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的眼睛眯了眯:“你们主将的意思是…”

“只要你们离开,让出西州城,阿木尔敦便任你们离去,他愿以真神的名义发誓,绝不追击,绝不杀戮,并且还给你们粮食和水。”

李素眨眨眼,道:“你们主将既然这么客气,何不索性客气得彻底一点,干脆撤军回国算了?”

那焉摇头道:“西州,诸国主志在必得,它的位置太重要了,绝不能让它掌控在唐人手中。但是你们,大唐的守城将士,阿木尔敦不想为难你们…说是‘不想’,其实是不敢,攻下西州已算是将天可汗陛下得罪狠了,若再屠戮他的勇士,阿木尔敦和西域诸国主都承担不起天可汗陛下的雷霆震怒…”

李素冷笑:“已然死了四千多袍泽弟兄了,现在才说不敢得罪,是不是太晚了?”

那焉摇头,很认真地道:“不晚,战归战,和归和,不是一码事,天可汗陛下能明白的,但若西域诸国对你们赶尽杀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诸国主不愿为也,或者说,不敢为也。”

第四百二十九章 杀身成仁(上)

那焉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这场战争快到尾声时,可以用一种双方都体面的方式结束它。

西州城,他们要了,李素和活着的五百残军,可以任其离开,绝不加害。

活着的只有五百人,已经对西域联军没有任何威慑力了,可以说,下一轮的攻城战里,五百人只会被潮水般的敌军碾压成齑粉,毫无悬念。

这个时候派那焉来说合,放李素和将士们一条生路,这是很明显的示好,示好的对象不是李素,而是李世民。

大唐终究太强大了,西域联军夺取西州之后,他们的脚步也只敢到此为止,因为他们惹不起大唐,惹不起天可汗陛下,拿下西州是因为出师有名,在这之前,西州是属于高昌的,拿回来问题并不大,之前的攻城战里,杀了那么多的大唐守军,也交代得过去,毕竟这是战争,战争不可能不死人。

然而到了最后,若还将仅剩的一位大唐天子钦封的爵爷和五百残军也灭掉,那就未免有些过分了,大唐这些年行事霸道,没事都能找出事来,杀了大唐天子钦封的县子,后果很严重。

所以,在最后一战的最后关头,那焉出现了,带着使命出现在李素眼前。

“回长安吧,李别驾,你和将士们已尽力了,以五千敌数万,整整坚守了半月,五千守军最后只活了五百,身上个个带伤,已是战后余生之躯,任谁都不会责怪你们,大唐天可汗陛下更不会责怪,你们回去后只会升官晋爵,像挽扶大厦之将倾的英雄一样,接受长安臣民的欢呼拥戴,哪怕城池丢了,你们回去仍是体面的,光荣的,等待你们的只有满城赞颂与褒奖…”那焉深深叹息:“…李别驾,回去吧,天可汗陛下交托你的使命,你已做得很好了。”

李素已经很疲倦了,半边身子无力地倚靠在城墙箭垛上,嘴角的笑容仍如往常般懒散。

“天可汗陛下交托我的使命,是守住西州城,我,是西州别驾,不是被人打得抱头鼠窜的逃兵!”

那焉抬头,怔怔看着城头那位形容狼狈的少年,疲倦,颓靡,伤痕累累,可神情依旧倔强,眼中露出绝不妥协的坚毅,那焉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无论怎样舌灿莲花,也根本无济于事,这位少年的意志,比泰山更稳,更硬。

“李别驾,相识一年多,你我算是朋友,难道你真听不进朋友一句劝告么?西州已不可守,何苦葬身于此,留着有用之身,来日复仇也好,一展抱负也好,天下任你驰骋,可是若你今日死了,那便死了,世间所有一切,与你再无干系。”那焉面容黯然,苦苦哀求。

李素缓缓摇头,随即转过身,环视城头上参差不齐的五百袍泽,大声道:“弟兄们,敌军主将说,放我们一条生路,只要退出西州即可,你们…退不退?”

五百残军有的连站都站不起了,闻言顿时呆了一下,然后,有人露出犹豫挣扎之色。

沉寂许久,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道虚弱却坚定的声音。

“我…不退!”

这道声音仿佛开启了洪水的闸口,很快,人群里传出三三两两的附和声。

“不退!我们是大唐的府兵,守大唐的城池,我们不退!”

“不退!凭什么要我们退?要退也是他们退!”

“对,咱们不退!”

最后,乱纷纷的表态如涓水入海,汇聚成异口同声的惊涛骇浪。

“不退!不退!不退!”

仿佛巨浪拍岸,余波不息,坚毅倔强的声音在茫茫沙漠中震荡传扬。

那焉站在城墙下面如土色,脸色不由自主地苍白起来,远处敌军前阵的军士被大唐守军的怒吼声震得一阵骚乱,整个前阵队列竟生生被吓得退了两丈才止住。

李素哈哈一笑,转过身时顺手抄起身旁的长枪,雪亮锋利的枪尖颤巍巍指住城下的那焉,李素神情一肃,厉喝道:“听清楚了吗?要战便战,勿复多言!”

那焉泪如雨下,脸孔迅速涨得通红,单薄的身子颤动半晌,不顾身后中军阵中的主将阿木尔敦冷冷的注视,忽然推金山倒玉柱,面朝城头扑通跪倒,大哭不已。

“李公壮哉!大唐勇士,壮哉!”

恭敬磕了三个头,那焉起身,朝城头投去深深的最后一瞥,似乎要将李素的音容永远印在心中,然后转身朝中军走去。

说合失败,谈判破裂,敌我之间已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你死我活而已。

中军阵内迎风飘扬的帅旗下,阿木尔敦神情冷酷,眼中凶光毕露,沉思犹豫片刻后,很快做了决定,脸上杀机一闪,右手忽然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挥落。

军令已下,号角吹响,前阵轰然向前推进。

李素站在城头惨笑连连,怕死,舍不得死,可终究还是义无反顾地死去,因为身上沉甸甸的责任,还有数千逝去袍泽们的遗愿,以及…胸中久抑回荡的一股不平之气。

“备,战——”伤痕累累的蒋权站直了身子,厉声吼道。

轰!

箭上弦,戟平举,黄沙似雾,金戈如钩。

看着步步逼近城墙的敌军,李素也举起了长枪,仰天长吟。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众志士,吾与同往!”

话音落,五百残军齐声厉喝:“杀!”

声震长空,日月变色,天地久低昂!

茫茫无垠大漠里,回荡一股人间英雄气。

血战!厮杀!

西州城头已成了修罗地狱,浓稠的鲜血如涓涓河流,洒满城头马道。处处可见残肢断臂,火光与血腥交织成一片,如残阳消失前的最后一抹血红。

城中四处火起,一切皆化焦土,城外,一辆辆攻城车的尖木桩正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脆弱的城墙,每一次撞击,夯土垒成的城墙便留下一个深深的大坑。

城头搭上了数十架云梯,无数敌军攀爬上来,仅剩的残军左支右拙,拼命抵挡,然而终究寡不敌众,城头已失去了掌控,潮水般的敌军涌上来,像黑色的巨浪,将数百守军完全淹没在浪潮中。

李素拖拽着长枪且战且退,胸前,后背,大腿布满了刀口,有的长达近尺,有的入肉寸余,鲜血从身上的各处伤口疯涌而出,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越来越小,生机随着鲜血缓缓流逝于体外,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副空虚的躯壳,这副躯壳仍在支撑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

长枪平端,双腿扎弓,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在摇晃,模糊中只见人影幢幢,麻木而机械式的一枪又一枪平刺出去,有时候刺空,有时候运气好,听到一声惨叫,每刺出一枪,身上的力气便少一分,到最后他甚至连提枪的力气都没有了,拖拽着长枪一步一步踉跄后退,而敌军则一步一步紧逼而上。

“不知道还能刺出多少次…”李素的意识已渐渐浑沌不清,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视线仿佛隔着一层浓雾,依稀只见模糊而熟悉的一砖一石,那是自己和袍泽们用生命坚守了数年的防线。

防线已崩裂,败势如山倒。

李素已没了力气,看着步步逼来的敌军,惨笑不已。

“杀!”

一阵金铁相击的脆响,王桩和郑小楼浑身浴血,如天神般一左一右挡在李素身前,郑小楼手执长剑,王桩紧握陌刀,瞋目裂眦地瞪着咫尺之遥的敌军。

二人气喘如牛,显然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所余力气已是强弩之末,唯剩一股不屈的精气,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杀——”

郑小楼忽然暴起发难,瘦弱的身子腾空而起,半空里如旋风般打转,掠起一片雪白的剑影浮光,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李素身前近丈方圆竟被郑小楼清扫一空,双脚落地,郑小楼脚步一个趔趄,蹬蹬退了两步,止不住去势仰面跌倒。

又一股敌军踩着袍泽的尸首疯拥上前,贪婪的目光死死盯着李素。

在他们眼里,李素是军功,是厚禄,是奖赏,志在必得。

郑小楼坐在地上,面容惨白得吓人,脸颊痛苦地不停抽搐,侧过头望向李素,郑小楼惨然一笑:“对不住了…我只能护你到此,当初你花的三十贯…”

李素笑了,笑得很温和:“当初花的三十贯,是我今生花得最值的一笔钱,郑兄,多谢你这几年的照顾,下一世,我来护你。”

郑小楼呛咳,大笑,点头。

说话间,敌军又向前逼近了几步。

王桩陌刀在手,横挡于胸,瞠目大喝:“还有我在!杀!”

二十多斤重的陌刀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招每一式皆是当年陌刀营的套路。

重剑无锋,一刀横扫,又是一片敌军惨嚎倒地。

第四百三十章 杀身成仁(下)

城头的混战厮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大唐守军已越来越少,被淹没在敌军的黑色潮水里,连浪花都没能溅起一朵。

无所谓统领与指挥,一切已是徒劳,四处升腾的浓烟似乎在昭示着无可奈何的四个字,“大势已去”。

李素,王桩和郑小楼已被逼到城头拐角的绝境,除了纵身一跃,别无他法。

耳边充斥着袍泽弟兄们临死的惨叫声,三人互相背靠着背,眼中一片通红,只见火光与血光之间,敌军一道道模糊的人影在眼前错步,逼近,幽冷的刃光倒映在眼中却如此的清晰。

李素浑身直颤,意识已模糊不清,鲜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身体骨子里透出一阵阵的寒冷,不知道留在自己身体里的血还剩下多少,他只知道自己离死亡已越来越近,近得仿佛已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只等着另一只脚踏进来,从此阳世的一切再与他无关。

人之将死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李素不知道别人的想法,他只知道此刻自己心中充满了悔意。

很后悔啊,当初在太平村过着太平安逸的日子时,应该多陪陪老爹,给他多做一顿饭,多洗一件衣裳,多说几句话,后悔没有好好与东阳说几句女人爱听的甜言蜜语,多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多看看她那张似喜还嗔的俏脸,留存于脑海中直至来生,还有许明珠,这个低眉顺目,以他为天的柔弱小女人,嫁给他以后似乎没见她真正的快乐过,如果当初能跟她多说说话,哪怕是对她多笑一笑,或许她会更快乐一点吧。

短短数年里,回首往事,无意中竟亏欠了这个世界许多。

人啊,总以为来日方长,明日之后还有明日,于是该说的话不急着说,该做的事不急着做,死前的最后一刻,世间寥寥几人能够无悔无憾,安然而逝?

李素此刻充满了悔意,在这个陌生的本不该属于他的年代里,他的存在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短暂一瞬的痕迹,可是这个不属于他的年代里,却不知不觉留下了属于他的牵挂,斩不断,割不掉,舍不得。

只恨无缘再见,也来不及告别。

挡在身前的王桩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左腿被凶残的敌军狠狠扎了一刀,深可见骨,王桩脸上淌着汗水和血水,面孔扭曲得愈发狰狞,脸颊的肌肉随着痛苦一下又一下地颤动抽搐,左腿微微屈起悬空,只剩一只完好的右腿蹦跳着挥舞陌刀,不时发出一声绝境里不甘的怒吼咆哮。

这般境地了,王桩,仍未放弃抵抗。

从小到大的兄弟挡在他前面,护他周全,为他拼命,李素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一股力气,咬牙站起了身,平端着长枪,吐气开声大喝一声,长枪疾若流星向前一刺,一名敌军惨叫倒地,长枪收回,雪亮的枪尖上,一滴殷红的鲜血悬而欲滴。

随即右臂一麻,胳膊又被人划出一道长长的刀口。

一枪刺出后,李素彻底没了力气,无力地斜倚在城墙垛口边,虚弱地朝王桩一笑。

“兄弟,我真没力气了,我…该上路了。”李素凄然笑道。

王桩眼眶一红,哽咽着点点头:“好,你先走,黄泉路上先等等我,咱们结个伴,运气好说不定能投同一个娘胎,下一世便是亲兄弟。”

郑小楼踉跄几步上前,与李素二人互相搀扶一起,仍旧是酷酷的模样:“再算上我。”

李素艰难地转过头,望向城外的茫茫大漠。

整整一天了,此时已是黄昏,金黄的光芒铺洒在大漠上,像一片金色的大海。

李素无声地笑。

这一世,短短数年,便是如此吧,恨了许多人,负了许多人,但,不负今生。

咬咬牙,李素与郑小楼搀扶着爬上城墙垛口,站在垛口的石砖上,往前一步,便是数丈高的城墙根下,跳下去绝无生望。

微风徐来,吹拂起鬓边的乱发,负手临风,遗世独立。

李素嘴角一直噙着笑,带着笑来,带着笑去。

遥望远处起伏的沙丘,李素与郑小楼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双腿一曲便待纵身一跃,谁知一股虚弱的力量在紧要关头忽然拉住了自己。

转头望去,却见拉住自己的人竟是郑小楼,李素疑惑地看着他。

郑小楼迟疑了一下,指着城外西北角,不确定地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那里…刚才似乎有人举了旗。”

“举旗?”李素苦笑:“四面楚歌,身临渊池,举什么旗与咱们有关系吗?”

“有关系…”郑小楼居然很认真地点头,缓缓地道:“那面旗,是我大唐的龙旗,黄色的…”

李素睁大了眼睛,呆怔地看着他。

事实证明,郑小楼没有眼花。

发呆的这一阵,城外敌人中军阵中忽然响起尖锐的鸣金声,声音很急促,甚至能听到里面的焦急和惊惶。

城头正与所剩不多的守军陷入鏖战,眼看破城便在须臾之间的敌军将士愣住了,不知所措地停下动作,茫然面面相觑。

鸣金是收兵的信号,军令如山。

尽管不知究竟,但敌军还是非常迅速地集结,纷纷顺着城头云梯而下,没命地朝中军跑去。

所剩寥寥的守军也是一头雾水,呆呆地看着敌人如潮水般退去。

很快,城外西北角出现了人影,首先出现的是一面旗,一面黄色的,代表大唐皇帝陛下的龙旗,旗帜扛在为首的骑兵肩上,紧接着从沙丘背面冒出更多的骑兵,一个两个三个,最后一片,又一片,足足数千人。

涓滴汇海,风云突变!

近五千骑兵迅速在西州城外西北角集结,列阵,随着将领一声令下,骑兵策马疾驰而出,闪电般向西域联军掩杀而去。

与突厥骑兵的战法大致相同,这支骑兵也是在疾驰之中迅速变阵,一股化为两股,然后拨马改向,一左一右并驾而驰,飞快向敌军左右侧翼斜插而去,像两柄出鞘的利刃,直插敌人腰肋。

敌人中军顿时乱了套,慌乱中匆忙结阵防御,并且收缩侧翼。

程处默和田仁会冲锋在前列,见敌军变阵,二人骑在马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各自拨马分流,两股骑兵仍旧朝左右穿插而去。

西州城头一片寂静,李素仍站在垛口,静静地看着这支凶悍骑兵的凶悍冲锋,静静看着敌军惊惶失措地仓促结阵抵抗,战场的喧嚣吵闹似乎已听不见了,浑身的力气也消失了,那一杆染满鲜血的长枪在他身后,雪亮的枪尖顶在地上,另一头却撑住李素的后背。

数十名骑兵护送着许明珠,疯狂策马至城下,隔着数丈远,许明珠仰头看着城楼垛口上静立的李素。

血色残阳下,染血的长枪支撑着李素单薄的身躯,夕阳将他的身影拖曳得冗长,李素的眼睛半阖,似沉睡,似低吟,更像一座丰碑,矗立在城楼上,任凭风吹日晒,淡泊千古炎凉。

许明珠仰头看着李素,忽然抬袖捂住嘴,眼泪不由控制地流下来。

夕阳给城池铺洒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喧嚣的天地仿佛瞬间静止,许明珠的眼里只有一个人,一座孤城,和一杆宁折不弯的染血长枪。

第四百三十一章 溃敌克复

玉门关与程家庄子的五千援兵终于在城破前的最后关头赶来了。

战事绝地逆转,五千骑兵左右包抄敌军侧翼,策马冲锋的当口,敌军阵型便全乱了。

三万西域联军,集结了西突厥,高昌,龟兹,甚至还有更遥远的大食等国军队,原本的计划是三个时辰内拿下西州,然后据城而守,推进防线,高昌国使节再入长安面见大唐皇帝,陈述西州曾经的归属,师出既有名,大唐皇帝陛下也无法再兴兵收复,这座城算是彻底从大唐的版图中分离出去。

占了西州城,等于将丝绸之路的西面半段彻底掌握在手中,这条丝绸之路的话语权从此不再是大唐一言而决,因为这座城的归属,大唐和诸国在西域的战略布局将会全部被打乱洗牌。

计划只是计划,原本打算三个时辰拿下的西州,西域联军整整打了半个多月仍未打下来,反而因一个小陶罐的出现而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这半月来,李素和守军守得辛苦,攻城的西域联军也不轻松,因为火器的出现,西域联军至少有近万伤亡,不仅如此,士气也异常低迷不振,毕竟一座脆弱的城池攻打了半个月都没打下来,对将士的尊严和自信的打击是非常巨大的,他们可能已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怀疑得最严重的估计是主将阿木尔敦。

伤亡巨大,士气低迷,而且在即将攻破城池,离成功仅只半步之遥的最后一刻,大唐援兵忽至,主将不得不将正在攻城的将士们紧急召回中军阵…

这一切变故又对已然低迷的士气造成了一万点补刀伤害,于是,当程处默和田仁会领兵对敌军左右侧翼包抄并发起冲锋时,西域联军顿时全乱了。

分兵两处,如同两柄锋利的匕首,狠狠插向敌军的侧翼,阿木尔敦下令紧急收缩两翼,中军结阵防御,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玉门关和程家庄的将士正是养精蓄锐而来,无论体力和士气皆处于巅峰,况且大唐府兵在这个年代几乎已是无敌天下的存在,以少击多更是他们的强项。

敌军侧翼收缩没来得及完成,程处默和田仁会已领兵插入了敌阵中,然后,便是无数逃窜,杀戮,惨嚎,以及人仰马翻,一阵厮杀过后,唐军破阵,侧翼败退,中军已乱。

战事已没有了悬念,程处默和田仁会领兵分别在敌军左右侧翼狠狠捅了一刀,这一刀插得够深,直接穿过侧翼,二人在敌人中军后方会合,然后两支兵马合为一支,像一支离弦的利箭,朝中军阵狠狠射去。

当第一个联军士兵受不了这巨大的恐惧刺激,扔下兵器抱头朝西面逃窜时,这场战事的结局已定,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如同瘟疫般迅速传染至全军,很快,数百数千敌军扔下兵器跑了,有的见跑不掉,索性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双膝跪地,双手摊开匍匐于地,标准的投降姿势,等待唐军接收。

从程处默田仁会领着援军从西州的西北角出现,再到后来的冲锋,包抄侧翼,直插中军,到最后西域联军兵败…从头到尾战事便呈一面倒的趋势,援军毫无悬念地冲破了敌人的中军,一路高歌猛进。

程处默从率领程家庄子一千老兵离开长安上路开始,心中便憋着一口气,这口气不仅仅为了李素,也为了向老爹和朝堂所有叔伯国公们证明自己,毕竟这些年来,说起大唐斩将夺旗的英雄将领人物,总是那些叔伯们包括他老爹抢尽了风头,每一战说起破敌多少多少,斩敌多少多少,引来长安臣民一阵惊叹赞颂之声,最后便是满城欢欣鼓舞。

然而说起长安城的将门之子,长安城对程处默的看法便大不一样了,闯祸,欺凌,砸店,掀摊等等,十足的恶霸败家子形象,至于优点…恕处默耳背,这些年还真没从外人嘴里听到任何真心褒扬他优点的评论,老爹在战场上打下的赫赫威名,他这个嫡长子却轻松败光,仿佛他程处默存在于世上的唯一技能便是百分百空手坑爹…

小恶霸也有小恶霸的尊严,当一个小恶霸有了一颗上进的心,他便不再是小恶霸,而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小恶霸。

程处默受够了世人对他的评价,也受够了活在老爹威名阴影下的憋屈,他迫切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尤其渴望得到世人和老爹的认可,希望有朝一日别人再次评论他时,嘴里冒出的字眼不再是“败家子”或是“卢国公之子”,而是他的本名,他自己做过的事迹,与老爹没有任何关系的光辉事迹。

这次驰援西州,程处默在老爹面前又是撒泼又是打滚,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亲自领兵的权利,于是兴冲冲领兵而来,不辞千里奔袭的辛苦,不惧风吹日晒的折腾,不仅为了救李素,也为了给自己正名。

乱军阵中,刀光剑影,程处默一马当先,领军穿插过中军后,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放眼一扫,第一眼便看见了敌人军阵正中那面摇摇欲坠的帅旗。

程处默眼睛眯了一下,不慌不忙顺便扬刀劈翻了两个不长眼试图从侧面偷袭他的敌军,然后长刀向帅旗方向一指,大喝道:“敌将在那里,哈哈!且看我斩将夺旗!”

说完拍马便上。

程处默身后皆是程家庄子的老兵,跟随程咬金多年,可谓身经百战,出征前便得到了程咬金暗地里的嘱咐,令众部曲好生看护程家长子的周全,此刻见程处默一人策马朝帅旗疾驰,众部曲不由大惊,急忙拍马扬鞭跟上,小心而不着痕迹地护住程处默左右,只留着前方让这位小公爷杀个尽兴。

李素晕过去了。

在看清了西北角出现的那面龙旗,还有龙旗后面黑压压的大唐援军后,李素心劲一松,彻底昏迷不醒。

多日的苦苦坚守,多日的精神压抑,还有亲眼所见无数袍泽前赴后继死在他面前,李素整个人已处于崩溃的边缘,等到大唐援军已至,身上背负的压抑骤然而卸,继之而来便是无尽的疲倦和虚脱,在许明珠嘶哑的哭嚎声里,李素仰面倒在城头上。

这一昏迷,整整三天仍未醒来,而当初一同守城的王桩,郑小楼,蒋权和曹余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心劲骤然卸下后,大家都倒下了,玉门关将士进城将他们抬出来时,他们脸上个个都失去了血色,身上大大小小数十道伤口纵横密布,伤口里的血已干涸,因为身体里的血似乎已快流尽了。

所有这些人里面,李素的伤最重。

一来李素本就有别于王桩和郑小楼蒋权等人,以前在太平村锻炼不多,身子单薄,不像王桩蒋权他们都是纯粹的武人,身体素质比李素不知强到哪里去,二来李素指挥守城本就是西州城头上最显眼的人,敌军攀上城头时,往往第一个便冲向他,谁都知道这个少年是大唐的大官儿,他的身价比寻常守军值钱多了,拿下他可以领到的赏钱和军功自然也丰厚多了,相比其他守军而言,李素承担的压力不小,几成众矢之的,刀啊箭啊,十八般兵器全冲着他来了,所以受的伤不轻,流的血也不比王桩他们少。

昏迷整整三天,期间李素身子高烧不退,吓坏程处默许明珠等人,幸得玉门关带来的随军大夫悉心诊治,费尽力气用药,这才将李素身上的高烧渐渐退去。

这一觉好长。

李素做了无数噩梦,梦里没有色彩,没有阳光,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只眼看着无数人在厮杀,哭喊,惨嚎,然后便是漫天血光和烈火,李素想逃,冥冥又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逃,逃不了,所见所闻者,皆是无情的杀戮。

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每个梦都是血与火,都是残肢断臂和尸首,甚至连他自己都成了一具没有意识的尸首,灵魂飘浮在九幽地狱,站在阴冷的空地上,等待上天判定今世前生的因果,决定下世的轮回。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终于幽幽醒转,睁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圆顶帐篷,无神的眼睛使劲眨了几下,然后轻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舌尖传来一阵痛意,李素闭上眼,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确定了,自己还活着。

活着,挺好的。

耳边传来惊喜的哽咽声,许明珠那张失去光泽和血色的俏脸映入眼帘,李素呆了一下,眨了眨眼,不由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一开口把自己吓了一跳,李素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如此嘶哑难听,而且嗓子干得快冒烟了,声带一动如撕裂般疼痛。

“夫君…”许明珠伏在他身边,放声大哭起来。

“咋了?哭啥?别哭,快告诉我,这里是哪里?你为何在此?”李素抬起手,想抚摩一下她的头顶,却发现自己的胳膊酸疼得厉害,而且没有一丝力气,连抬手都困难无比。

许明珠摇摇头,使劲擦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眶朝他挤出个笑脸,哽咽道:“夫君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妾身…知足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别后叙情

“知足了。”

这是许明珠的心里话,数千里来回,风吹日晒,为夫君奔走求告,搬请救兵,甚至不惜冒着杀头的危险劫持守将,她做的这一切,无非只求夫君平安无恙,李素活着,并且活得平安,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当日西州城头,当将士们小心翼翼将昏迷的李素抬下来时,许明珠见他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竟二十多处,有的甚至差点伤了内腑,那时的李素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察觉,许明珠恸哭不已,万念俱灰,她以为自己终究来迟一步,夫君还是惨遭了毒手。

后来从随军大夫那里得知夫君只是昏迷过去,性命并无大碍之后,许明珠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再然后,便是衣不解带的照料。

整整三天,李素昏迷不醒,高烧不退,不停做着噩梦,梦时不停说着胡话疯话,许明珠悉心照料,整整三天一直陪在李素身边,不说苦也不流泪,仿佛只是一个痴痴看着丈夫熟睡的妻子,营造着静谧美好二人世界。

直到此刻李素醒来,许明珠多日久抑的苦和泪,终于彻底倾泄而出,千里奔走,对外人哀哀乞求,甚至做出有生以来最胆大最出格的劫持事件,这些日子,许明珠成长得很快,她不像以往那么懦弱,那么柔和,她变得有担当,她主动扛起原本扛不起来的千斤重担,连程处默和田仁会看她的眼神都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敬意,人前人后都夸赞她是巾帼英雄,不输须眉。

一切的伪装,一切性格的变化,此刻在李素面前全然卸下,许明珠哭得不能自已,这一刻,她又变成了一个柔弱的小女人,她只想做一个柔弱的小女人,躺在夫君的臂弯里,安心享受着夫君的温柔体贴,抬头看看,夫君像树荫,给她遮出一片阴凉,而她,只是这片阴凉下的一株嫩草。

“夫君再不醒来,妾身便随你去了…”许明珠伏在李素胸膛上,胸膛温温热热,还能听到李素的心跳声,心跳得有些虚弱,可终究在跳着,每次跳动的节奏,令她特别有安全感。

“说什么胡话,什么随不随我去的,我能去哪里?快说,西州怎样了?王桩郑小楼他们呢?”

“他们受伤不轻,不过性命无碍,在另外的帐篷里养息。”许明珠面孔埋在胸膛说,说话的声音闷闷的。

李素头很痛,不知是不是大病之后的后遗症,垂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被白色的布条裹得跟粽子似的,一层又一层包得特别严实。

“夫君莫乱动,你身上的伤太多,大夫给你换了药,叮嘱过莫将伤口崩裂了…你想要什么跟妾身说,妾身服侍你。”

“我想喝水…”李素嘶哑着嗓子道,喉咙很干,快冒烟了。

“等等,妾身马上便来。”

许明珠说完便出了帐,很快端来一碗清水,用银勺小心地将水一勺一勺送进李素嘴里。

整整喝完一碗水,李素这才轻快了些,舒服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养神。

“西州…保住了吗?”

许明珠点点头:“保住了,程大哥亲自领兵来救,不但守住了城,更将西域联军击溃了,程大哥尤其厉害,在部曲护卫下,策马直取中军,亲手斩下了敌军主将阿木尔敦的人头,主将身死,全军溃散,此战斩级二千,余者闻风而逃,西州之围已解了。”

李素愣了一下,道:“程处默也来了?”

许明珠用力点头,露出感激之色:“夫君,这次多亏了程大哥一力周旋,领着程家庄子一千老兵从长安数千里奔波,只为救夫君,程大哥确是仗义之人。”

李素叹道:“当初遣人去长安拜会程伯伯,原本也没做什么指望,毕竟程伯伯不可随意调动兵马,没想到程伯伯待我如此仁义,竟派出了自家庄子的庄户来救我,而且还是嫡长子亲自领军,这个人情欠大了…”

虚弱地侧过头,李素这才仔细看到许明珠的脸,一看之下不由呆住。

许明珠面色发黄,神情憔悴,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昔日灵动的眼睛此刻毫无神采,眼眶深深陷落下去,唯有注视他时,才能偶尔看见一丝熟悉的温婉柔顺的光芒一闪而逝。

尽管虚弱得不行,李素仍大吃一惊,不自禁地坐起半边身子,惊道:“你怎变这副模样了?”

顿了顿,李素的记忆终于渐渐浮现脑海,皱眉道:“当初我不是叫你回长安给程伯伯送信吗?你为何回西州了?而且还带着程处默和援军回来,这一路你发生了什么事?”

许明珠神情露出惶恐之色,急忙深深垂下头,死死抿着唇不敢说话。

李素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愈发好奇,又催了几声,许明珠小心翼翼地看了李素一眼,这才垂着头一副认罪的模样轻轻地道:“夫君默怪妾身,妾身这一路…闯祸了。”

李素有些好笑,刚笑出声,喉咙一阵发痒,使劲咳了几声,许明珠慌忙上前为他拍背。

“说吧,你一个弱女子能闯什么祸,天大的祸事我来帮你担待。”李素喘息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