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正常的圣旨,令所有人都愣住了。

所有参与守城的将士,包括千里驰援的田仁会都有封赏,又是赐金又是赐丝帛,给他们加了一大堆衔号勋号,就连程处默都给他封了个“上轻军都尉”的勋号,唯独刻意漏过了李素。

西州的位置有多重要,大家都明白,能守住这座城,李素在里面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大家更明白,可是,所有人都有封赏时,唯独李素却没有,只是轻飘飘一句“召还长安”,这就令人万分不解了。

大唐军功最丰厚,而且自立国以来,一般都是赏功罚过分明,有功当场就封赏,从来不耽搁,李素明明是守城的第一功臣,偏偏他却没有任何封赏,官职也好,爵位也好,衔号勋号也好,甚至连黄金丝帛之类物质的奖励也没提一句。

宣旨的宦官念完旨后便离开大营进城了,曹余朝李素扔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紧跟着宦官后面,安排他在城里的吃住去了。

田仁会,程处默等人则站起身,拍了拍膝下的尘土,人群内顿时尘土漫天飞扬,呛得大家一阵阵咳嗽。

“这不对啊!李素为啥不封赏?陛下怎可…呜。”程处默性子最急最粗,当即便嚷嚷开了。

李素急忙捂住了他的嘴,瞪了他一眼,道:“宣旨的天使还没走远,嚷嚷这么大声,给自己找麻烦是吧?”

过了一会儿,眼见宦官和曹余等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辕门外,程处默才悻悻一哼,道:“不对劲,有功怎能不封赏?这不是陛下的做派!李素你为了西州差点连命都搭上,陛下却提都不提你一句,俺老程第一个不服气!”

李素倒是颇为淡定。

他对权力和官爵并没有太大的野心,李世民不封赏自有他的思量,或许自己做过的什么事情令李世民不满了,才故意把他遗漏,所谓天威无常,圣心难测,对国家社稷有没有功,不是自己说了算,而是帝王说了算,他说你有功,你才真正有功,否则,纵然豁出命去,帝王不承认你也没办法。

是的,当皇帝,就是这么任性。

李素拍了拍程处默的肩,朝不远处的田仁会看了一眼,低声道:“程兄,慎言!”

程处默转头也看了田仁会一眼,怒哼一声,不吭气了。

田仁会苦笑几声,朝李素二人拱手道:“二位不必防我,当初李夫人钢刀加颈,我亦未答应出兵驰援,实因职命在身,不敢妄动,但我敢拍胸脯说一句,田某从来不是告密的卑鄙小人。”

李素朝田仁会回礼,笑道:“田将军多心了,程兄心直口快,出言往往不逊,下官担心他因言惹祸,却也不是刻意防着您,将军莫往心里去…当初内人无礼,下官一直引以为疚,也请将军多多担待。”

田仁会强笑几声:“李县子放心,尊夫人当初玉门关之事,田某已忘记了,此事田某断然不会上奏给李家惹祸,只是尊夫人当日所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此事怕也瞒不住。”

李素点点头。

当初许明珠持刀挟制玉门关守将,逼其发兵,此事多半也传到了长安。事情呢,说大可大,说小也小,端看李世民怎么想了,心里不爽肯定多少有一点,但拿这事大做文章却不大可能,天可汗的胸襟不会这么狭隘。

一瞬间,李素忽然想到了很多,比如这次李世民故意不封赏他,多半也有许明珠挟持玉门关守将的原因在内,当然,问罪不大可能,毕竟李素立下大功,没有拿功臣问罪的说法,刻意不封赏,李世民大概也存了敲打警告的心思。

想通了关节,李素反倒轻松很多。

封不封赏的,李素并不在意,只要李世民愿意把许明珠挟持田仁会一事揭过去,就算上上大吉了。

见程处默仍有些忿忿,田仁会忽然一笑,不轻不重使劲拍了他一下,道:“圣旨里面有讲究,自己没听出味道来,好意思生气,丢不丢脸?”

程处默愣了一下,然后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当初玉门关不肯发兵救西州的事,程处默现在心里还有疙瘩,数月以来除了西州城下冲锋陷阵时二人默契配合了一把以外,其余的时候程处默根本不怎么搭理他。

田仁会也懒得跟他计较,只缓缓道:“圣旨里该封赏的人都封赏了,唯独漏了李县子,若说陛下忘记了,自然不可能,之所以没有封赏李县子,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李县子做了某件令陛下不满的事,陛下存了敲打的心思,其二…”

田仁会说到这里,话音忽然一顿,程处默的耳朵却早已支楞得老高,见他停下卖关子,气得一跺脚,浓眉一掀便待发飙。

田仁会若有深意地朝李素扫了一眼,道:“其二嘛,估摸陛下觉得李县子所立功劳太大,今日圣旨里所封赏的,不是加衔号勋号,便是赐黄金丝帛,而西州一战,李县子的功劳显然不是几个衔号勋号或黄金丝帛能服众的,所以,陛下可能要对李县子单独封赏,这道封赏怕是轻不了…”

说着田仁会朝李素拱拱手,笑道:“倒要预先恭喜李县子了,回到长安,恩旨颁下,日后重逢怕是不能再叫你李县子了…”

程处默到底不笨,闻言睁大了眼睛,惊道:“你的意思是,李贤弟会晋爵?啥爵?县侯,还是国公?”

田仁会斜瞥了他一眼,哼了哼,冷冷道:“莫跟我说话,我懒得搭理你,玉门关不出兵,是非曲直我也懒得跟你这憨货争辩,来日我若回长安,亲自去你家跟你爹细说分明!”

许明珠在收拾行李,神情愧疚,眼眶微红。

圣旨的内容早已传遍大营,所有参与守城的人都有封赏,唯独自己夫君却被陛下刻意忽略了,只轻飘飘一句“召还长安”。

许明珠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她比谁都清楚夫君为西州城付出了什么,大战将启之前,他连自己的夫人都送走了,分明存了与城皆亡的必死之志,这是何等的刚烈忠诚,事实上,西州城在夫君的指挥下确实守住了。

可是轮到最后论功封赏时,却没有夫君的份?

许明珠刚开始很气愤,甚至有过找宣旨宦官理论的可笑心思,直到后来,大营里传说纷纭,说起李素未被封赏,大抵跟其夫人玉门关挟持守将有关,陛下很不满,于是把这位功劳最大的有功之臣故意晾在一边,或许回到长安还会跟他算账云云。

各种传闻喧嚣尘上,许明珠多少听到了一些,然后,心情由气愤迅速转变为愧疚,自责。

原来夫君没被封赏,一切是因为她。

许明珠难受极了,无意之中,她竟阻住了夫君晋升的路,在这个年代,妻子阻碍丈夫的前程,是很严重的罪过了,尤其对自小被洗脑以夫为天的许明珠来说,简直比杀人放火更严重,一个无法给夫君任何帮助,还时时拖他后腿的妻子,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躲在角落偷偷哭了一阵,许明珠抹干了眼泪,默默地回到帅帐为李素收拾行李。

一边收拾,许明珠一边愧疚,心中如万箭穿心,红着眼眶偷偷地抹泪,晶莹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行李的蓝包袱皮上。

李素原本没注意到她,直到听到耳边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吸鼻子的声音,李素这才觉得奇怪,转头一看,见许明珠无声地哭个不停,李素顿时满头雾水。

“夫人啊,收拾个行李没必要搞得这么委屈吧?要不,夫人一旁歇着,我来收拾?”

许明珠背着李素慌忙擦了泪,转过身强笑道:“妾身不委屈,再说,哪有让夫君亲自操劳的道理。”

“那你哭什么?舍不得西州?”

“妾身…妾身…”许明珠说着说着,小嘴一瘪,索性大哭起来:“妾身对不住夫君,妾身在玉门关闯了那么大的祸,害夫君没被陛下封赏,夫君豁出命换来的功劳,却被妾身的胡作妄为坏了事,听说回到长安后,陛下还要跟夫君算账,夫君…您还是休了妾身吧。”

李素啼笑皆非,见许明珠哭得真是伤心了,又忍不住心疼。

“你…你听谁说陛下要跟我算账?”

许明珠抽噎道:“大营里都这么说,妾身闯的祸连累夫君了。”

李素叹了口气,上前为许明珠擦去了泪水,笑道:“封不封赏的,并不重要,再说陛下不封赏自有他的用意,这是男人的事,与你无关,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黑锅都往自己头上拉,以后咱俩过日子,要有个规矩,黑锅一律推给别人才是王道。”

许明珠仍哭个不停,摇头道:“夫君还是休了妾身吧,这事听说很严重,陛下要问罪呢,事情是妾身做下的,妾身自来领罪,不拖累夫君。”

李素翻了个白眼:“让自己的婆姨领罪,我以后还能抬头做人么?快别说胡话了,赶紧收拾了行李准备上路。”

第四百五十章 启程归去

许明珠想得比较多,顾忌也太多,她的人生如同活在一个樊笼里,从小爹娘告诉她,她只能生活在这个笼子里,绝对不允许出圈,后来嫁人了,嫁给了一位年轻的权贵,商贾之家能攀上权贵,许家爹娘开心,她也开心。

出嫁那一天,许明珠蒙着盖头,情不自禁地猜着夫君的模样,听说他很年轻,与自己一般大,相貌英俊白净,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子,属于天纵之才的那种,作的诗写的文章被长安的读书人争相传诵,而且也为社稷立下不少功劳,被皇帝陛下格外恩宠…

一道道光环加诸在李素头上,多少也传到许明珠的耳里,许明珠开心的同时,深深的自卑感亦不可抑止地侵袭心头,分量越来越沉重。

夫君样样都好,无论出身,官爵,才华,相貌,可以说是完美,而她,只是商贾家的女儿,自己真能配得上如此完美的夫君吗?如此完美的人,能配上他的大概只能是当朝的公主殿下吧?而且,出嫁之前,夫君确实与东阳公主的传闻闹得长安尽知,他心里满满被占着的,应该是那位有身份有地位也有才华,能与夫君冬雪置酒,也能与他琴瑟相合的人生红粉知己吧…

闯了玉门关那个大祸后,夫君受了牵累,升不了官,晋不了爵,她不仅什么都没帮到他,还使劲拖了他的后腿,许明珠越想越乱,越想越悲伤。

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夫君心目中的正室夫人,难道是自己这般样子么?不配啊,怎么想都不配啊…

许明珠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悲伤中不可自拔,可是…似乎夫君与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夫人啊,咱们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比如晒晒太阳,睡觉,喝点正宗的西域葡萄酿,或者…收拾行李?你看,能做的事情那么多,我们都很忙的,为何你非要钻这个牛角尖?圣旨不封赏我,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你真没必要自责…好了,跟你讲了很久的道理,讲得我肚子都饿了…”

许明珠擦了眼泪,急忙道:“啊,妾身给夫君弄点吃的。”

说完便放下正在收拾的行李,匆忙跑了出去。

李素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笑了,有个单纯的夫人,感觉其实真的很不错。

兵马启程,浩浩荡荡。

跟着李素一起走的,除了蒋权的骑营兵马,还有程处默和程家庄子的一千老兵,以及玉门关的三千守军,这些人原本不属于西州的守卫军队,解围之后自然要归位,而西州的戍守军队,将从侯君集的西征大军中调配,西州城的旁边将建起一座安西都护府,整个大唐西面的守卫将由安西都护府负责。

大军东行,兵马在辕门前列队。

许明珠骑在骆驼背上,身着素色高腰襦裙,头上戴着一顶黑纱遮面的斗笠,这一次已不再像以往那般狼狈,恢复了诰命夫人的神采。

李素走出辕门,程处默,蒋权和田仁会等人在辕门外相候,见李素出来,田仁会正待下令大军启行,李素忽然道:“田将军,李某想去西州城看看。”

田仁会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蒋权和骑营将士策马跟上。

李素朝后面的骑营兵马看了一眼,嘴角露出苦笑。

骑营经西州一战,也只剩下不到百骑了,其中一小半已是终身残疾,百骑跟在李素后面,缺胳膊断腿的比比皆是,可他们的胸膛却挺得很高,骑在马上腰杆笔直如枪。

朝阳如火,照映在这群百战余生的战士甲胄上,镀上一层金色的霞光,仿佛从云端落入人间的威武天兵。

西州城外,全城官员百姓静静地站在当初的战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不见首尾。

曹余和一众西州官员站在人群前列,见李素策马而来,曹余与官员们纷纷迎上前。

李素下了马,曹余与他互相行礼。

“李县子今日启程回长安,西州的父老想来送送你。”

李素向前两步,朝百姓们躬身一礼:“多谢父老。”

黑压压的人群整齐划一地躬身还礼。

李素转过身看着曹余道:“我还想去石碑那里祭拜一下。”

“李县子请。”

龚狐等一干商人早已将石碑立在西州城外,正是当初血战的城墙根下,那里的土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褐色,曾经堆积上千尸首的城墙根,如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原地已立起一座高达六丈的石碑,碑上篆刻着铭文,正楷详细记下西州一战的每一个细节,下面刻着一个个名字,这些人,都是战死的大唐守军将士。

李素和骑营众将士站在石碑前久久不语,脑海里浮现那些朝夕相处的面容,鲜活的,熟悉的,年轻的,如今都化作石碑上一个个冰冷的名字。

大漠罡风正烈,卷起阵阵沙尘。

石碑立在风沙里纹丝不动,像一座亘古不变的神谕,默默守护这片荒凉的孤城。

李素静静呆立许久,忽然面朝石碑跪下,端端正正行大礼。

身后,曹余,蒋权等人也纷纷跪下。

百姓人群里,忽然传出几声压抑的哭泣,随即人群纷纷拜倒尘埃,人群里,哭声渐渐喧嚣起来,此起彼伏不休。

“西州父老拜别李将军!”

这次没有称官职,李素血战守城,付出极大的代价守住了西州,唯有以“将军”称之。

李素转过身,面朝西州百姓下拜还礼,抬头时,眼眶已发红。

起身,李素转头望向西州城墙,道:“蒋权,咱们沿城墙走一圈。”

“是。”

蒋权一招手,骑营剩下的百人纷纷上马,蒋权拿过一面明黄色的龙旗,旗帜在风沙中招展摇摆。

环视身后的百姓们,蒋权吐气开声喝道:“列队!将军巡城!”

百余位血战余生的老兵簇拥着李素,众人骑马沿着城墙缓缓绕行。

罡风卷起漫天尘沙,蔽日的尘沙里,只见一面龙旗迎风猎猎,不屈地傲立。

队伍离城很远,回首仍能看到西州的轮廓。

许明珠骑在骆驼上,回头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城池,指着那座大漠里的孤城忽然道:“夫君,百姓们还站在城门外送你呢,他们在感你的恩德,是你守住了这座城…”

李素没有回头,离别总令人脆弱,他不忍回头。

“我守住的不仅仅是这座城…”李素淡淡地道。

“还守住了什么?”许明珠好奇地问道。

李素笑了笑,摇头不语。

还守住了什么?

守住的,是心里的良知,勇敢和担当,在这些可贵的人性几近崩塌时,这座城把它们拉回来了。

无法想象,当初自己若逃走一去不回,今日的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

漫长的行路,无聊而枯燥,回时却与来时不一样,有过一同面对生死的血战经历,队伍里的气氛热烈了许多,每个人带着轻松的笑容,并骑走在一起,畅想着回到长安后的生活。

队伍里很多人回去后,确定会卸甲归田,有的因为年纪,有的因为残疾。

此刻大家畅想的,是归田后的安逸生活,朝廷赐一二十亩良田,攒下几年的辛苦钱买一头耕牛,盖一栋不大不小刚够一家人生活的房子,最后再娶一个不漂亮却贤惠的婆姨…

人心的欲望,其实并不大,有一种境界叫刚好够了,懂得这种境界的人,要么从生死边缘蹚过无数回,看淡了世情贫富的老人,要么是天性无欲无争的平凡人,然而,许多高高在上的权贵却不懂,拥有的东西越多,越不懂什么叫“刚好够了”。

队伍里的讨论声很热烈,说到未来不用刀口舔血的平凡日子,老兵们纷纷笑开了颜,就连那些残疾的将士,眼中也露出了期待憧憬,他们残了,但并没有废掉,只要日子有奔头,缺只胳膊少条腿,日子还是一样能过得充实。

李素静静听着老兵们的高声谈笑,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其实,他们所谈论的东西,也是他期待的,甚至于,他在老兵们身上学到了更多。

一声高亢清亮的嗓音,很突兀地从人群里绽开,声音如利箭刺破苍穹,直透云霄。

“山尖尖儿上那个槐槐儿高,窝窝儿里那个婆姨俏…”

原汁原味的中原秦腔,沙哑的嗓子透出一股深深的沧桑和不羁味道,听得李素情不自禁扭头望去。

方老五骑着骆驼跟在蒋权身后,仍是一脸老相,一脸憨厚,耷拉着肩膀像个耕了一天地累坏了的老农,可嘴里发出的嘹亮秦腔的每一个字符音节,都像一个个活泼的精灵在半空中跳舞。

李素笑着朝方老五招了招手,方老五嘿嘿一笑,抬袖很不讲究地抹了一把鼻子,脚下踢了骆驼的腹部几下,很快与李素并骑而行。

“方火长,玉门关里,内人多亏有你才保得周全,回长安后,李家必有重谢。”

第四百五十一章 归乡路上

李素认识方老五是在程处默田仁会领军驰援西州以后。

在这之前,方老五只是右武卫骑营里一个不起眼的火长,一个扔在人群里泛不起半点浪花的寻常老兵,这样的老兵在骑营里比比皆是。

方老五貌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有点丑陋,年纪已五十岁,按说战阵经验已十分老练,却仍只当了个火长,像一个昏昏噩噩在军营里混日子的老兵油子。换了以前的李素,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这样的一个平凡得没有任何出彩的老兵。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平凡的老兵,在紧要关头却豁出了性命,勇敢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像只不自量力的老牛,将柔弱的许明珠护在身后,毫不犹豫地将她肩上的重担卸下来,扛在自己的肩上,也正因为有了方老五的挺身而出,玉门关内,许明珠挟持田仁会才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不夸张的说,方老五是许明珠的恩人,也是李家的恩人。

当初援军城外破敌之后,许明珠将事情娓娓道出,李素特意去大营内,向方老五行了谢礼,并很执着地从蒋权那里将方老五要了过来,当作自己的亲卫。

亲卫是主将最信任的人,能够毫无怀疑地托付以家小性命,反过来说,亲卫也是主将的死士,任何时候都会毫不犹豫为主将挡刀挡箭的人,不仅要有丰富的厮杀搏击经验,还要有一颗忠贞无二的忠心,这样的人不容易找,找到了,就是自己的第二条命。

李素的运气不错,从许明珠的叙述里,他知道方老五是一个值得托付生死的人,这样的人一定要留住,哪怕他年纪大了,体力弱了,仍是未来李家的一面屏障。

“回长安后,直接来太平村,李家在村东头有三十亩良田,全送你了,再给你配两头耕牛,盖一间大房子,想娶婆姨了,李家给你出聘礼,没有子女,李家给你养老送终,过日子不称手不称心,想要什么尽管跟李家开口。”李素向方老五做出了承诺。

方老五有些受宠若惊,咧嘴笑道:“李县子莫客气,折煞老汉了,成,老汉以后就住太平村了,就挨着李家住,大半辈子活在刀光血影里,老汉没别的长处,就只有一门杀人的手艺,只要李县子不嫌弃,老汉以后就是李家的庄户,背靠李家的大树安度晚年,日后若有外人对李家不利,老汉虽老,手里的刀把子却不含糊。”

李素大笑,适时改了口,道:“好,能得方大叔,是李家一桩幸事,以后大家是自己人,莫再这般客套了。”

方老五急忙惶恐地道:“县子…不,少郎君以后万莫称小人大叔,您是贵人,这般称呼真会折小人的寿的,以后直呼小人老五即可…”

李素笑着谦让了几句,却发现方老五额头渐渐渗出了汗,而且神色颇为着急,这才察觉方老五不是在跟他客气,他是真相信折寿这一说,这个年代的人都讲究,阶级观念根深蒂固,而且绝不会蹬鼻子上脸,贵人对他们太客气,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一种折磨。

李素犹豫了一下,试着叫了一声“老五”。

方老五转忧为喜,非常痛快地“哎”了一声,神情高兴得如同喜当爹。

许明珠跟在李素后面,见自己的恩人被夫君如此看重,眼中不由露出喜色,大大的杏眼渐渐弯成了一弯新月,皎洁而明亮。

随即,许明珠不知忽然想到什么,眼神迅速黯淡下来,目光中又浮上几许愁意,看着前面不停与方老五闲聊笑谈的夫君,幽幽地叹了口气。

似乎…还有一桩心事没解决呀,这件事,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队伍走得很慢,数千人沿着丝绸之路走了小半个月,离沙州还有数百里,过了沙州还要走数百里才能到玉门关,进了玉门关才算进了关中,也就是说,目前走的路程连五分之一都不到。

幸好一路上有数千将士跟随,沿路经过大大小小的绿洲,如今丝绸之路上仍不太平,哪怕前方传来侯君集已灭龟兹国的捷报,盗匪们仍在丝绸之路上劫掠,而且据说手段比以前更残酷,盗匪们似乎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大唐克定西域后,马上会腾出手来肃清丝绸之路,于是抓紧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的日子敛财抢掠,并且日夜开会商讨转型方向。

小半月来,当李素一次又一次见到丝绸之路上被盗匪们抢掠后仍被害了性命的商队尸首横倒在沙漠中间,有的尸骨已被秃鹫啃噬得干干净净,有的仍血肉模糊死无葬身之地。

一次两次,当不记得多少次见到遇害的商队尸首后,李素终于动怒了。

盗亦有道,劫了财就得放人家一条生路,要么干脆就杀人,财物分毫不取,都说得过去,可是劫了财还把整支商队灭口,这就说不过去了,世上没这么轻松的道理,都说丝绸之路是鲜血和森森白骨铺就而成的一条血路,说法归说法,真正亲眼看到一支又一支商队的惨状后,李素终究还是动了怒。

夜里扎营,李素找来田仁会,很正经的商议了半晚,田仁会答应从队伍里临时调遣两千将士深入沙漠,一路横扫过去,肃清丝绸之路上的盗匪窝点。

商议过后,当天夜里,队伍里两千玉门关将士拔营而去,策马驰入茫茫夜色里不知所踪。

余下还有三千多人则继续朝沙州行进。

路途仍旧枯燥且乏味,好在这次回程没有压力,心情自比当初去西州赴任时轻松很多,四周皆是同生共死守城击敌的袍泽兄弟,多日相处大家都渐渐熟悉,再加上队伍里不时有方老五扯着嗓子唱秦腔,粗犷豪迈的歌声,粗俗不堪的歌词,都能引来队伍袍泽们会心一笑,大家都是俗人,高雅的东西玩不利落,粗俗的东西却能引起大家的共鸣,连李素有时都情不自禁被方老五的秦腔逗得哈哈大笑,笑完后又陷入深深的自责,检讨自己的人品和节操。

有李素在身边,许明珠又变成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妇人,仿佛隐形了似的默默跟在李素身后,每日扎营时将热腾腾的吃食端到李素面前,不仅如此,路途中热了给李素打扇,夜里凉了给李素盖褥,乏了给李素捶腿…来回忙碌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虽说是封建主义糟粕教育下的可怜产物,但李素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封建社会真是太有爱了,然而次数多了以后,连李素也觉得不忍心,一次又一次劝她不必做这种下人丫鬟做的事,但许明珠仍我行我素。

夜晚的沙漠温差很大,冷得邪性。

李素和许明珠睡在同一个帐篷里,虽然夫妻间的隔阂和陌生越来越少,但二人终究还是没跨出最后那一步,一来还是觉得夫妻生活尚待磨合,二来,夫妻二人都是第一次,那是神圣不可偷窥的,帐篷周围几千个糙汉子打着呼噜,教二人如何办事?被人偷听到什么,简直跟被绿了一个性质,所以,夫妻圆房再着急,也要回到长安后再说,跟自家婆姨圆房,李素没义务让几千个糙汉子在外面听动静。

二人睡在一个帐篷里,却是隔着老远睡的,各自盖着一张褥子,可谓相敬如宾,不越雷池半步。

今夜有点邪,二人似乎都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各自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素想的事情比较复杂。

眼看要回到长安了,回到故乡自是欣喜,可当初留下的恩怨也无法避免的来了,与太子结下的仇怨,与长安诸王或多或少的交情,还有已经当了道姑的东阳等等,诸多人或事,一回到长安便都冒出来。

除此之外,李素还想到了更多。他的身份与别人不一样,别人不知道的历史大势和事件,他多少还能记得一些的,算算日子,嗯,那位不输须眉的武妹妹应该已入太极宫了吧?如今武妹妹年纪不大,深宫里应该还处于刚出新手村,不停打怪升级的阶段,这个,就不打扰她了,祝她早日转职,打遍服务器无敌手。

还有一位晋王殿下,李世民繁殖能力无比强大,生了二十来个儿子,这位看似不起眼的小正太,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竟然是隐藏版的大BOSS,十数年后,诸皇子争得头破血流的皇位,莫名其妙掉到他头上,李素打定了主意,长安城里那么多皇子,得罪谁都没关系,唯独这位晋王殿下万万不可开罪,否则真就是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了…

还有当初离开长安时,暗中布置到太子李承乾身边的金牌搞基小卧底称心,不知得到太子的欢心没有,穿越过来后,历史或多或少有了一些改变,也不知李承乾的口味有没有变化,李素能不能等到东宫菊花朵朵开的那一天…

混在长安,实在是真不容易,什么都要操心,自己一个纯情小处男,怎么就布下一个搞基的棋局呢?想不通啊…

半夜胡思乱想,李素的思绪很杂乱,翻来覆去,不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不远处,许明珠的声音幽幽传来。

“夫君,睡了么?”

李素半闭着眼道:“睡了,睡得很沉,正在说梦话…”

第四百五十二章 破财救命

漆黑的帐篷里,许明珠的声音听起来愈发幽怨,像一缕怨魂。

“夫君骗妾身,你明明没睡…”

李素嘴角勾起一道上翘的弧线,嘴里却道:“不,我睡了,包括现在回答你的这一句,都是梦话,梦话…”

噗嗤一笑,许明珠嗔道:“夫君连编瞎话诓骗妾身都不肯用心点么?你明明没睡的…”

李素也笑了,躺着侧过身,面朝许明珠,笑道:“夫人为何没睡?”

许明珠的眼睛睁着,一双美眸如星辰般点缀着帐篷里的黑暗。

“妾身…睡不着。”

李素眨眼:“有心事?”

“嗯,妾身确有心事…”

说完二人都沉默了,帐篷里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异样情调。

夫妻夜半谈心,怕是成亲后的第一次吧,有点暧昧,也有点小小的朦胧的心悸,两颗心的距离,此刻仿佛只隔了一层比纸还薄的窗纱,想扯破它,又舍不得,因为想享受这种欲破而未破的旖旎情愫。

“说说看,有什么心事,有我在呢,天大的事都有我担着。”李素的声音充满了笑意。

黑暗中,许明珠沉默片刻,轻声道:“妾身给夫君惹麻烦了,妾身…对不起夫君。”

李素哭笑不得:“还惦记那件事呢?我说了,不怪你,不但不怪你,我还要感谢你,玉门关里你做的一切,程兄都一五一十跟我说了,若非为了我,你怎会做出如此大胆疯狂的事?夫君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你为我甘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我又怎能不如你?难道我连这点小担当都没有吗?乖,别想这个了,真没事,瑕不掩瑜,西州守住了,再大的罪过都不值一提,陛下不会治我的罪。”

许明珠又没了声音,过了许久才委屈地道:“夫君,妾身还是觉得对不起你…”

李素急了:“哎,你这女子咋…真顽固啊,要怎么说你才信?陛下真不会拿我…”

话没说完,许明珠忽然打断了他,委屈地道:“妾身对不起夫君,不是指的这件事,除了玉门关挟持田将军外,妾身还做了一件对不起夫君的事…”

李素愣了一下,快速眨了眨眼。

“又做了一件对不起我的事?夫人你…又惹了祸?”李素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李素脸色顿时有些发苦,这女人…是个惹祸精啊!

而且以玉门关挟持守将这桩事来看,自己这位夫人惹祸的本事不小,连她都觉得对不起自己,一定是惹了一桩很高级的祸,太低级的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

黑暗里,李素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夫人啊…赶了一天的路,为夫我很累了,承受能力也不大好,你惹了什么祸,还是明日再告诉我吧,好让我有个准备…”李素叹道。

许明珠似有几分赧意,乖巧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然后…李素失眠了。

说是承受能力差,但既然起了这个话头,便忍不住朝这个方面去想,左思右想,仍不得头绪。

想不通啊,一个柔弱小女子,到底多有本事,闯的祸一个接一个?难道她又挟持了什么人?比玉门关守将更高级的人还有谁?不会是…宣旨的人吧?

李素的眼皮子猛地跳了几下。

挟持田仁会他还能兜得住,大不了在李世民面前将功抵罪便是了,若挟持了更重要的人,事情可就严重了,不是一句将功抵罪便能交代得过去的。