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珠垂着头,迟疑了许久,才讷讷道:“夫君…妾身对不起你,半路上好奇,将夫君的信擅自拆开看了…”

看了看李素的表情,见他没有发怒的征兆,许明珠这才小心翼翼扔了一记轻轻的嗔怪眼神,道:“夫君信上那只猪头,画得很生动呢。”

李素顿时有些尴尬了,呵呵笑了两声,道:“其实我与程伯伯早有默契,一只猪头便代表了千言万语,我懂,他也懂。”

许明珠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夫君何必还诳骗妾身?你的心思…妾身自知的。”

“妾身离开时,不知西州已成凶险之地,到了半路察觉不对劲,这才拆了夫君的信,看到信后,妾身什么都明白了,危难之时夫君骗妾身离开,不让妾身陪着你共患难,妾身是该谢你,还是恨你呢?”

说着许明珠目光灼灼地盯着李素的眼睛。

李素愈发尴尬,马上转移话题道:“你说闯了祸,到底闯了什么祸?”

许明珠神情顿时不自在了,扭了扭身子,垂头道:“拆开信后,妾身明白了夫君的处境,那时妾身已离玉门关不远了,妾身不由着了急,想回西州与夫君一同赴死,却又觉得无甚用处,只好一路疾驰入了玉门关,本欲向玉门关守将田将军搬救兵,奈何田将军未奉调令,死活不应,妾身,妾身一时急火冲心昏了头,便…便用刀劫持了田将军,逼他调兵驰援…奈何田将军誓死不答应,我与他僵持不下,幸好当时程大哥领兵到了玉门关,这才为我解了围。”

说完许明珠眼中闪过一抹不可思议之色,显然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来。

李素更是彻底石化,呆呆注视许明珠良久,不认识似的将她从头到脚再次打量了个通透,盯得许明珠手足无措,发黄的脸蛋上浮上几许羞红。

“你…劫持…玉门关守将?”李素一字一字问得很艰难。

许明珠垂头,神情惶然畏惧,小手攒成拳头微微发抖:“夫君…妾身对不起你,妾身,妾身一人做事一人担,若田将军上疏据实以告,陛下责罪下来,妾身自己担下便是,一切与夫君和李家无关。”

“不,不不,没让你担罪,我还没死,轮不到你出面担罪…”李素摇摇头,只是神情变得很古怪:“我只是,只是…很吃惊,嗯,对,很吃惊,劫持玉门关守将,连我都不敢做出如此无法无天之事,你却…”

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李素只好双手一伸,朝她翘起了两只大拇指,给她点了两个赞:“你厉害,真的,你真厉害!”

许明珠愈发无地自容,脑袋已深深埋到床榻下去了,捂脸带着哭腔道:“夫君莫…莫吓妾身,妾身知道自己闯的祸不小,可是那时夫君身陷危难,妾身在玉门关举目无援,为了救夫君性命,妾身实是被逼无奈啊…”

李素苦笑道:“我说的是真话,并无嘲讽之意,至于劫持玉门关守将这点小事,你更无须担心,西州守住了,天大的过错在陛下面前都可以轻轻揭过,你不必在意的,这事我担了。”

叹了口气,李素忽然伸出手,为许明珠擦去泪水,手背轻轻从她发黄的肌肤上滑过,看着她憔悴的样子,李素不由一阵心疼,缓缓地道:“你绝口不提离开西州这些日子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担了多少心事,但你从西州到玉门关来回数千里,路上天灾人祸,风吹日晒,还为了我而劫持朝廷守将,你为我做的,你纵不说,我都明白的,夫人,苦了你啦。”

许明珠抬头,盯着李素的眼睛,眼眶渐渐发红,不知不觉蓄上一层雾水,最后泪水决堤,倾洒而下,忽然忘形地抱住李素,伏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有了夫君这句话,妾身再苦也值了…再苦也值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兄弟重逢

女人在这个年代是很弱小的,从大的方面说,农业社会由生产力决定社会统治权,通俗点说就是谁力气大谁说了算,数千年父系社会的沉淀,还有百家学说的文化洗脑,于是数千年下来,女人渐渐成为了男人的附属品,出生后依靠父母,出嫁后依靠夫家,在这个年代,女人的一生只能依靠。

唐朝算是一个相对开明的年代,这个所谓的“开明”,原因很多很复杂,大致跟开国后的风气有关,众所周知,君主李家有胡人血统,高祖皇帝李渊的母亲独孤氏是鲜卑人,而李世民的母亲窦氏也是鲜卑人,说来李世民有四分之三的鲜卑血统,如果说李家三代以前是血统纯正的藏獒的话,那么如今的李世民已成了一只血统乱七八糟的串串儿…

既然不是纯正的汉人,那么说话行事以及性格自然跟汉人不大相同,李家的行事作风多少还是受了胡人很大的影响,所以李家两代君主胸襟都很博大,性格也很宽容,只要别触及到李家真正的利益,一般而言都是很随和的,这种随和的风气也渐渐影响了民间,所以大唐的妇女地位较历朝历代高一些,但是,总体而言,女人还是依附男人的。

许明珠是典型的大唐女人的写照,出身很低,家境富足,从懂事的时候起,便被父母教育洗脑,她所受到的教育都是以《女诫》《女德》为模本,以未来的丈夫为中心,她似乎是天生的依附者,离了父母还有丈夫,离了丈夫,她的人生便灰暗了,因为没人教过她,离了丈夫她还能靠谁。

这是许明珠的人生,其实也是如今大多数唐朝女人的人生,可悲或可悯,自在各人心。

许明珠抱着李素哭得很伤心,以往努力维持住的矜持和仪态,此刻全然抛却,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小女人,一个情感完全放开了闸口尽情宣泄心中多日苦悲的小女人。

李素也抱着她。

看到许明珠憔悴消瘦的模样,以及城破前忽然而至的援军,李素那一刻全明白了。

他明白这个以前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结发妻子,在这短短的数月里为他付出了多少,遭受了多少艰辛和磨难,担了多少煎熬的心事。

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夫妻互相抱住的那一刹,李素坚固的心防也松动了,他也放开了情感的闸口,只是宣泄得比许明珠内敛一些。

“莫哭了,你哭得厉害,对夫君来说是很挫败的一件事…”李素苦笑,轻轻拍着她的背。

“为…为何?”许明珠抽抽噎噎道。

“因为幸福的女人是不会哭的,哭,就是苦,哭得厉害,说明这个女人嫁得不好,受尽了委屈,我对你不好吗?…好吧,以前确实对你不好,但以后我会对你好的。”李素展颜笑道。

许明珠急忙摇头,使劲吸了下鼻子,道:“妾身没受委屈,夫君以前也对妾身很好,妾身只是,只是…想哭。”

扳正她的肩,李素仔细端详着许明珠的模样,心中涌起无尽的愧疚,这张脸消瘦得不成样子,女人最美好的年华里,她为了他,已提前褪去了花容,只能从眉眼里依稀找出一丝当初明艳动人的痕迹,而这个女人,是他的妻。

东阳,许明珠…李素心中反复念叨着两个名字。

或许,上天对他最大的垂怜,便是安排他在第二次生命里,遇见两位同样情深意重的女人,这两个女人的出现,不知是自己多少辈子积德种下的善因。

“夫君,夫君莫看了,妾身…妾身变丑了。”许明珠被李素盯得不好意思,忸怩地垂下头,随即想到这句“变丑了”不是谦虚,而是实话,许明珠眼眶顿时又蓄满了泪水,这回确实是伤心了。

“夫君,妾身…变丑了。”许明珠再次哭了起来。

李素大笑,再次抱住她,道:“不丑不丑,配我刚刚好,再美一点我就配不上你了。”

许明珠刚才忘形抱住他,当时正是情绪激动时,自尚未察觉有什么不妥,现在李素主动抱住她,顿时吓了一跳,紧接着脸蛋便红了,手足无措地抬起手想推开,转念又想这是自己的夫君,似乎…不能推啊,可是,又好羞涩…

纠结无比之时,李素已将她抱得紧紧的,许明珠羞红着脸,像只鸵鸟般埋在他怀里,想到成亲以来,这是夫君对自己最亲密的举动,顿时又红着脸在他怀里无声地轻笑起来,贝齿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然后,纤手也悄悄地环住了他的腰,那动作,怯怯的。

明亮的眸子流转望向帐外的蓝天,许明珠的笑容越来越深。

终于,守到云开见日了么?

“你比以前瘦了,瘦多了,夫人,从今日起你要吃肉,多吃肉,把身子养起来,还有,多睡觉,多养息,争取早日变回当初嫁给我时那个明眸皓齿的美丽姑娘…”李素很认真地叮嘱道。

许明珠小嘴微微一瘪,嗔道:“夫君终是嫌妾身丑了,你刚才还说妾身这模样配你正好的…”

李素很认真地道:“没错,但夫人可以更美丽的啊,那时就是为夫我高攀你了,夫人仔细想想,那种被高攀的感觉,酸爽不?”

许明珠摇头,黯然道:“其实…是妾身娘家高攀夫君了,妾身出身商贾,本是低贱…”

李素打断了她的话,正色道:“别说什么出身,夫妻间不提这个,我未被陛下封爵以前,也是做买卖的,大家半斤八两,谁都别嫌谁,以后别提出身这种话了,我不喜。”

许明珠急忙柔顺地点头:“是,妾身以后不提了。”

夫妻最亲密的温情时刻,被帅帐外匆匆的脚步声打破。

人未到,声先至,十足的煞风景的破锣嗓音。

“我那兄弟醒了没?发烧好几日了都未退,你们到底是不是大夫?惹老子不痛快了,先剁了你们几个,狗屁大夫,连个发烧都治不好!”

许明珠触电似的慌忙从李素怀里弹起来,羞红着脸站在一旁。

李素笑了,朝帐外扬声道:“程兄,我醒了!”

“咦?啥声?啊呀!哇哈哈哈哈…好兄弟啊,总算醒了,哥哥可想死你了!”

话音落,程处默那魁梧的身子便从帐外冲了进来,一路洒下…杠铃般的豪迈笑声。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素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模样,程处默乐得眉眼不见,使劲一拍李素的肩,啪的一下,屋漏偏逢连夜雨,大病初愈的李素顿时又半身不遂了。

“兄弟重逢是喜事,哭啥!没出息!”程处默大大咧咧地笑,笑得很开心。

李素忍着半边肩膀的剧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水汪汪的眼睛仰头看着程处默,萌得不要不要的。

“你若一定要认为这是重逢后的喜悦泪水,那就算是吧…”

啪!

另一边肩膀终究也没逃出魔掌,这下李素两边肩膀全没知觉了。

“什么叫‘就算’?本来就是!兄弟啊,俺老程这辈子没服过人,但对你…”

程处默很不讲究地在李素面前一屁股坐下去,开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

一旁的许明珠见李素疼得直冒冷汗,终于忍不住道:“程大哥,夫君身子刚见好,您…下手轻点…”

“对,有话好好说,小弟我怎么说也是个斯文读书人,表达喜悦只需抱头痛哭,不可动手动脚…”李素忍着痛点头附和。

程处默一愣,急忙赔罪不已,然后又乐了:“你这读书人倒是厉害,干的事连武将都拍马难及,这么一座破城,三万人打了半个月都没打下来,兄弟啊,你太厉害了,这事若传回长安,我老爹肯定二话不说把你拉进军伍里,谁抢揍谁。”

李素苦笑道:“别夸我了,这次已要了我大半条命,再被程伯伯拉进军伍,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

程处默嘿嘿直笑:“怕是由不得你,西域联军已被击溃,捷报已遣飞马日夜兼程奔赴长安,你的事迹很快会被陛下知晓,啧啧,少年英雄,了不得!不知陛下这次该如何封赏你才能配称得上你的功劳。”

李素摆手:“别封赏了,再封赏一回我不知还会遭多少罪,我已决定上疏辞官告老了。”

程处默惊道:“告老?你不到二十岁好意思告老?”

李素一愣,垂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最后,在程处默无比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抬起头,很认真地道:“是的,好意思。”

然后,程处默张大嘴,傻呆呆地看着李素,李素也无辜而蠢萌的看着他,二人对视,相对无言,气氛有点尴尬。

“噗嗤!”

一旁的许明珠却再也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接着脸蛋一红,急忙道:“妾身,妾身…给夫君熬药…”

说完她便踉踉跄跄跑出了帅帐,帐外很快听到她压抑的闷笑声。

第四百三十四章 细论时势

辞官告老不是一时兴起的想法,任何人在鬼门关前转过一圈后,大抵都有一种对世间万事意兴阑珊的感觉,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说是看透了也好,说是害怕了也好,当初无知无畏的傻劲已消退了许多,如今活着,唯求平安二字而已。

李素对权力本就不甚热衷,经过西州艰苦残酷的守城之战后,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庆幸与感激的同时,他也对当官产生了浓浓的厌倦情绪。

天子一纸诏命,将他遣任西州,诏命下得轻巧,可他却差点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权力这东西,一言定人生死,可是当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触碰到权力的顶峰时,自然便生出退意。

究其本心,李素萌生退意的最大顾虑便是担心此战过后,李世民不知又会怎样摆弄他,若将他遣派到更危险的地方当官,自己这条宝贵的生命难道真要为李家王朝死而后已?

“你担心这个?”程处默一脸莫名其妙看着他:“大唐如今四海靖平,西州已算是最危险的地方了,比西州更危险的还真难找,再说你拼死守住了西州城,算是为社稷立下了旷世奇功,陛下心中不知怎生欢喜,怎会还将你往更危险的地方送?兄弟,你多虑了。”

李素苦笑道:“圣心难测,不可揣摩,但愿陛下能念在我为社稷差点丢了命的份上,让我多喘几口气。”

程处默摇头笑道:“想多了,兄弟,你真想多了,陛下不知如何高兴,如何封赏你呢,由此一战,大唐上下皆知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少年英杰之称实至名归,不日陛下必有封赏旨意来,就不知这次陛下怎样封你了,依我说,怎样封赏都不为过,兄弟你干的这件事,或许当世名将都做不到,啧啧,一群残军,一座破城,居然硬生生守了半个月…”

李素面容一惨,顿时想起了守城战死的四千多袍泽,长叹道:“都是拿命在拼啊,我命好,侥幸活下来了而已,若说封赏,战死的袍泽弟兄才最应该得到陛下封赏,只可惜,该他们得到的东西,却永远无法得到了…”

程处默沉默了一阵,道:“生死有命,都在用命搏前程,有的人命好没死,前程到手,有的人死了,下辈子再搏一回便是,我爹说过,既然扛了刀戟上了沙场,命都不是自己的了,谁生谁死,交给老天爷定夺,一场战打完,谁还活着,命就还是他的,兄弟,杀戮场面你见得少,所以看不透生死,多经历几次,自己的命,别人的命,都不会再当回事了。”

李素苦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总还是看不透,这次守城守得惨烈,五千多袍泽弟兄,最后活下来的不到五百,陛下如何封赏我,我并不在乎,只求陛下能厚恤战死的袍泽,优待活着的弟兄,大家都算是为国为社稷转了一圈鬼门关,既然活着从鬼门关里爬出来了,只求陛下莫小气,该给的都给…”

程处默笑道:“放心便是,这活着的五百好汉,陛下绝不会慢待他们,升官赐田是少不了的,至于兄弟你,陛下怕是封赏更厚…”

压低了声音,程处默低声道:“这次西域诸国算是栽了,不宣而战,进犯西州,三万大军被你打得灰头土脸,半点便宜未占到,如今北边的薛延陀已被陛下灭国,听说西域诸国犯我疆境,陛下龙颜大怒…”

李素一愣,道:“薛延陀已被灭了?”

程处默重重点头,兴奋地笑道:“战事打了一年半,我大唐铁骑步步推进,最后攻下他们的可汗牙帐,薛延陀真珠可汗望风而逃,结果半路上被其二子突利失射杀,说来这位可汗的二儿子手段也歹毒得紧,不仅杀了亲生父亲,还把他的兄长也射杀了,然后率残部南回归降我大唐,陛下被二子的手段恶心得不行,却又不得不封他为多弥可汗,算是给个名分,安了薛延陀各部族首领和牧民的人心。”

李素笑了,话听着耳熟,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当年李世民与他君臣奏对时,他向李世民提出的计策,离间,破坏,收买,结盟,出其不意等等,如今听程处默娓娓道来,李素仿佛在听一段自己编出来的故事,每一个情节走向都了然于心。

李世民到底还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并且照实而行,事实证明效果确实不错,有些正面战场厮杀都得不到的结果,却在这些不见光的手段里得到了。

程处默接着笑道:“陛下灭了薛延陀后,已在鄂尔浑河南面建了安北都护府,那个杀了亲爹的二儿子多弥可汗,他的牙帐也设在都护府旁边,呵呵,说得好听是可汗,实则已成了大唐代管薛延陀的一个傀儡,往后想蹦达,安北都护府的大都督出个门的功夫就能把他平了。”

李素长呼出一口气,笑道:“薛延陀既平,陛下终于也腾出手来了,大唐版图上的这局棋,全部活了。”

程处默点头:“不错,听说陛下已下旨,由侯君集任交河道行军大总管,薛万均,阿史那社尔为行军副总管,领军四万,征伐高昌,这一次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咱们向他们进攻了,听说陛下龙颜大怒,下旨说定要灭了高昌国,并将国主麴文泰拿下,活擒回长安,这家伙的下场好不了,顺便可能还会灭了龟兹,再敲打一下西突厥,兄弟,陛下给你报仇的日子快到了,等着扬眉吐气吧。”

李素看着眉飞色舞的程处默,忽然觉得这位魁梧汉子看似豪迈,其实跟市井嚼舌根的八婆差不多,一张嘴便是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满天飞,而且情绪非常嗨,真怀疑他进自己帅帐前是不是嗑了药,如今的大唐真有毒品的,比如传说中的五石散…

真想叫人搬几面大鼓进来弄点节奏,看他摇不摇头…

“哎,发啥楞啊!我跟你说话呢。”程处默对李素发呆的反应很不满。

李素回过神,迅速接上话头:“灭国!必须灭了高昌和龟兹,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气!”

程处默神秘地笑了笑,道:“灭高昌和龟兹,不过是个说法,我估摸陛下真正的意图,是…丝绸之路!这条丝绸之路很重要,自汉代起便是中原交通各国,互通有无的唯一要道,陛下天纵英姿,必不会将这条路的西面半段落于异族之手,灭了高昌和龟兹后,再在西域设安西都护府,增设巡边府兵,从此这条丝绸之路便彻底掌握在咱们大唐手中了,有了安西都护府,我大唐退可保丝绸之路的周全,进则可征伐诸国,他们的国土版图,已完全在我大唐雄兵的窥视之下,随时可将诸国国土纳于彀中,这一点,西域诸国的国主们想必也很清楚,只要大唐开始经略西域,诸国从此不但不敢再轻举妄动,反而还要频频向我大唐进贡邀好,以求自保…”

李素呆呆地看着程处默,神情布满了惊异。

这…还是那个大大咧咧有勇无谋的长安小恶霸吗?何时变得如此睿智,竟能将西域的局面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且每句话都非常有道理,难道说果真是基因决定一切,有个老奸巨猾算无遗策的老爹,儿子生下来落地便是经天纬地的战略家军事家,只等长大便又是一代名将?

李素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程处默的滔滔不绝,胳膊抬起来刚打算拍他的肩,却被一阵刺骨的痛意疼得龇牙咧嘴满脸痛苦,守城时浑身挨了不知多少刀,抬起的这只胳膊上也有好几道刀口,一动便痛得不行。

程处默急忙扶住了他的胳膊,道:“兄弟你咋了?想要什么东西我拿给你。”

“不,我想拍拍你的肩膀以示兄弟情深…”李素咬着牙,额角已微微疼出了汗。

“哦,早说呀,太容易了!”程处默二话不说将李素的胳膊一抬,拽着它落到自己的肩膀上,还很主动的帮忙拍了两下,然后一脸兄弟情深的表情看着李素。

“好,拍完了,你还想说什么?”

李素叹了口气,费劲地用受伤的胳膊摇了摇程处默的肩,语气充满了关怀。

“程兄,你肿么了?到底肿么了?你以前那傻大黑粗的形象我挺喜欢的,为何如今变得如此睿智,能不能给我们聪明人留条活路?”

程处默呆怔片刻,然后使劲挠头,迟疑地喃喃道:“这话…似乎不像在夸我呀…”

“胡说,明明是夸你…刚才那番话,是你琢磨出来的?”

“当然!”程处默挤眉弄眼,表情很不诚恳,而且丑得一愣一愣的。

李素眯着眼冷笑:“怕是你照搬程伯伯的原话吧?”

谎言被戳穿,程处默懊恼地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是我爹说的,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爹只不过恰好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了而已,咋地?”

第四百三十五章 西域动荡

这年头没有知识产权意识,而且家族式传承是主流,所以老爹的东西就是儿子的东西,天经地义,包括老爹说的话,儿子也可以理所当然拿过来当作是自己说的。

这么干除了有点不要脸外,一切都很正常。

西州守住了,诸国联军被打退了,程处默和田仁会带来的五千援军接管了西州的城防,在李世民的下一道旨意到来之前,这五千人便成了西州的守军,日夜在城内外巡梭,斥候放出数百里外,一路跟随败军的踪迹追下去,严密监视诸国联军的动向。

斥候带来的消息算是好消息,程处默阵前取了敌主将阿木尔敦的首级后,敌军兵败如山倒,一直败退到数百里外的龟兹国内,据说败军退到龟兹国时,已不足两千人,原来的三万大军十不存一,他们大部分在李素守城时被歼灭,震天雷终究还是发挥了大作用,足足灭了敌军一万多人,剩下的拼死拼活发疯似的猛攻,好不容易即将攻破西州,黎明的曙光像站街女招嫖似的朝他们招手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的儿子,于是诸国联军彻底悲剧了…

李素和守军杀了一半,程处默和田仁会领着援军又杀了一大半,剩下的败逃军队各有国属,有的在败逃的半路上扔了兵器转个方向跑回自己国家,还有的大抵觉得当兵太没前途,充满了挫败感,于是索性数十上百人脱队沿路找了块绿洲,打算换个盗匪的新工作,运气好迎来事业上升期的话,说不定还会当上丝绸之路总瓢把子,娶上白富美,迎来人生的新巅峰。

总之,杀的杀,逃的逃,三万进犯西州的联军最后逃到龟兹国时,只剩了不到两千人马。

货真价实的战败,而且是很不光彩的战败,一座尿都能冲垮的破城,区区五千守军,三万人攻了半个月不仅没攻破,还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尽管主将阿木尔敦阵前被斩了首级,算是悲壮殉身,可是战败的消息传到西域诸国,诸国君主不仅没有给他评个“烈士”的光荣称号,还把阿木尔敦十八代以内的女性先人全部用嘴临幸了一遍,正是千刀万剐亦不足平心中之愤。

接下来,西域诸国开始动荡不安了。

这些年来大唐何等强势,兵锋何等锐利难当,各国国主自然看在眼里的,好不容易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趁着大唐腾不出手时战战兢兢来占点便宜,却没料到自己手艺太潮,反而在西州城下栽了个大跟头,西域诸国本来国土和人口都不多,凑出三万联军已然是倾国之力了,如今三万人被打得只剩不到两千,元气大伤还是小事,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膻腥,惹了大唐,而且惹得极不成功,来日大唐腾出手来,将会如何对待西域诸国?

大唐的天可汗陛下绝不是吃素的啊!

于是诸国国主们开始陷入深深的反省,反省自己当初是不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干出如此不冷静的事来,至于对那位西州守军的主将,国主们则充满了深深的幽怨。

五千人硬扛住三万人长达半个月的进攻,这么厉害,你咋不上天呢?至于这么玩命么?

无论何种心思,诸国的国主各自开始急求自保,当战败的消息传到诸国,国主们急忙召集臣子们商议补救之策,一夜过后,各国的使节团踏着清晨的朝阳,满载本国昂贵的贡品,神情焦急地朝长安开拔而去。

没错,国主们不约而同做出一个很没节操的决定,他们决定抛弃盟友,赶在大唐军队报复前,暗自向大唐天可汗陛下赔罪,示好,求和,并且不约而同将进犯唐境的责任推给盟友。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反过来说,政治也是战争的延续,当战争已失去作用,甚至起到反作用时,政治便成了缓解危机的唯一手段。

进犯的诸国中,西突厥算是唯一强大的,示好求和这种事当然拉不下脸来做,但可汗也不敢怠慢,于是连夜下令,召集突厥各部落勇士聚于王城牙帐整军备战。

西州一战的失败,打乱了整个西域的战局,攻与守迅速互换,各国国主和臣民皆陷入惶惶不安的恐惧中。

守城胜利了,但李素仍无法离开,从名义上说,李素仍是西州的别驾,虽说大家都清楚,李素率领众将士守住了城池,盘活了大唐对西域的整盘大棋,皇帝陛下必然有丰厚的封赏,但是在皇帝陛下的旨意到来之前,李素仍只是西州别驾而已。

当然,大家更清楚,这次李素立的功劳不小,守住了城池事小,它具有更大的意义,这个意义可以说能够影响大唐百年战略战局的部署。

从大唐立国到如今才短短十几年,西域诸国表面上与大唐交好,实则各自心怀鬼胎,暗中已投向了西突厥,所以大唐对西域的掌控力度可以说是很薄弱的,直到诸国最后终于撕去了表面恭顺的外衣,大举进犯西州,这层虚伪的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而李素率众将士顶住了三万人的进攻,保住了城池,而且最大限度地消耗了诸国的军力,西域这局棋便因为这场战争,忽然间全部盘活了。

以前看不出的战略部署,到西州战事爆发后,大家忽然间都清楚了,正因为清楚,大家更知道李素干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守住这座城将会令当今陛下怎样的龙颜大悦,那么等着他的封赏也绝不会太寡薄。

所以自从胜利后,所有人看李素的目光跟以往绝然不同了,目光里透出浓浓的敬佩与恭敬,发自内心的尊重这位少年英雄。

谁都无法忘记,当援军在破城的最后一刹那赶至城下时,城头上那杆染血的长枪,和那一道孤独决然的伟岸身影,当初那幅悲壮而酸楚的画面,如烙印般深深烙在众人的脑海中,至今思来,仍觉震撼人心。

李素在养伤。

城内已是一片焦土,田仁会下令城外扎下营盘,李素便留在大营里养息。

这一战李素身负大小伤二十多处,有的伤口深可见骨,而且失血不少,伤了筋骨和气血不是小事,在这个医疗条件普遍落后的年代里,李素的伤在众人眼里已是重伤了,一不小心就见阎王的那种。

许明珠也在养息,这是李素强制性的命令,原本她还打算日夜服侍李素的起居和药食,李素心疼之下便发了脾气,严厉命令她回营房好好养身子,许明珠这才撅着小嘴委委屈屈进了营房。

这段时日里,各种肉,各种蛋,各种药膳不要钱似的往营房里送,李素,王桩,郑小楼,曹余,还有仅剩的数百残军等等,当初舍命守城的人,身上都带着无数的伤,大家都需要养息,于是城外大营里便多一批伤兵营帐,每一个经过营帐的将士总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若遇到伤兵走出营帐晒太阳,将士们还会很恭敬地朝伤兵按刀为礼,由衷地朝这群曾经豁出命的伤兵们致以最大的敬意。

阳光很和暖,天空飘着几朵白得刺眼的云,随着微风吹拂,悄悄遮住了太阳,为大地带来片刻的阴凉,随即云朵又被吹走。

李素头顶搭了一片凉蓬,沙地上则铺了一张胡人的羊毛织花毯,毯上置一矮桌,桌上有酒有肉有水果,还有两名军士一左一右立于身后,一下一下地给李素打着扇。

能把枯燥的军营生活过出夏威夷海滩度假的架势,勉强也算是本事吧,李素就是这种到哪里都不亏待自己的人。

“太无聊了!日子过得跟猪似的,让不让人活了?”王桩浑身裹满了布带,一边不满地嚷嚷,一边不忘朝自己嘴里扔一块肥得滴油的肉,一口咬下,油顺着嘴角流到下巴,王桩也不讲究,抬袖狠狠朝下巴一抹,油没了,袖子上多了一块油渍,王桩深觉可惜,认为辜负了袖子上的那几滴油,于是大嘴一张,舌头朝袖子上舔了几下…

李素看得皱眉,脸颊直抽抽,一脸快吐的表情。大家兄弟归兄弟,但不讲卫生的毛病恕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苟同。

“离我远点!恶心死了!”李素不善地瞪着王桩,目光仿佛盯着一摊甩到墙上的鼻涕般嫌弃无比。

王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毫无羞耻心的自动忽略,咧嘴一笑,牙缝里还塞着几丝肉末儿。

李素更想吐了…

“陛下的封赏说话就到了,这次你升官晋爵没跑了,你说陛下会不会顺手给我也封个爵什么的?县男也好啊,食邑百户呢,养活我王家足够了。”

李素没好气地扭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伤兵营帐,道:“陛下这么封的话,营帐里几百人全都县男,长安可就倒了血霉,真正是县男多如狗,权贵满街走。”

王桩茫然地看着他:“那又咋样?我当县男,弟兄们也当县男,这不挺好么?”

李素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何谓‘贬值’?”

王桩摇头。

“‘贬值’的意思是,任何东西多了,就滥了,不值钱了,你试想想,长安城里突然多了几百个县男,就跟我刚才说的那样,县男多如狗,然后呢?别人走在街上一不留神踩了一脚,马上听到‘汪’的一声,你猜他踩到谁了?”

王桩脸色有点难看了:“踩到我了?”

李素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踩到狗了,‘汪’的一声啊,——不过我很欣赏你的思路,非常的谦卑。”

第四百三十六章 大战余生

跟李素这种人没法聊天,一不小心便深深伤害了别人幼小的心灵,两斤肥肉都补不回来。

王桩气坏了,大口大口地朝嘴里塞肉,每塞一口便狠狠瞪李素一眼,然后用力咬下,仿佛嘴里嚼的是李素的肉,非常解恨。

“会聊天吗?会聊天吗?啊?”王桩抄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李素心疼得脸颊一抽。

这壶不能要了,西域的镂空雕花银壶啊,因为别人的不讲卫生,直接导致自己损失四百文钱。

想不通啊,别人的坏毛病,为何要自己来承担苦果?

“李素,说真的,这次守住了西州城,咱们又是流血又是拼命,我听蒋权说,守住这座城的意义不小,说是因为这座城,大唐西面的布局全都活泛了,既然如此,陛下应该不会亏待咱们这些守城的弟兄们吧?”

李素点点头:“应该不会亏待,不过呢,封县男你就别想了,陛下自登基以来封爵极吝,近年来刻意削减爵位,自不可能再立新爵,不过守城的弟兄们估摸都差不了,少说都会提一级吧,而你,我再另上奏表一封,当个队正应该没问题的,皇恩多浩荡几下的话,说不定还会封你一个营官校尉什么的…”

王桩高兴得不行,开始掰着手指掐算人数:“队正下分三火,每火五十人,那么队正可以管,管…嘶——”

王桩算着算着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瞪圆两眼大惊道:“一千五百人!这…这,皇恩如此浩荡,我王桩何德何能…”

李素重重叹气:“连算数都算不清楚,我也不知你当上队正究竟何德何能…你没学过乘法口诀表吗?”

“啥?”王桩茫然。

“乘法表不知道?换个说法,九九表,九九歌等等,你都不知道?”

王桩摇头。

李素忽然想起来了,当初东阳办村学,他和王桩是同一天去上课的,结果这家伙毫无读书天赋,上学没几天便逃课不读了,如今斗大的字都不认识几个,说什么九九乘法表实在是羞辱他的智商。

仔细回忆一下,这个年代应该是有乘法口诀歌的,而且这东西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有了,《荀子》《淮南子》《战国策》等典籍上均有记载的。

“没错,队正手下管一千五百人,开心不开心?惊喜不惊喜?”

李素很没节操地附和,阳光晒得如此舒服的时候,就没必要去给别人科普一些煞风景的知识了,何必去破坏人家此刻又傻又白的小快乐呢?

“开心!”王桩乐得咧嘴傻笑,笑容很阳光,充满了无知无畏的天真烂漫。

“来,多吃肉,养出一身肥膘才有威严模样,才能镇得住你将来那一千五百多个部下…”李素笑得像喂公主吃毒苹果的老巫婆。

王桩很痛快地一张嘴,一大块肥肉入了肚,抄起酒壶灌了口酒,再打了一个冗长的饱嗝,最后露出满足的表情。

“李素,大营里的弟兄们都在说,陛下封赏旨意来了之后,你会被调回长安,那时我和你一起走,如今我算建功立业了,封个小官回去也对得起爹娘婆姨了。”

“好,我们一起来,便一起走。”

王桩忽然露出忸怩的模样,犹豫半晌也不说话,李素冷冷看着他矫情,也不催促,他知道人一旦矫情起来,说出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王桩矫情够了,老脸微红道:“李素,还记得当初松州之战后,你被陛下召回长安吗?”

“记得。”

“那次我和老二陪你一起回长安…”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