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见高昌国如此痛快干脆地投了降,不由意犹未尽的咂摸咂摸嘴,然后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下令囚禁高昌国主和宗亲,唐军进驻高昌国都城。

如狼似虎的唐军欢呼着涌进了都城,城内哭嚎叫骂,声震于野,军中多有掳掠之事,而侯君集却睁只眼闭只眼,至于高昌国被俘的君臣,看着唐军在他们的都城欺凌抢掠,纷纷垂泣不已。

国破,城陷,山河碎,百姓哭。

贞观十四年正月廿六,高昌灭国。

一个国家,被大唐军队从地图上生生抹去了存在的痕迹,侯君集灭高昌国之后,继续整顿兵马,准备兵发龟兹,当初攻打过西州的诸国联军,如今大唐将一个一个报还回去。

这便是大唐的霸气,有仇必报,不必等十年。

整个西域因大唐天可汗陛下一怒而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西域诸国百姓纷纷逃离故土,往更遥远的西边大食帝国而去,国主们则一批又一批的派出使节,向大唐求和也好,投降也好,只想保住自己和宗室的性命。

西域大乱,而原本处于暴风眼的西州,却显得无比平静。

李素仍在等候长安的圣旨,奇怪的是,圣旨久久不至,没有李世民的调令,李素仍是西州别驾。

这段日子,以龚狐为首的商人一批接一批地进入西州城,满载修缮城墙用的砖石泥瓦和酿酒用的粮食,李素在城内专门划出一块地,建起了一座大酿酒作坊。

当初因战乱而离城的百姓,如今也一批一批的回到城中,拖老携幼进城后,看到一片焦土残垣的旧居,人们跪在尘土中哭嚎了一阵,站起身擦干眼泪,一声不吭地重建家园。

回城的人群里,夹杂着一些熟悉的身影,比如那位甘效犬马之劳的钱夫子。

随着钱夫子的到来,西州城仿佛长出了一颗毒瘤似的,日渐热闹起来,五日之内,城内五个赌档,两家青楼迅速建成开张,各地奔赴西州寻找商机的商人们灌了迷魂汤似的一个个走进赌档青楼,大把大把的银钱流水般花了出去,于是西州城莺歌漫舞,夜夜笙歌,银钱堆砌起来的欢声笑语传扬城外夜空。

这座战乱甫息的城池,渐渐焕发出勃勃生机。

贞观十四年二月十六,一个寻常的日子,李素百无聊赖坐在营房外打着呵欠,思考懒惰的人生。

这一天,李素仍旧没等到李世民的圣旨,却意外等来了一个和尚。

和尚是个老和尚,年纪估摸有五十来岁了,一身破旧的百衲僧衣,手里托着个黑陶钵,另一手杵着一支拐杖,似乎走了很长的路,说是和尚,却不是光头,头上稀疏长出不少头发,一脸慈眉善目地站在辕门外,笑呵呵地看着来回巡弋的将士。

和尚是独自一人从西边过来的,来到西州后,首先进城欲拜见刺史,可惜这段日子城内百废待兴,曹余忙得脚不沾地,和尚根本没见着他的人,城里打听了一番后,得知城外大营里还住着一位别驾大人,而且还是大唐皇帝陛下钦封的县子。

所以此时此刻,和尚站在了大营的辕门外,笑呵呵的等待李素的接见。

李素如今已完全将西州大权交还给曹余,相比曹余的忙碌,李素却显得非常清闲,清闲得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琢磨今天该干点什么事来虚度漫长无聊的时光。

听说有和尚求见,李素当即便来了精神。

和尚啊,应该会开光吧?至不济也叫他给自己批个八字,算算流年什么的…

第四百四十六章 玄奘法师

来到这个世界几年了,李素与和尚还没打过交道。

李素对宗教并不排斥,只要是和平的,没有侵略性的,教义不走极端的宗教,李素都能接受,当然,最重要的是,宗教能够指引人心向善。

说它是迷信也好,蛊惑人心也好,不论何种手段,毕竟目的是好的,各种宗教造出的各种神佛,他们法力无边,逍遥自在,评判人间善恶,历尽沧海桑田,终归有一样:它们都在指引世人向善。

善良的人才有资格跟神佛们一起玩,不善良不带你玩,当然,如果你是恶人,又想和神佛一起玩,很简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或者…放下屠刀,一起炼丹。

当初太平村闹天花时,李素跟孙思邈相处过一段日子,老道士生活里很严肃,凡事一丝不苟,亦不失长者气度,李素对他很有好感,连带的,也对道教有好感,——毕竟是国教,而且还是人家皇帝老子的祖宗创的教,谁敢对它没好感?

至于佛教,李素可真没接触过了。

眼前站在辕门外的和尚个子不高,有点驼背,背上背着一只大竹篓,身穿百衲僧衣,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而且隔着老远便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汗酸和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一颗能够直立行走的催泪弹,味道熏得眼睛很酸爽。

和尚五十来岁,皮肤黝黑,也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很久没洗澡,脚上一双草鞋,长久行路磨得露出了五六只脚趾头,面相很老,容貌很普通,属于扔进人群里连浪花都冒不出一朵的那种。

一切都很平凡,而且很邋遢,唯有他那双眼睛,却非常清澈,纯真无邪像个孩子,透出几分对世事人情的洞彻和豁达,还有对天下苍生的悲悯和怜惜。

李素走出辕门,第一眼便看到了他的眼睛,然后才是他整个人。

和尚在朝他笑,笑得很和善,漫长的行路令他满面风霜尘土,可笑容却干净得像冬天的白雪。

见身着华贵的李素走出辕门,和尚笑容更深了,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后,双手合十躬身,低宣了一声佛号。

“听说尊驾是大唐泾阳县子,贫僧有礼了。”

李素愣了一下,然后堆起笑脸,准备亲自上前搀起他。

宗教人士啊,不能乱得罪,首先得送上笑脸,还得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否则眼前这和尚很可能不会答应给自己批八字。

“大师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李素有样学样,也双手合十躬身回礼,然后朝和尚走近一步,笑容如春风般准备将他扶起来。

刚走近和尚身前,和尚身上一股臭味和汗酸味像一股飓风般席卷而来,李素眉头猛然皱起,和尚身上的怪味令他情不自禁后退了两步,吸了毒气般满脸发绿。

“呜呼哀哉,臭死我也!”李素掩鼻脱口而出。

很不礼貌,但李素真的没闻过这么臭的味道,实在无法忍受了。

和尚脸色顿时有些尴尬,笑道:“贫僧走了很远的路,大漠里缺水洁身,所以难免…”

话没说完,却听李素大喝道:“来人!”

辕门前值守的将士上前抱拳听命。

李素指了指和尚,道:“速去备一大桶水,把他冲洗干净,记得一定要将大师使劲揉搓,再揉搓,没把大师洗干净,军法处置!”

真的无法忍受又脏又臭的人,看一眼都觉得自己折了寿数。

将士大声领命,然后,一左一右架起和尚便朝大营走去。

和尚大惊失色,脸上那悲悯众生的笑容再也看不见了,此刻需要悲悯的是他自己。

“县子,县子不可如此对待出家人,贫僧…啊!贫僧是…”

声远,人亦远。

和尚被架远,李素眼看着将士备好大木盆和水,将和尚扒了个精光,二话把说将和尚高高抬起,扑通一声直接扔进盆里,和尚发出一声惨叫,木盆旁边的将士却充耳不闻,拿起麻布巾子,照李素的吩咐一丝不苟地揉搓起来。

李素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眯着眼笑了几声,刚才那个把和尚扔进盆里的动作…好眼熟啊。

下意识地用宽袖扇了几下风,刚才和尚身上的味道似乎仍停留在空气中。

“脏成这样,好意思说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是讲究六尘不染吗?差评!”李素恨恨地给和尚下了结论,想了想,扬声道:“把大师洗白白了送到帅帐来!”

将士齐声应是。

李素走了两步,忽然发觉自己刚才这句话有点污,于是又补充道:“…洗白白了给他穿上衣裳再送来,别光着!”

“是!”

小半个时辰后,和尚被送进帅帐果然洗白白了,虽然皮肤仍然很黑,但看起来干净多了,只是表情略带几分狼狈,进了帅帐很不满地瞪着李素。

李素很礼貌地朝他笑:“这才赏心悦目嘛,大师何必恼怒,凭良心说,干干净净的模样不比刚才脏兮兮的样子迎人多了?”

和尚脾气似乎很不错,把他折腾成这样也没见发怒,涵养不是一般的好,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后,和尚很快释然而笑。

“脏和尚和干净和尚都是和尚,世人看重的只是皮囊表相而已,不过…罢了,干净其实没什么不好。”

李素笑道:“这才对嘛,皮囊表相不能当作不爱洗澡的理由,干干净净才惹人爱,小孩都懂的道理,大师一定也懂的。”

见和尚耷拉着脸苦笑,李素拱了拱手,笑道:“与大师结识的过程如此愉悦,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和尚合什为礼,道:“贫僧法号…玄奘。”

李素惊异地瞪圆了眼睛:“…”

终于明白为何刚才见将士将和尚扔进盆里的动作如此眼熟了,分明就是群妖抓住了唐僧把他下锅清炖啊。

李素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碰到了唐僧。

没错,就是西游记里那个白白净净什么事都不干,只知道骑着马念阿弥陀佛,被妖怪抓了只知大喊悟空救我的唐僧,书里的超级拖油瓶兼坑徒弟宗师,原型人物就是眼前这位玄奘法师。

“玄奘?西天取经的那个玄奘?”李素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见李世民都没这么激动过。

李素的激动反应令玄奘有点吓到了,神情惊疑地打量了李素半天,这才迟疑地点点头:“确是贫僧,贫僧去年才离开天竺那烂陀寺,打算回东土长安讲经布道,点化世人…”

犹豫了一下,玄奘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县子如何知晓贫僧法号?贫僧贞观二年西出长安,十多年未归,难道世人还记得贫僧?”

“大师莫闹,除了我,谁还知道一个跑去天竺取经的疯…咳,风一样的和尚。”

玄奘苦笑摇头,低宣一声佛号。

“大师独自一人从天竺归来?”李素的激动仍未降温。

“是,出天竺后,贫僧路经乌伏那国,犍双罗国,梵衍那国…路上与僧侣同行,到西域后便与商队结伴,这才到了西州…”

李素对玄奘的叙述毫不关心,他不是宗教人士,无法理解玄奘法师这一行有多么伟大,留给后世多么重大的意义,他关心的不是这个。

“猴子呢?”李素忽然冷不丁问道。

“呃…啊?”玄奘呆住。

“大师兄,齐天大圣,斗战胜佛…你取经十几年难道没收徒弟?比如路上捡只猴子,捡只猪,捡个大胡子什么的…白龙马总有一匹吧?什么都不捡就太过分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法师俗事

取经不能独自一人,太幻灭形象了。

当年见到李世民时都没这么激动过,但此刻见到玄奘却整个人燃起来了。李素也是有偶像的,偶像不是帝王将相,当然,更不是眼前这个和尚。

李素的偶像是猴子,那只敢爱敢恨毁天灭地,一句“俺老孙来也”,担起多少道义是非,却不得不屈服于神佛的悲情猴子。

对猴子的崇拜,连带的,李素对玄奘的印象也好了很多,虽然这家伙经常念紧箍咒折磨猴子。——再说,这可是唐僧哎,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唐僧哎!

李素激动的眼神渐渐变得不善良了,眯着眼上下打量着玄奘,不时发出瘆人的笑声。

相比李素的热情,玄奘却觉得浑身发毛。

因为…这位县子的眼神实在太可怕了,横看竖看,总觉得不怀好意的样子,就像是…就像是琢磨着从他身上哪块地方下刀似的。

“大师记不记得前世今生?”李素很热情地问道。

“啊?”

“前世啊,大师,你很值钱的,佛祖座下高徒,金蝉子九世转生…你这一路上难道没遇到要吃你的妖怪吗?吃了你的肉可以长生不老呢!”

玄奘:“…”

“大师,你吃过自己的肉吗?哪怕从手指撕下的一小块死皮…哦,大师恕罪,你是吃素的,哎,可惜了…”

玄奘:“…”

“大师…我吃荤的。”

玄奘脸色越来越黑,情不自禁看了看天色,结结巴巴道:“天不早了,贫僧…贫僧还是进城暂住一宿…”

李素亲热地拦下玄奘的话,笑道:“大营内账房甚多,大师何必进城?”

开玩笑,进了妖怪的洞府还想出去?唐僧哪一次自己跑出去过?都是猴子救他出去的…

“不,贫僧…贫僧还是进城吧。”玄奘脸有点白,眼前这位县子看起来很不正常,像疯子。

“好了好了,咱们好好说话。”李素努力让自己正常一点。

虽然眼前这位唐僧又老又黑,可现在的样子还是很可爱的,真想一口吞下去…

“真没收过徒弟?”李素不死心地问道。

“没有!”玄奘瞥了他一眼,表情仍有些惊惧,这位年轻的县子…好像病得不轻,莫名其妙说什么收徒弟,他收不收徒弟很重要吗?为何这位县子一脸失望的表情?

“你…应该收徒弟的!不收徒弟谁来帮你打怪?谁来给你赶跑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李素很痛心很谴责地看着他。

玄奘下意识摸了摸已长出寸余的头发,这话不知如何答了,他发现大家的思维根本不在同一个位面,完全不理解这位县子到底在说什么。

李素确实很失望,眼前这个和尚看起来很平凡,而且落魄得像个叫花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书里那位冠面如玉,风度翩翩,把女儿国国王迷得神魂颠倒的御弟哥哥,更重要的是…怎么不收徒弟呢?

“贫僧真没收过徒弟…再说,就算贫僧要收徒弟,也不会收一只猢狲,一只猪,虽说佛法普渡众生,但也要看万事灵性悟性,县子的说法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李素叹了口气,收起了失望的情绪,其实,明知猴子是虚构的,可心里还是留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这大抵是自己性格里纯真的一面吧,一个相信童话的成年人,终究不会坏到哪里去。

“大师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知大师接下来欲何往?”李素合什问道。

玄奘叹道:“流离故土长安十余年,贫僧自然要回去看看的,历经辛苦从天竺取来经文,大唐的僧人们想必还在等贫僧回去为他们布道。”

“大师若意欲回长安,不妨与我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大师意下如何?”

玄奘笑着拒绝道:“能与县子同行,贫僧之幸也,只是贫僧另有一桩俗务缠身,怕是辜负县子美意了。”

李素笑了笑,也不介意,命人准备素斋,为玄奘洗尘。

跟和尚吃饭是件很难受的事,因为和尚不吃肉,李素给玄奘安排了一桌素斋,因为是偶像的师父,李素甚至很给面子的亲自给他清炒了几个素菜。

说实话,在这荒凉贫瘠的孤城里,吃素比吃肉困难多了,搜罗一桌素菜很不容易,李素则坐在另一边,一手抄着半只烤得焦黄滴油的羊腿,一手端着酒杯,一派江湖好汉的做派。

玄奘很有礼貌,挟了一筷蕨菜送进嘴里,然后赶紧吐了出来,合什低喃了几声“罪过”,转过头很幽怨很谴责地看着李素。

李素被他谴责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道:“大师可是觉得不合口味?”

玄奘摇摇头,叹道:“颠沛行路之苦行僧,有口吃食已然不易,怎会挑剔口味?只是…恕贫僧无礼,县子为何非给贫僧吃荤?”

李素神情一整,急忙站起身朝玄奘面前的矮脚桌走去。

这事说小不小,如今大唐普遍对佛道都很尊崇的,若真不小心给玄奘吃了荤,传回长安会被万千佛家善男信女唾骂。

仔细看了看玄奘面前的几道菜,却都是绿菜,没见一丝荤腥,李素凑近闻了闻,也没闻到动物油脂的味道,不由奇道:“大师怕是看错了吧?这些都是素斋,不见一丝油荤,何来吃荤的说法?”

玄奘也奇怪地看着他:“这些菜里放了姜蒜,自然是荤菜,县子难道不知?”

李素目瞪口呆看着他,然后展颜一笑:“大师莫闹,姜蒜都是土里长的,哪里算什么荤菜,这玩笑开不得,会害死我的…”

玄奘叹气:“贫僧没有玩笑,姜蒜属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啊。”

李素呆怔不语。

玄奘见他茫然的模样,便知他是无心之举,并非故意羞辱出家人,于是叹了口气,耐心地给这位小白权贵科普常识。

经玄奘解释过后,李素才恍然,原来按佛家的说法,佛门弟子的饮食是禁荤腥的,《楞严经》云:荤腥生食生嗔,熟食助淫,所以佛家要求门下弟子禁食,而所谓荤腥,是“荤”和“腥”分开的,所谓的“荤”并非指各种动物的肉,而是葱姜蒜韭菜等这些含有特殊气味的蔬菜或调料,因为在佛家眼里,这些东西属于“恶臭”,“异味”,食之不洁,而所谓的“腥”,才是指猪鸡鱼等各种动物的肉。

不知道这条规矩是谁定的,但可以肯定,定这条规矩的人一定有慢性鼻炎,那么香喷喷的东西,非说有“恶臭”,鼻炎很严重了。

玄奘解释过后,李素无语地看着他。

这和尚好麻烦,要不…撤去宴席,命人把他扔出大营算了?累了,不想请客了…

或者…真切他一块肉下来尝尝?万一真的长生不老呢?和尚吃素,他李素可不吃素的。

思绪无限发散,李素看着玄奘的目光又渐渐不对劲了,充满了邪恶。

玄奘不经意一瞥,正好迎上李素的眼神,顿觉浑身寒毛直竖,生生打了个冷战。

好邪恶!为何有种误入龙潭虎穴的错觉?

善了个哉的!

惊惶不安的玄奘在大营内度过了漫长的一夜,早上出营帐时两只黑眼圈挂在脸上,显然昨晚睡得不太好。

李素笑着与他见礼,见玄奘黑眼圈高挂,不由幸灾乐祸的笑。

这就是不收徒弟的弊处啊,书里面的唐僧哪怕被妖怪捆绑吊起摆出无数少儿不宜的姿势,睡觉也睡得无比香甜,因为他笃定会有只猴子救他出去。

“西州是大唐的城池,大师远从天竺而来,多年未见大唐风土人情,今日不妨在城里四处看一看,我遣几个随从侍侯您。”

玄奘摆摆手,笑道:“多谢县子,贫僧是化外之人,万丈红尘与贫僧已无缘…”

“那么,大师便在营帐内静修也好,再过几日,待陛下旨意来,我再与大师一同启程回长安。”

玄奘摇头道:“贫僧昨日说了,另有一桩俗务缠身,怕是不能与县子同行…”

李素眨眨眼:“大师是化外之人,不沾红尘俗事,怎会有俗务?”

玄奘笑道:“出家人,生于尘俗,活在尘俗,说是四大皆空,可谁能真正避得开尘俗凡事?和尚除了念经,多少也要交几个尘俗朋友的。”

李素奇道:“不知大师交了哪位朋友?他也在西域吗?”

玄奘笑道:“十二年前,贫僧从长安出发,沿丝绸之路向西而去,欲往天竺求取佛法真经,贞观三年路经高昌国,当时的高昌国主麴文泰深具佛缘,领国中臣民出城而迎,极尽隆重,贫僧感激不尽,遂应邀进城,住进高昌王宫内,与国主麴文泰论了三天三夜的佛法禅理,皆引彼此为生平知己,贫僧与他约好,待求取真经归来,定要去高昌国一行,与他再续十余年知己之情。”

玄奘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那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温暖笑容,可见他与高昌国主麴文泰交情确实不浅。

而李素,脸色却渐渐变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圣旨东来

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不存在绝对的坏人,不论任何人,平凡也好,显贵也好,身上终究有一些与旁人不同的闪光点。

在李素的眼里,高昌国主麴文泰自然算不得好人,就是他为了夺取西州,暗里勾连西突厥和龟兹等国,联军攻打西州,导致西州城守军付出了数千生命的代价,连李素自己都差点丧命,才堪堪守住了城池,该有的荣耀都有了,但已经逝去的人,也永远逝去了。

对李素来说,麴文泰这个人,死一百次都不冤枉的,因为他该死。

然而对玄奘来说,麴文泰信佛,并且深具佛缘,能与他坐而论禅三天三夜,待他以国士名僧的礼遇,玄奘眼里的麴文泰,已然是另外一番模样。

不论麴文泰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李素现在可以肯定的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玄奘很讲究效率,说走便走,回到营帐背上竹篓,仍旧拄着拐杖,穿上那身百衲僧衣,腿上打好绑带,连鞋子都是那双露出五六个脚趾的草鞋,然后便准备离营上路,往高昌国而去。

李素犹豫了半晌,在玄奘向他合什告辞的一刹,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僧袍袖子。

“大师,您…还是别去了,此去高昌数百里,路途遥远,路上很危险的,要经过一座火焰山,您身边没猴子,谁帮你借芭蕉扇…”李素神情有点尴尬地劝道,而且劝得词不达意。

玄奘满头雾水地看着他:“县子何出此言?火焰山贫僧知道,就在离此百里之地,可…芭蕉扇是何意?”

李素想了想,终于决定说实话,这事不可能瞒得住的。

“大师,实不相瞒,高昌…已被我大唐灭国了,国主麴文泰在唐军攻打都城的前一日病故,新国主麴智盛已被侯大将军俘虏,不日押解长安献俘。”

仿佛半空炸响一道霹雳,玄奘的身子剧烈颤抖几下,脸色顿时苍白无比。

李素遗憾地看着他,麴文泰该死,不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都该死,可是眼前这位单纯的眼里只有佛法的老和尚,却实在不忍心伤害他。

玄奘失魂落魄地呆立不动,目光落在李素脸上,却仿佛失去了焦距般空洞无神,久久不发一语。

“大师…节哀顺变,佛家讲究缘法,您与麴文泰的缘法或许此生已尽,如若有缘,来世再论知己吧。”

玄奘回过神,神情哀伤地摇摇头,两行浑浊的热泪从眼中滑落。

“是贫僧尘根未净,仍未看透生离死别,罪过…敢问李县子,大唐为何攻打高昌?”

李素道:“大师有所不知,三月前,高昌国主麴文泰勾结西突厥,龟兹等西域诸国,联军三万意图夺取西州,我大唐守军付出了数千人的伤亡,才堪堪守住此城,如今大唐强盛,兵锋锐利,此仇不可不报,皇帝陛下遂遣侯君集大将军为大总管,出兵四万,誓灭高昌等国,兵临高昌都城之时,麴文泰心焦国难,当夜亡故…”

听李素缓缓将事情经过说出来,玄奘长叹口气,泣道:“原来有因有果,怪不得别人,只怪麴文泰精习佛法,却消不了贪嗔之念,遂有此报,怪不得别人,怪不得别人…”

“大师…”

玄奘面朝西边合什,阖目喃喃念了几句经文,随即道:“贫僧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李县子为贫僧搭一座法台,贫僧想为老友最后尽一份心力,为他超度亡魂。”

李素点头:“自当遵从。”

李素一声令下,法台搭得很快,连一应佛家法事用具都给玄奘备得妥妥当当。

玄奘在营帐内盘腿打坐,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夜里偶能听到营帐内传出低低的啜泣忧叹声,第二天,玄奘大红袈裟披身,手执木鱼念珠,坐在法台上念诵往生经文,这一坐,便是三天。

李素没有打扰他,并且下了军令,严禁营内任何人打扰玄奘,法台方圆十丈内空无一人,只闻佛音梵唱在苍茫大地间回荡不息。

这三日里,整个大营无形中都变得庄严肃穆起来,李素也盘腿坐在法台之外,静静听着玄奘的超度经文,三日里,李素仿佛也领悟到许多。

冥冥中仿佛真有一双眼睛盯着世人的一举一动,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是因,都是果,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因善恶而注定。

等待已久的圣旨终于来了。

半个月后,已是贞观十四年二月中,西州城东面行来一支骑队,大约一百多人的样子,这点兵马走在丝绸之路上,若在以往,或许多少有点冒险,丝绸之路的盗匪可是很猖獗的,然而自从侯君集领军灭了高昌国,兵锋直指龟兹后,一时间丝绸之路上的盗匪大受震撼,人人自危,看见大唐军队打扮的骑队便自动自觉躲得远远的。

当一个强大的帝国终于露出獠牙后,得到的便是四面八方的敬畏。

骑队为首的是一位宦官,裹着一身麻布,连眉眼都遮得严严实实,离西州城二十里,宦官发现骑队附近不时有骆驼和马匹载着人飞快往城池方向飞驰,不由大惊失色,待到同行的骑队主将悄声告诉他,这是戍守西州的唐军斥候时,宦官惊魂方定,这才换上正式的朝服玉带锦冠,手捧黄绢圣旨,朝西州城外大营浩荡而来。

“制曰:…保据州乡,镇静一隅,以待宁晏…识度优闲,性理济阙。典戎敷化,声绩备举…”

宦官的语调抑扬顿挫,展开圣旨念得摇头晃脑,非常陶醉,李素,曹余,程处默,田仁会等一干人跪在帐前,俯首垂目,神情恭敬。

圣旨是非常正式的官方制文,四六成骈,对仗工整讲究,李素跪在前面听得两眼发直,完全不懂,依稀能听出李世民大概在夸赞他们守城有功之类的,直到最后,宦官才终于说出封赏的内容。

“…剌封,西州刺史曹余通议大夫,赐黄金三百两,丝百匹,右武卫果毅都尉蒋权明威将军,上骑都尉,赐黄金二百两,丝百匹,玉门关中郎将田仁会光禄大夫,赐黄金三百两,丝百匹,守城者皆以战功论诰封,战死者厚恤…”

宦官念到这里,跪着的人群里纷纷皱起了眉,封赏了这么多人,偏偏对守城功劳最大的李素却只字不提,这道圣旨有点不正常。

直到最后,宦官快念完时,终于提到了李素。

“…泾阳县子,定远将军,西州别驾李素,着令即日启程,召还长安面君。钦哉!”

第四百四十九章 圣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