼前的一切景象全被漫天黄沙遮盖。

李素大惊,悚然脱口道:“什么鬼!”

然后,李素只觉得后脖领子一紧,整个人被拎起来了,像块条状大咸肉悬在半空中,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李素愈惊,刚挣扎了几下,耳边便听到阴恻恻的寒风拂过。

“不毛之地待了两年,愈发目中无人了,老夫活生生站你面前你当没看见?嗯?信不信老夫现在就当你麾下部曲的面抽你。”

李素惊恐扭头,却见侯君集一身戎装披挂骑在马上,单手拎着他,神情却轻松得很,不时还攥着李素的衣领晒衣服似的抖落两下。

“侯…侯大将军…”李素急了,这么没面子的姿势,搞得自己威严尽失啊。

“嗯?你叫老夫啥?”侯君集瞪起眼睛。

“侯叔叔恕罪…”

“叫伯伯!没礼数的混账东西,老夫比程老匹夫还大一岁,到你嘴里就成叔叔,信不信老夫真抽你了?”

“侯伯伯,快放小侄下来,有话好好说!”

啪!

李素像坠入凡间的天使,脸着地。

侯君集腿一偏,下了马,扬起马鞭指了指李素,哼道:“今且在你部曲面前给你留点面子,下次再没礼数,先抽了再说话。”

李素讪然干笑两声,急忙躬身给侯君集行礼。

身后扑通几声,却见蒋权田仁会等人单膝跪地,朝侯君集大礼相见,齐声道:“末将拜见侯大将军!”

“罢了,军帐之中莫搞这些虚礼,本将军没那么多讲究,都起来。”侯君集恢复了冷峻不苟言笑的模样,表情无比威严。

李素撇了撇嘴,这家伙是不是有病?跟我计较时说我没礼数,跟他们又说没那么多讲究…

大唐的名将不讲道理时都同样一副嘴脸,出奇的一致。

“侯伯伯远道而来,帅帐已清扫干净,请侯伯伯…”

“请个屁!阿史那副总管在后面,领我们二人去西州城楼上看看,老夫很想知道,你一个娃子到底有怎样的通天本事,竟能守住此城。”

说完侯君集二话不说,拎着李素的衣领便朝西州城走去,后面的诸将和亲卫们急忙跟上。

西州城墙仍是老样子,大战过后李素早有动工修整的计划,所以跟那五位商人谈买卖时,将砖石泥瓦这些建筑材料都列入了附加条件中。

虽然早有计划,但材料还在路上,目前西州城墙仍是以前的夯土老墙,看起来破败得没法形容,所以侯君集在看着它时,眼里的嫌弃之色就像看到自己的新鞋子踩到了一坨狗屎…

“这哪里是城墙,分明是猪圈啊…”侯君集慨然而叹,叹完还拖了一个冗长的尾音:“猪圈啊猪圈…”

李素:“…”

要不是自己打不过他,早就一巴掌啪上那张丑脸了,你家猪圈住得了我这么英俊的人么?

拾级而上城楼,侯君集负手而立,眯眼眺望着远处无边无尽的沙漠,然后伸手在城墙的夯土上使劲一抓,城墙当即被他抓下一大块土,手心微一用力,细碎的土粒如雨点般顺着指缝倾洒而下。

侯君集目光有些惊异地看了李素一眼,神情终于变得凝重。

“李家娃子,你说说,当初敌军从哪面攻的城,对方兵力多少,守军兵力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